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别名是包容-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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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倾城

    三十年前,他们在武汉一所大学相遇。一个湖北人,一个河南人,却在毕业时一起去了遥远的丹东。

    第二年夏天,大女儿出生了。再隔一年,二女儿也来了。那时,这座鸭绿江边安静的小城,天正寒,地正冻,积雪没膝。没有鱼,没猪肉,没有新鲜蔬菜,仅凭孩子的出生证买到五斤鸡蛋。在他的老家,女人坐月子是要喝清甜的蛋酒和煮得奶白的鲫鱼汤的。他心疼女儿的哭,心疼她的瘦,却无能为力。

    一次去附近军队驻地办事,见一名小解放军战士在修收音机。工具倒是摊了一大桌子,可拆来装去半天也不见好。他实在看不过去,就说:“我看看。”三下两下完工,喇叭里悠扬地传出“我失骄杨君失柳……”小战士喜滋滋地连连道谢。他笑了笑就走了。

    几天后,他正在车间干活儿,忽然厂办紧急召见。刚一进门,便有人指着他大叫:“就是他!”原来是前几天那名小战士。旁边一个络腮胡子,说是营长。

    桌上摊了十几个各式各样的小收音机,营长有点儿不好意思,问:“你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他却一口应下。背回家,开始加班加点地修,还自掏腰包购置零件配上。

    一个星期后,营长看着那些漂漂亮亮、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的收音机,乐得简直连胡子都飞起来了,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咱们往后就是朋友了,你有困难,尽管说。别的不说,我们部队,起码物资要比你们地方丰富得多。”

    下班路上,他一直想着这件事,没留神,脚底一滑,跌滚在地,雪团轰然飞起,像他心的起落:怎么能向人要东西呢?这成什么了?但是是营长主动说的呀,而且妻子确实是在坐月子啊……翻肠搅肚,却始终没有向营长开口。雪越发下得紧了。一个陡然放晴的早晨,他醒来,坐在窗边的她笑着说:“嘿,你看那太阳,黄黄的,像个荷包蛋呢。”他整个人僵在已经冰冷的炕上。他不是不想学雷锋,但是雷锋没结婚,也没有一个睡着了嘴巴还在“吧唧吧唧”的女儿啊。

    他简直不知道自已是怎么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害怕打仗的逃兵,在他嘴里你推我搡,谁也不肯先出去,出了口,也是那么轻,像是随时可以融化在空气里似的。

    营长答应得十分痛快:“要什么都行,明天拿袋子来装。”他愣了半天,仿佛听不懂,忽然中学生似的一个大鞠躬。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半路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冰冷刺痛,他一低头才发现,居然忘了换一双出门穿的厚鞋。那零下几十度的严寒,绝不是一双家里穿的轻便鞋可以抵御得了的。可他心里想的是,万一去晚了呢?寒气沿着他的腿向上攀爬,脚底的疼痛让他觉得道路仿佛是利刃铺成。终于走到了营地,他一把拉住营长的手,喃喃道:“热水,给我热水泡脚。”人已不支地靠在门上。整个连队都乱起来,匆匆帮他脱鞋检查,又拿雪来搓脚,幸好没冻坏。营长急得直跳脚:“你看你看,换双鞋再来嘛……”他说:“是我心急,孩子没满月呢。”

    营长问:“是儿子?”他答:“不,姑娘。”营长“噢”一声,又问:“头胎?”

    他的两只脚轮流收缩,咝咝吸气:“老二。老大也是姑娘。”

    营长一跺脚:“丫头片子,也值得?”

    他抬一抬头:“不能这么说,男孩女孩,不都是我的孩子?”

    那天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大块腌肉,一个毛扎扎巨型刺猬似的猪头,一捆带鱼,十斤鸡蛋……营长拎来一双石头般厚重的军用皮靴,还有凡袋冰糖,说:“给侄女们吃。”

    “咝啦”一声,他打了一个蛋,想想,又打了第二个,空气中充满荷包蛋的浓香。他颤巍巍端到她面前,她俯下脸狠狠地闻了又闻,再抬起头,眼里满是幸福。

    三十年后,她的小女儿问她最心爱的食物是什么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荷包蛋。”

    而我,是他们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女儿。当年他们在校园里种下的那些小树,都已长大成材。那浓绿的树荫,在我整个大学时光里,一直温柔地庇护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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