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我才知道他为啥这么看重我。原来他这个大儿子不大精明,有点二,但还不算太傻,太傻乡里就不给开结婚证了。于四有三个孩子,老大叫柱头,二的是闺女,叫春头,三儿是小子,叫锁头。就因为柱头有点不精明,说媳妇就费了点劲,新娘子是后沟老罗家的闺女,叫罗秀子,名不赖,人长得也不赖,就是耳朵有点背,说活还不大清楚,舌头大,如果不说话光站着,挺好的一个人。这要是在前些年,瘸驴搭旧口袋,双方将就点,也就行啦,偏偏这一阵子老罗家日子也好起来了,怎么看怎么觉得把姑娘嫁给柱头有点亏;于四呢,手里有俩钱,正应着那句老话,穷汉子乍富,摇头腆肚。总想摆出点富人的样子,就和老罗家较劲,财礼钱呀衣服钱呀首饰钱呀改口钱呀见面钱呀,都加着倍给。另夕卜,就想在婚礼的场面上震对方一下,所以,除了婚礼排场往大了折腾,就琢磨请几个领导来助阵,村支书村主任自然在内,后来想起工作队管着支书和主任,就又来请我。
于四家是新盖的瓦房,六间,工间一个院,东院他住,西院给柱头,俩院之间有门通着。我到那儿,已经两院子人了,屋里屋外热气腾腾,真有那么股子大操大办的架势。我小声对于四说还是勤俭办鼻事好,于四说都勤俭好几辈子了,也没见好到哪去,我这回就豁出来闹一回,没准还能把好运气留在这儿。
于四的媳妇大名叫罗啥,也是后沟老罗家的姑奶子,现在里外都叫她锁头他娘或于四家里的。她人挺能干,屋里屋外炕上炕下,那是好手,就是相貌七差点,塌鼻梁子。有人会说你是不是瞎编,咋又是不精明的柱头、舌头大的罗秀子,还有塌彝子的锁头他娘。这您就不了解实情啦,在柴火沟那样的地方,家于四这一家人的状态就算是上等的了。走路俩胳膊知道甩,拉屎两条腿蹲得下,吃饭俩鼻眼会喘气儿,您就知足吧。要不,后几年怎么就出了这个工程那个工程往山沟里送这送那呢,那就是坚持了实事求是的路线,承认还有落后贫困的地方,有需要救助的人。
话说回来,于四为儿子办喜事,是不惜破费,何况他手里确有俩钱儿,也花得起。他就想要个好名声,要个好面子。他请人选的那天是个好日子,晴空万里,红日高照,明明是腊月天,人站在当院不觉着冷。按这山里的习惯,新娘子摸黑出娘家,一大早就接到婆家来。从后沟到柴火沟这一段路,坐的是拖拉机,从村口到于四家,换坐花轿,唢呐哇哇吹,吹得喜鹊老鸹可村头子飞。这都是于四的主意。于四说要办得隆重,就得多费几道手,就像吃饺子吃面,又是揉又是擀,面的筋骨就出来了。娶媳妇若是两个人胳膊一挎就进屋,门关就上炕,那还有啥意思啦,那是过去穷的时候办不起才那么办,现在不是办得起吗,就得往复杂里办。帮着张罗的人说那好办呀。办花会有轿,绑结实了,咱往家抬,剩下老人讲的拉弓射箭迈马鞍子绕火盆,您就瞧好吧。于四说好极啦,你就给我张罗吧。这么一张罗,热闹可就大了,连旁的村的人都来看稀罕。
柱头那天是西服领带,领带也不好好在粗脖子上呆着,一会就像个绳套套在脖子上。他手里拿着村剧团的一把弓,大嘴呵呵张着对着花轿笑。罗秀子身着红装,头上蒙着红盖头,叫人搀着下了轿。我一看怪不安的,跟村支书说这么弄有点过了吧,村支书就拽于四的衣襟,说要是有人反映上去可咋办。于四也是明白人,转头说是闹大了点,反正一小会儿的事。我一听也就忍了,还帮他们解释,说射这箭不是射新娘子身上的邪气,这是占希腊传说中的爱情之箭。
我这话才说完,满院子人都喊起来,原来忙乱中忘了嘱咐柱头,拉弓射箭是让你摆个样子,拉三下空弓就行了。这柱头实诚,让干啥就干啥,顺手摸过来一根高粱细秆,架弓上说等着,嗖地就给射过去了,没射着罗秀子,却把送亲的她舅给射着了。好悬呀离眼珠子差两分,眉头上血哗地淌下来。这一下子就乱了,罗家送亲的哪能干呀,拉着新娘子就往囬走,罗秀子的盖头也掉了,瞪着眼珠子呜噜呜噜也不知道说啥。
于四当时汗就下来了,窜到大门口拦住,说哪有新娘子不拜花堂就出大门的。罗秀子的娘家人说你们射伤了新娘子她舅,这个亲不能成了,你们要想结亲,就重新再办一回吧。锁头他娘嗷嗷叫着说:那可就坑人啦,那么着就还得下聘礼给财礼钱,我们折腾不起呀!
我和村里干部见此情景,只好上前帮忙,好说歹说让人送罗秀子她舅去医院,旁人留下接着办喜事。于四在村里人缘不错,大家也挺给他面子,嚷嚷一阵,就把刚才的事撇到一边,又乐乐呵呵地吹唢呐放鞭炮往屋里迎新娘子。下一个项目是迈马鞍子,罗秀子没费事,挺长的腿一下就迈过去。再往下是一溜三个火盆,都是柴袢子浇柴油点着的,半人来高的火苗子,着得腾腾的。过去有一段相声说新娘子跳火盆给燎了,其实到真格的时候不大可能,因为按这里的做法是绕火盆,新娘子在三个火盆之间绕一个3弯,就算过去了,未来的小日子也就热火腾腾了。何况,还有人领着新娘子,新娘子再紧张,也不会往火上跳。该着这天出事,陪罗秀子的这位伴娘怕炮,炮一响她就来尿,面对着这三盆火,她不怵,但叮当山响的炮,崩得她受不了,挤出人群就往墙根跑。剩下罗秀子一个人,她就朝前看,于四媳妇着急,恨不得新娘子一步跨进屋,她就喊秀子,绕!
罗秀子挺水灵的大眼一眨,问:跳?
众人:绕!秀子:跳!
这都是转眼之间的事。罗秀子耳朵背,心里又紧张,一抬腿就往火盆上迈,你想那能迈过去吗,呼啦一下就把裤裆给燎着了。旁边的人看不好,上前把她拽一旁,抄起灶上带饭的笊篱叭叭拍一顿,火星子倒是没了,裤裆拍得精湿。那位往墒根跑的也裤裆湿着跑回来。好在人多场面乱,一乱遮百丑,俩人拖着两条湿棉裤进了正屋,拜天地,人洞房。
事后,就因为于四大操大办婚礼,还搞封建迷信,我被上级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我开始还解释,说富裕起来的农。民,心里欢喜,有些做法有点过‘,还是可以理解的。领导说坚决不能理解,富裕起来的农民,应该把楕力放在捐资助教捐资修路上。我自愧水平低,回到村里想发动于四捐钱修小学校的房子,好掩饰一下前面的过失。让村主任去找于四,村主任说于四去城里签协议去啦,他要办一个规模较大的木板加工厂。
照理说我们应该很好地帮助于四办厂,但那一期工作队重点抓思想教育,又是刷大标语,又是开座谈会,防止和平演变。于四把协议签回来,同时也就带回对方投人的资金,他美滋滋,小瘪肚子一个劲想往高里腆。我把他叫到村委会,说于四你再有钱,也不能瞎折腾啦,这么做不合时宜。
于四说:让您为我挨批评,怪对不起您的。不过,因祸得福,我现在的运气,都是给柱头办喜事办出来的。
我说:拉倒吧,两条湿棉裤,还嫌不丢人呀!
于四说:妙就妙在这两条湿棉裤上…我找人算啦,两条棉裤从一进屋到喝完喜酒老‘湿’着,那就是来了两位‘老师’,老师现在光彩。而且,我家人这阵子净头晕发昏,是燥气太盛,有两条湿棉裤给湿润着,就合适了。
气得我哭笑不得。后来,我一琢磨我犯不上跟他生气,我也要离开这村了,就说:过去都是穷折腾,你现在富了,别瞎折腾。
于四说:要想富,还得折腾,一停下来人就打蔫,货就收摊。
我说:算我求你啦,在我没离开这村的这几天里,你安生点,别给我添麻烦。
于四说:哎哟,你说晚啦,算卦的说我要想办好这木板厂,就得让我家大门朝着河开,要不然,犯火神,着火。我刚才把门扒了,有一个坐车的人停下来问是咋回事,我就跟他说啦……
我问:那人是谁?于四说:说是验收你们工作的领导。
我让他给气糊涂啦。过了几天,那位领导真的带人来验收了,我汇报了情况,人家问既然群众思想觉悟都有了很大提高,为什么还有人相信算卦的扒大门呀。我连忙检讨说是我的工作不细致不深人不扎实。这时,于四拿着个大红信封进来,说我要捐资助教,这是五千元钱。六年前五千块钱是个钱呢!各级领导到处找这种典型。所以,那位领导很高兴地跟于四握手,请他坐下抽烟喝茶。于四说这完全是工作队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好,重扒大门心明眼亮了。领导一下子认出来,谨慎地问:你不是听了算卦的才扒门吗?‘
于四说:我那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思想进步,才扯那么个谎。
领导说:那你的真实思想是什么?
于四从兜里掏出本地图册,打开说:领导您看看,原先我思想跟不上,原因在哪儿?
我们都愣了:在哪儿?于四说:在我家大门的方向上。我家虽然是正房,但门朝着公路开。公路在东面,‘文革’时认为这是开对啦。现在看开差啦,你们瞅瞅东面和谁扯一块去啦?美国呀!再绕到那头就是苏联!这还了得,我不能跟他们连成一片。
领导皱起眉头还真仔细看地图,说:纬度倒是在一起,问题是远了点吧。
于四说:噢,远点没事?那我这五千块钱就甭捐啦……
村支书跳起来喊:不远不远,这也就是一指头多长嘛!
领导也只好说:你这个朴索的感情,还是不错的,值得表扬。
于四为使我不为难,掏了五千块钱,我心里挺不安。工作队离村时,我去看他,话里也就带出来。于四正在木板加工厂里指挥着人垒两个小庙,我说这是啥庙,他说一个管天晴,一个管下雨,破板子时就出太阳,着火了就下雨。我哭笑不得说你还想掏五千块钱咋着。他说还得掏好几万呢,给村里修路,当然,拉板子也方便。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说将来有什么事到城里找我。这实在是句客套话。于四说到时候找你可别烦我。我当时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像我这样工作在地区的干部,下乡是常事。按照前些年的行政建制,地区的丄作重点是各县农村,市这一块和地区平级,不归地区管。我参加工作就在地区,人虽然生活在市里,但除了在机关,一开展工作,就到县里到乡下。我又学着写小说,到面就要找人聊聊,也算是认识些人,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很少有人来找我。我从柴火沟回来,以为那一页生活也就翻过去了,于四将来或许能在我的作品里,闪一下他的影子,当然,还不能用真名,以防止出麻烦。
大概是在转过年的春天,我已经调到报社工作。有一天天气突然热起来,街上人乱穿衣,岁数大的还穿毛衣,女孩子们穿裙子。我正在办公室看稿,门卫打电话说您的一位老朋友从乡下来看您,我刚要问从哪来姓什么叫什么,电话里就换了人了,高声问听得出我是谁吗。说心里话,我特怕这一手,一天接好几十电话,啥事都有,脑袋乱成一锅粥,突然有一位几年没联系,甚至好几十年前的间学张嘴就问听得出他是谁吗,那实在是严厉的考试。你若说听不出来,也不合适,一般张嘴就问听得出我是谁吗这话的人,多半是当初有过较长时间交往的人,你说你听不出来,就好像看不起人家似的。我对这种情况慢慢地也有了经验,就说让我想想,哎哟,这电话里声苷不太清楚呀。往往对方就自报了姓名。这天我这些话还没用,电话里那人就说:我是柴火沟的于四呀!你嫂子侄子侄女都来看你啦!
我赶紧迎出来。门卫还以为是我的哪门亲戚,颠颠地送到楼里。一见面吓了我一跳,于四两口子,柱头和罗秀子,春头锁头,六口人,男的皮夹克,女的大绒袄,背着抱着提着毛毯暖水瓶床罩布料子等等,个个满头是汗。于四胖了,头发有点稀,才一年多没见面,他见老了。
坐到会客室里,我要给他们沏茶,于四说厕所在哪儿,我指给他们,六口人争先恐后的就奔过去,见到水龙头,几个人就争起来,柱头埋下头不抬起来,罗秀子说你饮驴呢!咋也得让旁人喝口,你爹的嗓子都骒子声啦。于四说别一下喝呛炸了肺,让你娘喝几口吧,她靠嘴出气儿,嗓子拉风箱啦。
我赶忙跑过去,说有茶水。于四说啥水也没这凉水痛快,这个城里,又没处喝水,又没处撒尿,真能把活人急死。楼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于四还挺客气,说打扰各位啦。我忙让众人回去,又指明男女厕所的门,但于四媳妇还是跟着于四进了男厕所,把一个在厕所里的男记者吓得嗷嗷叫着窜出来,直喊:你们上访找群工部,怎么跑这来啦!幸亏我过去,那记者才拉倒。
总算又回到会议室坐下,我说快把外衣脱了凉快凉快。于四媳妇说是啊,都怨于四非让穿这么厚,差点热糊涂了。我说于四你也是,干啥让人家穿这些。于四苦笑道:我怕穿赖了让城里人笑话,卖东西的也宰我们。我说:你穿成这样,人家宰得更准。于四把皮夹克扔到一边,把鞋也脱了,盘腿坐在沙发上,恢复了常态说:宰一刀两刀,咱还受得了,城里人现在也怪不容易的,听说有发不出工资的啦?
我怎么说好呢,那时发不出工资的还很少,大家都很忌讳谈这种事。我摇摇头,说有也是极个别的。然后我笑笑说:咋着,你发大财啦?要做大贡献?
于四笑道:大财轮不到咱头上,要说发个小财嘛,倒是真的,不瞒您说呀这一年多,我折腾得不善,挣了些钱,这回来市里呢,主要是给春头买嫁妆,她要结婚了。
我忙给他们道苒,但和春头面对面时,我发现她沉着脸,一点笑模样也没有。我就觉出事情不妙,看来是这姑娘不大愿意。我赶紧扭过脸说别的,不承想于四指着春头说你这丫头别不知好歹,爹给你说这门亲事,完全是为你好。春头看来也不在乎我在跟前,说我看是为你好,他家卖木头,你好破板子,你还不如把我嫁给做棺材的呢,你那板子更好卖了。于四嗷地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说:反了你的啦!我供你吃供你穿,又拿这么多钱给你买嫁妆,你问问你妈,她嫁给我时,不就带一件夹袄过来吗?你要金有金,要银有银,你还想干哈!
春头说:我不想嫁到大沟里去!我宁愿一个子儿不要,我也要到城里太一。
于四说:你以为城里馊头不要钱呀!
春头说:我自己能挣!我挣不来馒头我挣窝头,挣不来窝头我挣稀粥!
于四说:你想气死我昨着!
我赶紧劝解,说有话慢慢说,不要动气,并把于四领到我的办公室,把他和春头隔离开。我说老于啊,这都啥年代啦,你还搞包办婚姻,有点不合适呀。于四瞅瞅我又瞅瞅关着的屋门,说这话您可不能当着春头的面讲,那么着我可就前功尽弃了。我点头说那当然,要不我咋叫你到这屋来。于四叹口气说:嗨,您说那话在埋,可我现在不是给卡在这坎儿上了吗!我问:啥坎儿?于四说:不瞒您说,我这二年不是顺当嘛不是成了村里的首富嘛!结果,聘闺女就卡在坎上了。
我问广那是咋卡的?于四说:明摆着嘛,门不当户不对呀!
我不由地皱眉:你这么着,可是有点多余啦,门当户对那是旧观念。
于四说:啥旧观念呀,咱村您知道,一个个死脑瓜,穷得叮当响,我不能把闺女送到他们那去吃苦。
我笑道:可别一成不变看问题,说不定哪天,人家就超过你。于四哈哈笑道:不是我夸口呀,在柴火沟,能撵上我的人,还没学的。
我俩说说笑笑,情绪又变好了,我到会议室看看,春头那边也消了气,她跟我说我爹非让我嫁沟里去就嫁,好了我就跟他过,不好再离呗。我说这是大事,可不能说结就结说离就离。罗秀子呜噜呜噜地说:现在泥(离)婚的挺捉(多),俺要不是鞋(舌)头不好使,俺也泥(离)了,林(您)瞅这个柱头,一剪(点)也不潇傻(洒)。
于四媳妇不爱听,哝哝着彝子说:我家柱头不潇傻你潇傻?傻你个舌头吧,鞋底子似的。
我脑袋上的汗唰地一下冒出来,我真怕她们娘俩再干起来。还好,一物降一物,罗秀子怵头她婆婆,她不敢还嘴,只是自己嘟哝几句。我赶紧把他们请到饭店里吃饭。我琢磨着他们已经是富起来的人家,在山沟里吃不着啥高级的饭菜,但鸡呀肉呀是缺不着的,于是,我就拣海鲜之类的菜上了不少。说心里话,上得我心里也发毛,海鲜贵,可一想到人家大老远来看我,情义深重,多花点就多花点,顶多把自己的小金库全部花光,还不至于在老婆那没法交待。但吃起来,就慢慢发现有点不对头,于四对对付付还往各盘子里拣几筷子,剩下的人伸出筷子又缩回来,像是不知道夹啥。我忙告诉他们,特别是几个女的:这是虾,红烧大虾,这是海躲,这是皮皮虾。
她们还是看着不吃。我以为她们看这菜太贵,舍不得,就说:没事,都端上来啦,吃吧。
罗秀子说:你没广事,俺可有事,这东西硬啦巴叽,扎鞋(舌)头。
我说:把皮剥开吃。柱头说:怪费劲。你这疙瘩就没有肉?
于四在桌下就给了杵头一一脚,说:吃吧,还要啥肉?
于四媳妇说:是呢,你嚼呀,壳里就是肉。
罗秀子说:腥了巴叽的,不好气(吃)。
我有点明白了,试探着问:要不,来个红烧肉?
于四连声说:好,好。肉端上来,都是大肥肉,我挺不高兴跟饭店的人说这么肥怎么吃呀。人家说那不都吃上了。我回头一瞅,我的妈呀柱头和罗秀子一口一块地往下咽呢!转眼功夫,大碗空空地连汤都没剩下。于四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说这肉做得不赖呀,在家里吃没觉过这么香来。柱头用舌头舔着嘴唇,说:拉倒吧,在家一年吃几回呀。
于四不爱听还少吃啦?头年宰的那猪,四百多斤,吃狗肚子里去啦?
春头说:四百多斤倒是四百多斤,来了多少亲戚呀!后来正月初六村主任他娘死啦,找咱家借肉,还剩下啥了?
于四媳妇说:可不是嘛,前半个月我说割二斤肉吧,你说给春头办嫁妆,还吃啥肉!这是不是你说的?
于四眼珠瞪得溜圆:妈个巴子的,就你们记性好!就你们记性好!我那些好事你们咋记不住?专记我这点疮疤疤!
罗秀子说:不让利(记)也中,爹呀,您老再给张罗一碗漏(肉)。
饭店里的人都乐了。我赶紧挥手说上肉上肉,越肥越好。饭店的人真坏,红烧肉不够了,又上东坡肘子,末了又上了一锅酸莱粉条氽白肉,把他们不好卖的肥肉全给了我们了。结果一算账可乐了啦,这一桌饭菜花了六百,但人家真正吃下去的肉,也没超过一百块钱。我算是当了一回大头,让饭店占了便宜。尽管有些心疼,怛看到他们吃得满嘴流油浑身舒服,我心里很是高兴。
吃了饭要请他们回去喝茶,于四说不啦,还得上街买东西,不知道哪有处理的电视。我说哪有卖处理电视,除非人家买了彩电,原先的黑白电视用不着。于四说对极啦,我要的就是人家用不着的黑白电视。我笑道你是村里头一名富人,不买彩电买黑白,不怕人家笑话。于四嘿嘿一笑说,要说在村里日子算是好过了是没错,但有了钱也不能乱造,该花的花,能省的就省,买个黑白的回去就说是朋友送的,也丢不了面子。我一听心里明白了,忙说要那么着,我那有一台十二寸的黑白,送给你得啦。于四连连摆手,说那怎么行,来这儿麻烦你,还送电视,不好意思。我说没啥不好意思的,老朋友嘛。于四说你要非得给我,我得给你钱,一定给你钱。说着手就往衣服口袋里掏,我赶紧按住他的手,撕巴了一阵,他说那好吧,我就谢谢您啦。我这才松手,赶紧打电话让家里人把那黑白电视送来。于四很高兴,又掏那口袋,我以为他又要掏钱。但掏出来的是烟,自己点着抽了,然后问这电视是什么牌子的,使了几年,原价多少钱。我一一说了,他若有所思点点头。我说你不用想报答我。他说我没想,我是得记住这些,宵得回去说差了,旁人不信。我听着心里这叫不是滋味儿,但转念一想,于四说的倒是实话,没跟我假模假式的,我心里又平静下来。
这一天临分手的时候,天突然阴了,大块的云遮住了日头,凉风嗖嗖地刮来。我打了个激灵,但于四一家人穿得厚厚的,个个挺舒服的样子。于四的小儿子锁头一直也没开口,这会儿说爹呀,看来穿皮夹克穿对啦,于四满嘴酒气得意地说:往后你们就听我的没错,我啥脑筋呀!咱那沟里,几百年也就出我这么一个。
罗秀子说:俺粮(娘)也正(这)么说,你候(猴)精候(猴)精的,准是老候(猴)子脱生的,可沟里少有。
于四瞥了一眼:混话!你娘是啥脱生的……
天上下起小雨。于四却硬撵着众人顶着雨走,我无意中说了句皮夹克怕雨淋。于四立刻就把皮夹克脱下来,又追上去喊:把皮夹克都脱啦!都脱啦!
柱头说:脱了冷呀。
于四说:冷也比淋坏了强!
于四一家人走后,好几天我心里也平静不下来。我看出于四是个爱折腾的人,小富他小折腾,大富他大折腾,现在看来他还在小折腾这个阶段。我真担心他最终走向瞎折腾,把挺好的致富路给走蛋了。但工作忙起来,慢慢地我就把这事给放到一边去了。转眼过去了半年多,秋风刮起来的时候,我到市精神文明建设办参加一个研讨会,会议是研讨走上致富路的农民如何加强思想道德教育。与会的人大多有准备,就谈起某某村地处交通要道,最早成为运输专业村,现在是家家有汽车,户户盖新楼,与此同时,已有三分之一的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的人家,夫妻关系出现裂痕,其中,离婚的有多少,有多少是带回来相好的,一般是住几天就走,过些天又换一个,还有几家索性在一起过了,人口普査时,也出过填妾或二考婆的笑话。
还有的讲某村人均收人很高。最近去这个村,发现把狗都杀了,路也都填得平平的,村口和村里还有指路的标志。领导们挺高兴,说各村要是都这么管理,可就好啦,那天,村主任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还带人把村部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来,领导无意间发现一个指路牌上写着2000,后面是个箭头,他就问这是什么意思。村主任说奔向两千年嘛。领导又高兴了,不料又看见个写着500的,后面也是个箭头。领导就怀疑了,说不对呀,五百年那是哪个朝代,一下子把村主任给问傻了。原来这么回事,这村主任也不知跟什么团去了趟澳门,回来他要把这村摘成个赌城。杀狗填道,是为了外人来着方便,那些阿拉伯数字,是告诉来人你带多少钱上哪个地方去。当然,这事一经暴露,很快引起上级重视,及时解决了。
轮到我了,我就想起于四,就说有个别刚刚富起来的农民,不知道如何把捤自己的行为,娶儿媳妇大操大办,跳火盆把新娘的裤子都燎了,聘闺女又讲求门当户时,实际上是为自己做买卖有利,又好虚荣,挺热的天穿皮夹克。
我这么一说,把会场上的人都说乐了。因为是研讨会,又都是熟人,就有人问你说的是谁呀,这么有意思。我说是我在柴火沟认识的一个朋友。立刻有人说你说的是于四。我惊讶了,问你怎么知道,那人说柴火沟的于四这半年可真是干得大发了,最近他出了十万块,把村路给铺七油了,现在他可不好虚荣啦,他钱多的要没处花了。
我不敢相信,这才半年他就这样了。会后,我就琢磨啥时候去柴火沟趟,正在这时,柱头和罗秀子坐拉木箱的车来了,给我卸下十个羊肚包。所谓羊肚包,就是把羊宰了以后,剥皮去骨,然后把肉装进羊肚儿里,简单说就是一个肚包里装一只羊的肉,挺沉的好几十斤。我说有一个就够啦,我哪要得了这些。柱头嘿嘿笑道:春天,吃你的肥肉,真香呀……
我浑身直要起疙瘩,忙说:不是我的肥肉,是饭馆的。
罗秀子说:里(你)买的,就是里(你)的。
我一看,得啦,别跟这二位计较用词啦,我说:就算是我的,也用不着给我这些羊肉。
柱头说:这算啥,我爹前些天去东北弄木头,买回两根虎鞭,等着你去炖着吃。
我头皮发麻,忙说:太贵重啦!
罗秀子说:不贵,那话咋说来扎(着)?对,一小包(泡)尿的水,就回报一坛之(子)。是这个意湿(思)吧。
我赶紧点头,说一点也没错,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后来,我就问他们还有啥事需要我帮助做的。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就说起来,说是他爹于四让我帮着打官司,为的是春头离婚,王老仓不同意。还告诉我花多少钱都行,只要判春头离了就行。
我听糊涂了,说你们原先不是主动和王老仓结亲,怕他卡你们的木头吗。罗秀子说原先是这样,现在用东北木头,不用王老仓的了,王老仓不干,拿春头出气,春头跑家来,两家子就闹翻啦,等等等等。我终于把罗秀子的话听明白了。我说离婚这种事,我没经历过,我得找人打听打听,然后才能想想咋帮你们。我这话的意思,明摆着是不大想管这事。不料这二位根本听不出来,罗秀子掏出个信封递给我,说:那太好啦,全照(靠)你啦,俺们固家等着去啦。我掂着信封问:这是啥?柱头说:打官司的钱。我说不要,他俩非得给,后来他们说不要的话,得把钱还给他爹。我撕巴不过他俩,又怕让单位的人看见以为‘摘啥交易,我说好吧回头去找你爹。他二人连连点头走了。回到屋里,我打开信封看,是三千元钱。我想了想,事不宜迟,转天就去柴火沟。考虑到于四出钱修道也是条好新闻,就带了两个记者去,记者是一男一女,女记荇长得很漂亮,特别是她的鼻梁儿,溜直,有点像欧洲人。她姓陈,我叫她小陈。
到了柴火沟村,果然有一条不宽的柏油路,把公路与村子连在一起。汽车到广村口,小陈指着车外说这咋叫干四路呀。我一看路边竖着牌子,上写干四路,我就笑了,说肯定是于四路,准是小孩子淘气把于字的勾给抹了。小陈说这位于四同志出钱修路,不简单呀。我说着,但愿他有了钱,能多做些公益事业,别瞎折腾。
于四家新盖了二层楼,我根本认不出来了,幸好于四媳妇在门口喂猪,她说这不是老何吗,快请进。我这才能对上号,说这么快楼都建上了,好漂亮。于四媳妇说我不喜欢楼,我喜欢平房,出来进去方便。我说还是楼好,省地,又干净。于四媳妇说干净不哪去,夜里撤了尿,早晨还得往楼下端,楼顶太陡,摔了仨尿盆啦。
小陈在一旁脸红。我们跟她进了屋,我就问于大哥在哪儿。于四媳妇说您来得正好呀,他正想找您。我说关于春头离婚的事,我还得找懂法律的人问问。于四媳妇说不是春头离婚的事,这两天他正忙着给他爹娘迁坟呢,他相中一块地,村干部不同意,他说要是老何来就好了,老何能主持公道。
我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于四这位老兄怎么就没有闲着的时候。但这话咱只能在心里说,表面上不能露出来。我急于想见到于四,他媳妇就朝楼上喊锁头,喊了半天锁头才下来,挺不耐烦地说干啥。她娘说你看谁来啦。锁头见了我,就笑了,说:您来啦。
我问:今天没上学呀?锁头说:不念啦。我问:咋不念啦?锁头说:不想念啦,太费劲。小陈说:初中毕业啦?于四媳妇说:论年头前年就毕业了,多念了两年,也没考上高中。
我说:还得想想办法,还得念书。
锁头说:我不念啦,我要跟我爹做买卖。我试过啦,我一顿能喝一斤白酒,出去谈生意陪客人吃饭,没问题。
我不敢再发表什么意见了,忙让锁头去找他爹。过不大会儿工夫,于四和村干部都来了,因为和大家都熟悉,一见面格外亲热,问这问那。于四胖了,跟春天穿皮夹克见我时,整胖了一圈,尖下巴也变成圆的了。他说话的气势,也远不是当初我在这当工作队长时的样子,他说:你来的正好呀……我听出来,过去他称我为您,现在变成你了。这倒没啥,论年龄他比我大。我静静地听他往下说。他说:你来的太好啦,你给断断这事,我给村里修路,花了十万。要是靠村里,你们修得起吗?猴年马月,你们也没这两下子!
村干部都驮不作声,低头抽烟。我看不过去,说:老于,有话好好说,别说用不着的。
于四抽着烟,说:中,中,我慢慢说。我挣这点钱也不容易,我要是都放在自己口袋里,谁也没啥说的。我把路修了,把村部翻盖了,把五保户给承担了。噢,现在我想给我爹娘换块坟地,你们就舍不得?这也太不够意思啦!
他说完啦,由于发胖显得小了些的眼睛瞅瞅我。我对村干部说:你们也讲讲。
村主任说:要说于大哥说得挺在理,咱柴火沟村第一大功臣就是您呀,修桥,补路,助贫,请我们喝酒……
于四说:别说那些用不着的,就说那松树坡的坟地吧。
村主任说:对对,就说松树坡的坟地,就说坟地。你相中那地方,那是好地方,风水好,没错。问题是,那地方村里想在那办厂子,你这一占,旁人也要占,不就把那块地方给毁了嘛。
于四说:我占不了多少。旁人想占?他有这个条件吗?他给咱村做过啥贡献?
村支书接过来说:再者说啦,就是村里同意,乡里也不会批准呀。
于四说:乡里你就甭管,我去说,前些日子,我给人家一辆汽车,这点小事,他们不会不批。
村支书脾气挺倔,说:就是他们批了,你占也不合适。你修这道,主要还是为你自己拉木头方便嘛!
于四顿时火了,喊广啥?为我方便,你们都没走过那道?你们都脚不着地,飞来飞去的!我还特意让道绕到你村部前,得!你们不领这情,今天我带人就刨了它!
他说罢就往外走,抄家伙喊人,说谁跟我去,一天给一百块。村干部脸变色。我赶紧上前,喊于四你要干啥,我还带着记者呢,传出去可不好。于四扭头瞅瞅小陈二人,对村干部说这事回头再说,我先接待客人。事态总算平稳下来。我想留村干部也在这吃饭,村干部不吃走了。于四说走就走,没他们咱更痛快。
没有在于四家吃饭,而是在于四开的饭馆里吃,操持饭馆的不是旁人,是罗秀子和春头,还雇着几个人。饭菜很丰盛,上了一大桌子。于四要上炖虎鞭,我说啥不让上,他说不上就不上,吃过一根,啥事也不管,是假的。我说这一桌菜太浪费啦。罗秀子说:春天吃你的肥漏(肉),现在得报答。
小陈听着直想乐,我忙瞪她一眼,她才忍住。于四说:不瞒你们说,春天那会儿,我好为难,王老仓卡着我的木料,厂子压着产品价格,挤兑得我哭的心都有。但我是谁!我不能窝囊啦!我抗饥荒借钱,也得把门面支撑住,我要让他们都看见,我有钱聘闺女,我有钱盖新楼,我有钱办饭馆。咋样,我抗过来了吧,沟里的木头还得给我,厂家还得要我的箱子,哼,我又直接进东北拉火烧了的木头,这一下于谁也难不住我了,轮到我难他们了……
于四说得洋洋得意,又一个劲往肚子里灌酒。小陈挺精,说于先生经商有道,又造福乡里,您是怎么想的。于四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我说:我们记者是问你这些为群众做好事的思想基础是啥?
于四说:那有啥基础,有钱就有基础。盖房子,打地角,下三合士,都得花大钱,没钱就弄点烂石头‘…
我说:是说你心里想的啥?于四说:想的啥?也简单,别看我冇钱了,毕竟咱是穷人出身,咱知道穷的那滋味儿,不好受,我乐意大伙都富起来,所以,我有钱得帮大家。
小陈眼睛发亮:讲得好,讲下去。
于四就从自己小时怎么怎么穷,连书都念不起讲开,讲着讲着,鼻涕眼泪都淌下来。小陈和同来的男记者使劲记。我无意间抬头看见春头向我招手,我过去跟她进了灶间。春头说想离开这到城里去,城里的工作好找吗?我摇摇头说现在开不出工资的厂子比以前多了。春头说不去厂子,去饭店饭馆当服务员。我心里一动说你爹也不能让呀。春头说我不管他让不让,我离了婚,往下就得由我自己说广算厂。我说离婚是大事,你要考虑好。春头说我本来就不同意,是我爹硬逼我答应的,后来他和王老仓闹翻了,他也愿意让我离了。这事,还得请您多给帮忙。
春头这么一说,提醒了我,我口袋里还装着人家的三千块钱呢。我来这要干啥呀?我是要还于四钱,我不能收他的钱,不能犯钱上的错误。我连忙转回到饭桌前。这时,于四鼻涕眼泪都没了,脸上红乎乎,正讲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业绩。我打断他的话,我说你已经做了不少的好事,满可以当做一个模范典型宣传。于四说那你就给我宣传贷传,我特别羡慕人家在台上戴红花的人,报纸上登照片的人,电视里露脸的人,你说花多少钱能那样,我乐意出。我说你一分钱也不用出,你只要好上加好地做事,就有人来宜传你。于四说那还咋样好上加好地做。我说你这么聪明你想呀。于四掰着指头磨叨:道?修啦,五保户?给钱啦,村部?也给过了还有。
还有啥呢?还有家得重病,也帮了。
还有。
国家干部收个人的钱,也不行。于四说也好,你们官当得不容易,为这俩钱毁了前程不值得,将来有十万二十万的再收吧。我苦笑道那就更不敢收了,收那么多就犯死罪了。于四笑了说跟你开个玩笑,不过,收十万二十万照样当官的,也大有人在,你就是胆小呀。
我想告辞,忽然于四说我想跟陈记者单独谈谈。我说有啥事当面谈吧。于四看我态度坚决,就说:陈记者,听说城里美容能把鼻梁子填高,你这鼻子是不是人工的?
说得我差点把肚里的饭吐出来。闹了半天他一个劲看小陈,是为了这个,小陈笑罢,说是填的。于四站起来想用手指按一下小陈的鼻梁,又缩回去,说我就琢磨是填的,要不咋能这高这直溜,垅台子一样,好家是洋毛子大白俄。他说着把那装钱的信封放在小陈面前,说麻烦你在城里给我找个整容的好师傅,回头把我们家人的脸啥的都收拾收拾。小陈说你的家人长得都挺好,有啥收拾的。于四说:我媳妇那垅沟儿的塌鼻子,不该收拾?我儿媳妇那大舌头,不该收拾?我这脸上的皱纹,不该收拾?
我说:这些不影响吃不影响喝,没必要收抬。
于四说:你这话我不赞成,咱有钱了,就得让咱的生活提高点质量,整大看着塌彝子,听着大舌头,好受吗?
小陈说:彝子可以填,舌头大不知道该咋收拾。
于四说:那就先填彝子,舌头回头再说。
小陈说钱我不能拿,啥时去做手术,你们还得多准备点,整容手术比较贵。于四说把媳妇鼻子要是填得跟你那么直溜儿,我送你一万块钱。
我赶紧带小陈二人坐车往回走。在车里我埋怨小陈你找什么麻烦,你的鼻子是真的,干啥说是人工的。小陈说我要是说真的,他非问我是不是外国血统,我更找麻烦。后来,小陈说这事也许于四说说就拉倒,不会当真。我说你等着吧,凭我的经验,于四这二年正处在活跃期间,他不折腾才怪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才进腊月,于四自己开着吉普车,拉着媳妇来了。我下楼迎接他,见吉普车的保险杠弯了,我问碰车啦,于四说城里路上放那么多水泥墩子,让我给撞倒俩,碍事。我说你啥时学会开车啦。于四说我就会开拖拉机,前天花两千块买个本子,这就上路啦。我说你可加小心,撞了人可不得了,于四说还没碰过人,轧死了十来只鸡,还有一条狗,就在后车箱里放着呢。
我赶紧把他两口子请到办公室,这要是叫旁人听见,还不成了笑话。坐稳了,我成心不往整容那事上引,我说:快过年啦,要采购点啥?
于四说:家里啥都有,不采啥。
我说:对,那就逛逛。于四说:这小城市,没啥好逛的,要逛就到北京上海去逛。’:
我说:是呢,那咋就坐一块好好聊聊。
于四说:回头再聊,我想找你那个陈记者。
我说:她家在外地,请假回家过年去啦。
于四媳妇拍手:她不在呀,太好啦。他爹呀,咱回家吧,还一大堆活计等着我干呢。
于四掰掰手指头:不对呀,这才进腊月,咋就回家过年,早了点吧。老何,你别骗我。
我只好挑明说:老于,不是我骗你,你找小陈千啥,我心里清楚,整容那事,不是简单的,弄不好落下个疤,抠不下抹不掉的,到那时就没法办啦。
于四媳妇说:我说我不整那个容嘛,他非得让我整,都老婆子啦,还整个蛋!
于四瞪她一眼说:闭上嘴,再嚷嚷连你嘴也整啦。老何,是这么回事,我让她整容,可不是我想啥花花事。我要是不安分,漂亮的大姑娘,甭说一抓一把,起码能抓着俩仨。我让她整容,是因为我又有了新的合作者,是外国人,德国的,人家过了年要来我家,特别提出要见我的家人。回头她一露面,让人家恶心啦,协议就签不成啦。
于四媳妇说:我才不见外国人呢!你到时花钱雇人,反正老外也不知谁是淮。
亍四说:往后跟外国人打交道多啦,我总雇人?钱咱花得起,心操得起吗?哪天再弄假成真,叫人把你给代替啦,你就不怕?于四媳妇不说话了。我一看这情景,只好把小陈找来,说你自己找的麻烦,你自己去想办法圆吧。小陈见了于四夫妇,于四说陈记者这回全看你的啦,她的鼻梁于整得好不好,关系到我的生意能不能再往大里折腾。小陈说那咱们就去医院吧,看人家大夫怎么个说法,大夫要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我寸不给你打保票。
于四媳妇问:这鼻梁子咋个填法儿?是豁开往里填?填完了不得用线缝吗?回头彝梁子上留一行针眼咋办?
我说:可不是嘛,留一行针眼,还不如现在呢。
于四说:你别吓唬人,听小陈说。
小陈说:好像是不开刀。于四说:咋还好像呀?你填过你还不清楚。
小陈支支吾吾:我,我填过。
我说:她的鼻子是真的。于四说:那你咋说是填起来的。
小陈说:你非得说是吗?
于四说:谁叫你鼻梁这么高,不是填的,那你准是有外国种儿。小陈瞅瞅我说:好好,我这就是填的!吿诉你们咋填,从脑门子上扎针管子,往鼻梁子那推一种胶,胶凝了,不就把彝梁子给填起来。
于四笑道:这么简单,这不跟打针一样嘛。
我说:跟打针可不一样,针打的是水,这个打的是胶,万一这胶没黏住,那鼻梁子可到处跑。
于四媳妇说:是呢,满脸跑鼻梁子,吓死人啦。
于四说:没那种事。老何思想太保守,要不然他的官咋总也升不上去呢,胆子小,缺乏闯劲,遇事还没等干呢,就先想出这个麻烦,出那个娄子。这事还是听我的,咱妹妹大胆往前走,不凹头,金山银山可劲咱搂。
我被他的话给击中了,脑袋里嗡嗡的。我提拔得挺早,三十出头就是正处级,但后来就一直升不上去了,人家在我后的人噌噌越过去,越得我心里也怪不是滋味儿。有时,我也想这是昨回事呢?工作做得不错呀,年年考评也都是优,领导也净表扬,可一到用干部,就没了咱的份。看来,凡事旁观者清,于四的话,没准还真是一下子帮我捅破了窗户纸。
我不再发表反对意见了。我还希望和于四好好聊聊。当小陈要带他俩走时,我说老于你别去啦,咱们呆会。于四说不行,我媳妇到时要是跑了,我得抓住她。于四媳妇说你要劁猪呀,还要抓我,不就是这鼻子吗,我豁出去啦,填成河坝我也不管。于四笑道你想填成河坝呢,人家还舍不得那些胶呢。扭过头于四又跟我说要不你也去体验一下生活。我一想也罢,就关了门随他们去。
路上我问于四:你这些年怎么这么能折腾,哪来的精神头,难道不累吗?
于四说:咋不累呀,有时累得连上炕的劲都没有了。可一想起这年头能让咱往富里折腾,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一下子就不累啦。你们在城里当干部,体会不深,你们有皇粮,甭管天灾病业,有国家保着你们,所以你们不太珍惜今天这曰子。我们老百姓不行,我们靠谁呀?就靠这政策,政策把我们箍得跟水桶似的,我们就干受苦呗。现在,能让我们撒欢啦,你就得抓紧折腾,说不定,哪天又收回去。
我说:不会,中央的政策不会变。
于四笑了:政策不会变,下面的领导可在变,他一不高兴,我们都玩完。
我说:不可能,他得执行政策。
于四说:没听人家说吗,上面的事到县里,就跟着感觉走啦,全凭县领导的感觉……我问:到乡里呢?于四说:就是那句歌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说: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么多。
于四说:好家伙,你以为我只会挣钱。只想挣钱就挣不来钱,你得钱和信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你才得抓出成绩。
我说:别太过分啦。于四说:不过分,现在只有思想解放不够,没有解放过头的问题。
我急啦:你哪学来的这些?于四说:给领导送礼时学的。
我说:你还干那事?于四说:现在谁不干那事。我说:我就没干。于四说:所以,你就升不上去。
我让他说得都不想跟他们走了。但于四贼精,装着看不出来,又跟我说近乎话,说这些年可没少得您帮,帮我提高了觉悟,要不然,给我爹娘迁坟就得伤众,现在可好,县长都到我家表扬我,还给我送去一块大镜匾。我跟县长说,你要表扬就表扬报社的社长吧。
我赶紧说行啦老于,你千万别把我往里拉,其实呀,也是你非要横行乡里。于四就笑了说我给村办厂投了三万,有这么横行的吗。我说反正人家谁也没敢打松树坡的主意,也就是你打,你要打成了,那就是横行了,甭管你挣多少钱。于四说这您就放心吧,松树坡咱是不再想了,那地方要办一个胶合板厂,电锯整天哇哇响,我不能让我爹娘跑那去吵得睡不着觉,我把他们二老的坟迁柏树沟里去了,那地方肃静。我大吃一惊,问:到底迁啦?
于四说:前天迁完的。我说:村里同意啦?于四说:乡长同意的,村里敢不同意。
我说:你咋答对的乡里?于四说:简单,乡长表扬我支持村办厂,我送乡干部一人一个羊肚包。
我说:你哪来那些羊肚包?于四说:甭提啦,我给屠宰厂做了一批活,他们死活不给钱,生是拿羊肚包顶,把我坑够呛呀。我说:你呀你,瞎折腾。于四说:现在做生意,净是这号的,前几天要债还要回两麻袋那个啥……乳罩,回头送给您吧,我看报社有不少女的。
我说:拉倒吧,你留着去吧。于四说:用不着,乡下妇女没人戴那东西,说箍得慌。
我们边走边说到了市中心,搞整容的那医院旁是个广场,广场上搭了个大台,上面放着汽车自行车彩电箱子好多东西,不少人围着台子抓社会福利彩票。于四没见过这活动,问明白是咋回事,他说我去抓一个汽车回来。小陈说没那么容易。我说那主要是让你为社会做贡献,你别想着那么高的回报。于四上前瞅瞅,只见满地落花一般的彩票,全是没中奖者扔的,中了的人也只是中末等,得一条肥皂。于四晃晃脑袋,这才跟我们进了医院。
医院的走廊里贴着不少整容前后的照片。同一个,从照片上看整容后变化当然是很大。于四瞅了好一阵子,指着一个最漂亮的女的照片说:就朝这样整。整好了咱愿意多出钱。
那一阵整容挺时髦,不少人都在门外排宥。幸亏小陈有熟人,才让我们先进去。大夫看看于四媳妇的鼻子,面有难色,说我们现在主要是给鼻梁子矮的人注射一些东西,把鼻梁子填高一点。她这是先天性没鼻梁,不好弄呀。于四媳妇一听笑了,说:我天生没鼻梁,这么多年不是挺好的。
于四上前就给她一胳膊肘子,然后对大夫说:要是有鼻梁了,还上你这来干啥就因为没有,才找您,您就大胆地往高里垫吧。大夫说:她这个不好垫。于四掏出一摞钱:这囬好垫不?
那大夫点点头:既然你们不怕,我怕啥,来吧。
我上前想说几句,于四一把拉我出来,到了广场上,阳光亮亮的,照在身上很暖和的感觉,再看看四下里,一片即将过年的气象,我就说:老于啊,你这么不计后果地干这干那,为的啥?
于四说:我爹临死时,想吃块肉,他说吃块肉再死,我就不后悔啦。你想,穷人想的事,跟你们想的不一样。所以,穷人富起来,想的也不一样。我们想不了儿孙万代的事,我们得把眼前事想好,别白搭了剩下这几年光景。
我让他说得哑口无言。忽然,于四兴奋起来,他说我感觉今天运气错不了,我得去抓彩。我拉不住他就过去买彩票。旁人都是三五张,最多是十张二十张的抓。于四一卜包下一纸盒。一纸盒里有彩票三百张,两块钱一张,就是六百块。他拿着那一盒彩票,在兑奖处就撕开来。周围看热闹的人挤得密不透风,我在当中,汗都流下来。开头连澌几十张,一张也没有中的,连末等奖肥皂都没有。于四撕一张喊一声:贡献!又接着撕,又喊:贡献!后来四下人都跟着喊:贡献!贡献!贡献!
贡献到一百张以后,形势突转,开始中了,肥皂一条,一条肥皂,肥皂又一条,又一条肥皂。没多一小会儿,我就抱了好几十条肥皂。这情景使围观的人更开心,掌声笑声不绝于耳,我几乎受不了啦。但于四坦然无事,一边撕着一边说咱这是在为社会做贡献,哪一个有胆量的,也来一把,学雷锋做好事也得落实在行动上。围观的人中,也不知哪位说了一句:你这乡下的土老冒。
于四一听急了,捧着彩票说:我土老冒?我土老冒敢在这成盒的撕!你洋老冒!你洋在哪儿?买两张彩票,还抠抠索索舍不得掏钱,留着买羊肉串吃吧!看别人放炮不过瘾,有能耐自己上来试一把。
这话有点伤人了。人群中一个胖子上前说:你不就是撕一盒吗?有啥好牛气的。我来两盒!于四更不含糊:我再来三盒!
围观的人先是静下来,静得像没有一个人似的,只有风吹动台上的旗子哗啦啦的响。数不清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上的肌肉都僵硬得不会动了。
胖子手里抓着两盒彩票,说:再来五盒!
于四把皮夹克一敞,伸手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摞钱:乘以二呀,再来十盒!
人群哄地一下热闹起来。卖彩票的人迅速上前点钱,给彩票。胖子不服气,问他的同伴谁身上还有钱,他的同伴说不行,那土老冒那一摞有两万。胖子泄气了。于四得意洋洋瞅瞅众人又瞅我,说:咋样?咱土老冒还可以吧。
我说:你撕吧,得撕到天黑。于四抬头看看日头,说:妈的,咱还真没这功夫撕啦。这么着吧,大家伙儿撕吧!
于四抓起彩票,使劲朝人群头上扔去,彩票像一片花朵,纷纷扬扬随风飘落。人们跳起来抓,猫下腰捡。在一片喊叫声中,于四拉着我就跑。我还抱着肥皂呢,于四…把将肥皂扒拉到地上,说谁要这个呀,快走。
我俩钻进医院。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埋怨他这是何苦,扔了好几千块钱。于四说:痛快!痛快!太痛快啦!几千块钱,值得呀。
我说:还不如捐给你们村的小学校呢。
于四说:我不能冉捐啦,我上学时,老师天天训我。
我说:你不是好学生呗。于四说:不是,是因为……我问:因为啥?于四说:因为我家穷,太穷,穷掉底啦,老师瞧不起我。
我笑道:那时都那样,有几个富的。再者说,村里小学,也就一两个教师嘛,那是个别人。
于四很倔地说:不光小学,还有中学。我书念得不错呀,我有心往多了念。可到了中学,我更受气,有一个老师说我穿得像叫花子,不让我进教室,我一赌气,就再不念啦。
我说:所以,现在你有钱了,就是不愿意多帮助帮助学校。
于四说:反正,顺不过这劲来,我不给。
我说:你应该顺过来,教育不光是立国之本,你个人家要往下发展,也得抓孩子的教育,比如你家的锁头。
于四哈哈大笑:用不着啦,锁头这就跟着我干啦,谈生意,他学得挺快。
我不再说啥。这时,小陈领着于四媳妇过来,于四媳妇戴了个大口罩。于四问咋样,小陈说填得踉外国人差不多啦。于四伸手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彩票给了小陈,说没啥谢你的,看你运气如何,没准抓辆汽车。我说你不是都扔了吗。于四说留了一盒,这还有些给你。我说不要,还不如刚才肥皂不扔呢。于四说我怕咱抱着肥皂跑不动,让坏人盯住,绑了咱的票。我说你还留着这心眼呀。于四说不留不行呀,我让人家绑过,要我付一百万。我惊讶地问给了吗?于四说给个球,我趁他们不留神,跳墙头就跄出来,还开走他们一辆摩托,末了赔了我五千块,才没告公安局抓他们。
看于四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相信是真的。但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我总觉得这于四身上带着太多的不安稳因素,他好像一颗火星子,跑到哪哪里就得燎起点火来。而他自己像是水火不怕的孙悟空,翻来覆去伤不着他一根毫毛,周围的人却水呛火燎地被折腾个够呛。我劝于四赶紧带媳妇回家歇一歇,免得整容后受风出现意外。于四说没事她戴着口罩呢。小陈说大夫说要静卧休息,不能东跑西颠,不然那些胶粘不牢。于四说等我去法院把春头的事办了就回去。说老实话,我都没敢再往下问,我怕他再让我陪他去了抿院再去法院。他从法院回来以后悄悄跟我说广这回我对服啦,天底下没有办不成的事,关键是钱呀。
我说:你要注意,那可是法律部门。
于四说:你想哪去啦,人家问我能为公家买到装修用的木料吗。这不正撞咱枪口上吗,明天就给他拉两车,甭说跟王老仓他儿了,跟外国总统他儿子离婚,也办成啦。我笑笑说:是啊,也办成了。于四临走时突然问我:老何,说心里话,你交我这个朋友,是不是觉得特别麻烦?
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不过,有时只是觉得你挺不容易的,一点闲着的时候也没有。
于四说:这是实话呀……可也没有办法,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道。按你们的话说,我得有点追求。
我说:你这寸不是一点追求啦,修道、迁坟、聘闺女、离婚、整容,还有啥?
于四说:是啊,还有啥?走着瞧吧。
他走了,临分手时说以后没有大事绝不来麻烦你。我连声说你一定来,他笑笑开车走了,他媳妇一只手捂鼻子,一只手举起来招了两下。
当天小陈用自行车驮回一兜子肥皂,要给我,我没要,小陈说领导啥时下乡还带着我。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把你鼻子整矮点再去吧。说完我俩都笑了。
打那以后,很长时间于四果然没再找我来,我虽然少了些麻烦事,但一想起他,心里又有点空悠悠的感觉。我就从侧面不断地了解他的情况,后来从县里同志哪得知于四折腾得不善,特别是在市场竞争激烈、信贷资金很紧、三角俄相当厉害的情况下,于四把自己的摊子坚持住,还有所发展,实在是不容易。
我心里很不安,后悔自己当初不该怕于四添麻烦。人家于四是真心实意把咱当朋友,才不怕咱烦气,一趟趟找咱来,咱却顾虑重重的,不合适呀!
到了又一个夏天,发大水,流经市区的河水里有不少冲下来的木头,我心里就愈发想起于四,这大水会不会冲了他的木材加工场,甚至他的家,因为他家就在河边。我在乡下插过队,深知这山区洪水的厉害,这水从山上往下一走,千军万马的响声,从河床两边往上一涨,沾着树树走,沾着房子房子走,沾着人,人大头朝前躺着走,准没命。
那时直拨电活正朝乡下发展,我估摸着于四做生意应该安电活,就跟县里人打听,果然还就打听着他的电话号码,连忙拨过去,却总是占线的声音。问县邮电局,才知道半个县的电线杆全冲倒了,甭说电话,电灯都点不着了,特别是柴火沟村那条川,冲得特别厉害。我焦急起来,想去一趟,但司机说那边的路冲坏了。这时,市里组织新闻记者到抗洪第一线采访,我嘱咐派去的年轻记者,无论如何哪怕是绕道也到柴火沟去一趟,看看于四情况如何。记者点头答应。数日后一个夜晚,闷热无比,我睡不着觉,关着灯坐在屋里,从窗户看天上的云,云很厚,远处轰轰地打雷,闪电唰喇地刺来刺去。忽然,电话铃响了,是我社的记者从县里打来,他说去了柴火沟村,于四的家和他的木材场都被水冲没了,于四在抢险屮也死啦……我当时就眼睛发黑,还想说什么,电话断了。这时,风刮起来,雷声雨声越来越近,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
初秋,天气变得凉爽起来,我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我想于四大概是天上一颗极不安分的流星下凡,折腾一阵,就他乡归位了。我打听了一下,被洪水冲坏的公路快要修好了。在楼道里遇见小陈,我说哪天去柴火沟一趟,看看于四的家属,顺便给他们带些衣服去。那一阵,职工们给灾区捐了不少东西。小陈说应该去,没了于四,他家的日子一定很艰难。
转过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小陈抱来些旧衣服让我看。说是旧衣服,其实跟新的差不多,顶多下过一两次水。我说你咋把这么新的衣服都拿来了。小陈说昨天晚上想起于四,还流了一鼻子眼泪,他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也不知他又该折腾啥事。我说甭管折腾啥事,折腾是肯定的,他这种不知疲倦的稍神,很值得咱们学习。我俩正说着,有人敲门,我忙说请进。但敲门声仍然不停。小陈就有点生气了,因为大凡女同志进我办公室来说工作或说什么事,门诗定是不碰锁的,再有人来推门就进,于是大家就很自然。倘若敲一阵门才能进来,很容易让人以为门是关着的,弄得屋里屋外的人都别扭。小陈过去就拉门,楼道里光线暗,我就听小陈说:这儿没废报纸!然后,她砰地把门就关上,转头对我说咱这门卫也是,收报纸的可楼道乱窜。
她还没说完,敲门声又响了。我心里说这是谁呀,想给我添乱咋着,我就上前拉开门。门开后,我看见一张干瘦干瘦的脸,和一头乱草似的头发,但那双小眼睛却极有神地向我射来熟悉的目光。我倒吸一口凉气,喊:你是老于!
于四说:我是。不是收报纸的。
我身后的小陈,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捂着自己的嘴,浑身直哆嗦。
我赶紧请他进来,倒水点烟,小陈平静一点说没想到是您呀,对不起呀。于四说没啥没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还活着。我说咋回事,说说你的经历。于四说:简单,让大水给冲下去好几十里地,亏了抱住一头死驴,驴肚子像个球,沉不下去,后来连驴带人卡在树杈上,才得救。
你咋就让水给冲下去啦?板子冲河里,去捞板子,大水下来,就冲下去啦。
你家值万贾,还在乎冲下几块板子。
几块板子也是钱呀,冲下去,心疼。
咋就不早做准备,远离河套。
离啦,也没逃过去。再远点呀。再远也不行。为啥?
那年扒大门扒坏啦,光顾了防火,不承想犯了水,这回让水冲啦。
你可别信那个。
反正,我把大门又改回去了。
那火咋办?
我我眼下还用不着防。又为啥?
眼下连板子毛都没有,防啥。
我渐渐听清,于四损失惨重,木板加工厂被水彻底冲光。但幸运的是没伤着人,老婆孩子都完完整整胳膊腿一点不缺地活得好好的。只是当初于四让水冲下去后,大家着实惊慌了一场,以为那是没救了。估计我们报社记者就是那时打听到消息,又转告我,使我心里别扭了这些日?。
我说:你咋不早来呀。于四说:顾不上呀。我问:忙啥?于四说:重整河山呀!我说:气魄不小呀。于四说:对,不仅要恢复,更主要的是要从更高的档次出发,这回干大的。
我说:你还要往大里折腾?于四说:我抱着死驴,在水里就想,这回要是活下来,第一我把这驴当祖宗一样,好好埋了。第二我就啥也不怕,再大干一场。
我说:再大干一场也可以,但还是需要歇一歇。
于四说:老人家讲,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眼下,大家伙都红着眼珠子朝前干,我等不得啦,我得干出个样儿来,叫村里村外人看看,我于四是有两下子的。
接着,他就告诉我,自打大水发过之后,他就重新谋划,建一个新型木板加工厂,他已经出去考察了一下,过去的加工是随料破板,料大板子就大,料小就出板条,顶多是钉铺板的材料。现在新工艺可以把小木板拼成大木板,效益极大,已经投资五十万,厂房机器都安装得差不多了,再过十多天,就开工了。
我听了很替他高兴,但看他那一身老农般的穿戴,我心里又犯嘀咕:既然他已经东山再起,依他以前的脾气,大热天还穿皮夹克,他不应该是这个模样呀!
于四贼精,立刻猜出我的心思,他笑道老朋友你别是有点不相信吧。我这固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过去太爱张扬了,不够深沉。我笑了说你哪来的那么多新词儿,还玩起深沉来啦。他说这阵子为了建这新厂子,我跟些技术人员打交道,发现人家有文化,那才是有真东西。过去咱眼里见到钱发亮,见到穿金钺银的发亮,见到人家舆梁子高发亮,那不行。
小陈在一旁坐不住了:您爱人那鼻梁子咋样啦?
于四说:别提啦!要不,今天我还不来找你们呢,她那鼻梁子活动,乱跑,你还得带我们去医院,再往牢里粘粘。
我说:嫂子来啦?于四说:来啦,还有锁头。我没让他们进来,在车里等着呢。我说:快请他们进来。于四说:等等。我还有件事想求您。锁头不是跟我学做买卖吗,这一阵子,坏了事啦,买卖没学咋着,抽烟喝酒耍钱,都学会啦!特别是耍钱,比我溜多啦。这阵子,我发现他又跟些不三不四的女的来往,弄不好,吃喝嫖赌就占全啦。
我着急地说:你倒是管呀!于四说:管是管啦,不管用。我考虑再三,我得把他弄出来上学!我让他接着念书,人要书念得多了,人品就好。
小陈说:那你的生意,不是缺少接班人啦?
于四说:没事,一来我且死不了。二来,只要他能念好,将来我还不想让他干我这行。现在,乡里就有人说,别看于四有钱,爷几个都是没文化的钱串子,比不上出大学生的人家。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与于四交往这些年,他终于知道有了钱以后,该为自家人办点什么事了。我连连答应,说此事一定尽力帮忙,一定让锁头敏新念书。于四听我说得这么肯定,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子,说论成绩,锁头是念不上了,这有两万块钱,我听说有自费的,就麻烦您给他找一个地方吧。我说不忙,等联系一下再说。于四说咋不忙呢,我看乡里村里念书的学生都走啦,您就抓紧联系吧,这锁头也就放在您这。我说联系好了再来吧。于四说实话跟您讲吧,锁头才让我从公安局保出来,他喝酒打架,把人家的眼珠子弄瞎了一1,赔了好几万。我这回说啥也得把他送出来。
我差点说这事我管不了。但转念一想,越到这时候,就越该帮他。我就请他们娘俩进来。于四媳妇戴个口罩子,不时地用手推推鼻子,然后哝哝地说:这玩艺不中啦,昨天喂猪,一低头跑脸蛋子上去了,差点吓得猪不吃食。
于四骂:扯淡,你就是一脸鼻子,猪也不怕。
于四媳妇说:猪不怕,我还怕呢。
于四说:你不照镜子不就得啦。
于四媳妇说:来个生人,人家怕呢?
于四说:来个贼给吓死过去,正好。
我说好啦,让小陈带你们去医院,我这就打电话,给锁头联系学校。锁头在一旁说:别联系,我念不了。
于四瞪他一眼:念不了也得念,人家不是都念。
锁头说:我基础差。于四说:让老师帮你补,咱多交学费。
锁头说:念完了我能干啥?于四说:你先甭管干啥,你念了书,我在乡下就直起腰来,到时我就能说,你们美啥,我儿子也是大专生。
我吓了一跳,忙说:上大专我可没把握,估计也就是中专。
于四很失望:两万,还不上了大专?
我说:你一点考分也没有,根本不行,中专把握也不大。
于四:行,管他啥专,能给我争光就是好专。
小陈带他们七医院,我在办公室就打电话,打了半天,只有畜牧局办的农业技术学校有点门,但人家说自费生不管分配,而且只有兽医班有名额,如果愿意,马上带人来面试。我琢磨够呛,于四可能不同意,就告诉人家算了。
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于四和锁头回来,进屋于四说我得往家打个电话,他就拨过去,那边是春头接的。于四说你赶紧来,参加美容培训班,已经开班一天啦,好说歹说才给你报了名。
我听愣了,说这又是咋回事。于四说好事呀,到医院一看贴着告示,我琢磨这手艺将来有发展,我就给春头报了名。我说那些班都不是正规的,学半个月就给人割双眼皮,能行吗。于四说我当初根本就没学过,就劁过猪,学半个月,到我们那就是留过学的洋大夫,没问题。
接着,他就问我联系得咋样,我实话实说,说只有兽医班有名额,我怕你们不同意,没跟人家说死。于四说罢拍大腿叫道:兽医?兽医好呀!过去给大牲口治病的人,走到哪村都是小米干饭炖豆腐。我们念,念这个书!
我为难了:学兽医,名声怕是不那么亮堂吧。
于四说:先念上这个。往后,有好的再转学呗。
锁头说:不转。念兽医,可能没数理化,给牲口钉掌啥的,我能干。
于四骂道:放屁!那是铁匠炉的活,兽医是给大牲口诊病下药。
锁头:行啊,下药就下药,药死了吃肉。
于四说:你敢,要治就得治好。这回你去了,重点学治驴,驴救过你爹,将来给驴看病,咱不收钱。
我问小陈她俩呢。于四说有点麻烦,大夫说那奥子里的胶粘不住了,得取出来换新胶,新胶粘上就动不了啦,就是整个脸撞墙上,别的部件都坏了,那胶也不变样不松动。我说有那么结实,那不成了钢筋水泥了吗。于四说是新型胶,咱得相信科学。我说那咱们吃饭吧。于四说还吃啥饭呀,咱这就去学校给锁头报名,报完了再吃。
没有办法,我只好陪他们去。正是中午,单位的司机回家吃饭了。我就坐着于四的车去,于四开一辆新桑塔纳。我说你原来那吉普呢。于四瞥一眼锁头:这小兔崽子给开沟里去啦。
我说:您这一身打扮,开这车有点不般配呀。
于四说:一会儿就买西服。车到路口,眼瞅红灯亮了,于四愣没看着,嗖地就开过去。警察过来拦住,于四说对不起在乡下开惯了,没有看灯的习惯。我也替他说话。瞀察罚了款,又训了几句,放我们走。于四坐在车里,把玻璃摇下来,从口袋掏出二百块钱,招呼那警察,警察过来问:不走,还干啥!
于四递上钱,说:大中午的,你们还没吃饭吧,哥儿个找地方吃一顿吧。
警察大怒:你想让我扣你本子!
我忙解释:他是真心的。警察晃晃头:没见过。我赶紧让于四开车。于四开着车说:没见过?这年头没见过的事多啦,你得学习,你才能有进步。
锁头说:你也得学习,瞅着,前面还有灯。
于四说:闭嘴。这用你说。说着他猛地把车停在路边。我问:干啥?
于四说:我憋不住了,得撒泡尿。
我说:这是市区,不行。
于四说:不行,也不行啦,憋不住啦。说着就跑到路边的墙根解手。幸亏这时行人稀少,没惹起麻烦。
那天事情办得很顺利,锁头后来就念了兽医班。再往后,于四新厂子办得不错,但他媳妇的鼻梁子还是没粘牢。柱头和罗秀子养了个小子,像他爷,贼精。春头办了个美容店,把那些乡下丫头脸上抹得白粉墙似的。锁头毕业以后干了啥,我就不知道了。这二年,于四没跟我联系,听说他跟新上任的县长交上了朋友,常找人家去,县长嘴里不说,心里烦够呛。于四这人,事太多。
热河城内有座皇家宫苑避暑山庄,避暑山庄里有条河,名热河。热河来自地下泉水,四季长流,清澈无比,冬季亦不结冰。此河起于山庄东北部,流数十米,便汇人湖中,可谓短也。故英国《全英大百科全书》中称:热河是世界上最短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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