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魂-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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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识时务者为俊杰!”剃头佬说。“我八岁学武艺,在戏班拍过卢启光,同台演《时迁偷鸡》。卢启光失败我落难。落难了学剃头。我剃人家的头人亦剃我头!”‘清理’到赤岗来。又有机会显身手,不是演戏。有年‘五一’,庆祝“最高指示”划龙舟,我当鼓手擂大鼓。说到这里,他用口语“擂”了个龙舟鼓球:咚锵、咚锵……

    剃头佬“锵”完,卷起衫袖。展示练功练来的过人臂力。长叹一声说:“如今舞台没得上,龙舟没得划,只有操剃刀挣几角钱。剃个光头三角钱!有时三角钱也收不到。”

    剃头佬说,有一次,大篷车送来几个男女艺人,说是演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坏蛋,要刮光头挂牌上舞台斗。他一看,有个女艺人叫芳姐。沦陷时,芳姐在莲香茶楼唱抗战粤曲《恨填芦沟月》和《光荣何价》:

    光荣何价卿知否,价值连城,奋起请缨。

    洒热血把国运整,中华民族定振兴!

    一曲未完,鬼子把她抓进牢房。好不容易到今天,又得剃光头批斗。他压低声调对芳姐说:“对不起,芳姐。”她说:“我明白,就算奉命杀我,你都可以下手,做鬼不怨你。你剃吧”。

    剃完光头。革命派将她们押上大篷车开走,钱收不着还要点头哈腰。大篷车一开,剃头佬跺脚骂道:“操你娘的!”

    不信天公还能钳恨口!

    跛鲁他乡遇故知,把一生遭遇都告诉剃头佬,说到眼前生活无着落,禁不自黯然神伤。

    剃头佬问道:“你除了划龙舟,还有哪些本事?”

    “唱龙舟歌。算不算本事?”

    “算!目前人们生活枯燥,龙舟歌可给人听觉娱乐。唱来听听,先听为快!”

    跛鲁开嗓唱道:

    龙舟舟,出街游。国泰民安多锦绣,春回大地翠欲流。

    天增岁月人添寿,碧水垂杨画阁浮。花间蝶舞春风路,财运亨通志气酬……

    唱着唱着围上一堆人。那年日穷得丁当响,“财运亨通”唱到人们心坎上。“好家伙!”剃头佬等人拍手称快:“你的喉底戏班佬称作油喉,倘若早些年跟上个名伶走江湖,说不定出色出色!”

    此后跛鲁从赤岗一路往白鹤洞唱龙舟歌,唱呀唱,唱到渡轮上,与卖艺的一老一少平分秋色,同舟共济混日子。这才知道这老少艺人“成份”不好,从“阶级队伍”中清理出来,如今露宿街头。跛鲁带他两人到剃头佬的猪舍歇宿。凉茶佬、剃头佬,跛鲁和老少艺人好像一家子,穷日子倒也不错。

    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有一天,跛鲁在唱龙舟歌,来了一队带红袖章的人,吆喝道:“不准唱!什么财运亨通,锦绣、画阁,全是‘封资修’!”他愣望那些人,又听他们喝道:“还不赶快离开,不信把你的小锣鼓扔进江水里!”听了这话,跛鲁害怕真的把小锣鼓扔进江水里,立刻收拾东西悻悻地走人。上了码头不远,老少艺人赶上来,说:“一起走,天生人,天养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从此三人没了踪影。脚下的路,如剃头佬所书:艰难崎岖。

    渡船过客好像失落什么,时不时提起卖唱人,总有人说:“会回来的!”

    这话跟榕树湾人说的一样。当年跛鲁离开榕树湾,榕树头纳凉的人都说:“他会回来的!”

    坚持这一信念的人叫艄公九。跛鲁划龙舟,坐的是头架位,艄公九掌艄。他生得牛高马大,时不时站着掌艄,龙舟让他驾驭得犹如生龙,看龙舟的人爆发如雷掌声。跛鲁默然配合,头架桡入水更深了。两人默契惯了,心灵彼此相通。艄公九蛮有把握地说:“他走到天脚底,还是要回来的!”

    茶居伙计往广州给亲戚送粮票,回来说跛鲁在过海渡轮卖唱龙舟歌。艄公九精神一振:“我说他一定会回来!”不久茶居伙计又说跛鲁在不在渡轮唱歌了。去向不明。众人愕然,艄公九默不作声,只在心里说:“他会回来的!”

    榕树湾江水,滔滔东流。岁月时光,随之不停流逝……

    18年后的一天,一辆华侨大厦出租车驶进颠簸不平的村道,在榕树头戛然停下。出租车破天荒出现在顺德水乡,立刻被村童团团围住,好像当年的孩子围着唱龙舟歌的跛鲁。

    车门开了。走出个拄着拐杖走路一拐一瘸的老人。当他摘下墨镜的时候,纳凉的人异口同声:

    “跛鲁!龙舟鲁!”

    这里头有不少倚着他膝盖听龙舟歌的孩子,如今络腮满胡。一位须发皆白的人来到他跟前,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跛鲁,你到底熬过来了!”他就是艄公九。

    “九哥,我熬过来了。”

    “怎样熬过来?”

    “沿途卖唱龙舟歌。唱到沙头角,还以为是大良容奇,谁知此地分中英!我的龙舟歌,唱旺店铺生意,兵哥也爱听。有次过了界,番鬼佬说我督卒,不给回来。不回就继续唱。唱进一块叫元朗的地方。嘿,蛮似顺德水乡。我和老乡一块种芭蕉养鱼塘,开了一家‘顺德公酒家’,港督也来食山坑虾。嘻嘻,这样熬过来了。”

    他说得轻松,惹得大家笑了。九哥也笑说:“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也熬过来了!跛鲁,有洋烟带回来吗?”

    “有。过关限带两条。”说着叫司机取出两条“三个五”给众人分了。大家在抽洋烟,跛鲁盯着绿竹丛中的松皮棚子,当年他给孩子唱完龙舟歌必定背着手走进去:“老板,来碗酒!”那是本地双蒸,想起来齿隙留香。想到这,跛鲁问道:“松皮棚还开茶居吗?”

    “开!老模样。不同的是现在‘国家经营’。”

    跛鲁不屑地说:“有没有搞错,国家经营个松皮棚?不管怎样,进去饮杯水酒。九哥,多年没有碰杯子了,进去,有情饮水饱!”

    众人拥进松皮棚,坐满了桌子。做经理的听说跛仔请客,过来聊天。跛鲁说:“这个棚子我离开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30年不变!”

    经理弘耀功绩:“变多了。我接手后,盖了个水棚,坐北向南,风凉水冷。上头的人说,到此叹茶,一流!”

    跛鲁笑道:“你向上头说,我投资盖座大楼。好不好?”

    九哥插嘴说:“盖两层,楼上看龙舟!”

    跛鲁说:“盖八层,意味榕树湾发了!”

    经理吞了啖口水:“我负责反映!”

    上头听说跛鲁投资建酒楼。积极联系拍板。报批跑了三七二十一个部门,盖了二十九个公章,花去一年两个月时间。80年代悄悄到来,春风秋月又三年,榕树湾望江南酒楼终于落成剪彩,划龙舟助兴。有人问跛鲁:“还会唱龙舟歌吗?”

    “哈哈哈,这支歌仔永远能唱!”

    粤曲私伙局的人搬来锣鼓,咚锵咚锵敲起来:

    龙舟鼓,乐喧天,拨乱反正好时年……

    榕树头辟成公园,树根洞雕成树根景观。成群结队的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榕树梢栖枝歇息,形成“百鸟归巢”奇景。河边栏杆有若玉石雕砌,熠熠生辉。临江一座《龙舟魂》塑像,艺术家塑造一位赤膊擂鼓的龙舟手,底座四面龙舟竞渡浮雕场面相呼应,仿佛奏响《赛龙夺锦》乐章。

    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突然出现在乡亲面前。此人道骨仙风,脸庞清癯,目光炯炯透出睿智气质。年届九旬,身子仍然硬朗。你道是谁?原来是当年乘黑珍珠的花艇消失在茫茫烟水里的季医生。季医生也去了香港。躲进慈云山修心养性,悬壶济世,以“季氏百草油”为生。黑珍珠帮他捡草炼油,相依为命,结成父女深情。个中故事,另起文本才说得清。季医生不闻世事久矣,忽闻跛鲁回乡搞建设,想起一件跛鲁也许想不到的事,不顾年事已高,风尘仆仆回乡了。两人在榕树头相见,抱头痛哭一场。

    季医生说:“我以为你把我忘了!”跛鲁说:“生死之交,忘不了!忘不了!远安堂有副对联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哩。”

    “这么好记性?”

    跛鲁一字一腔念出来:

    淡泊合将秋菊拟,

    心清自有晚香闻。

    艄公九说:“这对联破四旧中毁了!”季医生闻言,心里一阵痛楚,这是他家官至史部侍郎的祖宗表明心志手书遗物。他强忍悲痛,说道:“我个人的东西,毁了不要紧,可榕树湾有件历史文物千万别忘了!”

    “什么历史文物?”众口齐声问。

    “那间古老祠堂,是乾隆年间父子翰林奉旨还乡建的。三百多年来,地灵人杰又出过探花将军书画家,不可再生的文化遗产,如今千疮百孔,可不要毁在我们这一代手里啊!”

    大家跟着季医生走进祠堂。这是一座五间三进,迥廊曲折的古老建筑,楠木斗拱,雕梁画栋。做了几十年小学,墙壁凿成东一个门,西一个洞。墙上挂满历代龙舟大赛扛回来的匾额,廊里吊着代代相传的古老龙舟。修复这座祠堂,必须先建小学。乡亲们说,建酒楼,你跛鲁说了算。修葺祠堂建小学,我们也有份。于是大家一五一十掏钱捐献。跛鲁说:“乡亲带头我跟尾!”

    这回小学报建只用了两个月,半年后学生走入新校舍。祠堂修葺花了八个月,不是“焕然一新”而是修旧复旧。修葺后的榕树湾祠堂,挂上《龙舟博物馆》牌子。那副龙舟歌小锣鼓,成为馆里的文物。

    榕树湾举办有史以来最盛大的龙舟赛事。老中医挥毫又一次书写当年创作的龙门对联——

    龙腾珠水两岸乡亲观博浪

    虎跃榕湾群舟聚会竞风流

    这副对联一出,九哥说笔力墨气都像远安堂毁掉了的对联。赛事结束后,此联藏进“龙舟博物馆”。

    游人欣赏那座雕塑,都说蛮似跛鲁,尤其是那双龙眼核眼珠,那神气,那光泽,分明隐藏着龙舟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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