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在给母亲上完百日坟后,就背着包去了城里,包里最珍贵的东西,是那只根雕的小鹿。临行前,她跪在父母和“大冤家”“二冤家”的坟前磕了头,磕得血流在石板上,又渗入脚下细软的沙土,开出没有绿叶的凄艳花朵。
此后,耳语般的笛声陪伴女孩,去经历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炎凉。她曾经生不如死,歌过、哭过、嬉笑怒骂过,却从未在任何时候向任何人低过头。凤凰涅槃般的苦痛之后,她已如笛声中宁折不弯的少年,只把那份野性、那份不可言说的哀愁统统收敛到骨子里去,平静的脸上不写半点沧桑。她虔诚地循着笛声前行,纵使离人群越来越远,纵使凡俗的幸福从指间漏尽,仍无怨无悔。
女孩就像在梦里抚摸过那只竹笛,醒来,已人近中年,手上仍留有竹子的清凉滑润,而少年迎风挺立的身躯,早已萎缩成了一抔黄土。在无数不眠之夜里,她曾经一遍遍地想:在不会思索、缺少灵魂的年代里,他曾是一幅美得令人心碎的画;在粗糙混沌、没有航标的年代里,怎么竟会有那样一位飘逸出尘的少年呢?怎么会呢?!
二十年后,女孩——不,女人回来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穿着花布褂去考歌舞团的女孩,不是那个躲到地瓜井里练声的女孩,更不是那个躺在石磨前打滚撒泼的女孩了,她脸上刁钻古怪的神情,已经被宠辱不惊的淡然所取代,她身上的服装简单而高贵,所以,连白发苍苍的村长也不认识她了。
女人回村的时候,村长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站在街口,极其文雅地问这个城里女子:“请问这位女士,你,找谁呀?我从前是这个村里的村长,没有谁家的人不认识的。”
村长不认识她,总算有人认出她了,他们纷纷围上来,将寂寞的村长撇在了身后。大家都关心地问文乙家的姑娘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在城里做啥工作?她只是笑笑,将手中的礼物分给众人,就独自往北坡走去。一位在城里读大学的小子指着她的背影说:“我在电视上见过她,她是个有名的作家,写了很多和竹笛有关的小说,报上登过,书店里也有卖呢!”
女人来到少年曾经放牧过的北坡,脚步无主地四下里游荡,像风中无根的浮萍。北坡的荒草已经被规整的良田占据了,那条曾经带走少年的河,也已经干枯,只剩下萋萋的荒草,如谁的头发,上面兀立着几只寂寞的红蜻蜓,和无家可归的水鸟儿。
女人四处寻找着,却没有找到那个少年曾经坐着吹笛的草坡,蘑菇一样漂浮的草坡,她疑惑自己丢失了根,丢失了方向。她哪里知道,岁月的风沙,早已经将那个草坡抹平了。但如泣如诉的笛声分明还荡漾在粼粼的波光里、婀娜的炊烟中,分明还缠绕在故乡的白杨林梢上,少年也分明还是少年,还坐在那个四季轮回的草坡上,如醉如痴地吹奏着竹笛……
是的,她仿佛又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笛声!时断时续的笛声自远处飘来,吹笛的少年坐在草坡上,阳光里,满坡大豆发出爆裂的声音,到处是蚂蚱的拍翅声。少年的脸庞,清秀优美得仿佛不属于这碌碌尘世,他的十指纤长,轻灵地在笛孔上逗点,眼睛眺望着遥远——谁也看不见的遥远,仿佛他能穿越田野、河流和树林,看到另外的世界。他的狭长上挑的眼睛在不经意的一瞥中,便泄露了对世俗的漠然甚至不屑。只有在吹笛时他才是专注生动的,连周围的景物也仿佛被带动得活了起来。
女人仰望着那个别人看不见的草坡,一如当初少年遥望着别人看不见的天堂。不合时令开放的花,美得叫人心惊,却注定难逃夭折的命运。在一切成为往事之前,谁人能明白;在一切成为往事之后,又有谁能代你问一声:为什么?!
女人从背包里掏出那只根雕的小鹿,小鹿清纯的眼睛里似乎也包含着泪水,令人不忍卒睹。女人用战栗的十指挖着土地坚硬的胸膛,挖着,一挖一道伤口,一挖一行血痕,终于,她挖出一个小坑,将小鹿深深地埋葬。
两行热泪无声地滑落,女人向那个看不见的草坡跪下,用泣血的声音轻轻唤着:吹笛少年,我亲生的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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