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住的村庄叫郭庄，周围到处都是大片的稻田和一望无际的荷叶池。当时，外爷在队里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往水田里放水。我跟随在外爷的身后，白日帮外爷扛铁锨，晚上帮外爷照手电。一到春季，我总把小脚丫浸泡在清澈的水里，任鱼儿、蝌蚪在脚而上游来荡去。外爷把放水的任务完成后，总要坐在田间的小石墩上抽袋烟，每当这时，我总是乐意将头伸进外爷的怀里，闻他身上的那种泥土、荷叶、汗水及旱烟叶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息。外爷身上的气味很浓，也很好闻，似乎还有一种催眠作用，使我经常在幸福的感受中喃喃入梦。外爷怕我着凉，往往用他那宽大的手掌轻拍一下我的屁股说：“快起来，小狗，这狗娃咋在怀里睡着了呢！”
夏日的夜晚，我躺在外爷的怀里数天上的星星，外爷的故事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那些故事大多都是他在战争年代亲身经历的。其中一个可能会被我永远地珍藏在记忆里。
外爷说：“那年我被拉了壮丁，装在闷罐子火车里走了几天几夜，来到山西；一到山西，吃了顿发了霉的小米粥，就参加了部队整编，我被编在七连五排接受训练。一天夜里，我们接到作战命令，说是要去打小日本鬼子，兄弟们听说要打日本，个个摩拳擦掌。我们排的几十个兄弟埋伏在一个山冈上，等了一整夜都不见小日本的影子，可到天亮时，却突然从山谷底下露出了一长队鬼子。好家伙，老子终于等着你们了，我们抱着机枪猛射，不一会儿工夫，鬼子就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下了山，我们个个渴得七窍冒烟，便分头去找水喝，我们到了一个老乡家里，家里没人，水缸里也没水，一个小兄弟在老乡的床底下找到了一罐水，兄弟们蜂拥而至，抢着喝罐里的水，一罐水很快就喝了个底朝天，待喝完再次回味时，才发觉嘴里有一股浓烈的臊臭味，原来我们喝的是一罐子尿。”
我仿佛闻到外爷身上有一股尿的臊味。“呀，外爷臭死了，臭死了。”我大声喊叫着，穿着外爷的大鞋，和小伙伴们喊着“冲呀杀呀”的，玩了起来。
我渐渐地长大，去了村外一所学校里上学，每天晚上回家都要经过一道很长的红土岩，那是个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人们说，夜晚走到那里时经常会被迷狐子迷住，有时还会遭遇鬼撒土。白天我经过那里都吓得躲在大人的后面，更不用说到夜晚了。可就在那无数个夜里，每当我就要经过那片红岩时，我老远就看见了岩洞下面那片柔和的灯火，并且还能闻到外爷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山野泥土的气息。
时光无情地消逝着，为了生活，我离开了外爷，去了城里。外爷身上的气味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一年中我总会尽量找出空闲，回乡里去看看外爷。我发觉外爷的生命之光已越来越微弱了。常年的行动不便导致他身上发出一股人们不愿接近的味道。舅妈每次走进他的房间都要首先打开窗户，并抱怨一句：“怎么这么难闻呀？”每当这时，耳朵很背的外爷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怯怯地望着舅妈：“娃，你说啥哩？”
我与外爷在一起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我明白这股难闻的气味是他长期不洗澡的缘故。我帮外爷沐浴身体、清理尘垢，我给他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给他讲城里人的故事。外爷苍老的脸上慢慢洋溢出了喜悦的神色。有时兴奋时，他还能爆发出一声他年轻时曾有过的爽朗笑声，像个可爱的孩子。
外爷在一个冬季的深夜悄悄地走完了他八十五年的人生旅途。村里人都说外爷积修得好，走得干净，没遭多大的罪。
我把那件陪伴外爷度过生命最后时日的旧毛衣保存了下来。我把它高高地挂在衣柜的一角，每当思念外爷时，就拿出来闻一闻，童年时美好的影子就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让我欢乐，让我感慨，让我流泪，让我悲戚。
今天是外爷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我又一次取出那件发白的旧毛衣，看着看着，我突然有所感悟，我开始不再悲伤，我仿佛觉得外爷去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叫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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