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也来到了乌门扎得这个小镇。时令已进入春天，可却看不到一点春天的景致。路边偶尔也挺立着几棵树，但都默默地簇拥在一起，没有任何绿意，只把细茸茸的枝干一起伸向灰色的天空。在那个一年四季见不到几滴雨的地方，人们的心情也似乎和那里的空气一样，显得异常干燥。
那个集市边有一条小巷，巷子不深，但都被一些杂货拥挤着。有个七十多岁的俄罗斯老太太正呆呆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卖靴子。头上裹着一大块麻灰色的花边围巾，灰白色的银发从披风中钻出来，十分醒目。她像一尊铜铸的雕像，一双灰色的眼睛在言语间还不时地露出光芒来。她的身边堆着一大堆军用靴，质量和款式都属上乘。我把手刚伸进靴子，心就咯噔了一下。这可是我生命中遇见的最高档的皮靴。前几年上美校那阵，就曾在一个博览会的展室里看到过这样皮质不错的军用靴，羊羔皮做的鞋帮，柔软而光滑，像人的皮肤；鞋头像铸铁一样坚硬，似乎抬脚踢死一头公牛都没有一点问题。那种靴子是我多年来的最爱，如果当年能穿上它，那我的艺术气息不知该有多浓。那样就更能拉大我和非艺术院校学生之间的距离。我看着老人，老人也看着我，还张开她没牙的嘴巴跟我笑。她高高举起一只枯枝般的手示意我五个手指头。我基本上明白了这双靴子的价格。我立即毫不犹豫地掏出了五元钱递给那个老人。老人接过钱正要说话，却被我一阵呜呜拉拉的话回绝了。其实我说的既不是汉语，也不是俄语。是我为了掩饰我的心虚，故意提高嗓门吓唬那个老太太的。因为我知道那双靴子的价值远远不止5元钱。
其实我知道老人的意思。她要的价格肯定是50元。我才不想给她那么多。那个年月里，谁不骗老俄子谁就是大笨蛋。再说，我这样儆也是为了报复，谁让那个俄罗斯男人把一双运动鞋挂在脖子上，满街游行，手里提着一个搪瓷盆，一路走一路敲着骂中国人，还在破鞋上写着一行“中国人是流氓”的字样；他说他用了一大筐的合金钻头才换回了一双中国造的运动鞋，结果只穿了一天就破了。原来那鞋是用纸做的。可鞋子的质量怎么和流氓挂上钩呢？我真想上去给那个老俄子一拳。因为任何人站在那片土地上时，他的民族尊严感都会变得敏锐而强烈！
我扔给了老太太5元钱，提着靴子，头也没回就走了。
回到旅馆，我就立即把那双靴子穿在脚上，还在镜子前拧了一圈又一圈。感觉真是棒极了。
黄昏时分，我出去吃饭，路过街角时，我又看见了那个俄罗斯老太太。她依然坐在那里，身边的靴子剩得不多了，却都被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一边哭一边呜呜拉拉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围观的人多了起来，老太太乱了手脚，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慌的光，像一只被人围困的老鹰。她身边堆着一堆五元面额的人民币，也有五角的。我想这一切都与她伸出的五个手指头有很大的关系。咋还有人比我更损的，竟然给了五角钱就拿了人家的靴子。
晚饭时，饭馆里好多人都在谈论那个老太太。看得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捡了便宜的人，可我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起来，老太太的哭声在耳边总也挥之不去，我悄悄地拿着一个馒头离开了饭馆，我想把那个热馒头送给她，我还想再补给她点钱。
我急冲冲地赶到街角，老太太不在了，她身边的靴子也不见了。
一连几天，我都在寻找那个老太太。可连她的影子都没找见，我再也没看到过她。
我把那双靴子带回了家，我的心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每当黄昏降临时，那个老太太的哭声总回响在我的耳边，让我不安。因此，我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这种惆怅折磨了我许多年。
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写出来，以示我对那位俄罗斯老人深深的忏悔。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