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湖,首先是从放猪开始的。所以你要写文章,我给你取个名字,直接就叫《吉教授放猪记》得了。教授放猪,这事儿新鲜,有吸引力。我也奋不顾身地奉献一回,为你招徕一下读者。
我怎么放起猪来了,当然不是现在,我现在已经不用放猪了,我放学生;既然不是现在放猪,你们一定会猜想是我被打成右派时放猪吧?对不起,别看我长得老,但人家轰轰烈烈打右派时,我还是个刚缝上开裆裤的孩子呢。
我放猪,是在山东老家的吉古庄,我是村里的村民,十几岁的村民。放猪,是队里安排的活儿。我不放猪,队里就放我了。猪一赶到野外,就有草吃;人呢,一不干活,就没有饭吃。所以说,那时候,猪的日子比人的日子好过,也比人的地位高,人伺候猪,但猪用不着伺候人。
别看我的文化水没有多深,但我从小爱思索,我的哲学思想就是在放猪的实践中慢慢形成的,并且是不折不扣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我会辩证地看待问题,毛泽东说要一分为二地看待问题,我看问题,可能一分为三,一分为四,一分为八。我这个人,也是块钻石,从哪个面看,有哪个面的棱角,哪个面的闪光,当然,也有哪个面的丑陋和阴暗。这个,我一点儿也用不着避讳,谁脖子后面刮不下二两灰来?你们女人崇拜的女作家张爱玲不是说过吗,从鼻子下面往上看,谁鼻子里没有二两鼻屎?
说言归正传,又扩岔了,请原谅。放猪,当然非我所愿,我那时候虚岁才十三,留着个茶壶盖那样的傻蛋头,腰里揣着个弹弓,整天牛皮哄哄的,闭着一只眼睛对着树上的鸟儿练瞄准。正是做梦不爱醒的年纪,怎么甘心放猪呢?我刚上初中,还想上高中呢,结果队里的贫管会主任老歪剥夺了我这光荣的权利,将我拽下来到生产队放猪。那时候,贫管会主任比村长权力还大(那时越穷越光荣嘛),什么事都管,恨不得连老母猪生崽的事也掺和。大家叫他老歪,除了他中过风嘴巴歪了外,还因为他心术不正,看人也斜着眼。俺姥姥说过:心术不正的人,五官也不正。——你看,乡下净出哲学家,一个老妇瘪着嘴巴随口一说,都是顶呱呱的真理,服不服?
没办法,谁让咱成分不好呢,地富反坏右不能接受教育,只好下来割草放牛种地!我那九个英雄好汉的姥爷,让我这个压根儿就没见过面的外孙受牵连了。就为这个,我至今还感谢他们,给了我磨练成长的机会,并且时至今日,我对他们的尊敬与钦佩还与日俱增。为啥?就是因为如今咱们国人,缺的就是这种豪情,这个骨头和血性。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先生曾经感叹“种的退化”,可不是嘛,现代人真是火柴盒养蛐蛐——越养越窝窝,一辈不如一辈了!
言归正传。我平白无故地就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能甘心吗?甘心我就不是有九个土匪姥爷的外孙了。毛爷爷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不让我上学,我能不忌恨你吗?猪都知道忌恨人,难不成我还不如一头猪了?
我要让贫管会主任老歪知道我的厉害,所以,这天半夜里,借着月光,我揣着把斧头就直奔老歪家门口去了,两只小眼睛贼亮。别看咱岁数小,可是咱胆儿肥!老歪家在村口,孤零零的,旁边只有几间废弃的烤烟屋——这家人,连住个地儿也要与众不同。天还没亮,我就将他家门前两棵刚栽上不久的小树放倒了,树小,不经砍,几下就解决了。你说他家人睡得多死,我小斧头砍得有声,他家人愣没一个听见的,大概觉得自己是一方霸主,没人敢怎么着,压根儿也不往这方面动心思。估计砍树那动静,他家圈里的猪都听见了。我看见他家枣树上睡着的几只老母鸡,缩着脖子动了动,又没声息了。
树砍完了,村里人还没醒呢!我把斧头往腰里一插,不慌不忙地回了家,冲干净手脸上的汗味儿,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井水,又小睡了一觉,神不知鬼不觉。我家里人不知道我深更半夜干了这么件大事,但我估计天亮后,贫管会主任应该知道他家门前的树是谁砍的了,也应该知道我砍他家那树的意思了。
嗨嗨,别说咱心狠手辣。有气,就该让对手知道,千万别藏着掖着,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受双份折磨,并在折磨中检讨自己的做人问题。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了了,那是肯定。果然,太阳刚从我们那猪圏墙后爬出来,村东头槐树下的那口铁钟就敲响了,那些年,这些破铜烂铁的声音把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接着,队长的哨子也嘟嘟地吹起来,带着刺耳的尖音,召集社员们到槐树底下开会。我抱着个小板凳,跟在老少爷们儿们后面来到树下,见老歪的嘴巴气得几乎挂到了他那对儿招风耳上,他一蹦三个高,唾沫横飞地叫骂,说要查出砍他家门前树的罪犯,扭送到公安局去。我知道他是敲山震虎,想把我的胆儿吓破,不打自招呢。他太低估我了,胆小我就不是土匪的外孙了,也不会砍你家门前的树了!我在人缝里朝着老歪嘿嘿笑,气得他那只歪嘴巴左边扭扭,右边动动,都不知往哪边歪好了。
那时候,为了几棵树,没有劳烦公安局立案破案一说,而且,尽管老歪心里知道是我小子干的,也没抓住我手脖子,没有证据;即使抓住了,也没招儿——我虚岁才十三,还是个未成年人呢。若真让公安局抓我,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父老乡亲的唾沫能把他淹死。公家有公家的法律,村里有村里的哲学。你这个贫管会主任只要还是村里人,老婆孩子还在村里住着,就得遵守村规,尊重村里的哲学,嘿嘿!我看你拿我咋办。别看我小,我人小鬼大,吃透了乡下人的哲学,才敢这么有恃无恐,所以庄里人说我从小就有出息。我表舅舅宋明理呢,夸我聪明。前不久他从国外拄着个文明棍回来,又摸着我的秃头顶夸我聪明,我说:舅舅,我都快五十岁了,老得头上的头发比你也多不了几根儿了,你再夸我聪明就有点儿太悲剧了。聪明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改名了,叫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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