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不那么利索，刀子不那么快，动作拖泥带水，血放得不够净，肉也不那么新鲜。
“到底五十多岁的人，老了。”梅家巷的人都这样议论快刀梅。
是老了。快刀梅沟壑纵横的脸日渐灰黄，人也显得无精打采，拎刀的手少气无力，病怏快的样子。
梅老六是名屠夫，以刀快而著名，人称快刀梅。
从前，快刀梅刀光一闪牲畜便哄然而倒，刀子下得快，血放得干净，宰出的肉鲜活，去毛，扒皮，分割，等肉扇挂在大街上，神经敏感处仍有肉块在颤动，鲜肉里还停留着生命的气息。阳光一照肉扇润泽红润，下锅易熟，入口味美。
快刀梅宰杀的肉好卖，肉贩们踏破了快刀梅的门槛，想多买他一扇肉。
新客户想跟快刀梅建立关系，要费老鼻子劲儿。
人来了，脸上堆满了笑，递上一根好烟，再叫一声叔，这才敢提要求。
这时快刀梅将香烟夹在带血的指缝里，悠悠吐出一团烟雾，慢条斯理地问：“想买肉？”
“买肉。”肉贩哈着腰，喘着气毕恭毕敬地说：“俺初来乍到，还望梅叔赏脸。”
“我的肉价贵啊。”快刀梅把脸前弄得烟雾缭绕，眯着眼睛说。
“价格好说，梅叔只要肯赏脸，价格好商量。”肉贩再留下几包好烟，留足了预留款，快刀梅这才答应他几天后再来。快刀梅宰杀的肉早就有人预定了，即便预留肉款，也要过几天才能拿到肉。
可是，最近半年肉贩们纷纷埋怨，快刀梅宰杀的肉已大不如从前了，肉里留着血丝，颜色暗红，少了鲜活。
快刀梅听了别人的议论，也不争辩，只一脸苦笑。
快刀梅提脚去了西街，跨进了韦半仙的家门。
韦半仙占卜吉凶，预测未来，赛过神仙。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迟早要来的。”韦半仙隔着竹帘说。
快刀梅一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你知道我来干什么？”
“我要是猜不出你的心思，岂不枉费了别人给我起的外号？”韦半仙说，“你面色蜡黄，印堂发黑，必有心病。”
“那你算算我有何心病？”快刀梅问。
“有啥心病你比我更清楚。”韦半仙笑，笑得高深莫测。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快刀梅终于端出心窝子话。快刀梅说他半年来经常噩梦不断，半夜惊醒。梦里牛马踏身，猪拱羊顶。
“那是自然。”韦半仙说，“牲畜虽不比人，但也是生灵。你一生与它们为敌，它们自然饶不过你。你阴气太旺，阴魂附身啊。”
快刀梅惊出一身冷汗，问：“那我该怎么办？撇下屠刀洗手不干？”
“那也未必。”韦半仙说，“你除了这手还有啥本事？你今天既然来了，就算高看我半仙一眼，我自然会为你想办法的。”
韦半仙顿下不说，指尖轻敲桌面。快刀梅明白他的意思，放下几张老头票，恭恭敬敬地问：“敬请老哥指教。”
“事难办也好办，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韦半仙道出一样破解之物：狗。
韦半仙说：“一切阴魂皆怕狗，狗是人类的朋友和保护神。只要喂养一条凶狗，你尽可放心宰杀，再不会失魂落魄，半夜惊醒。”
快刀梅便按韦半仙的主意，喂养了一条狼狗。那以后快刀梅果然睡得踏实，再无噩梦。刀下得快，血放得净，肉润泽新鲜，快刀梅宰杀的肉又如以前那样抢手了。
眼瞧到了年根儿，这天快刀梅买了一头牛，一头老牛，瘦骨嶙峋，年迈体虚，肚子有些鼓，也不知得了什么病。
一头病牛不敢多留，快刀梅隔夜便想屠宰了，趁年根儿处理掉。
一如既往，给牛罩上头罩，快刀梅点了三根香，在牛头前祈祷。
养了狼狗噩梦没了，但快刀梅仍然心虚，每次屠宰前都要点上香一番祈祷。快刀梅的意思是说，你别恨我心狠，是你投错了胎，不该托生为畜生。
老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虽一动不动，但两只耳朵竖起来，不停地抖动。
祈祷完放了香，快刀梅拎了斧头，朝老牛走去。老牛突然暴躁起来，拼命挣脱缰绳。
“牛啊，你一路走好。”快刀梅嘴里念叨着，伸手抓住缰绳，抡起了斧头。
老牛突然一个后撤，将快刀梅带了个趔趄。快刀梅恼羞成怒，爬起来直扑老牛，裤腿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住。
快刀梅回头，发现是他喂养的那条狼狗。狼狗撕扯着他的裤腿，发出呜呜的近似于哭泣的低鸣。
“黄皮啊，不是我心狠，是它投错了胎。”快刀梅喊着狼狗的名字，轻拍狗头安抚狼狗。可是狼狗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呜呜声更加悲切。
快刀梅一声长叹，再回头蓦然发现老牛的屁股上伸出两只小牛腿。原来老牛不是病了，是孕育了生命。
老牛艰难地生下小牛，又一遍遍舔舐小牛身上的秽物，再爱怜地将小牛拢到胯下。
快刀梅取下老牛的头罩，老牛怯怯地望着快刀梅，眼里盈满了泪水。
快刀梅的鼻子有些酸，想抱起小牛，却被老牛误解了。老牛将快刀梅顶出老远。
快刀梅拍打着满身尘土，嘿嘿地笑了。
快刀梅彻底扔了刀子，彻底洗手了。
快刀梅精心喂养老牛，陪伴它一天天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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