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超

    他们是这世间最后的行者。

    那是一群吵吵嚷嚷的影子。不知他们来自哪一天的阳光中，在漫无边际的荒野上游走。

    那时，我远远地看着一群粗细长短不一的黑影贴在大地上，向远处走去。当时我躲在什么地方，用谁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我全然不记得。似乎我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而我们彼此相视的距离是那么遥远，仿佛眼睛被放在两个相隔数里的山头。

    我们在大地上游荡了多少时曰，都已被荒草湮没，再也数不清。我们只知道这样朝着前方走下去：找到我们的身体。

    他们把我们丢失在某一束火热的阳光中，再也不曾出现。我们等待了多年，等回的却只有自己。我们昼夜赶路，希望尽早找到身体。途中有许多陌生的黑影加入我们的行列。我们不曾相识，却谈得很投机。每个影子都在说话，描述着记忆中自己身体的模样。

    他们像老太婆一样不停地嘟囔，要大家看到他们的身体时赶紧通知他们。可我们走过了多少年，走过了多少村庄和城市，连一个人也没有见到。有些娇小的影子开始啜泣，可她们只能发出微弱轻柔的哭泣声，不会掉出眼泪。

    等找到你的身体时再哭吧，那时哭着也痛快。谁嚷道，他的声音同样微弱细气。只有附于身体，我们才能发出原来的声音。

    不知道世上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们经过的村庄一片破旧衰败的景象。房屋坍塌，街道被倒掉的墙覆盖，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甚至连一声狗吠、鸡鸣也从未有过。我们经过的城市同样一片废墟。一些没有倒塌的楼房正在倒下，到处都是轰鸣的声音。浓浓的尘烟和倒塌的声音飘荡着，永远不会散去。

    世界怎么成这样子了？他们惊讶地叫道。

    我也不明白，身体究竟躲在哪里。多少年了，走同样的路，经历同样的天气，看到同样黑乎乎一片的影子们。路上都是不断重复上演的情景：多年前我目睹了一棵粗壮的杨树身体垮掉的整个过程。可每当我再次从它身边经过，它依然正在倒下，在我的注视中轰然扑向大地。

    这世上的事情永远不会结束。我走了几年之后就下了这样的定论。脚下的路会漫无目的地延伸下去，走过的地方会永远进行着它们的荒芜，而我们——这群漂泊的影子——会在这世上没完没了地游荡下去，永远也找不回自己的身体。

    一些影子厌倦了’这没有终点的行走。他们跑到大树的影子中，跑到一些颓墙残垣的阴影里，甚至爬进草丛，让草纤细的身影覆盖自己。树下的影子痛泣而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的身体，我不想就这样走下去了，我要停下来。即使永远贴在树影里，我也不想再像孤魂一样飘荡了。他的话音刚刚走进我们的耳朵的影廓，那棵树就吱吱响动，逐渐倾斜，然后截根而断，倒在一旁了。那些矮墙纷纷倒塌，草丛也焦黄枯衰。

    那些渴求安定的影子便嘤嘤哭泣着，回到了影群中。

    能找到吗？还能找到吗？他们哭着说。但他们还是跟着别人往前走。

    像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我们翻山越岭，经过一个个熟悉的城市村庄，走过一片片荒野戈壁，看着一座座城市废掉，一个个村庄被野风吹老。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的身体是什么样的？一个影子对我说。

    我？

    我长得什么样？

    我都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被身体丢掉了。多少年我没见过一个人了，我早已经忘记了人的样子，更不记得自己的脸庞容貌。或许哪天我遇到一群身体，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

    我说着话，在一群影子中间走着。而我仿佛站在远处，看着自己在一群影子中说着话，朝着即将落下的夕阳走去。那一大群影子重叠着，贴在金黄色的大地边缘，热热闹闹地走远。我不知道那时我站在哪里，我又对谁说了一些话。

    我们远远地走了，朝夕阳走。

    我看见一大片乌云从四方聚集，向夕阳逼近。阳光被乌云劫持了，大地间立刻消失了太阳的光芒。那群影子也不见了。

    乌云遮光，我们便消失了。我们看不见自己，看不见别人。但我们依然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

    我们走在寻找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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