将手头的材料与小刘的遗书对照,篇幅不相上下,前者显然更具说服力,条理分明,逻辑谨严,层层递进,所列事例、数据皆十分详尽,一看而知写报告的人非等闲之辈,后者则简直就像牢骚与情绪的大杂烩,笔迹狂乱,结构毫无章法,可以说语无伦次,仿佛是癫痫状态下发出的癔语,唯句句痛切,容易传递给人一股绝望和困苦构筑的悲惯之情,尤其是出自一位以生命作赌注的青年之手,又不能不令人感受到前者的冷漠。毛记者比较老到一些,凭着多年采访的经验,他马上察觉到掌握的材料中隐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当天晚上,他和小艾在县委招待所的房间里,仔细推敲这两份各执一词的材料,多角度地进行假设提问,试着把事件的轮廓理出来。任务的基调实际上定下了,问题在于如何估计该事件的报道价值。县委班子的态度很明确,采访可以,调查自便,但不能干扰县委的正当决策,希望记者全面了解事实后再作报道。随着采访的深入他们已感受到在这个县里是不受欢迎的。
两天以后,二位记者携带着一大包纪录,匆匆结束采访,回京复命去了。
时间平静地向前流淌,一个多月过去了,秋天在弥散的高温余热中悄悄来临,校园的一切仍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对小刘自杀,除了偶而触发几声惋惜,几声人生苦短的感慨,渐渐地被大家淡忘了,
只有李君死活不肯留住在原先的屋子里,说白天睡午觉都能听到小刘敲墙喊自己的名字,敲着喊着,喊个没完,煞是瘆人,像笑,又像哭。有天晚上,他好容易睡着了,忽觉外面有人打门,隔壁响起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小刘吊着嗓子叫他:“喂!三缺一呀,快过来!”吓得他毛骨俱寒,连滚带爬跑出去直呼“救命”。第二天干脆搬到孙汉林家的厨房将就住下,言明学校再不解决住房,他迟早要步小刘后尘。学校没办法,打报告从省里分批拨给用于盖教学楼的款子里挤出四千元给他建了两间房,外带一个锅坯。李君终得以和女朋友营就了婚巢,逢人便口口声声是托了小刘的阴福,大喜之日还特地拽老婆去小刘坟前祭奠了一番。那排老房子成了夜晚没人敢挨近的鬼域,后租给外地的农民工了事。
星移斗转,白驹过隙,冬季到来了。
再过两周就放寒假,快过年了。那屡报屡误的气象站预告这几天有中到大雪,结果只下了场如梦似烟的细雨,天气一个劲地干燥,好象故意跟气象站作对。
吃罢饭,大张和李君相邀至老王家,三个老搭档,加上张翼之,等人到齐,麻将往桌上一掀,四个人便搓开了,
张翼之这学期辞去了党支部书记的职务,教委已正式下文任命孙汉林为创牛岗中学校长。他觉得书记一职于工作不便,申请由孙校长兼任,自己不再担任领导职务,无官一身轻,他学会了打麻将;已故的小刘远在阴间,三缺一时首推张翼之,日久成惯例,四个人周末晚上必搓一圈。俗话说,“牌成生手”,张翼之初登麻坛,竟连连得中,令大张他们刮目相看,说生姜还是老的辣。
今晚一上桌,张翼之却一败涂地。他似乎有点心猿意马,眼睁睁喊错了好几张牌,惹得另三位颇有烦言。“喂,老头子,你今天怎的睐,准备还愿呵?”李君急得直掼牌。他的牌日不忍睹,正好坐在张翼之对门,理所当然是被他拖下水的。
张翼之抱歉地笑笑,定定神,然而越是小心,心越慌,出牌也就越乱,真正是回天乏术,不到两小时,他和李君全军覆没。“这下完了。”李君哀叹着准备开路。
老王是大赢家,大张只保了个本。为表示安抚,他掏出一包“阿诗玛”,说是老表送的,快抽完了,每人撒了一支,放嘴上吮着。
老王见大家都没有走的意思,看看表,才九点十分,睡觉嫌早,干别的又太迟,寂静的冬夜一点点从身边溜走。四个人无声地吸着烟,时间仿佛骤然凝固了,炉火正旺,水斗里发出咝咝的泛泡声,一种飘渺的,可疑的情调同时积淀在每个人的心头,老王咂咂嘴,闲聊道:
“嗳,老头子,上次那两个记者来采访,怎么到如今也没啥子结果?”
大张和李君一齐拿眼睛瞪着他,老王的神态似乎又要发布什么最新消息。
张翼之脸上肌肉颤动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哪能呢,总会有结果的,到时候还不都清楚了。”
大张微微摇摇头,高深莫测地,“依我看没准儿,八成是内部处理过了,咱们到哪儿晓得去。”
“是啊。”老王惆怅地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年轻人想不开,也真是……”他旧态复萌,大张的分析推断每每抢在他的消息前面,令他颇有一种被始乱终弃的感觉。
“元旦那天我到县委老表那块去,跟赵主任在一起喝酒还谈到这事儿,好像是处理过了。”
他言之凿凿,下颏高高昂起,向左右各旋了四十五度,傲视着大张之流,意思是信不信由你。
室内没有声音,出奇地寂静。
屋外,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天气预报明天雪渐止,多云到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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