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一个拥有记忆、可以自主掌握记忆的年代。而占据我记忆中大片空间的只是那条脏脏的、灰色的小路,还有那冷冷的空气。
那一年,我是一个戴着小红帽的小女孩,穿着外婆给我缝的红棉袄。眼眸中显现的现实世界一派灰、黑、白,而我头上的小红帽如同雪夜里的一个小火笼,招惹了不少寒冷者的目光。
那个小红帽是外婆从一个寺院里求来的,如同一个护身符,护佑着我生命的安宁。
那一年的那个早上很寒冷,我背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去上学,小路上没有行人。我脚上的棉布鞋踏在路上没有任何声响。路边的草丛里常常会蹿出一条流浪的狗或一只流浪的猫,而那天早上,我却碰见了一只流浪的狼。
狼把它一只毛茸茸的前脚搭上了我的书包,又搭上了我的小红帽。我以为是一只狗闻到了我书包里炒豌豆的香,我回目凝望,却看见了一个如同山洞一样的嘴巴。
一声凄厉的惨叫后,我的记忆全无。
第二天,我在外婆的叫魂声中醒了过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位老人,他手里握着一只黑红色的拐杖,还有我的小红帽。外婆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快叫声爷爷!
我的生命里从此就有了一个拄着拐杖的爷爷。他每天早上都会出现在我遇险的那个路口,等待我的到来。“上学呀?”拐杖爷爷总这么问。“我给你背书包,你给我拿拐杖,好吗?”我背上的书包立即就被一只干瘦的手接了下来,那只光滑、带着体温的拐杖就塞进了我的手里。拐杖爷爷每次说完后总要干咳一声,仿佛那就是对我的问候。
你的书包里装的不全是书吧?他问。嗯,不是,我的书让同学给撕了。包里只有本子和炒豌豆。这些炒豌豆是干啥用的?噢,是送我们班长的,他骂我是狗崽子,有时还打我。可他爱吃豌豆,吃了豌豆就只顾坐在那里放屁,就不再骂我,也不会再打我了。我支支吾吾地说。拐杖爷爷听后一愣:“你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外婆说他们改造去了。”拐杖爷爷没有说话,只是又干咳了一声,并立即将我的手抓进了他的手心。他蹲下身子,让我爬上他的背。他说他想背着我走一程,这样我们俩都感觉不到寒冷。
我听到他从胸口里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那以后,他的身边就走着一个歪歪斜斜的小女孩。我的手有时抓着他的衣襟,有时挂在他的貉膊里,我们一老一小,晃荡着,走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那个冬天好像过得很快,脚下延伸的那条小路似乎也不再那样的悠长。
我是在一个黑糊糊的早上被外婆从炕上拽起来的。外婆的眼睛红红的,她显然在前一天夜里哭过。她经常在无人的拐角用衣襟擦眼泪。外婆说:“我们家本来就够黑了,又遇见了一个黑煤球!这些工作组的干部也真狠心的,连老头和小孩都不肯放过。”外婆有点自言自语。谁是黑煤球啊?我迷迷糊糊地问。外婆说:“春天了,天长了,路上也不可能再有狼,以后你就一个人走吧,那个老头是‘黑帮’。”外婆一直没有给我解释什么叫黑帮,而我从此却再也没有碰见过那个拄着拐杖的爷爷。
在懵懵懂懂的记忆里,我像一只被遗弃的狗一样孤独寂寞。我经常一个人在路口站立许久,直到落日下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那个老人成了我永远的心痛。我怎么没问过他住哪里呢?我甚至连打听他的勇气都不敢有。我们脚下走过的那条小路不久就铺上了水泥,我好像又大了一岁。我在白得耀眼的水泥路上沙沙而行。
那个春天似乎提前到了,天色亮得人心澄澈,田野里的风夹杂着野草的清香一股一股地扑向我的脸。那股清香的风还带回了我的爸爸和妈妈。爸爸给我的见面礼是个好消息:拐杖爷爷到了一个好去处。拐杖爷爷被飞机接走了,接到了北京。
我悄悄地站在我和拐杖爷爷曾经走过的路口,张开手臂,竭尽所能,拥抱一切过往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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