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空荡荡的,在情缘啤酒屋要了十瓶珍子促销的啤酒,独自喝到深夜,才踉踉跄跄朝观景花园走去。
整整五天,我都被珍子不辞而别的事困惑得心慌,无暇顾及替胡帮文找律师咨询的事。没有珍子的一点踪迹,我就在省城大街小巷和酒吧乱窜。整整五天我都没有去报社广告部,骑着自行车几乎蹿遍整座城区,依旧没有见到珍子的影子。我百无聊赖,无计可施。我这时才突然觉得珍子对我来说是如此重要。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
这天下午,我在观景花园小区路口遇到胡帮文,他背着新崭崭的背篼穿行在人行道上。
“胡二叔!胡二叔!”我在人行道上远远地朝他招手,“你来啦?”
“你说请律师的事……到底行不行?”
“我一直没得空闲。看来得缓几天。”我不觉脸热起来,尴尬地说,“有你侄女消息没有?”
“这么大一座城哪里去找?”
“你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谁说的?你看我嘴上都急出燎泡嘞。”
我走过去看,他嘴唇上果然有一串燎泡,便说道:
“你来找我就是打访找律师的事?”
“那事现在先得放放。倒是我帮举老哥的毛病转重了,我来找你讨个法子。”
他一脸黝黯。想起第一次在筑新路与他撞在一起时的样子,我觉得他似乎变了个人。
“你陪他去看过医生没有?”
“看过。”
“医生怎么说?”
“医生也说不明白。听专家讲,得先交一万块钱押金,住进医院里观察一段再说。”
“押金?一万块?”
“去医院正好是上前天早晨9点多钟。我替他挂号、交钱,听医生亲口这样讲的。”
“胡大叔还住在屋里?”
“嗯,我老伴和儿子守着——我儿子同他妈昨天来的。我去客车站接他母子,秀珍打电话找她爹,却没说什么就挂了。我回拨过去,对方是观景花园岔路口综合商店的电话。我来找你,一是替我帮举老哥的毛病讨个主意,二来呢,你人熟,顺便请你帮忙打听一下秀珍。”
我突然一阵激动,毫无疑问,这是五天来最让我振奋的一个消息。我感到很意外。因此,我一把拽住胡帮文,怕他会一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似的。我说:
“我手上还有点钱,先让胡大叔住院,然后我再去打听秀珍。”
我一下子觉得珍子近在咫尺。我的心情无法平静,我感觉到她似乎就藏身在观景花园的某幢楼里。我先去居委会查找小区近日出租房子的房屋出租户,一无所获;然后又挨家挨户走访了三百多户人家。直到傍晚,我终于在一个叫冯凌翼的单身女人那里打听到珍子的踪迹。
这天傍晚,大概6点半钟光景,我敲开小区豪华商品房区一栋七楼20号的房门,一个奔三十的女子站在门里疑惑地盯住我,问道:
“你有什么事?”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不由得一怔,心想,世界怎么会有这许多的巧?竟然是她,从我租住屋客厅窗户看见的那个逗京巴狗玩球的女人。她既没有把门完全打开,也没有关上门表示拒绝,只是一手把着门露出半个身子站在开启的门缝里。我退一步看她,似乎她是被门和门框夹住的。我站在大约离她有两步远的楼廊上,平静地向她打听珍子的事。
“噢?你找珍子!——你怎么知道她来过我这里?”她把我让进屋去。
珍子没在屋里。京巴狗像一团雪球似的滚到我面前,后肢着地立起身来往我身上撑。
“它不咬人的。”冯凌翼引我坐到沙发上。她替我倒了杯矿泉水。她坐到我侧面沙发上。她把珍子出费用委托她为清溪湾的诉讼代理人,与界镇镇政府以及二十几家金矿打官司的事简明地告诉了我。
冯凌翼说她是珍子上次案子委托的律师,她在倡善导真律师楼。她告诉我说,五天前的凌晨3点左右,珍子的租住屋里钻进去贼了,珍子被惊醒后与贼打起来,手机被贼抢去……
“她让我需要什么材料打这个电话联系。”说着,冯凌翼把一张打字纸递给我,打字纸上面正好写有我的手机号码。“——可是,我起先打过去老占线,后来却一直关机。”
我真是糊涂蛋!只想着不让报社的人烦我,却没有想到珍子也会找我这一层。
又坐了一阵,冯律师还是没有告诉我珍子的下落,我只得求她帮忙。她说她也不知道珍子住在哪里,不过按约定珍子晚上会主动找她联系,也许她能帮我找到珍子。
我从晚报上知道,冯律师是倡善导真律师楼的名律师,身后有一圈子社会资源,不管结果如何,只要她亲自去一趟清溪湾,清溪湾河水被污染的事自然会有个比较公正的结论。
第二天吃过早餐,我把清溪湾的相关材料拿到复印店里,一字不漏地复印了一份给冯律师送过去。走进倡善导真律师楼的时候,冯律师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还有她的女助手。
刚坐下来,冯律师就让她的女助手替我沏茶。她接过材料,坐到书案旁边的椅子上平静地阅读资料。大约半个钟头以后,她用手一拍桌面,说道:
“果然是大记者,采访详细,稿子每个环节都扣得死。”
“当时我只是感觉这件事不一般,是个冒险题材。”
冯律师把脸转向我,平静地说:“这官司打起来难度很大,不过……”
我呆呆地看着茶杯,心里关注着珍子的消息,却不知怎样打破沉默。彼此默然有顷,我憋不住说:
“哦,冯律师,你帮我打听到珍子的消息了么?”
“她……她在医院里——她差点流产。”
冯律师走过来,拎起茶壶,动作熟稔地替我添满茶,然后说:
“珍子起初不想见你,是不想让你知道她住院;后来是不想让你陷进清溪湾的是是非非。”
“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我想给你说,她其实是为你好。”
“这不用你说,我知道啊。”
冯律师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既然这样,你去找她吧。”
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向堆满卷宗的桌案。我也站起身来,向她告辞。
二球悬铃木的落叶渐渐变得干枯起来,脚踩在上面响起脆碎的声音。干着广告部的工作,我开始不停地跑紫灵庵人才市场,我希望自己能替珍子减轻些负担。然而,赶上全球金融危机,有一技之长的人都面临失业,大批农民工也从南方回来了,像我这样的汉语言文学系毕业的本科生,哪家单位会有收留我的意思呢?
我又心安理得地奔走在从观景花园到报社去的路上,中午和傍晚下班后才绕道去医院探望珍子的爹。疲惫奔忙之中,看见路上的行人似乎比年初更多。而且,在路上匆忙的人群里,我发现,乡下人似乎比城里人更多出许多来。
冯律师代理清溪湾村正式向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的第二天,珍子的爹胡帮举辞世了。老人临终前拉住我和珍子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海林,你要是真不嫌弃我闺女,就娶她吧。她妈去了,我又得撵她去,现在……你如果真不嫌弃她蹲过牢……我就把她交给你嘞……”
我握住老人的手,想着与珍子几个月来的交往,便有一种伤感的幸福在身上涌动。我说:
“珍子无论做过什么,她都是个好女子。进过监狱又如何?谁落到那样的地步不做那样的选择?是我也得那样!”
“那……你算是答应啦?”
“我答应!——你好起来我就同她把喜事办了。”
“现在不行吗?”
“现在?可是……”
“……只要……你们给我……磕个头……就算圆房嘞……”
幽暗的病房里,从窗口透进一缕暮色,辉映在珍子爹脸上。我和珍子跪在老人的病床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以后,凝望着老人古铜色的脸,不想他竟然在我们磕头的时候就去世了。
老人去世以后,遵照他生前“靠祖埋坟”的遗愿,我同珍子一道送老人遗体回清溪湾去,把老人葬在珍子娘旁边,就是清溪湾寨子后边那座叫大坟坝的山坡上。同行的人有冯律师,还有冯律师的助手汪虹和司机冯黔翼,胡帮文和他儿子胡二蛮也同车回清溪湾去,单单二婶留守他们在省城的租住屋。胡帮文悄悄告诉我说,送二蛮他大伯上山以后他可能还得回城里来,官司无论输赢,老胡家都不能再在清溪湾立身处世了。
春节过后,我和珍子去看望胡帮文一家,也是新姑爷陪同媳妇回娘家拜新年的意思。走到百花山路口,出乎意料地看见胡帮文背着新崭崭的背篼,冒着雾一样轻柔的毛雨走在前面。远远地,我和珍子都没有喊他,一直悄悄跟在他后头进了屋。
二婶摆上几碟小菜,拎出一塑料壶从清溪湾捎带来的米酒。
“来,我们坐下来痛痛快快喝几杯。”
我和珍子刚坐下来,二叔胡帮文话头一转说道:
“冯律师了不得!她不但打赢了官司,还为我们家二蛮争取到一笔国家赔偿。荷花死后,她娘家爹娘也相跟着去了,在清溪湾我们家没啥牵挂的,就又回省城来寻营生嘞。”
胡帮文抿一口酒,顿住话。屋里一片岑寂,我和珍子仿佛坐在石围天坑里一般。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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