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小五车祸之后老的。
在那之前,父亲的年龄外人从来猜不准确。当母亲在一旁忍不住一脸自豪高声大笑着公布答案时,连我们自己都有些怀疑——我们兄妹五人长年在外,工作的工作,学习的学习,家里所有的农活都是父亲在做,包括赶牛耕田、春种秋收,从来没请过帮手——这样的父亲竟然已经六十三岁了?
没错,四五年的,属鸡。母亲自豪地确认了一下,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父亲唯一和六十三岁相符的,是他的一头白发。那是小五出事之后白的。倒没有一夜白头,但是他的背一夜就驼了。这样,他的话变得更少。驼下来的背似乎是个阻挡,把本来就很少漏出去的话,几乎全挡在了肚子里。小五出事之前,父亲忙得没话说,五个孩子的吃饭、穿衣、上学和生计,排着队来报名,一个一个往父亲的背上压。不过父亲眉头都不皱,越挫越勇,用六十岁的身体四十岁的外表精神抖擞身坚背直地迎难而上。当小五也进了大学、三妹都能把每个月的工资如数交给母亲时,父亲甚至呵呵笑了几声。
小五是在暑假打工时出的车祸。全家几年内第一次聚齐了,坐在已经不平整又狭小的饭桌四周。父亲和母亲都不说话,大姐和三妹终于没忍住,抱头痛哭。之后的几个月里,父亲都没说话。母亲除了问我们想吃什么之外,和父亲一样。
父亲的那些鸡舍空了。他在第一时间放弃了自己经营六年的小养鸡厂。之前,他和母亲不止一次笑着说,我们五兄妹的学费都是从那些鸡屁股里抠出来的。现在,父亲的驼背告诉我们,最后一个还在上学的小五都没了,还抠什么呢?抠给谁用呢?
我们只有眼泪,却商量好坚决不能在父亲和母亲面前流。很快就难得见到父亲的身影。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六十三岁的老人,沉默、迟钝、晚睡早起。整日除了他睡觉的那间屋子,就是在空无一物的鸡舍里转悠。鸡舍里占主角的已经不是母鸡们下蛋后夸张的报喜声了,而是一片又一片嚣张的蜘蛛网。父亲能对蜘蛛网说话吗?
回家陪父亲和母亲最多的,是大姐。她的单位就在县城,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甚至每天下班都骑着摩托车赶六十里地回家。前两天,大姐让我们务必都请假回趟家。她没细说,但语气里似乎是父亲和母亲出事了。
似乎真是出事了。当我们先后赶车回去时,父亲和母亲竟然双双在村口迎接我们。母亲还:一脸微笑着接我们手里的包。父亲仍然不说话,但是气色明显好多了。晚上,他们甚至还张罗了一桌的好菜,像极了几年前全家团聚过年的情景。
第二天,我们才纷纷知道了父亲和母亲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恢复了生活的能力。父亲还下地干活,母亲仍在家操持。不过,父亲给他那两只拉犁耕地最顺手的一驴一马取了名字,名字一样,小五。不仅如此,他的犁也叫小五,他的鞭子也叫小五。有相同名字的,还有他的自行车、老花镜、圆珠笔、剃须刀,以及母亲负责管理的十几只鸡、三头羊,甚至母亲整天洗洗涮涮的锅碗瓢盆、天天要用的缝纫机、针头线脑和剪刀。总之,一切他们用到的东西,都叫小五。在大家面前,父亲和母亲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父亲操劳,母亲勤快唠叨。可是在没人的地方,他们每用一样东西之前,都要轻声细语地打个招呼,小五,要下田了,注意点儿石头子儿,不过别偷懒……小五,裁布样最该注意的是别歪斜……
大姐说她听到过,还不止一次。问起原因,大姐说村里有个人被她请来劝过父母,那个人也曾失去过最喜欢的儿子。大姐说她想让那人能劝劝父母,忘记小五。没想到他们说了半天话,父亲就记住了一条,要想忘记,就得整天看到摸到用到,又熟又热亲近到不用惦记,就能忘了。父亲说服了母亲,俩人想了这么个办法。
和大姐一样,我们的眼泪刷地就出来了。我们觉得应该顺着父亲的思路做一件事,让他愿望达成。我们决定给小五立块碑。这是破例,小五没结婚,更没孩子,立碑是要被村里的长辈骂的。但是我们除了如此,没有更好的办法协助父亲和母亲。
我们仍旧坐在饭桌的四周,跟父母商量这件事。三妹还把拟好的碑文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碑的正文是“吾儿徐海童之墓父:徐立母:许翠梅携兄姊四人立”。
父亲戴上老花镜举着那张纸看。母亲不识字,也凑过去看。他们看了半天,母亲看着父亲,父亲则疑惑地望向我们,问,徐海童是谁?
我们没法回答,眼泪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当着父亲和母亲的面流下来了。
他们连小五的大名都忘记了。他们终于不用再时刻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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