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接到了毓秀弟媳的电话。我吃惊地问,是她让你给我打的?她说,是毓秀姐,她想见你。可能感觉出了我的迟疑,她哀哀地说,她病了,病得很重,你来看看她吧!
毓秀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呢?难道她这是在提醒我终将败落的结局,我如电击一般呆住了。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突然就被击垮了呢?放下电话,我就往毓秀家里跑。看到她像一根枯木般地躺在床上,心里竟然针锥一般地疼痛。看见我进来,她用骨瘦如柴的手拉着我,告诉我这些年她为了生个孩子,拼命吃药,一日三餐当饭吃,恨不得把药渣子都吞下去,结果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命里无儿难求子啊!她给了我一个笑脸,那是一种凄惨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笑。
那一天,我跟毓秀待了大半个下午,她说了很多话,说她自己,说李梅,说她的不甘心。嘱咐我一定不要像她一样,要早早生个孩子。那才是女人最大的资本,你不知道啊,女人做母亲比做什么都重要!
毓秀是那天夜里死的,显然是死于药物中毒,她的神态倒是安详,只是浑身紫黑,嘴唇乌得如同黑炭,警察找我问讯了一个多小时。我一口断定她不是自杀。我反复回忆了我们待在一起的场景,写在不同的纸上。他们要求我待在厂区,而且得有一个保证人。我写下了金玉玺的名字,除了他,在这片寂寞的北方土地上,谁还能作为我的保证人呢?如今连毓秀也死了,她乌黑着脸,躺在殡仪馆的大冰柜里,浑身泛着死鱼般的清光,让我想起冻在公司冷库里的动物胴体。我实在忍不住,一次次跑到洗手间里去吐。
毓秀的死,我或许没有难过,反而觉得松了口气,于她,这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毓秀的丈夫一直在现场忙碌,尽心尽力,这可能是他对毓秀最殷切的一次照顾,可惜她连这也看不到了。毓秀的母亲在哭喊,呼天抢地,她被儿子搀扶着。那个相貌俊秀,让人鄙视的男人。母亲的哭号仿佛是被儿子绑架着,心怀叵测。
法医的解剖结果毓秀的肠胃里有安定,死于中药附子中毒。她的亲人们都想起来,她长期睡眠不好,每天都要靠两粒安定睡觉。至于附子,在她的药方上自然能查出每剂有10克的用量。问题出在煎药的方法,药师的要求是先煎熬附子一个小时,再加入其余的药物,熬20分钟后服用。可怜的毓秀的那个保姆,她把程序完全颠倒了,她把别的药物煎熬一个小时,加入附子再煮20分钟,使毒性得以最大的挥发。即使这样也不至于致人死,若是她感觉自己不舒服,及时送医院是无大碍的。毓秀吃了安定,很有可能她根本没有感觉到不适,她被自己睡死了。
对她的死,我自然不负有任何责任,可是当事情水落石出,我心里却不轻松。她那天找我和李庆余,是不是走投无路之际,想让我施以援手呢?虽然我帮不了她,至少可以给她点温暖,给她点安慰吧!可是,我没有。愧疚和自责不期而至,但是毓秀的主治医生透露了一个更为惊天的消息,她患的是宫颈癌,晚期了,已经扩散到淋巴,无论如何她也熬不了多少时日了。这个虚荣的女人,她死在自己的刚强之上。连患癌症这等大事,她都瞒得滴水不漏。
毓秀的丈夫为她举办了一个盛大的葬礼,如同他们的婚礼一样体面。几十辆车几百号人,金玉玺携夫人参加了追悼仪式,我远远地望着他和他臂弯里衰弱不堪的妻子,猜不透,他们希望她死还是活着?
我心如死灰。我决定要离开这里。这个灰暗的城市,不管它生长着多么茂盛的经济力量,它仍然是一片荒漠。
一个星期后,我径直去了金玉玺的办公室,像第一次谈判一样,我说我答应他给我开出的条件,去意大利工作。金玉玺微笑着,好像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与意大利的合作将改写中国,不!将改写世界肉制品行业的历史,而你也将成为这个历史的一部分。
我吗?我也微笑着看着他,跟他一样笃定。我终于明白了微笑所拥有的力量,相信您跟我一样,并不会把历史当回事。我们都看重未来,不是吗?
哈!他摇了摇头,年轻人,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
他朝我点了点头,表情严肃起来。我心里一阵迷乱,其实仔细想想,他出身寒微,又是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开创事业,其中的委屈和苦楚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他落魄的时候也未必比我们普通人坚强,所以他对得来的成功必须时时处处小心地捧着,不能在砖头瓦块上摔碎。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确实不如我,他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博士,他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老板桌下的夹层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看来是早有准备,我让四川方面打听过你的家庭,知道你上学家里付出的代价。这是我对你、也是对老人的一点心意。
我愣住了,看着他,脸涨得通红,想说的话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拿着吧!他把卡放在桌子上,用一根指头推到桌子边上,我知道你需要,也会要。
谁让我是你的秘书呢!我回过神来,把卡拿过来看都没看就扔到包里。钱货两讫,如此一刀两断未必不是比虚无的爱情更实用的结果。我觉得我们两个都找到了相互之间的某种平衡。
他站起来。我知道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不能说没有遗憾,我也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失去,但我心里一点抱怨都没有。如果在这个点上结束,我觉得刚刚好。
但我想起了毓秀的母亲,有一件事,我不能不管。
李毓秀死了,算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她还有老母亲,她弟弟的事情,可以网开一面了吧?我盯着金玉玺的眼睛。
他的脸色忽然寒了,瞪着我的眼睛里既有不屑,也有肃杀:你想说什么?
李毓秀,她的老人你不会不管吧?
我管不管,不是你该问的事儿!似乎是恼羞成怒,但他很快就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可能觉得这话太伤人。博士,即使到了意大利,你也要记住今天我说的话:只管你该管的、能管的!他停顿了一下,懊恼地捶了一下桌子,你知道吗?李梅就是李毓秀弄回来的!如果不是从她回来的第一天我就警告她,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能伤害你,你想想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会是什么结果?我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像短路一样噼噼啪啪在爆炸,难道你觉得还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结果吗?
你——他摊开两手,我都这么做了,你还不理解吗?
我心里涌出一种巨大的厌恶和悲哀,他这副讨饶的样子,跟李庆余的软弱有什么两样呢?我转身走了出去。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该跟我说这些,这不是他应该说的话。他是害怕我继续待在这儿闹他的心,还是因为对我歉疚?都这个时候了,没有必要再出卖一个惨死的女人来安抚我,他软弱了。
出卖。我想着这个词,一阵比一阵大的悲哀把我淹没。我想起他曾经怎样在我面前回避谈他的夫人,想起我的照片听之任之地落在李梅手里,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我迅捷地逃到电梯间,把头抵在电梯壁上,泪水夺眶而出。真是奇了怪了,一个人对幸福的感觉,总是比幸福本身的规模要小;而对悲伤的感觉,则比悲伤的规模要大得多。
但我发誓,这将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为了自己而哭!
出了办公大楼,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心里轻松了很多。我知道他正站在19楼宽大的窗口前看着我,相信他也很轻松。实际上,我没有输掉什么,他也赢了。这是我们两个都想要的结果。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金帝的空气!尽管浑浊,却也营养啊!
拿到去意大利的签证,我直接回住处收拾东西。可是,临走我才感受到,这个小屋子竟然这么温馨,连门口地板上总是绊我脚的那一块凹陷都让我中意和亲切——每次擦地板的时候,我对它格外用心,终于把它磨成了一个月牙形的、有点像砚台似的缺口。我在大号马克杯里冲泡一杯挂耳蓝山,急不可耐地打开电脑,通过谷歌地图寻找到意大利,那在地中海蔚蓝色的波涛中的意大利。意大利,意大利,我轻轻念着它的名字,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它——我抚摸着那在世界地图上像高跟靴子一样的国度,禁不住轻松地笑了起来。我的手指沿着西海岸一路北上,巴勒莫、那不勒斯、罗马、热那亚、都灵……这些曾经让我耳熟能详的名字,今天与我隔着荧屏劈面相逢。过不了多久,我的双脚就会实实在在地踏在这只靴子上,这情景是如此的激动人心——是的,也许这个世界就像一双靴子,它有自己的尺度,也有足够的空间;它既给我们限制,也给我们保护。
心情在咖啡里也像在酒中一样眩晕起来。短短的时间里,我的心好像镀了一层膜,对一切都能免疫了。但这有什么呢?至少我学会了爱自己,珍惜自己。这是自私,也是自重啊!
我找到金玉玺孩子们的邮件地址,开始给他们写信,这是我离开这里之前必须完成的工作:“孩子们,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的父亲既不是一个怪物,也不是一台只会挣钱的机器,只要能得到你们的爱和理解,让他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享受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的权利,他真的会成为一个好男人——吾儿:……父亲留给你们的最大财产仅仅是做人做事的经验和原则。做一个诚实善良的人,一个被社会需要的人——这是我用身体、青春和信仰给你们换来的最好的礼物!”
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1期
原刊责编:杨泥
本刊责编:黑丰
作者简介:邵丽,女,生于1965年11月,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主席兼秘书长。创作小说散文诗歌两百多万字。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全国大型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争鸣》《新华文摘》以及各种年选等选载。中篇小说《王跃进的生活质量问题》获《小说选刊》双年奖;短篇小说《挂职笔记》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年度金奖;中篇小说《刘万福案件》获《小说月报》第十五届百花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城外的小秋》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创作谈:沉默与呐喊
很难说清楚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写这部小说,其实这是一个听来的故事,很久以前的故事,甚至可以说在我心里已经泛黄了。这是一个老故事——“老故事”这词儿,怎么听起来都有点吊诡,认真想想,哪个故事不是当下呢?
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更新鲜的表达方式。我觉得,那些看似相似的故事里面,因为表达方式不同,会给故事赋予不同的意义。但是,在这个故事里面,我还是像大多数时候一样,深深地潜了进去,我变成了“我”。这样虽然带来了叙述的便利,但也有很大的危险性。其实,当一个作家真正成为笔下人物的时候,会从那个人物的角度来反身打量自己,而且,大多数情况下,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也经不住认真打量。一切都是那么随机和偶然,一切都是那么脆弱不堪,轻轻用手指一戳,就是一个窟窿。
这,也许就是我们的生活,也许就是当下所有人都在焦虑的原因所在。很多人都在说,一定要做自己,找到自己。可哪个自己才是真的自己?哪个自己有可能成为真的自己?当“我”在一次一次看清生活真相之后,那样的彻悟是一种痛还是一种成长?抑或是成长之痛?
很难说清楚,因为生活本来就没有对错,它是及时消费的、一次性的。“一个人对幸福的感觉,总是比幸福本身的规模要小,而对悲伤的感觉,则比悲伤的规模要大得多。但我发誓,这将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为了自己而哭!出了办公大楼,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心里轻松了很多。我知道他正站在19楼宽大的窗口前看着我,相信他也很轻松。实际上,我没有输掉什么,他也赢了。这是我们两个都想要的结果。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金帝的空气!尽管浑浊,却也营养啊!”
这到底是悲壮还是坚强,也很难说清楚。生活还得继续往前走,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不知道是谁说过,看清楚生活真相还依然热爱生活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我敬佩和赞美这样的英雄,如果说有什么目的,这就是我写这篇小说的目的——为你,也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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