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记事-危楼记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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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S市Y大街J巷,有过一幢年久失修的三层楼房,因为风吹雨淋,日晒霜打,便东倒西歪,日益衰朽起来。人称危楼,没有一点胆量是不敢居住的。

    危楼不大,但如蜂房,居民甚众,住满了各色人等(自然包括作者在内)。后来发现,我们这些蝼蚁之民,所以能临危不惧,习久自安地将就这么多年,除了愚钝和麻木外,更多的还是由于争斗,而无暇顾及身外的一切。

    如今,市政当局拆迁重建,危楼化为乌有。偶尔怀旧,故地重游,超高层建筑物正拔地而起,确是振奋人心。

    楼不在人在,居民散居全市。下面所讲的,也许正生活在你周围,而原来却是我旧邻的一些故事。

    故事之二:二马先生希望给自己画个句号,女中强人怎么给他办理,他怎么样离开人世的故事,一篇多少有点荒诞的模仿小说。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类似十年浩劫期间出现过的种种奇特现象,似不多见。即使在相隔若干年后,已属太平盛世的今天,怪现象还会爬进你的梦里来,吓你一身冷汗,以为莫不是“文革”老戏重演?及至瞪大眼睛,瞅着天花板发愣半天,夜色朦胧,月牙弯弯,钟声嘀嗒,妻儿平安,这惊魂才回到七窍之中。

    这黑咕隆咚的梦,弄得我再也睡不着了。

    怎么想也找不出做这个怪梦的因由,假如白天我和危楼二双之一的小双,崇奉现代派的青年作家讨论卡夫卡作品,也许二马先生(实际上他姓冯,某局某处的某科副科长)在我梦里变成了一只臭虫,倒还说得过去。谁知他变成的不是那种用指甲一碾即成齑粉的瘪皮臭虫,而是一种大到象早生纪的翼手龙那样的庞然怪物,雄踞在我们赖以栖身的危楼顶端。

    它还发出一种沙嘎的声音:“嘶!嘶!”

    这就太可怕了。平素里,辆卡车从J巷穿过,危楼便要象打摆子病人畏冷似的抖个不停,何况这样一个硕大无朋的家伙,它必然不肯安生,必然要搞些名堂,必然要作践我们这些子民。果不其然,须臾间,踩碎的砖头瓦块,压断的房梁桁条,噼里啪啦,铺头盖脸而来。

    “乔老爷!乔老爷!”我赶忙招呼他逃命。

    “不行!差一份悔过书,还没写完呢!”

    “文革”期间,乔老爷谋了一份第二职业。横竖当时都在停产闹革命,他那个门市部既然无鱼可卖,还用去点什么卯呢?于是他半秘密,半公开的挂牌,以代写悔过书,捞点外快。价格倒也公道,一般检讨,一块五;深刻检查,两块三;走资派亮相,马上有被结合的可能,要价略微高点也超不过五块钱。大概是福至心灵,他写的这类诚惶诚恐的检讨文章,总是容易通过,因而声誉日隆,再加当时专政对象增多,哪个敢不磕头告饶,祈求平安过关?乔老爷的生意相当兴旺。时不时有一张张哭丧着的脸孔,踅进危楼破门,到乔老爷家去。隔不多大一会儿,捧着一纸墨迹未干的检查,或者是认罪、悔过、坦白、交待、检举、揭发、效忠、汇报之类的东西,虽然还是那张哭丧脸,但多了一丝希冀的神气走出去。

    我推开他门:“你疯啦!要钱不要命,二马发神经,楼房快塌啦!”

    没想到他正襟危坐在桌前,翻阅着堆在他手边的各种资料。就好象我们某些同行,喜欢在外国作品里寻找可以改头换面的东西一样,他就靠这些资料赚点零花钱。前不久乔老爷知道我出了本书,曾经不无惋惜之意地对我说:“晚了,如今用不着了。要不然,根据我的资料,完全可以编两本书,一本是《怎样写检讨》,一本是《悔过书范文选》。这在‘文革’期间,准能成为畅销书。”

    “别打扰我,老兄!”他转脸哀求我。

    整个楼房在嘎嘎地响,好象一个人伸懒腰,关节发出咯咯吧吧的声音。我能想象这只臭虫把我们踩在他的脚下,发泄他的淫威,该是怎样的称心如意?那满口假牙象碎石机在响着。

    “快离开这儿,乔老爷!”

    “不行,这是我自己的悔过书!”

    这时,我才发现他也是一副哭丧脸。坐在他对面的朱大姐,脸部的神色,除了哭丧以外,还多了一层恐怖。她埋怨地说:“我早就劝过,别养这只八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送给陈白露呢!”

    真奇怪,这本是生活中发生过的真实的事,怎么也编织进我这黑咕隆咚的梦里来了?也许,梦里的真实生活和真实生活里的梦,有时很难截然分开。正如二马先生前些日子,还甜蜜地回忆他在“文革”中春风得意的情景一样,那恍如梦中的陶醉神态,那恨不得七八年再来一回的急迫感,你简直弄不懂他是睡是醒?

    他倒是从八哥身上改变被动局面的。

    我也记不得这只八哥怎么飞临到危楼来的?反正,那是一个受冲击的年代,八哥也不例外。严格地讲,它是鸟类社会唯一能成为思想犯的,值得防范的对象,因为它喜欢发言,居然有张会说话的嘴。尽管它长得其貌不扬,但确实聪明伶俐。每天在危楼的破门框上,歪着小小脑袋,早晨听我们早请示,晚上听我们晚汇报。一来二去,日久天长,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起作用了,它也能随着人声啭鸣着类似的鸟语。

    “这要是在旧朝代,就该是祥瑞之兆啦!”

    二马那阵还未时来运转,还在当不被造反派承认的走资派。论理,副科级干部怎么也够不上走资本主义道路。但他看到许多领导干部都戴上这顶桂冠的时候,他决非胡涂,更不是装蒜。他千真万确地认为是一种待遇,是和某种级别的干部能听到报告,看到文件一样,属于理所当然的享受。尤其运动开始,他也确实和局长、处长一块在台上撅屁股挨斗。后来,把他解脱了,本是好事,他竟悻悻然去找造反派责询:“为什么我不是了?”那个接待他的造反派,大概不属时下反映“文革”电影里那穷凶极恶的统一模式,拿出“中央文革”的红头文件,斯斯文文地给他解释。尽管如此,不让他当,他也硬当。这样,二马先生成了造反派不要,走资派不够的人物。他不得意的时候,更容易和邻居相处些。所以在众人齐声赞美这只说不定还会唱样板戏的八哥时,他也附和了这几句。没准与此同时,他萌发了讨好邀赏的主意。

    陈白露(她的本名请原谅我保密,因为她曾经在业余话剧队演过《日出》的女主角,就这样叫开了),我们危楼的女中强人,立刻组织人马,象五八年打麻雀一样,布下天罗地网,想捉住这只满口革命词藻的八哥。但是,这个黑家伙,却扑棱着翅膀,飞进乔老爷的房间里,一把就被这个早年间也曾蹓鸟放鹰的破落户子弟握住了。

    “给我,乔叔!”

    也许他是她在危楼里最敬重的人了,不仅仅曾同台演过《日出》,而是象长辈照顾着她。那次业余演出,乔老爷把胡四演得活灵活现不去说了,还抢妆客串了黑三。我应邀去捧过场,颇诧异他为什么偏要卖鱼而不去演戏?他懂得怎样笼住这只鸟,三下两下给驯得服服帖帖,竟点头磕脑地在梳理羽毛,毫不畏惧地打量危楼这帮没有多大能耐,却拼命扑腾、挣扎、熬持,急了恨不能咬谁一口的小市民们。“露露,我不是舍不得,八哥全靠人调理,早年我饲养过这玩意儿。”

    乔老爷是个想办正事,无不失败,左道旁门,一学便成的天才。八哥被他训练得和我们一块早请示,晚汇报,伶牙俐齿,对答如流,语录歌也能唱,堪称“文革”伟大成就之一。

    副科长二马,看着造反派江山坐稳,他又不甘心永远坐冷板凳,想借这只八哥,造成一个献殷勤的机会。正好造反派大联合庆祝大会在Y大街十字路口召开,他便拎着这只聪明的八哥登台表演。鸟的一身黑羽,二马遗憾无法染红,但鸟笼、鸟食罐,用红绸裹住,捧上台去,也红作一团,万千观众,远远看去,也不知是何等宝物。也许这位八哥,很少做过报告,头回登台表演,难免有些紧张失度;也许动物的特异秉赋,觉得二马讲话的嘶嘶声,很类似威胁鸟类安全的蛇或鼠的动静,思想有抵触情绪,不愿为他引吭高歌。第一遍,它口齿不清,嘀里嘟噜,谁也听不明白。造字号老爷让人把麦克风拖到八哥面前,二马见它不理不睬的样子,急得差不多近乎恳求了:“快说,八哥——”他觉得这样称呼不够尊敬,连忙改口:“老八,你快请示汇报啊!”

    老八抖擞羽毛,果然开口启齿。通过扩音器,传遍全场。咬字清晰,声音洪亮,立刻掀起会议高潮。也许迷信和科学,如同我们危楼那对孪生兄弟,面孔有些相象。在场的人有的认为造反派自有天助,连鸟兽也帮着说话了。“梁效”之徒连忙动笔,打算发消息见报。谁知这位老八,是说溜了嘴呢,还是生性反动,竟敢把“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专属副统帅的颂词,再清楚不过地念成了“永远荒唐,永远荒唐”。

    万千观众刹时间声息皆无,全怔住了。

    二马到底不愧是进城时,跟过市委副书记的人,见过世面,连忙举手,喊声:“报告!”

    造反派头头气得七窍冒烟,直发抖,掏出盒子炮,喝令小喽罗们:“抓起来,抓起来,别让‘恶攻’的‘现反’逃跑,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民兵一时懵住了,基捉拿八哥归案,还是唯二马是问?八哥关在笼里,已是囚犯,插翅也难飞去。二马手举得笔挺,理直气壮,本是被告,倒做出原告模样,硬是未敢下手。其实他眼看大事不妙,不得不抓一个替死鬼垫背,使自己下台。所以他举手,就是要咬出一个他差不多咬了多半辈子的乔老爷。

    黄鼠狼单咬病鸡。因为对手无力反抗。乔老爷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为这只八哥的“永远荒唐”,进了三个月群专学习班,脱了一层壳,才宽大释放。但八哥却被枪毙了,那场面可真够气派的。据小道消息,还请示过“中央文革”呢!出动一连人马,轻重机枪,先割断其喉咙,然后才处以极刑。乔老爷是个人情味十足的汉子,他竟心甘情愿陪法场去。唉!这些也正是他多年总在一个小门市部卖臭带鱼的根本原因。八哥的死,给他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在学习班所受到的折磨和摧残。

    “你真缺乏人味——”释放回来,乔老爷一进危楼就堵住二马的门。

    从屋里传出来的声音,非但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理直气壮地问:“这该死的八哥是不是你的?既然是你的,你就罪有应得。”

    “我有罪我领,八哥是动物,碍它什么事?”

    二马以一种法官判决的口吻宣布:“因为它和你站在同样的反动立场上。”

    乔老爷所以关在屋里闭门思过,正是由于他为“恶攻”的阶级敌人八哥鸣冤,才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交悔过书,而群专队也一次又一次地不认可地驳回来。他搔着乱蓬蓬的头发,推开那堆足可以出版两本畅销书的资料,苦恼万分地说:“我替人家写的,哪怕是拆烂污,鬼画符,都能通过,不但派司,还会叫好。可给自己写的,哪怕达到刻骨镂心的程度,也甭想权威们点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乔老爷,问题的实质已不在内容,这和有捧场癖的人,吹作品的道理异曲同工。小说分明一般,巴掌偏鼓得山响;作家未必一流,桂冠已飞来头上。杰作啊!瑰宝啊!盖了帽啦!恨不能捧上天去。乔老爷,你是相反的一面,注定是踩到地底下去的。固然,打杀捧杀,荣辱有别,但命运相同。快逃命吧,要不该压死在危楼里面啦……

    还没等我们冲出楼道,二马先生的满嘴钢牙,已经紧紧咬住我们,象吃薄脆似地咯嘣咯嘣咬我们。于是,我恐怖地大叫一声,惊醒了。怔忡半天,在黑暗中也琢磨不出这卡夫卡式怪梦的来由。

    “文革”以后,我们离开危楼,各自迁进新居,开始新的生活,忙着新的事业,充满新的希望。尽管如此,并不妨碍故友旧邻,经常聚会。只有这个二马,偶尔屈尊也光临一二,但总是谈不大拢,因此,他来往就越来越少。不知为什么?今晚他竟爬进我的梦里来,还在黑咕隆咚的幻境,用那锋利的牙齿咬嚼我们。可见,“文革”的影子,并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疏淡的。即使想忘却掉,那呕吐过后的残沥,发出的膻臊之气,也足以引起人阵阵恶心的。

    谢天谢地,S市的晨钟敲响了,我终于摆脱掉这黑色的梦,一跃而起,推开楼窗,倾听悠扬古雅的钟响。要不是二双兄弟的爸爸,“文革”前市委管农林牧副渔的副书记,这口大钟,不管有多么辉煌久远的历史,也会砸烂化铜,浇铸铜像的。那样,今天的S市人民,清早起来,听不到这亲切而又温存,充实而又安宁的钟声,该是多么的寂寥和空虚啊!

    现在,古老的钟声在S市上空飘荡,余音缭绕,传播得很远很远。可二双的爸爸和妈妈,永远听不见了。不过,他们的儿子,那对孪生兄弟,他们的小秘书,露露,他们的忠实朋友,老乔;当然,还有给他们跑过腿的二马,都还在这钟声下生活。是啊!生活永远也不会停顿!

    也许,二马不喜欢这钟声;也许,他听起来有点刺心;可也许,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因为他就是这种样子的人,总是在最佳状态中打发着他的日子。这也许是他的乐趣。臂如他破门而入,不请自来,管你乐意与否,哪怕你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客人,他也呆着不走。这是属于二马惹人烦厌的地方,然而他却不当一回事,我行我素。

    他站在门口,笑呵呵地搓着手——别人都是脸部表情最为丰富,喜怒哀乐形之于色,二马则是两只手的表情,倒多种多样。相反,他那张脸的基本风格,是呆板的。即使,他现在对我笑着,也是一种呆笑。这种笑容,不宜多看或细看,很容易脊梁发冷,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不过,即使这样,也同那黑咕隆咚的梦中,翼手龙式臭虫的一副尊容,大相径庭。也许A·托尔斯泰的小说《加林工程师的双曲线体》,表明了人的两重性。那么,说不定我这古怪的梦,并非是毫无因由的了。

    “进来吧!二马,别老站在门口啦!”

    “我不进去啦!就在这儿对你说吧!”

    他就是这样一个尴尬人,把手一挥,那意思你无需强邀,咱们还是保持着这种传统的等距离为好。这要上溯到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七年,自从当“右派”躲进危楼,这位副科级邻居一听说我是这等身份的人,每见着我,总象见着一位挑着粪桶的老乡,远远避开,唯恐溅上粪汤子似的躲闪。既然如此,那就主随客便。“好吧,你有什么事情?什么话?就请见教吧!”

    他脸上还挂着刚进门的笑容,手却摊开了,做出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我不知该怎么对你说?你是作家,怕你见笑!”

    该不是让我替他润饰什么讲用稿,忆苦材料、批判文章吧?我不由得警惕起来。每逢这类事,他都找我,而很少光顾乔老爷的买卖。但转而一想,心也随之坦然。如今,这类东西已经是明日黄花,不时兴了。“但讲无妨——”我估计他无非发点牢骚。这两年,他算是抑郁不得志的人物。试想一下,刚进城给市委副书记管生活的时候,由供给制改工资制,就订为副科级。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是这个级别,也着实使他寒心。而且没落到带鱼科去当副科长,正副职一分工,他只管管又臭又烂的处理带鱼,次货墨斗,以及海杂鱼之类,自然心情难能舒畅。不过,话说回来,他又能干好什么行当呢?反正,浮肿病盛行的时候,他是粮食局的业务副科长。肥皂买不到的时候,他在百货站当副科级的负责人。市面上看不见鸡蛋,主妇抱怨碱面供应不足的时候,他是副食品公司的副科级经理。当然,完全怪罪二马也是不公平的,但他正经能耐不大,也是事实。如果由此认定他智商指数偏低,窝囊废,先天型痴呆(尤其那张呆板的,很少感情变化的脸,可以证实),那可大谬不然了。

    至少危楼的居民们不这样看,我们可敬的副书记,在“文革”中惨遭不幸之前,也修正了原先的看法。他对他的挚友说:“是啊!人不可貌相啊!”同牛棚的乔老爷点点头,说了一句大有禅、机的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蒺藜者得刺!”据说,二双的爸爸沉吟良久,最后才长吁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讲,只是拍拍老乔的肩膀,表示赞同他的观点。

    二马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全白的信封,捏在手里,象是捏着一块火炭,手指头神经质地、好象烫着一样倒来倒去。接着,镶着假牙,说话有些咝咝漏风的嘴,吐出了足以把我吓一大跳的语言。

    “你现在算是知名人士了,我是特意登门邀请来的,看在多年邻居的份上,你一定,你务必,你千万要亲自参加我的追悼会——”

    我以为我耳朵发生了什么故障,但听得清清楚楚,为了把牢起见,我又试探着重复一遍:“追悼会?”

    “是的,明天上午九点,召开我的追悼大会。你不要驳我的面子,为了丧礼上风光些,不但请了你,还请了——”他念出一长串人名单,看来,各方面人士全有。危楼居民,大半都在邀请之列。“你是作家,要是能写点什么,我在九泉之下,一定会非常感激的。”

    “你疯了吗?二马,你还没死,你还活得好好的,开哪门子追悼会?”我朝他吼着。

    我想,要不是那黑梦弄得我头脑紊乱,准是这个长着一副呆脸的家伙精神失常了。

    他说,并用没拿信的那手指着我:“你干嘛这样激动,好象不值得大惊小怪。谁都有开追悼会的这一天,不管你活得多么久总得开的。干吗非要死了闭上眼睛才开呢?死前开不行?开完了追悼会再死就不行?”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们不是讲解放思想吗?”

    啊!图穷而匕首见,最后一句话泄露了这位副科级的天机。“你们”两个字是用加重的口气说出来的,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二马的情绪,观点。“算了,二马,我可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思,陪你开玩笑!”

    他连忙摆手,为我误会了他的来意而着急。这是从手的急剧动作看出来的,那张脸好象得了面神经麻痹症,肌肉麻木而又僵硬。他说:“我是真心诚意请你来的,没准悼词还得麻烦你动动笔呢!”说着把那个全白素色信封递给我:“这是我的讣告,我亲自给你送来了——”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我敢肯定是个疯子,竟然干出这种事来。信柬上果然黑字印着“二马同志治丧委员会”九个一号宋体字。这个委员会不但已经成立,而且开始工作。可是追悼会的主角,治丧委员会的对象却活着,这使我回忆起那只智慧的八哥,在十年浩劫期间,所吐露的石破天惊的至理名言“永远荒庸”来了。

    我抽出信内硬白卡片纸的通知,上面赫赫然地印着:

    讣闻

    某局某处带鱼科副科长二马同志,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无疾而终。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通知您,他的一生,从此基本告一段落。兹订于某月某日上午九点召开盛大追悼会。灵堂假座Y大街“美食家”大饭店(联系电语78543),届时欢迎光临!

    二马同志治丧委员会

    (丧礼从俭,花圈挽联一概谢绝)

    简直是一出充满黑色幽默的闹剧!

    二马有点不放心,又叮咛一遍:“不要让我失望,最好早点来,占个前排座。另外,因为我来了,你也见了,那么今天下午向我遗体告别仪式,你就无需再跑一趟了。公共汽车太挤,出租车又没法报销。”他挥挥手,打算告辞了,临走,又想起来:“祭文的事,露露,老乔他们万一麻烦你来总结我的光荣历史。我求你写得虚一点,淡一点,现在不是有人提倡,越没有现实内容的作品,越有生命力么?拜托您啦!”于是,这个活着的死人,或者说,这个已经死去的活人,消失在门外边的阴影里了……

    终于我毛骨悚然了,没准他真的死了,是鬼魂出现吧?平白无故怎么做起他变成臭虫的黑梦呢?说不定这梦是个谶兆。记得敦煌本《目莲救母》变文,入死以后的魂灵,向亲友告别了才归地府的。真的,倒有一段时间既没见到他,也不曾听到他什么音讯了。难道已故去,特来向我魂别?对了,他不是提到旧日危楼邻居么?何不赶紧去找他们证实一下。至少,有史以来,一个活着的人就开自己的追悼会,这大概是第一起,倒是具备资格列入《世界之最》这本典籍里的。

    正想到这里,有人在楼下大声地叫我。推窗一看,恰巧是想念的鼓着金鱼眼的乔老爷。这个喜剧式的悲剧人物,也可说是悲剧式的喜剧人物,咧着嘴,不知是哭是笑地要我下楼。

    “那货来过了么?”

    乔老爷嘴里的那货,就是二马的代名词。毫无疑问,听他口气,刚才我的疑虑,似属多余。于是脚不沾地的飞快下楼,尽管我相信二马截至目前为止,尚未逝世,可为了保险,仍旧问了一句:“你说的那货色,还健在吧?”

    “活腻歪了,打算给自己画个句号呢!”

    “这么说,他当真要死?”

    “一个人失去了他的存在价值,活着也无多大意思。与其苟延残喘,还不如干脆退出历史或者人生这座舞台呢!”

    “你可高看了你的革命同龄人,你吃了他一辈子苦头的老相识,他决不会这样大彻大悟的。”我相信,假如是老乔这样一个破落户世家子弟,旧社会念过几天野鸡大学,因迷恋演戏而献身艺术,最后剧团无以为生散伙,潦倒到去蹬三轮揽坐糊口;有点落拓不羁,有点玩世不恭,有点罗曼谛克的人物,没准会产生出这种活着开追悼会的幽默感。二马,这个解放前夕,还在渔行把头手下当小跑街,裹着胶皮围裙,把次鱼充好鱼,把死鱼当活鱼,哄骗顾客的家伙。别看他当这么多年副科长,讲起话来“呢——呢”地拖长音,画起圈来,努力画得挺有派头。其实,他所理解人的存在价值,最高真谛无非咬人二字,碍他事的咬,不碍他事的也咬。危楼市民哲学的全部精华,莫过于他体现得最为彻底。我再次对乔老爷说:“不是我小看二马,连给露露写封情书都不通的主,打死他,也想不出这种主意。”

    乔老爷承认:“他说他这两年活得实在没什么意味,我给他出了这个招,露露帮着操办。”

    “时代变了,现在不作兴咬人。说不定,咬惯人的人,不咬牙痒痒难受。”我算了一下,自打我认识二马,他经常换假牙;也许咬人太多,磨损率太高,平均七八年要换一副。“不过,他也太急茬了,现在,有的人还幻想着失去的岁月,重新回来呢?”

    “他缺乏耐性啦!这回调整领导班子,他以为他无论如何,也该捞到黄花鱼科这个肥缺,那可是让人流口水的差使。旧社会管金条叫黄鱼,如今,黄鱼和金条也差不多,有了它就没有敲不开的门。谁也想不到,露露被任命为这个科的科长,他失望了!”

    啊!S市人民有福了,这一来,估计黄花鱼会从后门拐回头,回游到普通人家的饭桌上来了!她,这个女中强人,到底把新鱼霸给轰下了台。但乔老爷接着告诉我的新闻,终于明白二马为什么要给自己开追悼会的原因。

    “谁任命的?你猜!”

    最近忙于写东西,和危楼旧邻来往少了,真是有点孤陋寡闻。

    “大马!”乔老爷说:“他组阁,他挑的人”。

    我跳了起来:“怎么?他回来啦?他不是里通外国哦?”

    “大马的论文在国外发表了,还得到了一个金鳟鱼奖。是二马告密,造反派送他去监督劳动,前不久才平反调了回来,现在是全面管产供销的业务处长。”

    啊!我由不得要赞美生括,赞美爱情,也赞美这个真理闪光的年代了。曾被咬得遍体鳞伤的人,终于回到他苦难的,等待了整整十年的露露身旁来了。

    二马按照他过去对待分配到科里大学生的逻辑,想象未来的顶头上司,该会怎样礼遇自己,是不言而喻的。再加上本来就渺茫的爱情,原象缺氧的鱼,只有吧唧唧嘴的份,眼看着顿时间水枯河干,所以唯有画个句号拉倒了。

    若是依据弗洛依德的学说,二马那样疯狂地咬大马,或许犹可解释。可他,“文革”初期揭发一直栽培他的副书记,赤口红舌地硬造谣露露和二双的爸爸,有不正当关系。一边写情书追求,一边栽脏抹黑,那又该如何理解?没准是种性变态心理吧?不过,他怎么也料不到,恶风险浪非但不曾把露露压倒,她没有学《日出》里的女主人公最后一片一片地吃安眠药。所以天亮了,这个白昼就属于她的。不是轮到她,一个女中强人来办理二马活着时的丧事了么?

    生活,决不会永远荒唐!

    “你忙什么呢?”我间乔老爷:“这个追悼会,我想你是主祭人吧?”

    “让我给他唱赞歌?就象有人偏要把某篇作品吹得天花乱坠一样?对不住,我可没有这份雅兴。抓紧时间,赶快到郊区钓儿只王八,我老伴还等着阿宝给她做龙凤呈祥吃呢!”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骑着自行车,车后携带着在“文革”期间,我和他一同消磨时光的鱼具。“那么,下午的遗体告别,你不去最后见一面?”

    “滚他的蛋!”

    命运的巧妙安排,会使两个类型不一,气质相异的人,永难分开。老乔这句滚蛋,吐出多少年的愤懑?S市解放的前夕,二马被把头派去市郊催讨鱼税,正好二双的爸爸,那时是攻城部队的参谋长。因为多路同期发动总攻,向导不足,凑巧探头探脑,误入阵地的二马被战士抓获解来。我们这位参谋长虽然嫌他一副呆脸,成份却是响噹噹的雇工,二话没说,便派他领路,随突击队攻城。其实国民党部队不堪一击,早撤退了。他们不放一枪,便攻入城外关厢一带。这里已属市区,早等待着的进步学生便燃放起欢迎解放的鞭炮,二马以为敌人攻来,腿一软坐倒在地,吓得他再直立不起。蹬三轮谋生的老乔,出于对革命的向往,对这个可怜勇士的同情,便拉着二马一齐奔向革命。

    这个吓出一裤子稀屎的二马,眼看大局已定,当别的战士赞美这位三轮车夫见义勇为的举动时,他却对参谋长悄悄说——善咬的人,总是从暗处下手:“我们本可以早进城,他故意蹬着三轮绕圈子。看他吊儿郎当的大少爷样子,就不是好人。”

    老乔满心诚意地避开敌人埋设的地雷区,但从此,我们的参谋长,后来的市委副书记,却总把他看作一个阶级异己分子。相反,象大人物常犯的那种偏听偏信病那样,二双的爸爸也未能例外地器重这个据说是苦大仇深的二马。“文革”吃“忆苦饭”那阵,二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硬把小时候害秃疮落下的疤痢,绘声绘色地说是渔行把头残酷虐待的痕迹,还在S市“文革”成果展览会里现身说法。与此同时,关在牛棚里已经命在旦夕的副书记,把他两个儿子向乔老爷托孤,哀叹历史惩罚无情:“谁能料到信任者不堪信任,疑虑者倒无需疑虑。我们许多失误中的最大的失误,就是选人不当。不该把象二马这样一个卖鱼的角色,非扶上台给他一个管鱼的差使。结果,祸国殃民……”

    直到今天,二马仍在管鱼,而乔老爷依旧卖鱼,组织部门倒是考虑过给他挪挪地方,可快六十的人了,怎么安排也不合适。他想得开,一笑置之,礼拜天蹬车到郊区钓钓鱼,平安,是他的最大幸福。二马别看无能,共产党让他当了这些年官,他倒当出理来了。在同党讨价还价上,施展出当年卖鱼时以次充好,以死代活的全套本领。

    由于捞不到黄花鱼科肥缺,他竟要求将带鱼科一分为二,建立热带鱼科,因为观赏鱼类会成为热门。但他的对头大马给否决了:“咱们国家,因为和尚而盖庙的机构还嫌少么?”这样,二马决定装死,谁知露露认真一操办,他不死也得死了。骨灰盒是用不锈钢做的,大概也有防止他再爬出去或死灰复燃的意思。灵堂悬挂的遗像,是全息摄影照片,具有立体感,也是为了帮助人们从正面、侧面、反面,更好的识别。奏肖邦《丧礼进行曲》的乐队已经开始集训,为了缅怀死者黄金时代的光荣,还要演奏两段样板戏音乐。从这些隆重的准备来看,我猜想一定是热烈浩大的场面,包括下午的遗体告别仪式,露露必然要搞得别开生面。我真遗憾死者不邀请我去捧场,估计凡与会者,都是些关系户了。

    但乔老爷执意要我陪他去钓王八。按说,他应该去握别这位体恤照顾他一辈子的老朋友,何况总相信狼是素食动物,是他吃了无数次亏也改不过来的劣根性。这回却坚决了,掉头不顾蹬车就走,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尾随而去。

    “文革”十年,也是钓鱼术大普及的十年。乔老爷正是从钓鱼ABC教起我的师傅,要不然,真不知该怎样度过挨批认罪以后的漫长时光?二马从八哥事件以后,造反派赏了他一个红袖章,顿时间便觉得自己和“中央文革”心连心了。写了一张决心书,虽然错别字连篇,但情之所至,文自天成。说他戴上红袖章,比参加革命,比入党宣誓,还光荣神圣。

    乔老爷怕别人不注意,在贴着的这张二马决心书上,挂上两个臭带鱼头,惹得一群绿头蝇在那嗡嗡飞舞。

    从此,这位革命了的二马,一见我们拎着渔具外出,便用手指头戳着训话:“你们两个,一丘之各(他不认识貉),本质上的坏人,要规规矩矩,别乱说乱动罗!”

    他造反后更忙碌了,随工宣队进驻S市大学。那是他一生中最光宗耀祖,春风得意的日子。校革委副主任按他算,至少相当厅局级干部。过去,连开小轿车门的资格都不具备,这一会儿,居然也屁股后边冒烟,露露算什么呢?大学里有的是女学生,一个条子,就把露露打下去,到乔老爷门市部卖臭带鱼去了。别看他忙,还时不时追踪着我们这两个钓鱼人,远远地在岸上站着盯梢,看是钓鱼,还是在施放水雷?那种溢于言表的革命义愤,左得可爱。

    问题在于搞这类勾当,多少应该隐秘一点才好,他毫不在乎我们注意他的存在,更不理会投向他的憎恶眼光。有一次,我们钓到一条很大的鱼,混战半天,弄不上来,他也卷袖子挽裤腿地站到河边帮忙。这使人想起契诃夫的小说,我恭维他:“二马,你挺在行!”

    也许他想起了过去(渔行小跑街)和现在(大学副校长),二话没说,抬腿走了。

    “其实,他捉拿甲鱼技术最高!”老乔说。

    “可从来不见他捞鱼摸虾!”

    “他忙着钓人,哪有心思钓鱼——”

    直到他以副校长的身份,去赴了一次外国人的宴会,才撤销对我们一丘之“各”的监视。那本是他成功的顶巅,但一念之差,滚在了尘埃。还真该谢谢那回宴会,二马没有在“文革”中卷得更深。那块法式牛排把他救了,使他有本钱大讲在“文革”当中受到迫害。赴宴之前和译员约定了的,他的假牙,咬人是刮刮叫的,对付硬、韧、粘的食物不甚灵光;加之不谙西餐食法,只好随着这位助手,人家指向那里,他打到那里。也许他这辈子咬人太多,形成了食肉性动物的天性,忍不住叉了一块牛排咬嚼起来。舌头烫得起泡,犹可忍受;假牙被牛排绞住,卡在喉咙,咽不下,吐不出,憋住气管,脸涨成猪肝模样,那可是有死亡危险。市革委头头一见形势不好,忙向外宾抱歉:“看来,我们的校长醉了,只好先请他退席了!”

    如果谁有兴趣,请二马去做忆苦思甜报告,这一段“文革”迫害史,肯定讲得动情。他会喋喋不休地告诉人们:我早看出不对头,我和他们作斗争,他们报复,就用西餐和牛排来报复我!

    假如有女性听众,他还要挤出两滴眼泪。

    郊区很快到了,我帮着乔老爷支开摊子钓鱼,要论他的钓鱼术,真到了匠心独运的地步。如伺某些作家,捏咕捏咕即是一篇名作,甚至还未问世,赞美声,喝采声,新高度,划时代的称誉,已如隐雷从远处而来。既然是开天辟地,亘古未见,什么海明威,福克纳,统统不在话下。我看乔老爷这一钩甩出去,没准会是一篇创世纪式的巨著吧?

    此刻,湖水涟涟,绿柳依依,蓝天澄澈,荷香扑鼻,什么追悼会,什么遗体告别,想这些未免太煞风景。管二马是真死,假死,还是装死,这类人的任何把戏,大家全看腻了,不如盼着甲鱼赶快咬钩。危楼阿宝拿它与鸡同炖的名菜龙凤呈祥,令人馋涎欲滴。再说在大自然怀抱中,欣赏乔老爷钓鱼手艺,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他似乎有一种法力,能呼唤水族来吞食他的鱼饵,咬它的钩(在这一点上,二马钓人,也自有他的天赋)。乔老爷只消把钩甩进水中,甚至浮漂来不及站稳,鱼马上把它拖得无影无踪,想钓多少,就有多少鱼,想钓多大,就有多大鱼,让人叹为观止(同样,二马钓人之多之狠之绝,也是才华横溢,令人赞叹的)。

    乔老爷是现实主义者,虽讲垂钓的乐趣,精神的满足,但更重实际的收获,总求鱼篓的满载而归。可是今天,上钩的鱼,不论大小,一律放生。我忍不住了,跳起来:“你想做功德么?”

    “别说话——”他嘘住了我。“它在听着!”

    “活见鬼!谁?”

    乔老爷轻声说:“我要钓的那个家伙!这些都是替死鬼,它把它们当牺牲品,送上断头台!”

    “你说得太神乎其神了!只有万物之灵,才办出这等高尚行为。为了自己脱身,把别人献上祭台,所有整人的人,都在于保护自己。”

    “大千世界,概不例外。看,我非把它弄到光天化日之下不可!”

    乔老爷一跃而起,端着钓竿,轻轻一挑,陡然绷直的尼龙鱼弦,弹出一串珍珠般水滴,在半空中弹射似的跌落下来。一刹那间,在阳光照耀下,水珠散发出彩虹般眩目的光晕。于是,眼前出现了五彩缤纷,明亮神奇的幻像。至少从做那个黑咕隆咚的怪梦开始,到二马手持讣闻,请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一直处于幽冥死亡的气氛中。现在,自然风光里一派灿烂的光辉,终于消除胸臆间的压抑情绪。

    但是,当老乔钓竿高举,一条尖嘴薄腮,四爪抓挠的老甲鱼,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固然它是佳肴,它是美味,可那丑陋晦气的样子,尤其那对眼睛,竟不怀好意地瞪着我。好容易鼓起的兴致,又打掉一大半。

    甲鱼是爬虫,不属水族,所以眼神缺少鱼类温顺平和的天性,常常歹毒地打量一切。特别是那张尖嘴,总是凶狠地想咬住什么。夸张和浮想联翩,本属于诗人的专利,但我从它眼睛里,看到了既有藐视,又有嫉恨,夹着阴险,还带着万事皆知,看透一切的神气。决非是我的想象,乔老爷,这个不知钓过多少鱼的老手,大概也抱有同感:它是甲鱼,然而它也是个怪物。

    没有一个生灵不畏惧死亡的。有谁象二马那样给自己办理后事的呢?无独有偶,这条甲鱼悻悻然盯着我们,似乎认为我们不敢拿它去做名菜龙凤呈祥,死到临头,还无所谓的样子。

    当老乔捏住它的脖子,把鱼钩从它尖嘴里褪出来以后,它咳嗽两声,然后,用一种老气横秋的口吻讲起话来。

    “老兄,这一局你暂时领先了!”

    我惊吓得不知所以,恨不能拔脚跑开,这才是真正的活见鬼,和从未有过的人妖颠倒。但我两条腿象生了根似地动弹不得,加之乔老爷若无其事、平心静气地和甲鱼,象“文革”期间训练那只永远荒唐的八哥一样交谈。尽管脑袋上根根头发都恐怖地竖起,我站着,一动不动地旁听。主啊!这可实在太可怕了!

    “那么?”乔老爷问它:“你也该能设想出你命运的结局了吧?”

    “用外交辞令来讲,我保持着谨慎的乐观!”

    “你把形势估计得不大符合实际咧!王先生阁下!”S市人对于甲鱼的叫法,颇不拘一格,有叫团鱼的,有叫老鳖的,也有叫王八的。乔老爷称呼它王先生,自是顺应危楼市井词汇,稍嫌不雅,显得有欠尊重。

    王先生并不在意,它说:“反正我不打算象二马那样,自己埋葬自己。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善罢甘休地,离开他为之厮杀奋斗一生的世界?暂时的失利,对一个有战略眼光的人来说,是不太计较的。”

    因为它两次提到暂时,我忍不住反驳了:“王先生,难道历史会倒转么?”

    “哦!失敬了!”它把头扭向我:“生活和水流一样,请相信我在水下世界的经验,有许多莫测的因素,一会儿顺方向流,一会儿逆方向流。”

    “可大江永远东去!”

    它笑了,一种令人讨厌的格格笑声:“别忘了漩涡,潜流,以及潮汐的影响,逆转的可能性随时存在,倒流也会发生的。”它很有点象多读了几部外国小说,便睥睨一切的人,那眼睛里的潜台词是:“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你哪里配谈当今文学潮流?”它宽容了我们的无知和幼稚:“实说吧,二马算什么呢?是他那种人长长队伍的最后一个列兵吧了。真正有本领的,不动声色地把你整了,次等有本领的,刀枪箭戟,十八般武艺,三等的才用嘴去咬。而二马又咬到几个肥得流了油的呢?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充其量也不过咬过你们这些蚂虾罢了!不错,他咬过二双爸爸一口,咬得挺深,部位挺准,打中了要害。他把古钟埋藏的地点向造反派告密了,而且还在批斗大会上,控诉副书记为了怕铸铜像,怕做纪念章,强迫他干的。无非就是如此吧!”

    乔老爷那时和副书记关在一起,是同一牛棚的棚友。更了解这口古钟给已经折腾得不象人样的走资派,是怎样致命的一击啊!“看你说得这样轻描淡写——”

    王先生马上争辩地说:“二马不告密,别人也会拿这块蘸着血的砖头,当垫脚石的。对于你们人类社会的种种难以理解的现象,我不予置评。譬如我吧,以鱼果腹,这是整个生物链中的一环,吃就吃吧,既用不着忏悔,也用不着不安,更不会受到谴责。因为对我们来讲,良心那种东西,正义、公平、道德、真理之类,纯系多余之物。再说——”估计,王先生在水族世界里,恐怕也是响噹噹的人物,喜欢作报告,有演讲癖。这使我想起二马,“文革”前,他当过学习积极分子,笔记抄了几大本,到处介绍经验,天天清音丸不离口袋。造反以后,讲用起来,更是口若悬河,天花乱坠。进驻S市大学,因为听众中有女学生,有时候讲到休克的程度。女同学坐在前排,自然先上台抢救,在脂粉气中苏醒后,更加兴奋地讲去。那无穷精力从何而来,只好向弗洛依德老先生讨教了。“再说,也不全是二马自己的责任吧?”

    “什么?那货倒有理了么?”乔老爷嚷嚷着。

    “物理学上讲作用与反作用。你们那位可敬的副书记,难道毫无过错吗?是谁提拔重用二马?扶不上台硬扶?是谁树二马为学习积极分子?弄得他恶性膨胀?是谁委以重任,让二马埋藏古钟?授之以把柄?是谁——”它笑了,不过笑得很冷。“按照西方习俗,对死者应当宽恕,二双的爸爸,那样嗜好吃我们同类,他的专用厨师隔三差五,给他做龙凤呈祥。说到这里,我真是欲哭无泪,什么清蒸甲鱼,红炖老鳖,游龙戏凤,龟鳖同烹,都是他桌上常菜。他那样器重二马,就不存在一点口腹享受上的考虑?也许我冤枉了他,那也只好Sorry了!”

    哦,它还真够赶时髦的,洋文也用上了。

    “接着说说你们二位吧!”它象牧师布道似地没完没了,照它的逻辑,挨整者也是活该。

    乔老爷火了,把它摔在鱼篓里。“滚蛋去吧,闭上嘴,老实一回。惹火了,我马上把你大卸八块!”

    它在鱼篓里直是摇头,大不以为然地感叹,“讲点费厄泼赖行不行?拿出点骑士风度行不行?太缺乏幽默感了。哎!老兄,给我一支烟抽,好吗?我习惯抽过滤嘴的。”

    臭讲究挺多,乔老爷大概想看看它叼着烟卷的模样,拿出烟,啪地打火机点着。只听身后小轿车的清脆喇叭声响,回头一看,一辆上海牌桑塔纳轿车,开到我们身边。

    开车的是新任黄花鱼科科长的陈白露。她穿着黑丝绒的夜礼服,曳地长裙,可体合身。胸前一朵白色的绒花,越发显出她风姿绰约,举止不凡。我明白这是丧礼主持人必然的打扮,虽然,严肃庄重了些,但摘下太阳镜,嫣然一笑,还是那个不驯服的女中强人一样。她对在车里稳坐的大马说:“出来吧,在老邻居面前,还端什么处长架子!”

    大马嘿嘿一笑:“我好容易塞进车里来的,别让我进进出出受罪啦!”大马一米九零,那个子堪与作家冯骥才媲美,除了不会写《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外,打球,画画,志趣基本近似。不过,他命运不济,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二马这个科,就背晦倒霉,凶多吉少。而所有的不幸,根源在于他双亲赋于的这大高个子。

    既然他姓马,上上下下,都不约而同地叫他大马,似乎是自然而正常的事。可他疏忽了一点——做人难,难做人哪!大家也没在意,他的顶头上司,却一直被人称作二马的。

    假如换个人,也许根本不会介意,或者,至多一笑了之。文化素养有时决定一个人的气质,愚蠢蒙昧有时和文明的欠缺,知识的贫乏,精神的低下,视野的闭塞相关连。我们这位在鱼行当过跑街,站过栏柜,卖过臭鱼烂虾的二马,受这一行特有的迷信熏陶,中毒不浅,十分讲究忌讳。甚至已随副书记到市里工作,党员牌牌也挂上了,老娘死后殡葬,他还偷偷求阴阳先生看风水。每次评薪调级,他悄悄占卦求签,一来运动,不论大小,他总想法找人算命测字。这回来了个大马,压他二马一头,梁山好汉排座次的坐交椅思想,心里越发堵得厉害。所以除了给大马出许多难题,想方设法制造事端外,他找到一张爱国将领冯玉祥先生,骑在高头大马上,指挥军队抗日的照片,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起到某种心理优胜和避秽驱邪的作用,到底是姓冯的镇压住这头大马了。

    真亏二马想出的这个主意,也佩服他费尽心机觅到这张照片。谁知弄巧成拙,“文革”初期砸四旧时,一群红卫兵非要二马交待与军阀的关系,还要他坦白与故宫盗宝,东陵挖墓案件的牵连,因为这都是冯玉祥部队干的。吓得他叩头如捣蒜:“小将们,小将们……”如实地托出了真情,但谁也不相信,包括他自己,也不相信这至诚泄露的天机,能把一个个横眉立目的小将们说服。于是很背了几天反动兵痞的黑锅,也许是迷信的一种报复吧!

    在鱼篓里的王先生,把二马比作他们那种人长长队伍的最后一个列兵,是颇有见地的。虽然可能象翼手龙那样,成为庞然大物,但终究难免壁缝和床板里臭虫式的小家子气。

    露露见大马进出小汽车实在困难,便说:“得啦!乔叔不会见怪的,你别往外挣扎啦!”

    大马在车里招呼乔老爷和我:“快上车,别磨蹭,就等着你们啦!”

    乔老爷问:“干什么?”

    露露反而惊讶地瞪着我们:“一切都准备就绪,向遗体告别仪式马上开始。你们还在这儿钓鱼,对于死者也太不恭敬啦!”说着,掏出两朵白色小绒花,一朵递给我,一朵她亲自给乔老爷别上。她对于他,业余演话剧的友谊,远不如她在蒙垢受辱时,象长辈似对她保护,使她更尊重老乔。包括这个一米九零的大马,也是在乔老爷门市部,共同劳动中结识,产生感情的。二马本以为告他个里通外国,送去劳动改造,隔离开来有利于自己的追求。谁知这种防范措施,倒提前促成了她对大马敞开心扉。就在发配到渔轮去监督劳动的码头上,她对这个大个子说:“我等着你,不管多久——”当时负责押送的二马,听到这番爱情的表白,差点栽倒,倘非老乔拉住,就汆进水里去了。

    大马等急了,催着:“快点吧!诸位!省电视台还要来录相呢!”他把脑袋从车窗伸出来。

    乔老爷说:“露露,我说过的,不去!”

    我也说:“二马允许我不去同他遗体告别!”

    露露才不客气:“我是治丧主任,一切都得听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我们往轿车跟前走去。“二马提出来,凡他咬过的人,一律邀请,你们怎能不去。我们打算卖一部分票,不是赢利性的,让大家见识这种类型的人物,你们也该站脚助威嘛!”等我们上车,她就打算出发。原来她的文静,全被生活磨掉了。

    一直没理会的老鳖,其实早该趁此机会,爬出鱼篓,溜之乎也,回水底称王。谁知它也有个凑热闹的脾气:“难道不能让我挤进一个位置吗?”看来王先生也患不甘寂寞的位置病,虽讲得振振有词,照样也是一颗凡俗的心。

    乔老爷连忙钻出车把鱼篓拎回来,庆幸没有把它忘掉。否则,朱大姐该吃不上龙凤呈祥了。露露和大马都朝篓子里看,王先生为此得意地说:“这证明我还是有号召力和吸引力的,是不是?所以二马大可不必如此,我得去好好开导开导他!”讲完了便摇头晃脑的笑起来。

    我以为,大马、露露,准有一位肯定会是女性,要“噢”地一声尖叫,对这发议论的甲鱼表示惊恐和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谁知露露却叹口气:“我真想念那只八哥呢!”说着,开大油门,这辆上海牌桑塔纳轿车,似乎一眨眼功夫,飞抵S市Y大街“美食家”大饭店门前。

    早在汽车行驶途中,大马用无线电话打到78543,告诉说只要我们车子一到,遗体告别仪式立刻开始。并再三叮嘱一定让殡仪馆的化妆师给二马好好整容,尽力去掉那副呆像。以便使大家看遗体时,修正过去的不良印象。果然,我们随着一米九零的大马,挤出车来,哀乐声开始响了。

    大门口熙熙攘攘,用热闹来形容,当然是不够恰当。然而大家又不带着应该有的悲恸啊,沉痛啊,最起码也该是严肃的神情,往里走去。所以死亡的气氛不浓,相反,倒有点终于趁心如愿,终于摆脱什么的轻快感。这时,只见被告别的遗体,从大厅里快步走来迎接。幸亏我早知底细,否则,以为是僵尸呢!果然化了妆,顺溜多了。露露板着脸训斥:“你赶紧老老实实做好准备去死,乱走动干什么呢?”

    二马把手一摊,掠我一眼:“小双那儿没完事呢!”

    “你是遗体啦!别瞎操心了。反正,我把他俩找来了,你遗志实现啦!”

    大马把我和乔老爷从人群里拉到二马跟前,算是了结一桩心事。

    “你总惦着我们一丘之‘各’啊!”乔老爷说。

    “谢谢二位光临!十分感激!”二马一面同灵堂里别的宾客应酬,一迭声地:“多关照!”“承蒙照顾!”“衷心谢谢抬爱!”“感谢捧场!”没完没了地鞠躬握手,一面对乔老爷说:“亏你这个主意,使我能在临终前见到所有曾经被我咬过的同志。好象差不多都到场了,除了二双的爸爸,除了永远荒唐的老八,该来的全来了。”

    我环顾整个用黑布蒙住的灵堂,许多熟识的面孔,和不熟识的面孔,每人多多少少有点伤残的纪念性痕迹。不是三角绷带吊住手腕,便是截肢残废拄着拐杖,重的有挂着吊瓶滴注的,轻的也贴着伤湿止痛膏。由此深感二马这一生也够辛勤努力,克尽厥职的。况且用的是最原始,最笨拙的方法,拿嘴去一个一个咬呢?所以他精疲力竭了,才愿意卸下担子,使生命告一段落吧?那些比他精明得多的高手,成就比他大,纪录比他高,所咬的人比这大十倍的灵堂装不下,但并不感到累乏的缘故,主要是干得巧妙罢了。现在,他们装着在修身养性,不过是等待时机,决不办二马这等傻事。

    二马说:“我不是为了忏悔,也不是祈求大家的宽恕和原谅。分手之前,大家聚一聚,咬人的,被咬的,共同回忆走过来的路,也许不无意义。固然,被咬者受痛苦,咬人者又何尝轻松?他要提防被咬者反咬一口,还要警惕别的咬人者来咬他。被咬者也会互相咬,咬多了会咬出一个新的咬人者。而且咬和被咬的位置,不停变换,这个运动他咬你,下个运动你咬他。于是,以咬还咬,以咬制咬,咬红了眼,咬晕了头,咬来咬去,咬出个恶性循环。不过,我是聊以自慰的,虽然咬了这多人,或轻或重,都还健在着。至于副书记,至于老八的死于非命,并不完全是我咬的结果。一个时代的谬误,完全责怪一个人,未必公平。所以,悼词——”说到这里,他又掠我一眼,还有一点歉疚之意。

    顿时我明白了,敢情他不邀请我来参加遗体告别,含有这点衷曲。大概治丧委员会主任露露,是要把悼词交给我来写的。她在阅读与欣赏习惯上,比较地不那么赶时髦。而且她肯定希望悼词,写得现实主义一些。譬如二马怎样耍无赖追求她,而跌进了公用厕所;怎样半夜敲门纠缠她,而被乔老爷用床单蒙住,当作小偷送派出所等等,只有在危楼这样庸俗的市井气氛里,他才敢耍的卑劣行径,自然要写进去的。对二马讲,这现实主义就受不了。

    二马拿话搪塞我:“据说现实主义有点过时了,现在是小双的超现实主义未来派比较吃香,因此我求他而没求你,务请谅解!”

    小双的文学观点我不尽赞同,但我们私交不错。在危楼那样一锅杂烩汤里,能出现他们哥儿俩,一位在书画界,一位在文学界,当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我对二马说:“那有什么?不过,悼词好坏,死者最没发言权!”

    这时,我才注意到灵堂一隅,正在进行创作的小双,左手一杯雀巢咖啡,右手一瓶可口可乐,皱着眉头,苦着脸子,作冥思苦索状,已非昔日因打架斗殴而被拘留的落魄相了。

    “辛苦着咧!”我向他打了个招呼。

    “骗几文钱稿费,好去打个牙祭!”

    我看他已经写得差不多的悼词,终于理解二马为什么赏识小双的原因,原来他写得空灵,写得虚无缥缈。这样,二马一生行状,便在隐约朦胧中,一笔勾销了。

    我提醒小双:“可象二马这类人,咬了一辈子,最后咬得天昏地黑,差一点国家崩溃,大地沉沦,人民陷于永劫不复之中。你是真看不见,还是装看不见呢?”

    “得得——”他尽量口气缓和:“你们那些过时的文学概念,摆脱不掉模仿色彩的作品,已经失去生命力。真正不朽的东西,主要得靠我,可能还有那么四五位来完成啦!”说罢,他点燃了足有一公斤重的烟斗,这位凡中国人写的东西,拿到手里不看便知道不好,外国人写的东西,尚未拿到手,便高声叫绝的天才,走去交卷了。既然等着悼词急用,也就不同他争论了。

    这时,露露把手一挥,乐队开始奏出样板戏的音乐旋律,二马那化了妆的脸上,泛出了象上帝的绵羊,被天籁感召得无比幸福似的傻相。可是等大马来请他,到灵床上安息的时候,他意识到生之可贵,死之可怕了。“什么?真躺在那儿装死?”灵床周围布满花草,庄严肃穆。

    “不是装死,是实实在在的死!”

    “再也不能起来了?”

    “照规矩大家绕你走一圈,接着送去火化。”

    他拼命挣脱,哭丧着脸:“烧死我,我不干!”可一米九零的大马,象抓只小鸡似的把他拎在半空。

    “松开我,我不想退出历史舞台啦!”

    “后悔晚啦,票都卖出去了,自助餐也订了,你不死也不行了。”

    工作人员,饭店服务员,维持治安的退休老工人,管存自行车的大妈,危楼的邻居,都顺水推舟地劝他:“死吧!死吧!死了算啦!”

    “不!二马!你不能死——”不知谁叫了一嗓子。仔细一听,鱼篓里的王先生探头出来,对着二马,用老前辈口吻训斥:“你犯那些比你咬得高明的人,把人家咬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咬得含冤九泉,死无葬身之地,连眼皮都不眨,照样安安稳稳坐在家里打麻将,喂小鸡,吃维E,你干吗死?笨蛋,我不赞成绝望悲观,来日方长——”

    乔老爷一看是它在发表宏论,连忙找到这家饭店的负责人阿宝,把鱼篓交给他。阿宝心中有数,笑笑,便把这个扰乱会场的家伙,拎到后边厨房去了。

    王先生一路上还叫着:“别死,傻瓜蛋,等着,要学会耐心等待,七八年再来一回……”以下的话再也没有听到,淹没在“临行喝妈一碗酒”的音乐声中了。

    我们这位带鱼科副科长,贵贱也不肯死了,王先生的话,给他鼓了劲,竟打算一甩袖子走掉。买了票的观众早等得不耐烦,惦着自助餐的来宾也心急如火。乔老爷一看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便对二马算开了账:“经济损失,你要不死一下的话,得全部承担。”

    “多少?”

    “大概在四位数和五位数之间。”

    “啊?”那灵魂中鱼行小跑街,连一个铜板,都讨价还价决不让步的天性,一听这倾家荡产的数:目字,腿不禁软了。

    “你再看,电视台摆好架势等着拍,从你这一代往上数,你们家有谁比你死得这样风光?二马,这可比当工宣队副队长威武,那时有多少人知道你——”乔老爷给他算第二笔账:“电视台一转播,你就成了明星啦!”

    他犹豫了,似乎抛头露面地死去也值得。

    就在这个时候,露露趁他尚未翻悔,把他按倒在灵床中央。我记得,最早她连一条活鱼都不敢碰。现在,她真是个女中强人,象碾死一个臭虫似的,当时让他休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面绸旗,让我们几个老邻居展开,苫在二马身上。他一生最庄严的时刻终于来到,灯光骤亮,哀乐齐鸣。录像机照着这面显然在那难忘的十年里挥舞过、呼啸过、文攻武卫过的绸旗。绸旗上面,不知是原来有的、还是露露给弄上去的,端端正正仿宋体,全场的人都清楚地看到,谁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居然写的是“文革魂”——令人毛骨悚然的三个字。

    二马缓过劲来,众目睽睽,倒有点难为情,便把脑袋一缩,躲进那面“文革魂”的绸旗下面。说也怪,须臾功夫,就阒无声息,一动不动了。我有点好奇,不大相信他真的会死,又难猜测他在里面偷偷搞什么名堂。便悄悄地趁宣读未来派超现实主义大作的时候,揭开绸旗一角,看看“遗体”在作什么消遗?

    谁知道不掀犹可,一掀可闯下了弥天大祸。就象《水浒传》第一回揭开石板,走了邪魔一样,只见“文革魂”绸旗下,冒出股带有阿摩尼亚气味的黑气,一下子把我冲出灵堂,跌落在我们S市Y大街新建的喷水池旁。

    这一跌,可真的把我跌醒了。

    啊!闹了半天,原来还是在做着一个荒诞的连环梦。也不知小梦连着大梦,还是大梦套着小梦。虽然满纸梦话,但也绝非全是虚无,细细回味过去,多少还有一点现实的影子,所以把它写了出来。

    不过,要声明在先的,二马并未真的想死,而且象他那样的同志,常常活得很健旺。果真到了寿终正寝那一天,也没准会化作一股黑烟,象幽灵一样在人世间游荡的。

    但是,梦终究是属于黑夜的,幽灵也是属于黑夜的。现在,阳光实实在在地照着,春风实实在在地吹着,那么,这个同样是实实在在的白昼,就是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大家的了。

    不是吗?

    我想你的回答,和我肯定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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