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记事-危楼记事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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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S市Y大街J巷,有过一幢被市政当局早就列为危险建筑物的楼房。也许房屋的寿命,要比住房的人活得长远些,但谁也逃不脱宇宙新陈代谢的法则,最后总会有日薄西山,寿终正寝的一天。不过,这幢老得不中用的危楼,真能体恤国难时艰,早就该拆,早就该倒,居然还让那多人口挤着,维持漫长岁月,一直熬到“文革”结束后不久才拉倒。

    人们喜欢创造奇迹,其实这危楼即是。

    拆房那天,居民(也包括作者我)目睹危楼种种险象,不禁头皮发炸。想到我们原来成天忙于七斗八斗,却不知身处随时有灭顶之灾的沉船之上。额手称庆之余,也不免惊叹自己的麻木不仁和迟钝愚顽。“文革”是产生许多“奇迹”的年代,这大概又得算是奇迹。

    现在,一幢新的超高层建筑,将在危楼旧址上拔地而起。人只有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梦境的荒唐。但不幸的是,也有醒了以后,照旧做白日梦的人。这里所讲的有关梦与醒的荒诞不经之言,多半是我危楼的旧邻、现在没准倒可能生活在你周围的人所制造出来的离奇故事。

    故事之四:一个旧社会的阴阳先生,怎样登上时代舞台?一个纯真得透明的女性,怎样为科学献身?

    一篇关于从愚昧中制造奇迹的科幻体小说。

    巨型挖掘机马上就要开挖地基了。

    所有在场的人,主要是曾经在危楼居住过的房客,都拿眼睛死死瞪住,等待着奇迹即将产生的时刻来临。

    到底是一道金光,还是万朵霞辉?或者是一锭锭黄金和白银?要不,也许是成麻袋的不打捆的人民币?人们的心思都不约而同地朝钱财方面想去,谁也没有想万一挖出一本九天玄女的天书,或者其它什么精神食粮。

    没有办法,危楼人多半系市民阶层,而市民心理多半崇拜赵公元帅,所以他们深盼着挖掘机庞大的铲斗下去,能从地底下捞出具有货币价值的东西才是。哪怕是文物古玩也好,如今黑市上倒手这类东西,是热门货,外国人通常付的是兑换券呢!有的人口袋里装上这种货币,立刻觉得自己鼻子高了,头发黄了,有种洋人的优越感了。武老先生给众人泼冷水,说是按政策规定,地下任何财物,一律归国家所有。但是——

    说到这里,鹤发童颜的武老,眉飞色舞地给大家一点希望:“我找到市里负责这方面工作的领导,他指示——”

    哦!我忘了把这位主角介绍给你,武老先生是危楼居民中,唯一能和市领导层平起平坐的人物。他非官非民,不党不派,何以混得如此发达,手眼通天?就因为市里好几位负责干部,笃信我们这位半仙之体自成一家的气功。职务再高,权威再大,死神和病魔并不买账的。所以这些同志把人寿保险投资到这气功上,暑练三伏,冬练四九,咬牙坚持,夙兴夜寐。因为武老的气功,不但能防病免灾,而且能永葆青春,甚至能返老还童。要是重新咿呀学语,重新求学读书,重新恋爱结婚、再度风流,该是多好!所以武老成了许多人需要的人。他告诉大家:

    “大家放心,领导讲得清楚,凡阳宅基(即住房)和阴宅基(即坟茔)的任何地下财物,发现后上缴,政府酌情给予精神奖励——”

    “谁稀罕那奖状,五分钱一张,百货公可有的是!”

    “还有物质奖励嘛!百分之五到三十的提成——”

    马上,人们脸上充满希望的色彩,危楼人重利尚财,最讲实惠,有人问这位半仙:“奖给谁?谁该拿这份钱?”

    武老先生从容回答大家:“该谁的就是谁的,譬如我家的祖坟,现在正要动迁,倘有什么发现,奖励当然是我去领。可这危楼底下,早年袁世凯当皇上,开过钱局的地方,要挖出点什么黄的白的,这奖励当然是人人有份的,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十一。”老先生早年当阴阳先生,吃开口饭惯了,说话很带点鼓动性:“到时候,谁不在场,可别吃后悔药!”

    经过十年浩劫的危楼居民,一个个的眼睛,耳朵,鼻子都给培养训练、造就出武老竭力提倡鼓吹的特异功能。他这番话再清楚不过,祖坟虽老,但历朝盗墓,必然所剩无几,半仙已把重点转移到危楼地下。人们开始展开丰富的想象,没准那下面埋藏着象阿里巴巴四十大盗那样的宝库吧?

    大家真是有点迫不及待了,钱财动人心,不管真有假有,分配原则必须确定下来。中国人开惯了会,马上进行讨论。有的赞成按户分,有的支持按人分。虽然钱还没到手,更不知分多分少,但习惯了大批判开路的这些居民,各执一词,不肯相让地争执起来。看来,“文革”虽远,遗习犹存,赤裸裸地敢连块遮羞布也不要地争来抢云,至少在我这些邻居的脑袋里,还存在着一种条件反射的本能。持按户论者嘲讽对方破坏计划生育,生下那么多崽子,持按人论者驳斥对方小国沙文主义,得了便宜还卖乖。从争执到口角,从口角到动手,差一点,这两派就要“武斗”了。

    按人情常理,好容易熬过“文革”,迁出危楼,各自安居乐业,今日难得聚首,总该友好亲热,各诉衷肠才对。可小市民的眼睛,只认识钱。包括我们这位武神仙,对钱也并不深恶痛绝,虽然嘴头上不免清高,但要找老人家辅导气功,象出租车一样,是计时收费的。他制止住互相已经撕打起来的人群,不由自主地、简直习惯性流产似地讲演起来:“诸位,总是要一碗水端平的嘛……”

    但争吵余波哪能马上平息,一派说:“谁让他们‘文革’没事,一个个把肚子鼓捣大了?”一派说:“生孩子总比去搞打砸抢好得多!”

    阿珠实在忍不住了,也只有她能振聋发聩说出这样的话:“这本来也不是咱们的,咱们有什么理由得?再说,也不是咱们挖出来的,咱们分个哪门子奖励?”

    武老急了,连嘴上的清高也顾不得了:“阿珠,照你说,该怎么办?”他最知道,这是一位圣洁的女性。

    阿珠真不愧象她名字那样晶莹透澈,我敢说她是错误地提前投胎到我们这个世界上来的人。按她的思想品质,行为举止,应该生活在那绝对的共产主义社会里才适当。她半点也不犹豫地回答:“好办得很,全部交给国家呗!”

    这里武半仙心中暗自叫苦。独是对她,老头子未敢仗势发威,可又无法点透说明。可在场的危楼公众,实际上已无一人不知,那个有特异功能的天才儿童,能够释放出比爱克斯射线,伽玛射线,钻同位素还要强烈许多的一种射线,已经探明危楼地下是座装满了金银财宝的宝库。尽管武老头拼命保密,但如今这世道,正如文章一批反而出名一样,越保密倒传播得越广,大家紧紧关注着这个嘴挺馋,饭量大,吃不痛快射线还会失灵的神童。谁也不知半仙之体从外省外县哪个穷乡僻壤,找来这鼻涕过河的小孩子?最初,他是为了自己祖坟要动迁,看看老祖宗还给他遗留些什么,后来,不知怎么一来,从阴宅基转移到阳宅基。虽然老头谨慎诡秘,行动保密,但危楼的人是干什么的?攸关切身利益,眼睛瞪成铜铃一样。再加上赛过墨斗鱼的嘴巴,无事还搅得昏天黑地,何况发财的机遇?阿珠当然也会耳闻,不过,这纯洁的女性不往心里去罢了!

    “不该得的,就不能拿!”

    她这句话,使得刚才吵得脸红脖粗的两派,立刻团结起来,组成新的统一联合战线对付阿珠。一部“文革”派性斗争史,就是这样狗咬狗一嘴毛乱将起来的。绝对透明得近乎天真无邪的阿珠,简直不理解冲着她来的激忿情绪:“我说错了么?这是分明的不劳而获嘛!”

    其实,十年“文革”,上自衮衮诸公,下到鱼虾蟹鳖,谁不曾明偷暗摸来着?所以,人群里有人嚷嚷:“阿珠,你革命一人革去,我们可不奉陪,别人都捞肥了,小百姓喝一点残汤剩饭还不该吗?”

    “你又臭显,象那回开膛剖肚似的,就你革命!”

    凭良心讲,这样讲有点过头了,但是再冷嘲热讽,这位可敬的妇女也能原谅。因为她觉得是个党员,哪能和普通群众一般见识。她宁可事后再三找你交换意见,决不当面顶撞起来。进行这类谈心时,她态度之谦虚,口气之诚恳,而又总是先检查自己之不足,弄得对方哪怕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也仿佛灵魂在圣水中沐浴一次似的。也许危楼的人在“文革”中,知耻者少,害怕这种觉醒,轻易不去惹她,否则她会一个劲地向你忏悔,向你认错,这比打你罚你还要难受。但此刻由于地下钱财牵心揪肝,人们便顾不得一切脱口而出。她丈夫是以她意志为意志的小车司机,自然连屁都不敢放,她妹妹可是个货色,奶油花的哲学观点和阿珠截然相反,心里也在嫌她姐姐犯迂:“不要白不要,傻×!”但两军对垒,她不得不护卫阿珠,便拉出乔老爷,“大叔,你说,这象话吗?都冲着我姐,我可不是好欺侮的。”这还没有出嫁的姑娘,敢光着膀子和人打架的。

    乔老爷从来不相信异端邪说:“诸位,咱们这不是瞎吵吵吗?等奇迹出现以后,再象‘文革’鬼魂、猢狲两派,打个头破血流,也是来得及的。”

    大家这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敢情是瞎胡闹,于是言归正传。相比之下,“文革”折腾了十年,才好不容易明白过来,这觉悟可够快的了。这样,战火消弭,等待奇迹,可神仙和那位天才儿童却不在施工现场,估计是奔他家祖茔勘测地下宝藏去了。

    乔老爷奈何不得他老伴,才来凑热闹的,他对这位半仙之体所兴出来的种种玄虚,是不以为然的。从他的鸡血疗法,到无麻手术,从他的阳萎秘方,到气功治癌,老乔是摇头派。但是他弄不懂,包括他老伴朱大姐在内,S市竟有那么多人相信。也许因为S市闹过义和团,骨子里已经种下了一种好神怪、喜迷信的遗传基因?武老头成了一位刀枪不入的大师兄,成了人们顶礼膜拜的半仙之体,成了遐迩闻名的患者救星。岂止是S市,象老爷子的鸡血疗法风靡了半个中国一样,如今,他的气功治疗,传遍了神州大地。据小册子介绍,这种功不但保健强身,治病防癌,而且滋阴补阳,延年益寿,所以惹得那些有病怕病的人,越老越怕死,希望活千年万年的人,象疯了似的随他练功。

    朱大姐就是一个,每天在Y大街十字路口喷水池旁,手舞足蹈地练。阿珠更是位虔诚的信徒,她只要书上印的,报上登的,领导说的,上级定的,从来是坚决服从,积极响应。她看到市里的领导干部都深信不疑,她这个小小服务员更得认真其事了。

    不知不觉中,这两位信徒女士也不在了,毫无疑问,在场的许多人,凭着一种特异功能,都悄悄跑到郊区那块坟茔地瞧热闹去了。

    也许,瞧热闹、爱扎堆、瞎起哄,是小市民的一种典型的头脑空洞,缺乏思维的精神状态。否则,“文革”也不会那样泛滥成灾。就看朱大姐的兴致吧!竟坐了出租车,来回于危楼旧址和武家老坟之间瞧即将出现的奇迹。我和乔老爷一样,也是被她强拉来的:“你还不赶紧抢住这个题材写篇小说?人间奇迹,最轰动,最卖座的了!”

    凡幻想奇迹的人,大半已不耐烦,或来不及在现实世界里一步一个脚印的行进。虽然,朱大姐这位三十年代电影明星,最近在影片里露了露面,但那种残照的余晖,从脸部表现出来,多少有点回光返照的悲哀。正因为苦日无多,所以渴求奇迹降临,要能回到二八芳龄去,该是多好?

    “荒唐透顶——”在出租车里,老乔盯着计数器上跳动的人民币数字,没好气地发作着。他一不想长生不老,二不想腰缠万贯,三不想位极人臣,因而不在乎奇迹有无。对武老头把真的弄成假的,把假的当作真的玄虚神奇,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对他老伴这种愚昧的虔诚,气不打一处来。“这老东西,就能骗那些没有头脑的愚民!”

    朱大姐大惊失色,“谁不晓得老先生是活神仙?”

    “屁!我还不了解那老东西的底细?”

    武老头的过去,并不是蒙了层薄纱、象信徒眼里的神奇菩萨。其实,揭底怕老乡。解放前,乔老爷蹬三轮糊口那阵,武老头这破落户,白天在城隍庙摆摊、捧罗盘做阴阳先生;天黑以后串那些不三不四的胡同,偷偷卖给嫖客们自配的春药。解放后,这两个行当都干不下去,便借着老祖宗是御医的光进了医务界。大概先是挂号,后来发药,慢慢地帮着号脉看病,学着开一些芦根甘草,黄芪白芍之类吃下去死不了人、也治不好病的方子,成为一名医士。

    寻地觅穴,阴阳风水,金枪不倒,青楼卖药的武老头,懒散惯了,怎么也耐不下心去潜心攻读医学。但他吃开口饭久了,嘴皮子功夫好,虽一知半解、或狗屁不通,但也能天花乱坠,讲得头头是道,成了一个外行人看来内行,内行人看来外行的半吊子。倘不是他想创造奇迹,动口还要动手,屡出医疗事故,不至于沉沦落魄到危楼这底层来的。这倒使危楼这一锅杂烩中,又增添了他这道异味。他当然耐不得寂寞,便走许多人都走的那条捷径,凡领导干部来看病,方子上总少不了人参鹿茸,天麻银耳之类滋补药。但补大发了免不了胃纳不佳,消化不良,虚火上冲,浊气下降。武老头连头头脑脑们放个屁,都会恭维得对方舒服滋润:“这屁放得好啊,说明您老气血通畅啊!”但武老头想到自己年事日高,这条捷径,他也嫌慢。于是转行玄虚神怪,正好赶上“文革”,歪打正着,老先生从鸡血疗法起家,从此发达了。

    于是联想起某些喜欢坐而论道,大发宏论,充当场外指导的作家,这个如何如何的不行,那个怎样怎样的不好。等他自己写出来的作品,那必然是模范作文才对,但半点也不足为人楷模,只能一次性廉价处理。这和武老当不好医生,但却能当神仙,是异曲同工的。大概神仙好当,真人难做。只要会鬼画符,会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就行,反正捧臭脚的有的是,越看不懂,越摇头晃脑地叫好。正如那件皇帝的新衣,你没看出来,只能说明你笨蛋。

    大家等着,而且有耐性的等待,除去老乔和危楼二双(这对孪生兄弟当时还未脱产,在当小工)等少数人不耐烦外,大家抱着好饭不怕晚的精神,等武老先生发够自家的财后,再给危楼居民谋幸福。

    此刻,可想而知,老神仙正和那位拖鼻涕的小圣人,在坟圈里忙着咧!而且必然有许多张着大嘴瞧热闹的人在围观,甚至还包括我们S市一些赫赫扬扬的大人物。也许S市敬神信鬼者众,所以前一阵子传播系统热衷鼓吹的耳朵认字,隔墙睹影,心灵感应,未卜先知,最能俘获S市小市民的心。当然,人类还有许多未知领域,有待探索研究。但宣传过了头,越发的精神胜利了。你有微电脑,我有马王堆,你有机器人,我有兵马俑,你有激光硅片,我有特异功能。最壮观的(还曾拍过电视)莫过于随武老修行的众徒们的表演,人人都能发功,做出各种如醉如痴的姿态。使人相信,用不了多久,象剑侠小说里那样鼻吐两道白光,取仇敌首级于千里之外,是必然能做到的。还用什么巡航导弹呢?把希望寄托在特异功能所创造的奇迹上吧!武老从发明鸡血疗法起,就抓住了人们对奇迹的向往心理。现在又兴出这种气功,起死回生是不用说的了,小册子里有不胜枚举的例子。更吸引人的,有位年过花甲的老者,练了武老气功以后,白发变黑不算,还娶了个妙龄少妇,做第二次新郎。于是,士农工商,三教九流,高层人物,贩夫走卒,几乎不论哪个阶层,都有他的信徒。

    因为我要写这篇《危楼记事》,曾经问过武老:“当时你怎么想起注射鸡血,而不是狗血、猪血呢?”

    老乔替他回答:“公鸡的性格,一是好色,二是好斗,这是当时造反派老爷少爷们最憧憬的——”

    武老笑而不答。他对我们俩,不大摆神仙架子。

    这当然有点来由。“文革”初期,我们三人有过一段患难友谊。那时,S市的武斗,步步升级,动用真枪真炮,在全国全省数高水平的。武家老坟是一派武斗据点,而对立的一派,则在动物园里筑垒坚守。附近居民吃尽了苦头。譬如我们危楼,就经常吃鬼魂派(因为扎营在坟地的原因,远看磷火荧荧,得了这个称号)从河那边发射过来的流弹,但猢狲派(由于指挥部设在动物园里的猴山而得名)也不示弱,炮弹从危楼顶上曳着长长的尾光飞过。有一回,猢狲派进攻失利,不知怎么晓得武老是那块墓地的唯一嫡系后裔,便象抓民伕似地从危楼拖走,要他去他家祖坟侦察对方的火力,有多少枪,有多少炮?飞机当然不会有,但坦克、装甲车之类,登陆艇之类,没准给装备上也未可知。猢狲派无人支持,缺乏重型武器,但手边有几只懒洋洋的狮子和被炮声吓得战战兢兢的孟加拉虎,实在打不过,只好打开笼门,放狮虎去参加武斗。这主意多少有点臭,因为狮虎读不懂社论,逼急了,或者饿坏了,不管哪一派都要吃的。这样,把重任交给武老,不去也得去。

    “我当不来探子!”武老还从来没这样谦虚过,他害怕一过两军对峙的界河,真枪子飞来,什么气功也顶不住。猢狲派架好机枪,掩护他冲过火线,看来此去侦察,倘不成功,只好成仁。乔老爷有点侠义心肠,加上我们当时同属“坏人”之列,便拉上我,陪着武老,凭他早年蹬三轮熟门熟路,绕了个大圈,到达郊外荒野柏树林围着的墓地。

    那时,武老相当背时落魄,远没有如今发达阔气。刚一露头,鬼魂派认准他不是好人,拿冲锋枪顶着,押到他老祖宗的坟头上。

    “我们不是猢狲派——”他吓得赶紧声明。武老本来做过阴阳先生,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全凭耍嘴皮子吃饭。但此刻枪口顶住后腰,舌头便打了个结,来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们不是当奸细来的!”

    “你这个老猢狲,不说实话,把你毙了!”

    他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哀求造反派爷爷饶命,同时把来意实情全盘托出:“我是医生,可怜可怜我吧!他们逼着干的呀!”这家伙,非但没把鬼魂派火力探明白,相反,倒把猢狲派的实力和秘密武器(狮子老虎),一五一十全招了供。

    猢狲派算准这老家伙探听不出虚实,便提前发动了进攻。鬼魂派忙于应战,便把我们推进一个扒开的墓穴里,等战斗结束再行处理。说实在的,乱世出英雄,此话颇有见地。那些造反的男女,平素也许连二踢脚也不敢放,武斗时操纵各式兵器,却能应付自如。更甭说运筹帷幄,指挥作战,个个皆有将才。整个坟茔壕堑相连,地道贯通,储藏的枪枝弹药无数,完全打阵地战的架势。老乔不仅叹息,当年攻打进S市的解放军,二双爸爸当参谋长的那支部队,恐怕也未必打得过他们,首先哪有这等先进精良的武器啊!

    那是S市著名的一次武斗事件,危楼吃了三发炮弹,竟然没倒塌,屹然挺立,动物园的生灵,也安然无恙。但猢狲,鬼魂两派却无辜伤亡若干人,让火葬场加班加点忙了一阵。回想战斗中,最令我们敬畏骇异的是,无论轻伤挂花,重伤垂危的伤员,都毫无畏惧退缩,懊悔苦痛之色。一个个喃喃念着语录,按都按不住地要回火线上去。那个抓住武老的造反派,也负伤抬了回来,大腿中弹,血流如注。见到我们,满腔仇恨发泄出来:“我恨不能毙了你这个老猢狲!”要不是他体克过去,他一定扳动枪机,朝武老用冲锋枪嘟嘟的。

    哦!那个阴惨惨的岁月啊!

    乔老爷一看形势不好,便拉起叩求老祖宗保佑的武老。“别迷信啦,老祖宗救不了你,咱们要想活命,先得去救他们伤员的命!你没听说过,有个判了死刑的犯人,临枪毙前,献出了一个治癌的秘方,给改判无期徒刑么?”

    “文革”中这类传说非止一起,武老问,“老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是医生,我们俩当你的助手,抢救伤员去!”

    “我是中医!”武老哭丧着脸:“只会号脉,不会手术!”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上去!”老乔拉着我,把那个要枪杀武老的伤员拖下来。反正已经休克,我们怎么折腾,他也发不了造反派的脾气,只好悉听君便了。等他苏醒过来,发现已经给他包扎停当,多少有点感激地瞧武老一番。老先生顿时似乎意识到什么,冥冥中得到什么启示?于是,接二连三又抬来一些伤员,轻的由老乔朗读语录止疼,我来包扎。重的,给他唱样板戏也无济于事时,武老情急智生,在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土洋结合,先一拳将伤号击昏过去,再进行急救。哦!那真是奇迹的年代!

    等到战斗平息,医院来了救护车,看我们也成了血人,一并拉走了。途中,武老好象从蒙昧中开窍似的大彻大悟:“二位,我总算明白了这句话的真理——”我俩一夜未睡,累得要命,没有兴致理他。老先生自言自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点也不错啊!”

    在真理变为谬误的时代,谬误自然化为真理了。

    这句话本是大跃进年代的“精华”,从此成了他的主导思想,他就这样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直到我写这篇记事为止,粗略统计一下,武老身兼我们S市未来学会理事、UFO研究会常委、气功探讨会会长、特异功能研究中心董事长、长寿与长生药杂志主编、潜科学谘询会顾问,接待外星人临时小组成员等等七八个职务。凡是介乎科学与迷信之间,或似是而非的“科学”,又搅进许多愚昧的东西,他都十分热衷。再加上他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信徒们的拥戴和吹嘘,重要人物的捧场,这样,成为S市的祥瑞。

    其实他只有六十多岁,危楼的人心里明白。但他到了J巷里,便自称过了古稀之年。一旦在Y大街喷水池边,给徒子徒孙们指点他这派气功要领,就说外国人刚给他送来了祝贺九十寿辰的蛋糕。要是出了S市,他会说有位外国总统发请柬邀他去参加百岁老人祈年会。既然洋人说了话,想必是不会错的了。正如有的作家评论家,一张嘴总是洋和尚的经,念得如何如何之地道,而鄙夷自己同胞,是如何如何的不灵。其实,他既不识西班牙文,更不懂葡萄牙文,却敢脸不红地侈谈拉美文学之崛起。这和武老一样,卖野人头的成份是不少的。

    现在,这位九十多岁,快一百岁的老先生,站在坟圈中心,盯着只是摇头的神童,相信经过盗墓践踏和武斗挖掘以后,祖宗的遗泽已无可惠及他这后裔了。

    “你可看准了!”他又叮嘱这小圣人。

    怪才必异相,这个长着冬瓜脑袋的孩子,用山沟里的乡音回答:“没!”然后,呆呆傻傻地瞧着大家,眼皮也不眨。

    怎么办?武老自然要盘算的,按移迁棺枢的协议,每个坟头补贴几块钱,若要雇工,买装骨殖的木匣,根本不够。偌大一片坟地,少说也有近百位列祖列宗躺在那里,细细算来,自己办必然费资不少。当然也可以签字认可,统由施工单位去办,但考虑到神仙的形象,办出这不孝不义之事,是否合适?

    武老正琢磨怎样体面地撤退,祖坟无油水可捞,危楼地下可是个富矿。说来也巧,我们的阿珠姐冲进人群,望着武老,象是对上帝那样虔诚服贴,呢喃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显然激动得不能自已:“有,有,有了……”

    “什么有了?”武老意识到什么天机似的,忙一把抓住,生怕这天使般的女人飞了。

    “危楼那儿——”她还未说出子午卯酉,不但武老顿悟,在场所有干部群众,统统明白奇迹在危楼那儿发生了。

    阿珠是专程到公共汽车总站补三张票,路过J巷,带来了这条按“文革”标准算是特大喜讯的消息的。其实,她丈夫开车,完全可以沾光坐趟蹭车,但她和丈夫,妹妹硬挤公共汽车来,这也罢了。谁知奇迹牵动了万千S市老百姓,车子挤得满满登登,她丈夫无法买票,到站只好挤下来。其实这也情有可原,又不是蓄意揩油,但阿珠是不依不饶的。“你这算怎么一回事?”她停下脚,责备她丈夫。满头热汗,象是犯了错误的司机,知道一顿牧师式开导少不掉的。

    “姐姐,三个人,才一毛五分钱!”奶油花劝说着。

    阿珠在汽车站上,连她妹妹一块教育着,什么是公?什么叫私?虽然是平心静气,但也足够惹起来往行人的关注。“那怎么能行呢?坐车买票,国家规定的呀!”

    “好好——”她丈夫理解她的性格,这番苦口婆心的教育,是不肯轻易刹车的。这时,正好驶来了一辆公共汽车,他跳上车,伸出头来对阿珠说:“你别讲啦!我去补三张票还不行吗?”

    也许这是应该赞美的,但在危楼邻居眼里,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圣洁,却是十足的矫情。那两年,她婆婆从乡下来,偶尔不适,谁家抽屉里翻不出几片治伤风感冒的药呢?她不但拒绝别人的好意,连自己从医院取回的A。P。C,解毒丸,也不让婆婆服用,非另外掏钱到诊所挂号,自费买药不可。大家觉得阿珠实在别扭,可她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妈不享受公费医疗嘛!”也许会认为她独对婆婆苛刻;其实,她亲妹妹也不例外。市委机关发给阿珠两口的电影票,奶油花是电影迷,当然是想看的,但你可以想象得到,即使阿珠不看作废,她妹妹也休想沾光。理由很简单:“那是机关给我的待遇,是让我去看的,又不是发给你,你怎么好拿去看呢?”

    阿珠就是这样一个人,号召上山下乡,她妹妹本可留城,她动员奶油花坚决要求去插队。号召不在城里吃闲饭,她正怀孕临产,到底打发婆婆回老家去。号召推广武老的无麻手术,她头一个去进行剖腹产。“四人帮”粉碎后,好多女同志烫发,她迟疑了好久,直到报上提倡美化生活,才在妹妹的督催下,烫了两个鬈儿。可随后反对精神污染,她又慌不迭地央告奶油花,把一根根头发烫平神直。“怕什么?有的人太神经过敏了!”她妹妹和她相反,才不在乎呢!

    “变了,精神变了,抻不直就绞掉吧!”

    “再剪短该成尼姑啦!”奶油花生气地说:“你管他们呢,大惊小怪!”

    “报上登啦!”其实阿珠并不看报,而且报上也没号召把烫弯的头发再熨直。但是她把报纸摊开,要奶油花看,她相信那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她认为已经变了的精神。她相信这些,虽然在“文革”期间,这精神一会儿这样变,一会儿那样变,她有时紧追慢赶跟不上,但总是努力适应。适应了,她就觉得生活得很充实。“文革”能够肆虐十年,是有许多因素构成的,你说不是这样么?

    司机补了票,似乎得到解脱地赶了回来,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老先生怎样依靠小圣人的特异功能,探测地下宝藏。阿珠把手伸过来:“票根呢?”

    “什么票根?”他胡涂了。

    “补票的票根——”

    他疏忽了,已经补了票,便扯掉了。

    “你根本没有去补,你还撒谎,这是个品质问题,党教育你这么多年……”

    “姐姐,够了,够了!”奶油花十分同情她这个窝囊废的姐夫,强烈抗议着。

    也许因为人多,不便进行教育,也许考虑到挽回一毛五分钱影响,连朱大姐都劝阻不住,到底又坐车到总站去补了票,作了口头检讨,才赶回来。顺路把危楼出现的特大喜讯,给奇迹妄想狂们带来。

    于是,人流又逆方向朝危楼拥去,象海潮一样,拦也拦不住。弄得全市交通堵塞,车辆停驶,人仰马翻,警察出动。也许我们S市人格外天真无知(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愚昧了),盲从者多,思索者少,特别容易轻信,喜欢依赖别人的头脑替自己思维。一眨眼功夫,狭窄的J巷差点被蜂拥的人潮挤裂开来。

    签字认可的武老,表面上做出不能尽孝而苦楚万分的样子。别看老乔演过话剧《日出》,其实真正会演戏的,还是我们这位老先生,差点都要掉泪了。那孝思把信徒们感动得五体投地,便拥戴着这位神仙和那小圣人登车直奔危楼而去。其实老头子满脸苦痛,是着急未等他驾临,别人竟敢在危楼先下手为强,那宝库是的的确确存在着的呀!

    朱大姐拖住阿珠一家,也挤进出租汽车赶紧追上。很清楚,奇迹出现,钞票到手,计数器上跳动的数字,根本不在话下。

    “这老头是什么人?”开车的是个年青人,有眼不识泰山地问。也许大限临头,才求生欲望强烈,小伙子离死还远着咧,所以不急于延年益寿,也不幻想奇迹,因此不知道这位受众人膜拜的神仙。

    一车信徒都惊讶了,这岂非咄咄怪事?铁树开花,哑巴说话,无麻手术,气功治癌,第六感觉,五行学说,鸡血疗法,采阴补阳……这都是武老的伟大贡献呀!朱大姐塞给他一份宣传武老先生运用气功和诱发功治疗癌症的小册子。“看看吧,看看吧,小伙子!”小册子记载着武老一辈子和各种癌症搏斗的历史,除了遗憾老先生没长过子宫癌外,什么癌症他全得过,无数次被医生判处死刑,宣告无救,但由于他自创这一路气功,死里逃生,活到九十多岁。

    “什么?”小伙子惊讶:“他有九十?顶多六十多岁!”

    一车信徒马上辩诬似的反驳:“九十,一点不错,外国人都给他祝寿来着。”其实,这些邻居分明知道武老在户口簿上的年龄,但是,大家都说九十,外国人也说九十,市里领导好象也认为他九十,于是这些信徒就动摇了,大概是九十,慢慢地,连大概也不存在了。所以,太相信了,或相信过了头,就会目迷五色,黑白莫辨,明知是假,却以当真。因此,相信什么必求适度,犹如饮酒,少些呷两口,促进血液循环,兴奋中枢神经,这便是益处了。喝到淋漓尽致,进入微醺境界,虽陶陶然,飘飘然,但无论看什么,都有点模糊朦胧。若是暴饮如牛,一醉如泥,胡话连篇,神志昏迷,那必然闹出把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当作一尊菩萨来供奉的笑话。而这位被信徒簇拥起来的阴阳先生,特别在经历了虚妄怪诞,狂热梦魇的年代以后,渐渐地相信自己,也许果然是半仙之体,或者努力把自己装扮成神的样子。

    只有他和我单独相处时,才多少撕掉一点神的面孔。因为他悟道的一刹那,我是了解全部道行的真谛。而且,我还发现这位仙家对于女弟子,尤其有姿色的,似乎未能脱俗。仍有一点弗洛依德的东西。老头子连忙打断我:“现在我已经是骑虎难下啦!老弟!”

    等到汽车驶进J巷,这里早已挤得满坑满谷。武老走出来,一看平整的场地上,象地裂似地凹陷下去一块,挖掘机的铲斗悬在那里,推土机侧歪着身子,半倒在地穴旁边,顿时无名火起。神仙发脾气,必然是雷霆万钧,包括现场施工单位的头头脑脑,都有点胆怵了。但闯祸元凶乔老爷在挖掘机上承认:“对不起,我试了一试!”

    危楼二双是从犯,也坦白了:“我们鼓动乔叔干的。”

    武老一看这三位,便隐忍未发,什么话也不讲了。要不是老乔,那回替猢狲派当探子,还不是被鬼魂派毙了?要不是二双他爸——被迫害身亡的前市委书记庇护,几次医疗责任事故,还不得蹲班房去?人是感情动物,神仙则未必,冲武老还念旧情这一点,他尚未完全成为神仙。不过也好,老先生暗自思量,这奇迹恰巧在这几个持非议观点的人手底出现,正好打他们的嘴。

    都因为等得不耐烦,老乔才趴上挖掘机偏要藐视这分神威的。危楼二双又是胡打海摔的不安分子,唯恐天下不乱地煽动:“乔叔,你早年开过三轮车,那是你的历史光荣,这大玩艺可对付不了的。”

    挖掘机歇了火,司机到坟地看热闹去了,钥匙却还在锁孔里插着。老乔旧社会读过两天大学,洋泾浜英语会说两句,按照指示板上的英文标志,居然把这进口货庞然大物发动起来。“看看,二双,怎样?无师自通——”的确,“文革”期间,从没摸过方向盘的他,竟敢开着阿珠丈夫的车,把两位走资派,二双的爸和管农林水产的局长,拉到离市区挺远的水库藏起来,免得猢狲、鬼魂两派轮流往死里批斗。如今,局长还健在,当顾问了,是特异功能的狂热鼓吹者,专门研究隐身术。见着老乔,好象隐了身似地装看不见。老乔凭当年开汽车的经验,硬是把操纵杆扳起,那伸出去的巨型铲斗,抬起头,然后扑通一下,重重地落到了地面。

    他觉得一震,地面开裂下陷,站在推土机边看笑话的双胞胎兄弟,没站稳脚跟,因为机器倾斜,他俩都滑跌进似乎是无底洞的地穴里了。飞扬的尘烟,恶浊的气息,惊爬的昆虫,乱扑的飞蛾,混合在一起,从地底下冲上来。

    若不是大双动作敏捷,一手拽住推土机的车杠,小双死命抱住他哥的腿,也许活埋在里面了。大双是艺术家,小双是文学家,那时两人虽未成才,但观点都带有各自的色彩。大双说:“这地下拱形的坑穴建筑,不是古墓葬,便是远古穴居人的遗址!”二双说:“太恐怖啦,活象焦尔金游地府,无数孤魂缠住我的腿,许多方的、圆的、长的、扁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影子,从我眼前闪过。”

    那还用说么?方的是钞票,圆的是银洋,长的是金条,扁的是古币了。在小市民的脑袋里,恐怕也包括从表面上看是谦谦君子的心灵深处,一切喜怒哀乐,奔波劳碌,矛盾纠葛,厮杀搏斗,无不与钱相关。权,不过是钱的异态存在而已,而这些人幻想的奇迹,也正是这种欲望的升华罢了。

    奇迹把整个S市都吸引了。

    说实在的,J巷在我们这个城市,是条鲜为人知的陋巷,但“文革”十年,奇迹不断,也渐渐响亮起来。我记得上一次热闹,不知是反击“右倾翻案风”,还是声讨天安门“反革命暴乱”,也曾是这样浩大场面。那时危楼居民组长范大妈尚未归天,凡是街革委布置下来,无论对错,一律加码,倾巢出动。而且为了造“革命”声势,老太太用暗号指挥我们这群子民。她举出无名指,我们则必须伸出拳头,作义愤填膺状。举出中指,大家便高呼万岁。而当食指举出来,就要欢欣鼓舞,笑逐颜开。好象天下掉馅儿饼,高兴得手舞足蹈才行。就在这次反击声讨的游行中,范大妈按照主题先行的做法,应该举无名指,人人脸上要泛出死了谁似的哭丧模样。通过主席台时,范大妈一紧张,扭不过手指的习惯,无名指不怎么灵巧,食指却抢先竖起了。大家顿时兴高采烈,活蹦乱跳,好象在庆贺“右倾翻案”和欢呼“天安门暴乱”呢!结果范大妈挨了批评,直埋怨乔老爷给她出的这馊主意。

    老乔安慰她:“没关系,你成分好,犯错误也是好的错误!”倘若此刻范大妈还在人世,完全可以举出食指,让大家庆贺从地下金库冒出来的财宝啦!

    消息愈传愈远,观众愈来愈多,为了防患于未然,一怕挤出人命,二怕趁火打劫,不得不未雨绸缪。幸好国人擅长于组成各式各样的行政机构,马上宣布成立挖宝指挥部,简称“挖指”。派人去刻印公章,订做信封信笺。指挥部属经委、建委双重领导。委任指挥长一名,副指挥长七名,开饭正好一桌。武老本是神仙,官瘾依然很足,虽然年龄太过杠了,但属专家,不在此限,也走马上任。下设警卫、管理、政工、茶水等部;部底下设处、辖科。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建议:“别叫部了吧,‘中央文革’也才不过是个小组嘛!”

    图章尚未刻来,任命文件必须发的,没有办法,只好学杨白劳按手印了。于是各就各位,开始工作,警卫小组挑选了若干名精壮汉子维持秩序。里圈是各位领导和他们的妻儿老小,中圈是有资格提成分红的危楼居民,外圈是J巷百姓,最后才轮到持有S市正式户口的群众。同圈之内,也根据级别高低,职务大小,工资多寡,革龄长短,分出长幼尊卑,前后次序。这种从封建社会形成即培养出的、梁山好汉排座次的习惯,大家早已适应,似乎不用什么特别关照,人人能够自觉找到位置。

    武老荣任副指挥长,自然在核心圈内,那一头故意染白的头发,在信徒眼里,有如耶和华脑顶的光轮,特别引人注目。自他悟道以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理论好象从来不曾失灵,连他自己也纳闷,曾悄悄找我讨论:“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是我走了鸿运?还是人们需要欺骗?”也怪,即使他那些玄虚神怪,当场牛皮拆穿,也是成功的失败。正如老乔安慰范大妈,好人犯了错误,是好的错误一样,人们总能以一种荒谬的逻辑来原谅这些谬误。

    啊!这一回的成功,真是登峰造极。辉煌的胜利,马上就要来临了!武老自“文革”以后,登上时代舞台,虽然成为人间神仙,还从来没这样风光过。很遗憾,电视台记者没有来,前一阵子耳朵认字,他们可是颇为积极的。不管他们来不来,武老觉得大显身手的机会到了,祖坟上没捞到什么,危楼地下给他补偿了。关于提成分配问题,他已想好了,无论按户按人都是绝对平均主义,现在破除大锅饭,应该论功行赏,多劳多得。他问这位小圣人:“你看见了么?”

    小家伙点点头。

    “看见了什么?”武老追问着,同时给他一块巧克力。据介绍神童来的什么中心介绍,这孩子营养越是丰富,射线也越发强烈。有一次给他吃得太好,以致路过小县城的一家照相馆门口,弄得暗室里的全部底版、胶卷都曝了光。诸如此类的传说还有很多,大概S市照相业的防辐射措施得力,神童来了这几天,尚未给哪家照相馆造成什么损失。

    小圣人剥去巧克力的锡纸,塞在嘴里大口嚼着,倘不是发射特异功能亟需热量,那么这孩子定是长有馋虫。他看见老先生眼巴巴的等着回答,便信口说:“是个大坑——”

    “大坑里面呢?”

    “大坑里面是大坑!”他靠近看了一眼,毫无表情地说。

    这种透出禅机的语言,着实教人捉摸不透。难道那种智商不高的傻相,果然有这神力,看透地下三尺?反正在场的观众,绝不可能全信,但被这郑重的气氛,认真的神态,严肃的场面,以及这群众场面,声势所形成的压力,抑制得竟无一人认为这是十足的荒唐。包括喜欢逗乐的乔老爷,玩世不恭的危楼二双,都绷着脸、似信似疑地瞅着这大坑,这孩子,这诓称九十岁的老头子。

    人若执迷不悟到如醉如痴的程度,不但理智悖谬,感觉失常,连心灵也会迷茫变态。魔术师和他的观众,传教士和他的信徒,实际上都在耍把戏骗人,区别在于前者(包括变戏法和看戏法的)明知是假,后者(包括传教和吃教的)则虔诚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我和老乔朝他打听过:“武老,这孩子的功能,你真信?”

    “当然罗,有个过程,原来我也不大相信,慢慢地就不再怀疑了。”

    “可事实证明,并不灵验,试过的呀!”

    他叹口气:“近代物质文明的干扰太厉害,磁场,电波,高频,静电,辐射,都会破坏那孩子极其敏感的特异神经束……”看来,迷信也许并不可怕,但是,迷信和科学、和权力、和金钱、和欲望以及其他什么掺和在一起,没准倒可能是灾难了。

    武老再一次启发:“你看准了,大坑里是什么?”

    孩子心不在焉地站着,东张西望。可能这种场面,他也经历多了,有些淡漠厌倦的样子。只是武老又给一块巧克力后,他似乎射线加强了,在大坑边蹲着朝底下看看,突然来了灵感:“这大坑里有我。”他退了回来,莫名其妙地耍赖了:“我要找我妈去,我要妈……”

    全场沸腾起来,因为刚才“坑里有坑”就够玄妙的,现在小圣人又说出“坑里有我”,“我要找妈”的偈语,更让人费心机去揣测真意了。指挥部马上召开扩大会议研究,看样子组织机构尚不够健全,在茶水小组,司机班以后,增设了学术委员会,也算带一点落实知识份子政策的意味。因为神童的圣谕里面,肯定包含着某种密码,必须想法剖译出来。

    委员会成员把茶沏好以后,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分析这三句话了。当然,是很好笑的事情,可谁也不敢打声哈哈。一本正经地看他们当作至理名言去推敲,去铨释,去深刻理解。然后,通过麦克风把研究成果向大家公布:“诸位,这就叫微言大义,三句话贯穿了物中有我,我中有物,物即是我,我即是物的朴素唯物论思想,太了不起啦!天才、天才……”

    天才两字的声音还未消逝,立刻响起一个女人的嘤嘤哭声,全场观众无不惊诧地,朝硬咽声传出的方向看去,原来勾起伤心事,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的,却是危楼纯净得透明的阿珠姐。

    她懂得在这种场合,无论如何不能失态,即使非常难过,照老规矩,也只能化悲痛为力量。但是她曾经做过母亲,有从来没曾爆发出来的母爱,一声天才,她想起那个夭折在手术台上的儿子。她再也忍不住,冲出人群,进入里圈,一把搂住这个神童,认定这个我要找妈的孩子,是自己死于剖腹产的婴儿,借他的嘴在找寻她吧?她明知道不相信鬼神这一套,一个在组织的人啊!一个在领导机关当服务员的人啊!“文革”中全市兴起穿红裤衩能避血光之灾的谣风,人人争着去商店抢购,结果S市所有红颜色的棉织针织化纤产品,统统脱销,她也没敢随大流。也是在“文革”中,说是郊区某地的池塘,有七个下凡的仙女在那洗过澡,成了圣水,S市人疯了似的用大瓶小罐到那儿装回来,一份圣水兑三份红茶菌,喝了以后百病皆除。她好几次端起杯子,一想到自己身份便放下了。可一听说天才,想起那次剖腹产,给她动手术的武老亲口说的话,因系政治任务,又有科学解释,虽属鬼神学说,她却相信无疑。老先生对阿珠讲:“这孩子太有天才了,所以世上装不下他,你看他脑袋鼓了包(其实是武老用产钳夹伤的),说明他的天才多到什么程度?你最好把他埋在房前屋后,别离你太远,省得二世投胎不认路。阿珠,这一点不是迷信,生命科学是个未知领域,需要探索。有科学的鬼神论,有迷信的鬼神论,这是两种不同范畴的概念!”

    可现在一看神童的冬瓜脑袋,越琢磨越象死去的天才。尤其神童嚷嚷着找妈妈的折腾,加上科学鬼神论的精神支柱,唤醒了她一颗失职母亲的心,泪流满面问小圣人:“你找你妈妈吗?”

    这个离家很久的孩子,傻乎乎地哭了:“我想我妈,她也不来看我,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怕,我怕这大坑!”

    无心话就怕有心人听,那死婴照武老的话,就埋在这大坑附近,阿珠一把搂住他,痛哭失声:“妈对不起你,孩子,你还记得吗?我就是你的妈呀!”

    神童马上否认:“你不是我妈,你不是我妈!”

    听了这话,阿珠益发伤心,既然未能尽到母亲的责任,有什么资格当妈妈呢!她除去向阴间儿子在阳间的代言人道歉认错外,还有什么法子呢?

    这一哭一闹,拿“文革”的话,就是干扰了大方向,破坏了战略部署,因为除危楼居民外,谁也弄不清楚来龙去脉。于是挖指召开第二次扩大会议,既然设立机构,安排人员,不开会又干什么呢?决定让神童先安静一下,积蓄力量,再来放射;这里组织敢死突击队,挑几个手脚干净的同志,下去探险。

    当然首先要听神仙的意见,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武老的脸上泛出小圣人那种呆傻之相,等指挥长再一次问他:“您对这样决定,还有什么指示?”他依旧不明白怎么回事,竟呆呆地问:“什么?”尽管再三解释,他不知回答什么好,显然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个会上,只是啊啊了事,仓促失神地应付着。

    人们忙于创造奇迹,忽略了阿珠的哭声,但这哭声显然把老先生的、还未神化、仍有人味的神经触动了。若干年前,他被鬼魂派抓住,要枪毙他这个探子时,死生关头,有过这样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态。今天,又陷入这艰窘沮丧,若有所失的局面里,是怎么回事?此刻的武老,他更多的象人而不是被信徒膜拜的神了。

    阿珠痛苦万分的抽咽声,小圣人鬼神附体似的胡言乱语,使这个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为信条的武老,在这一刹那动摇了。按说他不会这样软弱,老江湖嘛!但是作茧自缚,他老人家装神弄鬼的结果,自己也同样中了毒。他和阿珠一样,坚信小圣人非要找他妈妈的撒泼耍赖,定是那个死在他手里的婴儿在诉冤,在显灵,他那颗长了层厚茧的心,不禁震颤了。

    若不是他出于投机心理,迎合造反派的政治需要,若不是他不甘寂寞,走捷径还要抄近道,借制造奇迹而平步青云,完全可以正常分娩的阿珠,根本用不着推上手术台来进行据说要震惊世界的、无麻醉的剖腹产。

    啊!荒谬年代里的疯狂啊……

    “人家有什么,我们S市也得有什么,而且还得超过。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得上。只要人红心忠,失败也是成功。”当时市革委把突破各地已推行的针刺麻醉任务,从卫生系统布置下来,总的指导精神就是这几句话。人命关天的事谁敢兜揽,只有武老,他悟道的真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和这指导精神不谋而合。所以,他敢对记者发表宣言:“这是个勇气和胆量的问题,针刺麻醉算什么,我们S市要突破它!更进一步,无麻醉,实行精神止痛。依靠坚强意志,可以产生无穷无尽的、在近代科学还无法解释的能量和功率。”反正这些笔杆子也是才华横溢的,还未动手术,整篇文章,醒目标题都已写妥,发往印刷厂排版,只是留下必要空白,等着填上姓名,时间,生男还是生女就行了。至于产妇在手术过程中,若无其事地学唱样板戏,朗诵诗词语录,还吃了半只烧鸡等等细节,早绘声绘色地写进文章中去了。

    事先,危楼的人对被选中作这项突破性试验的阿珠,不好正面反对,总是问她:“行吗?阿珠!”

    阿珠心里当然没底,但又觉得领导把任务交给她,是非常光荣的事。好几位领导亲自做她工作,表明党的信任嘛,所以她无论怎样也不说不行。

    “透得有些玄咧!”危楼人虽然不断为屁大的事鸡争鹅斗,但有时也会生出仗义直言,打抱不平的好心肠。那时公开反对新生事物,是要吃官司的。还是把老先生医术不高,手艺不灵,早年出医疗事故差点坐牢的事,告诉了阿珠。“你要三思而后行哪!”

    范大妈那时活得结实,虽是危楼领导,但她身为女人,觉得完全可以顺产的阿珠,偏要去手术,着实不可理解。她忙着到车站卖茶汤,竟不知市革委要创造奇迹的迫切之心,指着阿珠凸出的肚子,连珠炮似吐出难以在这里照录出的语言:“你这傻X娘儿们啊!昏了头吗?你裤档里长那玩意干什么的?不就为生孩子吗?干什么开肠剖肚往外掏……”然后,又训斥那个从小怕爹妈,长大怕老婆,上班怕领导,开车怕警察的窝囊丈夫:“你也不管管你那缺心眼的,犯迂的老婆,母子两条命,开得玩笑的!”

    阿珠,这位纯洁得真象一颗润泽无瑕的珍珠,令人肃然起敬的女性,一面感激大家的关心,一面认真地回答:“这是政治任务,领导把它交给了我,是对我的无限关怀,无限信任,我不能辜负呀!哪怕死在眼前,我也不能回头的呀!”说到这里,那不惜牺牲个人一切的殉教徒精神,以及她念她的献忠决心书中,什么“不流泪,不叫苦,宁可疼死,不上麻药,手术如同上火线,完不成任务不回还”等等词语,使那些软心肠的,爱听苦戏,喜欢动不动淌眼抹泪的婶子大娘们,找了这个好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通。那震天的哭声,使小巷里的人,以为危楼在武斗中打死了多少口子似的,发丧举哀呢!纷纷赶来看热闹。气得范大妈叉着腰在门口大骂:“一个犯迂的傻X,有什么西洋景好瞧的!”

    老先生要制造奇迹,看中阿珠的,也正是她容易犯迂,这种可贵但又可悲的品质。

    医院救护车开进J巷,还有电视录像车,记者采访车,来接阿珠去进行这种创记录的无麻手术。当她被人用担架从危楼抬出来的时候,弧光灯照得通明通亮,把她差点吓得滚跌下来。幸好朱大姐当过电影明星,有经验,赶紧现场指导:“别紧张,留下影死了也值得!”所有人都出楼挥泪送别,阿珠哪是去产院呢?她显然为了完成领导的嘱咐,在执行一项独特的战斗任务。

    她向诸位邻居一个个辞行,她丈夫呜呜地哭,她妹妹搂住她,不让往救护车上抬。她自己认为:这趟大概一去不回,而众人也相信有去无来。这样一个好人,好得不能再好,甚至好过了头的姐妹,怎么能让她走呢!泪飞如雨,呼天抢地,送行充满了送葬的气氛。老乔实在看不过了,冒着反对新生事物,会招来游街批斗的危险,走过去责问武老:“你有十足把握么?这可不是那回在坟茔地里给造反派做手术!”

    “你放心,我们S市会创造出人间奇迹,无麻手术成功,等于爆炸一颗精神原子弹,你就听响吧!”

    老乔从来乐呵呵,十分豁达开朗,而且还是有点幽默的人,但此时此刻,艾·巴·辛格说过的“硬挤是挤不出幽默来的”就显得很有道理的了。他看到这个因注射过多鸡血,而象雄鸡总梗着脖子,充满自信的老头子,再看到这个马上要奉献上祭坛的愚诚羔羊,竟勃然火起:“早知你老不死,能这样作妖,还不如那回在坟茔地,让鬼魂派把你这老猢狲给枪毙了呢!”这金刚怒目的架式,可十分缺乏幽默感了。

    但是,倘没有这样自信到狂妄程度的半仙之体,没有这样忠诚到愚昧程度的妇女,“文革”能整整折腾十年么?能有那么多虚妄的奇迹么?一直到今天,这种折腾和奇迹的余波,还时不时象沉渣在泛起呢!

    现在,新组建的敢死突击队已经在大坑里不见踪影了,只有几根尼龙安全绳在半空里晃着。“挖指”负责人用步行报话器,不停地联络:“喂,喂,我是指挥部,我是指挥部,到底了吗?哦!到达地底下了!”人们松了一口气,喜形于色。等着吧,奇迹马上要出现了。

    只有失神的武老,苦痛的阿珠,呆呆的神童,怀疑的老乔,纳闷的双胞胎,倒反过来有点担心或害怕,不知会出什么奇迹?终究“文革”已经离我们远了,人们头脑里的现实感愈来愈多了,那种歇斯底里的躁狂,在逐渐消褪着。

    要是倒退回去几年,范大妈准会举出食指,要我们载歌载舞热烈欢呼了。她和阿珠姐是截然不相同的,尽管我在这篇作品写到这位纯洁的女性,尽管我对她的迂腐有不敢苟同之处,但她真诚,我怀着深深敬意。而范大妈一副变来变声的面孔,和可怕的实用主义,让人望而生畏。才不久,婆婆妈妈地劝阿珠:“不能开刀,不能当试验品,那老东西宰够了公鸡,又想宰人!”一副公道侠义心肠。可来了工、军宣队,市、局革委、以及S市无麻手术领导小组成员,和救护车、录像车、宣传广播车,老太太马上换一副标准“文革”面孔,先把老乔申斥一番:“你这个人,压根儿的反动,胆敢阻挡革命行动,拉住历史车轮——”

    “你呢?”乔老爷笑了笑,反唇相讥。

    范大妈义正辞严地说:“我成份好,我最支持新生事物,阿珠,去吧,去吧,好好干,干出成绩来,为我们争光。”

    这次无麻手术,S市革委十分重视,搞得大张旗鼓,登报,广播,录像不算,还要拍新闻记录片,向外国发行。按计划要找几位外宾现场参观,同时拍进片子以资证明,也不知那天S市没有一个外国人,还是怕万一出什么差错,让老外看笑话。可领导说要,又不敢不对付,好在弄虚作假是某些人的拿手好戏,临时请了几位混血儿来充场面,这帮黄发碧眼的“演员”,也进了手术室。

    “你看看,阿珠,组织上多么重视这次手术,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全市都在着你,全中国都在着你!”武老指着轧轧作响的摄影机:“全世界也会注意你的!”

    阿珠诚惶诚恐,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时,她真想举手宣誓,万死不辞。

    武老继续说:“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剖腹产,是一次医学的革命,一次科学的突破,有很大的政治意义。”

    “我懂,我全明白,您放心!”还用得着做思想工作么?阿珠甘愿为科学献身。

    其实,他只能算半路出家的中医,连他自己也不讳言是个二五眼的中医。也许做过一些小手术,这剖腹产明显是力不胜任的。但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信条,使他相信没有办不成功的事。他走上手术台,无影灯亮了,镜头,眼睛,聚光灯,一齐把焦距对准了这位据说八九十岁的半仙之体。

    当他举起手术刀朝这位玉体袒露,全部呈现在他眼前的女性触去,他犹豫了。不是害怕,不是后悔,而是被阿珠晶莹透彻的美震慑住了。他这时不是他所装出的八九十岁,一下子缩回到真实的五六十岁,竟死死盯住那些照理不应多看的器官。在这短促的几秒钟里,做人还是做神,进行一番激烈的较量,终于决定还是当神仙了,因为这好象容易些,而且有市场。

    手术就在无麻醉的情况下开始了。

    如果不是阿珠这样了不起的信徒,以难以想象的毅力,咬牙忍受住剧痛,手术一开始就失败了。一条活鱼被按在砧板上,还蹦达呢!何况庸医在杀人。但她拼命强忍着,可忍到最大负荷,到达极限以后,必然全面崩溃。

    她休克了,剧痛使她昏死过去,于是,只好把早准备待用的麻醉剂用上。但电视,电影怎么办?唱样板戏的镜头,啃烧鸡的镜头,是必不可少的呀,否则怎么叫突破呢?S市的某些弄虚作假的权威,在这方面的经验和才气,特别丰富。一辆轿车,把阿珠的妹妹接来,让她躺在另一张手术台上,专门拍她的脸部表情,然后加以剪辑,奇迹就这样移花接木似的创造出来。而谁也没想到,更大的奇迹是在影片中,一位二十七八岁的产妇,手术以后,年轻了好几岁,象没有出嫁的十七八岁的姑娘,怀孕生育还有这样的好处,谁不乐意尝试呢?“文革”期间生了那么多计划外的孩子,也许和这影片的宣传作用分不开的吧?

    婴儿一出娘胎就死了,阿珠除了遗憾,并不曾怪罪谁。从此落下一身病,她也没有什么埋怨。甚至往后再无怀孕的可能,我们这位可敬的主人公,也毫不懊悔,她安慰不敢有任何表示的丈夫:“国家本来就号召少生孩子嘛!”很长一段时期,她心中无限歉疚的,是未能完成组织交给的光荣任务,辜负了领导的关怀和信任。还没出院时,就写了自我检查,承认自己革命意志不够坚强。此后,成了她一块心病,逢人检讨,象是犯了什么错误。

    压根儿“反动”的老乔,有一次指着正做气功的神仙对阿珠说:“罪魁祸首是那个老东西,你有哪门子过错?你该找他讨孩子的命,你该要他包赔你的病和一辈子损失——”

    阿珠想未敢想,闻所未闻,那张纯净的脸上,流露出如同听到邪教徒挑唆的恐惧惊惶的神色。表明老乔的话,在她心目里,等于亵读神灵,侮谩上帝一样。她赶紧申辩表白:“乔叔,怪我不好,怪我没有坚持住。怎么能怪罪他老人家呢?他老人家是对的,是为我好!”

    直到这一会儿,我认为阿珠还相信武老是正确的,他不会有错。否则,她也不会起劲地练功,不会相信科学的鬼神论,不会到处散发武半仙神奇业迹的小册子了。

    突然,挎着步行报话器,喊话联络的负责人,神色紧张起来:“喂,喂,我在呼唤,听见我的声音么?请你们回答……”他喊叫的嗓门越大,人们的心也揪得更紧,全场屏神敛息,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那报话器上,成了阳世和阴间的唯一联系。他又吼了几声,得不到答复的讯号,失望地低声说了一句:“真糟糕,联系中断了。”

    无论声音压多低,全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近些年,人们眼界到底开阔多了,联系中断意味着什么,除了鬼神论,落进了十八层地狱,除了阶级斗争论,碰上了潜藏在地下的敌人,人们还想到了凡尔纳的地心世界,百慕大神秘三角地带的海底漩流,外星人ET,和张贤亮写过的那种土牢……只有老乔什么也不曾想,因为铲斗落地时的感觉,也体会得很深刻,一点也不神秘,象一拳头砸碎了一个倒扣着的泥盆而已。

    这时,报话器忽然嘟嘟地叫了起来,地底下的敢死队员在呼唤。全场倾刻之间似春风吹遍,人人脸上出现宽慰的笑容,负责人更为兴奋,连嗓子都变了音:“我是指挥部,明白,你们找到了,好极了,要求上来,明白!”

    所有在场的人,禁不住雀跃欢呼,沸腾喧闹起来。

    “不要动,不要乱,各就各位——”若是在那十年里,拎大棒子的工人民兵,准要出场“保卫文革胜利成果”了。

    武老恢复了半仙的我言不谬的姿态,二马科长代表危楼居民,掏出本子准备财产登记,以便分红,阿珠则跑过来,幻想迎接她的天才。

    “不许往前挤,大家往后退……”

    秩序无法不乱,尤其年青人,竟敢不论资排辈,由外圈直挤到内圈来,还目无尊长的哇啦哇啦说笑议论。气得那位说“中央文革”也才一个小组的、被老乔搭救而如今不理老乔的顾问,大发牢骚:“象什么样子?一点王法都没有!‘文革’这不好,那不好,我看那时候一个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就好!谁敢试试铁拳头,看有没有人收拾他!”

    他话没讲完,已没有市场了。人们欢呼万岁,敢死队浑身湿漉漉地,从地下洞穴里爬了出来。为首的手里捧了件东西,围着的人太多了,实际上谁也无法仔细看清。乔老爷在挖掘机司机座里,居高临下,他倒不用着急。待擦去泥污积垢以后,才分辨得出是一个扁方形的皮匣子。打开了这只有点古色古香的匣子封盖,乔老爷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天哪!这不是老先生在解放前的城隍庙里,摆摊看风水用的有百年历史的罗盘么?

    “老先生!老先生……”人群的核心圈里,不知谁在惊惶地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只见我们S市的神仙,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要不是信徒们扶持住,他就要跌进地下洞穴里去了。

    这里,敢死队向指挥部报告:“底下是废弃了的,没有挖到头的防空洞,这罗盘,是从那里找到的。”

    “还发现什么?”

    “破砖头,烂铁锹,臭猫,死狗。哦,还有钱——”

    和危楼居民一样,人们又关注到这极有吸引力的问题上,指挥长和那位顾问同时问着:“多少?”

    “我们找了好半天,就这一个五分钢镚儿!呶!全部如数交公!”队长把那枚硬币高高举起。

    在全场群众的喧嚣、打闹、取笑、开心的气氛中,所有在“文革”中,曾由范大妈率领着钻进地沟,开挖防空洞的危楼居民,一个个心惊肉跳,终于悟过来,这些年我们和这快散架的危楼,是在挖空了的地基上生活着的。只消有刚才铲斗那样重量的一击,全部居民,整个楼房,就会统统活活埋葬在里面。

    危楼人以一种后怕的心情,拿眼睛询问武老。当时大家分明估计到楼房的残败状况,有意识将防空洞避开危楼,朝相反方向挖去的。但是,肯定是该死的罗盘失灵,再加上武老的狂妄、偏执、自信,神谕的不可更改,和人们醉心的盲从,毫无思辨的依赖,结果迂回着又挖回来,自己给自己挖掘着坟墓。

    乔老爷推开车窗,以演过《日出》黑三爷的嗓门喊叫着:“老先生,我的老先生!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你差点把我们大伙儿,全给活埋了I可我们居然还活着,这才是真正的奇迹咧!”

    人们亲眼看到这位心目中的神仙,颓然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好似自发功将要发作时那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然而,故事到这里还不能结束,人群出现了新的骚动,不安和叽叽喳喳的耳语密谈,传遍全场。一种更神秘的气氛,更兴奋的心情,又在人们眉宇之间流露出来。

    “挖指”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个领导部门象我们许多越滚越大的机关衙门一样,只是在起不好作用的时候,才有它的份,它根本控制不住局势。大批人象退潮似的外撤,乱成一团,要不是善良的阿珠,紧紧搂住神童,只怕他早被挤扁了。

    显然,追逐热闹的小市民,厌倦了这豪无精彩节目可言的场面,闹了半天,才只捞到一枚五分硬币。不知谁嚷了一句:“走吧!走吧!咱们还是到有戏的地方,去瞧大发宏财吧!”原来,人们忙不迭地往外走,肯定又有什么新的,具有强烈吸引力的场面,把人给勾走了。

    如今,信息反馈的速度可快得多了。假如说,刚才阿珠把危楼出现地下陷坑的消息,带到武家老坟,因为坐公共汽车,需要一刻钟。现在,朱大姐坐的士(她什么时候得风气之先离开危楼,谁也不知道了),从郊区墓地把新闻——应该说真正的特大喜讯,带到危楼工地,只消五分钟,便风驰电掣地到了。

    “全挖出来了!乖乖,全部都挖出来了!”

    这位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也曾披金戴银,红得发紫过的,似乎不该这样啧啧称羡,大惊小怪,朝着全场一张张傻咧开的大嘴,冲着那一双双快要瞪裂的眼睛,介绍她亲眼目睹的坟地挖掘情况:“凤冠霞帔,金童玉女,翡翠玛瑙,金缕玉衣……”

    人们纷纷奔向新的目标去过瘾,同时,出土财宝的消息还在不断传来。“啊呀!光珍珠挖出一斗多,最大一颗不比乒乓球小!”

    “后代可逮着啦!肥得流油了!”

    “肥个屁!他签字认可,放弃一切,祖宗的骨头都不要了,他还有脸张嘴?”

    危楼这块空地上,已经没有什么看热闹的人了。连“挖指”的大小干部,也坐上空调旅游车去欣赏S市的马王堆了。

    “还挖出一个纯金做的罗盘呢!”

    不提罗盘犹可,这时一提此物,我们这位半仙之体,翻着白眼,似乎一口痰,壅塞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直到神童到他身边,朝他要那种锡纸包的黑颜色的糖吃,他才透出气来。

    “给我糖吃!老爷爷!”

    武老怒不可遏地举起手,人们大吃一惊,怎么能打一个无知的小孩子呢?可谁也想不到,首先冲过去的,是阿珠,还从来很少听到她这样猛喝了一声:“你敢?”老先生一惊,那举起的手,并未落下来,而是狠狠地掴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一个破产的神仙,要比一个破产的人更不值钱。就在这眨眼之间,武老,这旧社会的阴阳先生,一下子老了二十岁。真的,他这回倒的的确确有八九十岁的样子了,那份衰老迟暮,残烬将灭的神色,似乎一抬脚,就会到达他生涯的终点站了。

    “走——”阿珠招呼哭得可怜的孩子:“阿姨给你去买巧克力!”

    “什么巧克力?”这个乡下孩子问。

    阿珠笑了:“就是你要吃的那黑颜色的糖!”说实在的,她那张纯洁的,象珠玉般润泽的脸上,还从来没透露这种豁然开朗,舒展畅快的笑容。

    人,最可贵的,莫过于觉醒。

    她拉住那孩子走了,步伐是那样轻松而又自信。看来,她终于明白了,役有神仙,照样能够在这个世界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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