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里的苍穹-三经历:风吹草低见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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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风中的长调

    风与长调有没有关系?

    “风”这个意象不止一次在我诗中出现,它是充满张力的,但也不能摒除它的底蕴,只是有时候思索起来,又有些困惑,因为它毕竟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形象所具有的冲击力,让我为自己被平淡束缚而难为情。

    在草原的一次大风中的经历,让我久久难忘。那个地方是有名的风口,人常年像衣衫一样在风中飘浮。三月地气上升,空气对流加快,于是草原每天都要刮起浓湿的大风。那天,我们从草原回来,行至一片沙漠边上时,大风已经开始了。我忙叫驾驶员将车停在沙梁上,以防在大风中被狂沙埋没。而我走出了车,迎着飞舞的风沙站立。风啊,来吧,今天的这个人,他的心像一个风口。

    大风直搅得天地间混沌,日月不见。太好了,我莫名其妙地兴奋,此时伸手不见五指,我却没有闭眼睛,也没有捂耳朵,迎面扑来的大浑浊把我击痛了,我有一种想飞的感觉。

    在短短的时间里,风更大了,沙子密集地飞舞。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两声吆喝,激奋,热情,然后开始唱了起来:“骑白马的嗬嗬咿/萨嘎拉嘛嘛嗬嗬咿/从神树那边嗬嗬咿/飞奔着过来了嗬嗬咿//生来美丽的嗬嗬咿/德利格玛嗬嗬咿/手里拿着绿手绢嗬嗬咿/一摇一摆招手哩嗬嗬咿//骑青马的嗬嗬咿/萨嘎拉嘛嘛嗬嗬咿/从山坡的那边嗬嗬咿/飞奔着过来了嗬嗬咿//生来美丽的嗬嗬咿/德利格玛姑娘嗬嗬咿/手里拿着绿手绢嗬嗬咿/一摇一摆招手哩嗬嗬咿”。是长调,有人在这样大的风沙中唱着长调《萨嘎拉嘛嘛》在行走!在大风沙中唱着这样一首情歌,看来唱歌的人内心一定很浪漫。

    “快停住啊,不然要被风沙淹没的!”驾驶员是个太年轻的小伙子,紧张地叫起来,我想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声音像被什么突然罩住,而且因为颤抖,一下子就被淹没了。长调声依然隐隐约约,风沙依然凶猛无比。

    二十多分钟后,风终于停了,天空露出蓝色的脸庞,沙漠也像发够脾气的少女一样安静了。我赶紧寻找那吆喝过的几个人。是三个人,已经越过了我们。他们身上落满风沙,呈现着岁月的那种深褐色。他们没有被风卷走,而且在风中准确无误地前行了一段路。他们是怎样从风中穿行的?是从草丛中,岩沟中,还是从河岸上的灌木丛中?我无法知道。大风过后的天空更高,依旧觅食的鸟儿,起起落落地在天地间扯起风景。

    他们慢慢地走远了。到底有没有大风携带汉子的故事?我坐在一片草上,点燃了一支烟。太阳已挂在中午的天空,我的影子像小甲虫一样散落在脚下。每一天的遭遇,其实都像隐隐约约的甲虫,在阳光的爱意里飞动。河对岸的沙漠里,已经走远的那三个人,还有那些野草,此刻我已感觉到了他们的呼吸就是大风。风永远不会停,与他们内心的鼓动与适从似乎更默契。我想,将心灵完全投入事物,人也便是事物,是世界了。

    在这次大风中,我从肉体到心灵,得到了锻炼与启示。后来,我写下了这样两句诗:“汉子们在风中丢失的心/被沙漠藏在甜蜜的音乐里”。

    枯树的生命

    为了倾听长调,我走入了新疆的蒙古族图瓦人居住的白哈巴村,别人告诉我,这个村子里的图瓦人会唱长调,尤其精于长调中的呼麦,而且他们吹奏的苏尔就是《胡笳十八拍》中所说的胡笳。我有些兴奋,想探寻一下这两种艺术在民间的状况,实施一次真正的田野调查。但进入村子后,我的脚步却变得迟缓了,我始终觉得有一团迷雾分布于我眼前,似乎要求我必须在这里“生活”,而不应该只抱着“挖掘”的心理。于是,我决定到别里思汗家住下来,让自己变成这里的一员,一点一点地融入隐藏在生活迷雾中的长调中去。

    别里思汗家在草场的边缘,从村中向上眺望,只能看见他家的栅栏,等到了坡上,就看见了他家的两座房子。坡上的人家住在高处,但村子的中心在低处,所以,坡上人家干什么都仍要向坡下汇集。我许多次发现,坡上人家有向下张望的习惯,有的人一向下张望就是半天。

    到了坡上,我在别里思汗家住了下来,准备过几天坡上人家的日子。别里思汗家墙壁上有一幅照片,拍的是去年的雪灾:大雪覆盖了一切,牧民们挣扎着从积雪中爬到一块石头上,抱住羊缩着身子向远处眺望着……别里思汗不知从什么杂志上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撕下贴在了自己家墙壁上。看着照片,心里一阵阵难受,别里思汗想通过这张照片留住什么呢?怏怏地出来,迎面走来两个牧民,还带着一个孩子。我们看见孩子脚上的鞋子已经开了口,便掏出十块钱塞进他的口袋。孩子和大人都因为惊恐,在眼睛里表现出了很复杂的东西。看着他们的眼睛,我变得更加难受,不得不赶快离去。现在已距冬天不远了,想起那幅照片,心又疼了起来。

    就在这时,看见了那棵树。坡上实际上干旱无比,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坎因为长不出草,显得像被刀砍过一样伤痕累累。不远处的山全是褐色的,如同太阳暴晒得裂开了伤口,刚刚流过血。几只乌鸦尽管在低低地飞着,但仍然给山谷添了几丝凄凉。一棵树孤独地立在山口。如果它是细瘦的,只长出不多的树叶,反倒会让人觉得它坚强。然而它不知已死去多长时间了,浑身枝干是黑色的,被大风掀掉皮的地方,又触目惊心地变成了红色。由于它所处地势较高,所以远远地望上去,几根细黑的枝干似乎已扎入云霄无法抽出。那几只乌鸦忽然从谷中飞出,怪叫着,要落在它上面。但绕树几圈后,却因无枝可依不得不再次离去。

    扭过头才发现,与这棵树一样的事物太多太多——模糊的帐篷,泥泞的小路,稀疏的行人,裂着伤口的山谷……等等,都已经在一抹赤野苍黄中融为一体。

    我在它跟前站了一会儿,往别的地方去。我尽管在努力追求着生命的真实与美,在承受着命运中的苦难,但我的心还依然需要被美好的东西养育。我想看到那些茁壮成长的小树。不是因为被这棵枯树影响了情绪,需要借助它们转换心情,我实在是不相信,一棵树应该像被歧视后反而更加强悍的民族一样,越是在艰难的环境,越是有奇特的生命现象才对。

    我想起去年的雪灾过后在村子里发生的一件事。一只山羊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慢慢地爬上一棵树,用嘴咬住一根树枝,从树上跃下,它被摔在雪地上,但那根树枝同时也被折断,它爬起来去吃挂在枝上的干树叶。如果那棵树在今年活下来的话,一定又长出了新的枝叶。

    之后不久的一个下雨天,我又向那棵树走去。不知为什么,我在心里一直想着它,似乎对它有些舍不得。走到它跟前时,整个山谷已被大雨裹住;此时的石头和树木被雨水冲洗得干净了许多,在大雨深处,那棵枯树在雨中仍然赤黑。我觉得在此时已完全变得迷茫的世界中,它似乎是有生命的。

    大雨哗哗,似乎要渲染出特殊的气氛。在枯树跟前,我一时无言。雨悄然浓密了许多,村子和草场又模糊了轮廓。我忽然为此时的大雨高兴起来,它像是在用十二分的热情浇灌着这棵枯树。这是一种爱吗?是类似于人一样的一种关爱吗?

    我离去时,听到枯树上有声音响起。我抬起头,大吃一惊——那几只在山谷中低低盘旋过的乌鸦,不知何时已憩入该树的枝头,此时被我走动的声音惊起,扑棱着绕树盘旋。我望着这几只乌鸦,还有伫立于大雨中的枯树,一时哑口无言。几分钟后,乌鸦又轻轻落入枯树的枝干,很快,便与树融为一体。

    我默默转身离去。一棵树死了之后,成了几只乌鸦的家,在下大雨的天气里,它们都不离开,这是不可更改的一种依赖,也是一种深深的爱。

    雨下得更大了。

    呼麦

    呼麦又名浩林潮尔,是长调的一种。呼麦在新疆阿勒泰的图瓦人中流传,是一种喉音长调,一个人可发出两种音域的东西,所以又称喉音双音。在一个草地上,一个蒙古族小伙子在打马草的间隙唱起了呼麦。顷刻间,他的胸腔里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一股股沉缓厚重的声音在回响,让我目瞪口呆。太神奇了,一个人居然能从胸腔里发出这样的声音。几天之后,我才知道那就是呼麦。

    不久,我在白哈巴村听到了一个人和呼麦的故事。这个人在三十岁的时候,就像一匹骚动的马,体内有无数激烈的东西在向外喷涌,他是无法抑制自己的,但他却必须想办法控制自己,因为激烈有时候是危险的。

    多林在三十岁的时候,学会了看太阳。一个人能从太阳中看到什么呢?按图瓦老人的说法,看太阳并不是一件好事情。老人们说,以前曾有一个小孩喜欢看太阳,他父母和村里人都很为他担心——看太阳的人,慢慢地就心生了杀念。在那个时候,人们都已经安定下来了,没有什么别的部落的敌人可杀。所以,人们都隐隐约约为他的结局担心。有一位老人试图说服他,但他看人的目光凶凶的,似乎马上要扑过来。老人吓得赶紧离去,嘴里喃喃着:已经这样了,不祥,不祥……不久,那个小孩自杀了。他自杀的方式很怪,一把长刀插进了心窝,但双眼却向上看着,似乎仍在看太阳。听人们说,以前部落里的头领都有过看太阳的经历,后来他们就带领人们去打仗,杀人如麻,从不心软。那样看过太阳的人,不去杀别人,最后就只有杀自己。

    多林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开始看太阳的。多少年后,他都为当初突然在内心产生了看太阳的念头而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过几代人之后,图瓦人中就要出一个看太阳的人。因为已经知道了前面看过太阳的人的结局,所以多林的内心也充满了恐惧,害怕自己有一天不能自抑,自己把自己的生命结束了。有一段时间,他感到自己的体内已经有一团火燃烧起来了,但恐惧却使他突然压制住了这团火。产生于危险事情的恐惧,反而是一件好事。他妻子对他说,你吃了多少只羊了?每只羊的力量加在一起,在你身体里就变成了一把火。所以,你要想办法转移那些火。听了妻子的话,他开始苦苦琢磨着转移“身体里的火”的办法。一天,他感到身体里又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了,一着急,他想大声喊叫,结果,他感到那些快要燃烧的东西涌入了胸腔,变成了一种啸鸣。他在不知不觉间会呼麦了。从此,他不再本能地看太阳了。呼麦接近于歌唱,但却是用胸发出的声音。胸鸣的音律很有表现力,让人能够从中感觉到存在于白哈巴村的一种天籁之音。

    村里的老人们说,多林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多林不解,问他们为何这样讲?老人们说,你身体内的火实际上是你自己的一个心念变成的,这个心念太大、太激烈,而且它还要向高处飞去,你不能让它平静下来,所以就忍不住看太阳。多林听他们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他想,作为一个图瓦男人,原来看太阳并不是一件坏事。要紧的是,如何将“自己体内的火”转移。

    从这以后,多林知道村子里有很多人都有过看太阳的经历。这些被“火”烧过的人,将“火”转移后,在一生中,体内就有了一种更为平静的火。

    苏尔

    苏尔像呼麦一样,也是长调的姐妹艺术。有人说,苏尔即胡笳。说起胡笳,便想起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现在已无法听到它的曲了,但仅伤感至极的歌词,读来就让人忍不住掉泪。从汉代到现在,如果胡笳一直留存于民间的话,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啊!

    在白哈巴,我去找萨朗别克,他不在商店,我又去他家找他,他母亲说,他去吹苏尔了。我在村里听说过他对着山吹苏尔的事,但没有亲眼见过,于是便朝萨朗别克的母亲所指的“那一个地方”走去。萨朗别克坐在一块石头上在吹苏尔,我不想打搅他,便坐在一旁耐心等待。十几分钟后,萨朗别克吹完了。我和他坐在石头上抽烟,他告诉我:“今年我想干点事情,但觉得很难,一直下不了决心。昨天下午我路过这里,看见了这面悬崖和崖顶上的那棵树。我觉得那棵树像我们村里的那些厉害人。你看,在那么高的地方,只有它活了下来,别的树都不行。我很感动,但昨天已到了下午,太阳不在天上,我只好回去。今天太阳出来了,我就吹了。今年我可能要受一些磨难,但最终会像那棵树一样爬到高处。”

    我不再问什么。我知道他刚才吹的大概就是这些内容。吹苏尔,除了在图瓦人中间可以看到外,在别的地方也是有的。我们平时见到的多是号叫和痛苦的嘶叫,现代文明是不能让我们通过声音将心灵予以寄托的。而图瓦人由于与山贴得太近,其生存与生活时时和山牵连在一起,所以,他们吹苏尔实际上就是精神的飞跃。悬崖顶上的一棵树,暗暗应和了萨朗别克的心理,他向它倾诉,而它所表现出的生存意味,便给他一种安慰。人,要获取精神上的具体指向,有时候就得到大自然中去聆听和感悟,万物生灵有时候就是一种直接的引领。

    我们说话时,萨朗别克将苏尔放在一块石头上,苏尔是金黄色的,被阳光一照便泛出明亮的光芒。我忍不住在说话的间隙要低头去看一眼。一支苏尔,当它被图瓦人对着山吹奏时,笛孔里就有一座座山;对着河流吹奏时,笛孔里就有流动的水。它成了图瓦人诉说梦想的另一张嘴。

    正要离去,萨朗别克看见一只鸟儿在悬崖中飞动,便指给我看。那是一只通体发黑的鸟儿。它从崖底斜飞着,大概是飞累了,想飞到崖顶的那棵树上去歇息。萨朗别克见它改斜飞为直飞,便拿起苏尔吹了起来。笛音是赞许和鼓励,在鸟儿身后化成一股力量,推动着它向上飞去。过了一会儿,鸟儿飞到树上,在一根枝干上落下,萨朗别克的笛声也在一个高音处戛然而止。在短短的几分钟内,笛音变成了飞翔,而飞翔又幻化成了音乐,二者一起向高处上升。在高处停止时,似有什么东西还在持续。

    回到萨朗别克家里,见他把苏尔端端正正放在成吉思汗画像下。早先我注意到每家都挂有成吉思汗画像,但没有注意到他的画像下还有苏尔。这两个东西都被供奉在屋子的正堂,足可见它们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萨朗别克的母亲说:“苏尔其实很少吹,一年也就那么三四次,但它让人觉得始终在心里,不吹它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它发出的声音。比如有时候干活时,干着干着,就好像听到了它的声音;有时候走在路上,也有这种感觉。”

    萨朗别克的母亲的这种感觉在图瓦人中是多见的。我曾在村中见过好几个人在走路时,身体有一种舞动感,隐隐约约地,他们似乎被一种音乐包裹着。这是一种外人无法体会的幸福,不管他们要去何处,这种行之旅的音律美却已使他们为之迷醉。

    说起吹苏尔,萨朗别克的母亲说起一个故事。有一次她的羊丢了,大风雪使她无法前去寻找,她便回家拿上苏尔在风雪中吹。她内心焦灼不安,渴望羊群能快些回来,笛声便把她的心思传了出去。大风呼啸向前,笛音被携带而去。她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笛声借风可行千里;她相信羊群能够听到笛声,它们会返回村子的。平时,人们对着奇特的景物吹苏尔,是一种精神指向,而萨朗别克的母亲的吹奏,则让其发挥出了现实作用。这个生活在遥远的酷似小部落里的女人,完成了一个哲学大话题,即精神最终必将转化成现实作用。后来,羊群真的回来了,围着她“咩咩”叫。她站在羊群中高兴地笑了。但她的手,却把那支苏尔越捏越紧。

    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当我们真正看到生活在变成艺术时,我们才会惊讶那种真实的强大和美丽。它不受任何东西的影响,沉迷而又冷峻地表达着人们的心思。再加上有赤野地域在暗暗起着推动作用,一切都显得那么透彻和明朗。

    萨朗别克的母亲说,村子里吹苏尔吹出奇特事情的人多得很。有一年,一只羊不下奶,眼看着它的羊羔要被饿死,主人一着急,对着它吹苏尔,它居然哗哗地流出了奶。还有的人对着马和牛也吹,它们都被感动了。人们都觉得,这种时候音乐就是一种力量,家畜们只要听到,就会突然间焕发出力量。

    萨朗别克要去干今年该干的事情了。我劝他带上苏尔,遇上什么困难,就吹一吹,那样,肯定就不会有什么能把他难住。

    后来有一天又听到了苏尔。我没有去寻找吹苏尔的人,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我便觉得自己被笛声引领着,身子变得很轻,向村后的林子移去。我抬起头,看见林子后面有白色的雪;再往上看,就是被冰包裹的山顶。

    落在高处的雪,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结成了冰。

    吹笛者阿尔布养

    所有的声音都是为了人的心灵和耳朵而存在的。

    天气好的时候,在村子里能听到许多鸟叫。阿尔泰被誉为“金山银水”,有许多灵鸟异兽都在此生存。步入白哈巴村后的林子,立刻便听到一片鸟鸣,偶尔有平常不易见到的鸟儿突兀地发出一声鸣叫,甜美悠长,直抵林子深处。有些鸟儿在村子里筑了巢,人们爱鸟,从不干扰。于是,村子里便充满了鸟儿合奏的音乐。有鸟儿的村庄是幸福的,尤其是地处阿尔泰大山深处的白哈巴村,时时有一两声鸟鸣突然响起,让人疑心是它在沉睡之中的梦呓,或者是大风突然把它弹响——一个如此宁静的村庄,早已在寂静中孕育出了内在的许多音律,这些音律随大山凝重,随白云飘动,随河水流淌……有时候,鸟儿们的鸣叫是这些音律的领唱,过门一毕,动静交融,缓缓奏起。

    图瓦人也很喜欢音乐,有自己的乐器和音乐。我多方打听,才知道现在只有一位老人会吹图瓦笛子,住在喀纳斯湖旁边的村子里。走了很远的路过去,才知道老人现在吹笛子收费,听者每位三十元钱,来喀纳斯旅游的人很多,有一个人当了老人的经纪人。我们向经纪人问起老人的情况,她草草对付我们几句,不再理睬。过了几分钟,便以老人今天很累,正在休息为由将我们打发出门。北肯比我们大家都要开朗一些,他指着重峦叠嶂的丛林和明亮的雪山说,虽然没有听到音乐,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他吹的曲子可能就出于那些地方。事实上,真正听好曲子时,人却不会在曲中停留,好曲子是一条路,会把你引向感觉中的地方去。北肯在阿尔泰大山中长大,没有念多少书,但他的这番话却说得颇有见地,着实让人佩服。

    晚上与索伦格说起图瓦人的音乐,他说,没听到笛声也没什么,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阿尔布养,是一个图瓦小伙子,擅长吹笛,图瓦人现在吹的许多曲子,都是他创造的。他出身贫穷,但自小喜欢吹笛子。他吹笛子的时候,必须要到树林里去吹。林子里的风将他的笛声托起,抚过树叶,在枝条间飘扬。也许是受大自然的熏陶,他的笛声如痴如幻,时而奏出幽谷的宁静,时而奏出高山的伟岸。后来,他的笛声一起,林子里的鹿、山羊和一些鸟儿都来听。它们围在他的周围,听得如痴如醉。有时候,他奏出悲伤的曲子,动物们听得直流泪。而他高兴时奏出的曲子,则使动物们在草地上狂欢。时间长了,动物们便成了他忠实的听众。在村子里,牲畜们对他的笛声也很迷醉,正在奔跑的马只要听到笛声,立刻就停下来低头倾听;吃草的羊听到笛声时,会一一转过头来,朝他出神地凝望。

    他的妻子是个小姑娘,比他小二十岁。家里的一切都得靠他,两人常常为他吹笛子耽误时间吵架。他虽然因吹笛子在村子里的地位很高,但却不能像别的男人一样用马车往回拉东西,也没有羊群和马。一次,他没有捕到任何猎物,空着手从山上回到了家里。妻子伤心至极,要离他而去。他并不阻拦她,等她出门以后,吹起了笛子。笛声如泣如诉,隐隐传递着他的苦衷和平时从未对她说过的话。她突然被感动了,流着泪转身返回,从此不再离开。这是一个让人心仪的故事。索伦格说,后来他上山去采药时,不慎跌入山谷身亡。几天后,村里人见他未归,四处寻找终不见他的踪影。正在着急,在那天晚上,村后的林子里突然响起一群黄羊和鹿的鸣叫。它们叫得很悲伤,声音里充满痛失什么的音律。因天太黑,人们无法上山去看个究竟,它们便嘶叫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人们走入林子,见一群黄羊和鹿仍在叫着。见人来了,它们便转身向一个山谷走去。人们跟上,行至谷底便看见了他的尸体。是以前听他笛声的动物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便来村子里报信。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即使它是一个传说,在山清水秀、灵音四弥的阿尔泰流传,也让人觉得可信。因为它始终发挥出了音乐的功能,把故事推向了高潮。所以,这个故事是独特的。索伦格说,他就是一根笛子嘛!风从笛孔里进去就发出了风的声音,河流进去就发出河水流动的声音。

    人其实就是音乐。

    动则惊世,静则养心。

    听歌

    好几天,都听大家不停地说起巴哈台唱歌的事。索伦格感叹着说,他哪里是在唱歌,嘴一张,简直就是在说你心里的话嘛,一动一荡的,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细问之下,才知道巴哈台就唱那么一首歌,而且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大意为母亲站在蒙古包前呼唤着儿子归来,一遍又一遍。我在心里揣摩,那一定是长调,当然,最迫切的心情还是想见到巴哈台;我想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嘴一张”就“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的人。

    去他家的路上,又间接地听到了他的来历。巴哈台祖上曾迁移过好多地方,属于较为古老的游牧者。我比较心仪这样的游牧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身上兼具了原始和冷峻两种气质,他们的命运中有着被歌声承担了的某些东西,因而到了巴哈台这一代,生存便不是唯一的,或者说,当他们把生存问题解决了之后,唱歌就成了首选的生命方式。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了根之后,对现实生存更迫切的一种要求呢?但我仍然隐隐约约感觉到,正因为他们面临的东西有那么多的无形变化,他们的生命才被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变得鲜活和兴奋起来。

    在这之前我已经听过一次蒙古歌。

    是在一次酒宴上,几位蒙古族少女边唱边敬酒。下午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喝了下马酒。看着大家那般豪饮,心里就想如此这般得多少酒才够,刚这么想着,一扭头就看见院子的一角酒瓶堆积如山,当时少女们也刚好将酒敬到了我跟前,不再犹豫,我端起一碗一口喝下。酒入肚,感到心里有一股火立刻腾起,脸也烧了起来。很快,大家趁着酒兴就唱了起来。少女们重复着那几句歌词,大意就是山美水美酒更美,歌声迎远客,请为草原留下你的心等等。歌声的美,在这里我无力描述,因为那类似于一种天籁。但那天的感受却是很强烈的,我只觉得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正走向一个无比宽阔的地方。

    这可能就是音乐的魅力!

    这之后就迷恋上了腾格尔的歌。马头琴和笛子响起的时候,歌声却不是一种腔调,而是呈现——它先将草原、蓝天、云朵、蒙古包、马匹、炊烟、羊群、河流、树木、人群等等一一推到我面前,然后才能听到旋律。在这时候的旋律中,腾格尔才开始向草地深处走去。女诗人王小妮说:“鹰在峡谷间上下滑翔,鱼在海的深处光一样转身。人很少能得到鹰和鱼的感受……但腾格尔把两种自由动物的幸运都体验了。”是什么在这里面起着作用呢?歌手的感情处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有关天堂的问题。通常情况下,人们臆想的天堂是至高和至美,是最后的停歇。而在腾格尔的内心,天堂大概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大空旷,是更自由的一种行走。

    值得一提的是,继腾格尔之后,我又遇到了一次真正的倾听,是李娜的《青藏高原》。我已在另一篇文章中写过李娜,但我仍固执地认为,能把歌唱成那样,李娜一定听过母狼在深夜里的叫声。

    骑着马缓缓地,但又有些按捺不住急迫似地到了巴哈台的家门口。他家在坡东头。他听说来了远方的客人,惶恐地注视着每一个人,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场面的样子。

    从表面上看,巴哈台无疑是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人。一番介绍,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进入屋内,巴哈台一提议,大家便一致让我坐上首。我不敢,但在推让的同时,我立刻感觉到再谦虚就对不住这帮子兄弟的情义了,于是便利索地脱了鞋,恭恭敬敬地坐了上去。

    巴哈台给大家很快弄好了茶。这个穿着破旧,表情木讷,甚至还有些羞涩的图瓦人,一直不和大家搭话。但把茶递过来的时候,却用一种非常诚恳的目光在望着你。起初我以为那就是一种诚恳,但很快我发现他的这种目光其实是一种傲气,一种只属于他这种人的傲气。这种傲气不论对于他,还是别人,都是一种正直和认真。他在坚持着这种东西时,别人被影响着,也得认真对待他。

    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

    喝完茶,吃毕饭,没有任何开场白,巴哈台唱起了那首只有一句的长调:

    儿子啊回来吧

    听到第四遍,我就坐不住了。巴哈台的歌和我在新疆伊犁听过的阿拉木图女歌手的磁带《一句歌》同出一辙——把一句歌词反复地唱,只是在音调上变化着。但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我不懂蒙语,但估摸着想,歌词的意思大概就是:回来吧,儿子。歌词用望、等、急、悲、痛、忧、想、思、恨、呼、骂、哭、忍、盼、寻等具体的场景唱出了母亲等儿子不归的种种感情。简单的一句歌词,因为表现出了母亲不同的心理,而有了不同的感情渲染。

    巴哈台不停地变化着母亲的心思,不停地唱着。随着他的歌声,我感觉自己似乎跟着什么走上了一条路。被歌曲征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要想有这样的经历,必须在偏僻的地方,等到空气中浓浓地飘起了一个民族的味道的时候,才能开始。好歌就是梦的行进,人无法接近。

    现在写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向读者再细致描述巴哈台的歌声了。我想试着写出我的感受。这些感受应该是真实的,应该是经过巴哈台的歌声表述后显得更逼真和确切的生命经历。假如有一天读过此文的朋友听到了这样的歌声,我想,你一定会产生和我同样的感受:

    儿子啊回来吧

    真实的感受很多,这里仅举四例:

    一想。母亲站在蒙古包前,久久地向远处眺望。太阳已经下山,儿子该回来了,但草原上一直没有他的身影。

    天色慢慢转暗,大风吹打着蒙古包,已经发出了吼声。

    母亲仍伫立在原地,目光迷离。她坚信儿子正在翻越最后一座山冈。

    二望。夕阳慢慢地转暗。母亲望着远处的最后一抹夕光。

    忽然,那抹夕光浮动起来,犹如一群正在奔跑的羊群。

    母亲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紧盯着那个地方。过了一会儿,夕阳落下,那抹夕光快速消失。一切都归复平静。

    泪水挂在母亲的脸上。

    三呼。母亲终于放声喊开了儿子的名字。大风吹来,吹乱她的头发。她一边用手指捋着头发,一边仍在喊叫。

    风越刮越大,她的喊声一直持续着。似乎大风要把她的儿子刮走,而她的喊声就是紧紧拽着他的一双大手。

    后来下起了雪,她的呼喊声在风雪中直冲天宇。

    四等。母亲背靠着蒙古包,坐在地上等儿子。蒙古包的门半掩着,只要一看见儿子,她就将门打开。里面有正在燃烧的炉火和铺好的床被。

    母亲的身边放着一件皮袄,是儿子这次出去之后,她给他新缝做的。

    文章写到这里该结束了。只是,因为巴哈台与我们告别时的神情,我在这里再写几句。我没有想到,他唱完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木讷和羞涩的神情。我们与他交谈,他客气了两句,便不再说话。临走时大家合影,他死活不坐中间,用索伦格的话说,“像被钉子钉了一般,只站边上”。照片洗出来一看,他一脸的无可奈何。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无可奈何的现实生活和他唱歌时的感受有着很远的距离?这之后我经常想起巴哈台表情中的复杂。直到在一次大风雪中,我才忽然理解了巴哈台。那次的大风雪是忽然从天而降的,一瞬间就使大地变得模糊起来。我在忍着大风雪折磨的同时,忽然想起巴哈台开始唱歌时的气势就是大风雪从天而降的这种。

    巴哈台缺少使自己迷失的大风雪!

    我们每个人都缺啊!

    我在大风雪中跪下,双手向天,做一个“都洼尔”(请允许吧)。

    儿子啊回来吧

    为了让母亲的爱永存,请让大风雪再凶猛一些,请让儿子回家的路更艰难,更缓慢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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