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书桌上的台历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伸手将它翻过去,才发现清明已如期而至,外婆的身影在这静夜里若隐若现,似一个温馨而又久远的梦。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始终穿着自己缝制的浅蓝色老式对襟衫和布底鞋,腰间系着黑底白花的绣花围裙,她喜欢把头发绾成一个髻,然后再戴上用青布缠成的包头,那包头对我来说是无比神圣之物,因为外婆轻易不让我们碰触。外婆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每次洗完头,都会把包头布打开,洗干净,晾晒在屋檐下的铁丝上,一圈又一圈,缠缠绕绕,足有一丈多长。晚上,外婆干完农活回来,就会挽起袖子,把晒干了的包头布平铺在桌子上,反反复复地对折,等折到合适的宽度,再根据头型一圈一圈、紧紧实实地缠成帽子的形状,用针固定好,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每到这时,外婆的心情总是很好,口里哼着自编的小调,我们于是就耍赖向外婆要包头戴,外婆拗不过我们,就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宝贝戴在我们头上。
小时候,我一直对自己有两个外婆,一个外公,三个舅舅,三个姨妈,三个小姨的事感到好奇,但是每每张口问,便会遭到妈妈严厉的呵斥:“小女娃娃家不要多嘴多舌,两个外婆都是亲外婆,所有的舅舅姨妈都是亲人。”于是我就只得闭嘴,悄悄地坐在一边,默默地猜想外婆的经历。
据说外婆的前夫是外公大伯家的儿子,婚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我们家乡自古就有“哥死嫂配小叔子”的习俗,因此外婆就顺理成章地嫁给了外公,并生下了姨妈。外公的一生颇为传奇,跟着马帮赶过马,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在外婆之前还有过两个妻子:一个在云南,一个在四川,有一个早死,另一个好像是作风不正,被外公休了。在外婆生下姨妈后不久,外婆的小叔子也死了,长辈们怕家产落入外人之手,就按照习俗把外婆的弟媳也嫁给了外公,这就是我的小外婆。小外婆带来了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另外两个姨妈,家里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姑嫂之间,夫妻之间,姊妹之间,各种矛盾细微地存在着。外公作为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周旋于各种矛盾中间,自然不容易,加上大大小小的孩子陆续降生,养家糊口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外公的脾气开始变得异常暴躁。还好我的两个外婆相处和气,才没有助长外公的这种暴脾气。外婆出身于贫穷人家,端庄贤淑,勤劳善良;小外婆出身于相对富裕的家庭,裹着小脚,心灵手巧,虽有些大小姐脾气,却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据说我的两个外婆从来没有公开红过脸,也没有大声争吵过,对十个孩子也都视如己出,一视同仁,无论是谁的孩子犯了错误,都可以管教,有病有痛大家一起照顾,尤其不准十个孩子在家里分谁和谁更亲,因此兄弟姊妹间一直相处得很融洽。
从小我就听妈妈说,他们家规矩甚多,家教森严,比如,除夕夜盛饭,中间要留出“谷粒堆”;大年初一定要早起,不准大白天睡觉;女孩家不准夜不归宿,不准披头散发;大人说话小孩子不准插嘴;进门不能踩门槛,更不能站在门槛上;女孩家坐站都要把双脚并拢,不能跷二郎腿,不准左右摇晃等等,谁要敢违抗,外公就会用他的老烟锅头敲过去。我的两个外婆都是极善良的人,不管是谁的孩子挨打,看着外公教训得差不多了,另一个就会主动站出来制止。挨打最多的是大舅,因为他调皮捣蛋,老闯祸。有一次,外公把他关在堂屋里用抵门杠打,剩下的九个孩子围在门外哭的哭,嚷的嚷。小外婆因为顾忌大舅是自己生的孩子,出来说话怕外公骂她护短,外婆听见大舅叫得凄惨,就跑出来骂外公,直骂到外公停手为止。
那时候的农村异常贫穷,兵荒马乱,天灾人祸连连不断,我无法想像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这个特殊的大家庭还能母慈子孝,夫唱妇随,姊妹和睦,相互帮衬着过日子。我更无法想象外婆在那样的大家庭里,所吃的苦,所受的委屈,我只知道三年自然灾害、食堂化,外公和外婆都差点累死、饿死,文化大革命时,外公又差点被斗死。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外婆就带着姐弟三人搬出来单过,外公对他们的照顾也就越来越少。妈妈说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他们吃过“沙老树”的根、朴树叶、面蒿和野菜,也吃过胡萝卜叶子拌饭。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不识字,却很会讲故事,直到今天我也还记得外婆讲的“小叫花子讨饭,理连理”、“穷孩子煮老变婆”、“不孝子背老木妈”、“牛郎织女”、“槟榔成为救兵粮”的故事,我从外婆的故事里懂得了真善美,学会了孝顺父母。我从外婆零零星星的记忆里,听到了“红军过路”“国名党抓壮丁”“藏粮食”、“土改”“工作组”“食堂化”等词语,外婆讲得最形象的就是“老蛮子”抢粮食。外婆说那些人扛着枪,说着村里人听不懂的话,他们一进门就拿枪筒抵着老百姓的脖子,叽里呱啦地嚷着“急膳圆”。外婆说她不知道“急膳圆”是什么,只知道他们来了就抢猪鸡牛羊、肉和粮食,她觉得“急膳圆”就是吃的东西。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只要听见风声,外公就带着家里人把粮食背到村子下面的瓦窑沟里藏起来,只留“憨大姑妈”在家里和他们周旋。“憨大姑妈”是个哑巴,面对枪筒,不管不顾,只管拿着棍棒跟他们比划,外婆说即使他们藏得很远,也能听见“憨大姑妈”“叽里呱啦”地和那些“老蛮子”吵架的声音。关于这一段记忆,外婆描述得很具体,每一个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脸上的表情异常凝重,眼里充斥着愤怒和悲苦,尤其是说到“憨大姑妈”,更是绘声绘色,充满同情。我不知道这些所谓的“老蛮子”究竟是什么人,但是根据外婆的描述和她出生的时间来推算,这一段“老蛮子抢粮食”的故事应该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些所谓的“老蛮子”,有可能是小股的日本兵,也有可能是盘踞在山上的土匪。外婆的一生是悲苦的,也是寂寞的,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很少来,来了也是坐会儿就走。姨妈和妈妈相继成家后,外婆就和舅舅相依为命,也许因为孤单,也许是因为家里贫穷,舅舅竟然莫名其妙地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他开始夜不归宿,到处乱跑,有时会半夜三更地跑到我们家来。外婆的日子变得更苦,每天除了干农活,还要找舅舅,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后来,经过调理,舅舅终于恢复正常,并且在我四岁那年,娶回了舅母。我依稀记得舅舅娶亲那天外婆家异常热闹,院子里用松枝搭着“亲棚”,门楣上栓着大红花,长长短短的唢呐欢快地吹着,亲戚朋友们纷纷前来道贺。外婆穿着浅蓝色的衣衫,戴着青苏苏的包头,拉着我的手,站在院墙外的山桃树下迎接新娘子,那时桃花开得正艳,外婆开心地笑着,口里不停地说着吉利话,这是我见过的外婆最幸福的笑容。
但是这种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在舅舅婚后的第二年,我的哥哥就淹死在水库里,妈妈几近崩溃,常病不起,爸爸要去上班,于是外婆就开始在她家和我家之间来回奔走。那时候外婆已经六十多岁了,她家和我家隔着两道山梁,中间有两条河,路线相当于一个大写的“W”,外婆不辞辛劳,每隔两三天就来一回,帮我们洗衣服,做家务,浇菜园。但是厄运并没有就此止步,在哥哥离开后的第二年,我和舅舅相继住进了医院,病情疑似当时流行的脑膜炎。一个星期以后,舅舅因高烧、吐血不止,不治而亡。舅舅的离开,对外婆无疑是致命的一击,她开始变得意志消沉,神情恍惚,背越发的佝偻,听力也在逐渐下降。外婆不再自己缝制浅蓝色衣衫,不再一颗一颗地用布条扭盘扣,她的包头缠得不再那么紧实,围裙上不再有花朵,她只是每天机械地做着家务,照顾着两个加起来还不到六岁的孙女。所幸的是,两年以后舅妈经人介绍招赘来的舅舅,对外婆很是孝顺,说话轻言细语,有好吃的都留给外婆,有病有痛背进背出,娘俩儿相处得比亲生的还好。小外婆所生的七个孩子对外婆也是犹如亲生母亲一般,过年过节,生招满日,都要来看望外婆,嘘寒问暖,四姨和小姨家就在村子里,隔三差五的总会来陪外婆聊会儿天,唠会儿嗑。外婆晚年的日子因为有了这么多孝顺的儿女而变得不再寂寞,渐渐地,我又听见了外婆朗朗的笑声,她又开始坐在院墙外的山桃树下给我们讲“小叫花子”和“老变婆”,那些白色的花朵又开始出现在她的围裙上。
外婆,我在心里深深地呼唤,眼里涌起湿湿地东西。倒一杯白开水,静静地斜倚窗前,婆娑的树影透过窗户印在墙角的绣架上,那棵我刚绣了一半的山桃树,似乎瞬间开满了花朵,外婆的身影若隐若现,远远的,我似乎听见外婆又在一声一声地呼唤我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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