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记事-危楼记事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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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S市Y大街J巷,有过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屋,人称危楼。市政当局早就将它列为危险建筑,计划拆除重建。但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楼内二十户人家(自然包括作者我)在等待中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那么多年,对危楼居民,对S市领导,甚至对这幢岌岌乎危哉的房子,都在进行着耐力、胆量和修养的测定,看谁比谁更能沉得住气?于是,居民们习久自安,竟不觉险之为险。领导层沉着稳健,慢慢地见怪不怪。危楼更能体恤国难时艰,硬熬过十年浩劫,坚持到最后功德圆满。

    谢天谢地,总算大家平安迁入新居。如今谁也找不到危楼了,一座超高层大厦正在J巷里拔地而起。危楼虽去,居民犹存,回想逝去的岁月,有多少混乱颠倒、荒唐怪诞、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的记忆,难以忘怀啊!下面所叙述的,也许正生活在你周围的,而原来却是我邻居的一些故事。

    故事之六:一个研究人工智能装置的发明家,他的遭遇,他的痛苦和幸福,以及他的岳父怎样娶了他前妻的。一篇姑妄言之的《聊斋》式的志异体小说。

    生活里不存在绝对的幸运儿,同样,生活里也不存在绝对的倒霉蛋。

    不过,危楼的发明家,可怜的阿辉,差一点推翻了这个论断。他好象从来流年不利,打我认识这个分配到水产系统的大学生开始,他的衣服,他的脸色,以及他走路、说话的神气,都是灰溜溜的。

    有一年夏天,记得似乎是派仗打得最激烈的、双方动用了重武器、S市称为黑色礼拜的那天下午。突然间,浓云密布,狂风大作,天昏地暗,鸡蛋大的冰雹由天而降,老天爷也参加了文攻武卫活动。这一来倒好,两派自动休战停火。当天唯一住进医院的负伤人员,就是阿辉。医生用探针在伤口找了半天,疼得他忍无可忍,问道:“你翻来翻去找什么,大夫?”

    “弹片哪!怎么没有呢?”

    “我是让冰雹砸的,快上药吧!”

    S市极少下雹子,难得一次,还被阿辉碰上,脑袋挂了花,可见他是何等的不走运了。

    当我们散居全市的危楼旧友,接到阿辉和他新婚妻子盼盼的请柬,邀请大家光临,参加他们的婚礼时,都不由地为他庆幸,命运之神到底向他展开了笑颜,证明上帝(假如有的话)还不那么势利眼、硬让可怜人永远可怜下去。

    但也不无忧虑,上帝这关好过,灶王爷怕是不大好通融呢!盼盼的爸爸,我们的老局长,说什么也不赞成这门婚事。

    阿辉命运不济,但这个发明家的聪明才智,J巷无人能比,Y街区难找出第二个,全S市也数得着他的智商指数高。可是,他的内秀不但不被承认,倒成了许多人的笑柄。

    “那个危楼的发明家么?”

    “那个异想天开的家伙么?”

    “哦!就是造‘啊!朋友’的倒运汉么?”

    在这里,我不想用太多的技术名词来解释,阿辉正在研制的人工智能装置。从它的名称“啊!朋友”,你便知道是很富有人情味的东西了。据说——当然是发明家对危楼小字辈们讲他的设计构思,细细品味起来,颇有点《聊斋》风格呢,简直神奇得令人不能置信。

    “最后完成设计的总目标是,这个装置应该象朋友一样,能同你对话交谈,能揣摸你的心思,能够进行思想感情的交流。孤独时给你作伴,痛苦时给你安慰,困难时给你力量,倒霉时给你支持。还有——”听的人一个个瞪大了眼,好象发明家果真造出一个闻声而不见形的善良狐仙似的。“能给你预警信号,当灾难临头,坏人出现,情况不妙,前途危险时,它就提请你注意,要小心谨慎罗!”

    “太棒啦!发明家!”有人问:“你这个‘啊!朋友’,到底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呢?”

    小双抢着回答:“那还用说,对男性来讲是女朋友,对女性来说是男朋友!”他瞟了在座的毛毛一眼:“咱们不兴同性恋的。”

    毛毛,危楼的时髦女郎,给了小双一巴掌,“你少话里带刺!不过,发明家,我可建议你,要男的,千万别配灶王爷的声音;要女的,更不能用你前夫人那嗓门,那可太缺乏性感啦!”

    这丫头,糊涂时候真混不可言,可明白时候倒透得聪慧。她这番话说到危楼人的心上,因为王同志太象中性人了,众人一齐鼓起掌来。

    阿辉象演员谢幕似的,给大家鞠了个躬。这个离了婚的光棍汉,还真是亏了危楼邻居的多方匡扶帮助,才得以从倒霉的命运中挣脱出来。在他看来,危楼是庞大的“啊!朋友”装置。

    “不以成败论英雄嘛!”危楼的精神领袖乔老爷,喜欢这样评价孜孜不息的阿辉,当然也代表了许多邻居的共同看法。所以,无论别人怎样嘲笑作弄、讽刺打击危楼这个灰鬼,说他是想制造永动机的笨伯,是不堪救药的幻想狂时,我们总是坚信,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幸运儿,也没有绝对的倒霉蛋,等着瞧吧!

    果然,当人们从沉重的梦魔似的十年里走出来,这才真正发现,大家对于阿辉的判断,尤其乔老爷这保护神的评价,竟是不幸而言中。

    那时,S市刚作为开放城市不久,一家外国的电脑公司便来开了个展销会,他们可能作过市场调查,了解到S市冤大头颇多,这些人花起国家钞票来,一点也不心疼。加上都想出国蹓跶一趟的愿望强烈,外国老板便以邀请访问为条件来推销产品。

    其实水产局和电脑不怎么搭界,但盼盼的爸爸,也算是主办单位的负责人之一,所以他便下令局里的技术人员到展销会进行学习交流。大家觉得,解决吃鱼难是当务之急,连渔轮上最简单的冷藏加工问题,也没得到妥善解决,电脑管个屁用?不过,有人说了:“灶王爷让看,就去看吧,他的命令是违拗不得的呵!”

    阿辉自然也去了。不过,他不想去,不是他对电脑不感兴趣,他那“啊!朋友”人工智能装置实际上也是一部多功能、有感官的电脑。但他的前夫人在场,使他腻味,王同志和他离婚以后,甩掉了政治上的累赘,一路顺风,巴结到当上什么主任,展销会的具体工作是她在主持。可不去又不行,灶王爷他敢冒犯吗?这些年来,把他骨头收拾得还不够紧么?

    会场里,看热闹的人多,看稀奇的人多,折服洋人五体投地的人多,巴结讨好对洋人面露谄相的人多。——好象文学界也有这种现象咧!——对展出的各式先进的,不甚先进的,和很不先进的电脑,真正当回事研究琢磨的人少。

    说明书写得天花乱坠,但阿辉在尖端展品前要端详半小时之多,在一般展品前顶多站上五分钟,而在那些只有外商心里明白的淘汰产品、过时货前,连脚步也不停,一瞥而已。冷眼观察的洋老板,当场心脏病发作,急忙送往医院抢救。

    大厅里顿时乱了,万一洋人有个三长两短,这便如何是好?好些人指望他发邀请信出国访问咧!王同志扯了几米古香缎,已经求老师傅给她缝制旗袍了。灶王爷本来爱板面孔,老是一副多云转阴的气色,此刻更黑森森地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倒霉家伙,谁让他来捣乱的?”其实,正是他局长发出的手令,不过,他已经忘了。

    在场的人,不乏公道之士,到底不是那万马齐暗的年代了:“阿辉屁也没放一个,外国人得心脏病,碍得着他吗?”

    “我最了解他了!”王同志说:“他常常用沉默表示他对你的蔑视、反抗和压根儿的否定。老实说,这和张牙舞爪的‘造反派’脾气,是同一性质。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说得太对了!”局长深得知音地瞅着这位女同志,他不认识她,但一下子赢得了他的好感。幸亏从医院传来消息,洋老板的心绞痛缓解了,否则发明家还得偿命咧I这样,他被保卫人员撵出会场了事。

    “你算是准确地分析了这个家伙!”

    “你忘了,局长,我为了和他离婚,还去找过你。”王同志提醒他。

    “哦!哦!”他装作想起来的样子,其实,他早忘得干干净净。

    结果,包括局长在内的几位负责人,拍板成交,把展销会的全部电脑,无论优劣,全部趸进,大方得价也不讲。这样,诸位市局领导都轮流得到出洋机会,皆大欢喜。

    据说,外国老板离开S市前夕,向市里外办提出来,执意要求与阿辉见面。但话到了王同志嘴里,传到危楼就变味了。“只许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专属于他的紧箍咒,又在耳边响起。

    真可怜啊!危楼人无不为他捏把汗,倒运的灰鬼少不了挨一顿洋拳头。谁让他揭了人家的底咧!乔老爷让朱大姐赶紧从床底下翻出来当年阿辉为他俩设计的防打背心,要他穿在衣服里去见洋人,以防不测。

    谁知洋老板一见到阿辉,先竖大拇指,连呼“OK”,热烈拥抱,口口声声叫他教授,敬重得很。作为会见的纪念,老板送给他一台具有嗅觉功能的微型电脑。

    “好极了,我正需要呢!”

    “能为先生效劳,不胜荣幸之至,但不知教授用在什么地方?”

    “我打算在‘啊!朋友’人工智能装置上,装上这种设备,以便识别冤大头和见了你们外国人两腿就筛糠的脓包蛋。”

    外国老板是何等精明的生意人,马上表示愿意聘请阿辉到他们电脑公司任职,研制并大量生产“啊!朋友”。

    阿辉谢绝了。没想到老板倒是中国文学的爱好者,他说:“那么,你必然是受到张贤亮先生小说《灵与肉》的影响了,是要讲爱国主义罗!”

    “其实,我是个实用主义者,‘啊!朋友’只能适应我们S市的水土。你们那儿有老局长么?你们那儿有王同志么?你们那儿有‘运动办’么?”

    外国老板只好懊丧地送他回来。这其中固然有许多演义的地方,但汽车一直开到J巷深处的危楼门前,着实让生活在这鸽笼里的居民扬眉吐气。灰鬼不灰,鸡窝里照样飞得出凤凰。

    要不是门口站着哼哈二将挡驾,洋人本来是专程拜访发明家的。但左边站着的局长,右边站着的王同志,为了联络感情,硬把洋人象绑票似的,塞进汽车,拉到局长家里,欣赏S市最最珍贵的硬木家具去了。

    王同志在未与阿辉离婚以前,也曾在危楼住过的,但此刻,不但把前夫视作路人,对众邻居也装出不认识的样子,等汽车开远,大家不禁摇头。

    危楼的婆娘们,那尖刻的眼睛简直毒出水来。“等着瞧吧,王同志又该二次作新娘子啦!”

    有人问:“她要嫁给谁?”

    “看不出来么!灶王爷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灶王奶奶么!”

    要不是后来调整领导班子,老局长随着市委杜书记一块退居二线,王同志没准会考虑这个问题。她也不能永远不嫁人,不过要看嫁什么样的人合适罢了。

    所有离了婚的男女,其实都存在着不宣而战的竞争,看谁先组成新的家庭,也就意味着某种精神上的胜利,离开对方未必不是不能找到幸福的。王同志所以迟疑犹豫,所以不急于行事,她估计到被称为灰鬼的前夫,必定一辈子打光棍,不会有女人嫁给他的了。

    但是,她失算了。

    所以,当危楼旧友接到阿辉和盼盼的请柬,那还用说,必然要去祝贺热闹一番。就冲他不再是“灰”,而是“辉”,也得狠喝它两盅。我当然不能例外,因为在危楼,阿辉的屋子和我家只是一板之隔,他所有的痛苦和欢乐,磨难和幸福,我知道得要更清楚些。

    我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朝阿辉新居蹬去,一路上回想着他和王同志刚刚结婚搬到危楼里来住的情景。那好象是“文革”前夕,也许地壳变动正在生成着,产生了震前反应,影响着人们心理,要不就是上一次强震后的余波还未消除、留在心灵上的震颤。两口子缺乏那种照理有的新婚欢快。王同志说不定在结婚的同时,就作好离婚的打算。记得阿辉气喘咻咻,把一个古老的太师椅,背上楼来,放置在绝不调和的家具中间,曾经歉然地对他妻子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另找个地方存放。”

    王同志了无表情,无可无不可地说:“随你便吧!”听那口气,是不可能在这新居久待下去的。按通常规律,对于新房布置最起劲的,应该是女方,可她脸上却象挂了层霜,冷生生地。

    到了夜深人静,两口子的口角之声,透过薄薄的板壁,传到左邻右舍耳中。

    “你又做梦,做快活的梦!”

    “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故意的。也许白天处处碰壁挨整的原故吧,在梦里倒自由自在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同志锐声追问。

    “在你面前,我敢有什么意思,你做你的梦,我做我的梦,彼此也不相干,干吗连这点做梦的自由也要干预。”

    “你做的梦好,可我总梦见有人追我,抓我,这是不公平的。”

    “可你白天永远是胜利者,征服者呀!”

    “你别睡,看着我,别闭眼——”

    “干吗这样不饶不放啊……”

    一般夫妻间的龃龉,虽事出多端,但考其起因,不外乎情感变异,金钱纠纷,赡养分歧,苦乐不均,使得两人反目。所以那些追求在作品中达到空灵境界的作家,向来不实写这种夫妻间的打架怄气。试想妻子翻出丈夫约别人幽会的情书,或者怕戴绿帽子的丈夫正好抓住妻子私通别人的证据,此时此刻,两口子无论如何做不到空灵,在那儿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地意识流下去的。虽然稿费已涨到二十元一千字,空灵派作家也不好意思信马由缰写了。因为再不把居民组长或是派出所找来,就怕要出人命案的了。

    但我隔壁这两口子的口角,倒算得上空灵的样板,经常不断的吵架斗气,总是他做的梦好,她做的梦坏。每当他俩吵醒了我,我总想起一篇古老的寓言——一个国王天天夜里梦见自己是叫花子,而一个叫花子却在自己的梦里当国王。

    后来和阿辉熟了,其实这个灰不溜溜的人物,倒有一副善良真诚的心肠。我每每劝他:“你在你梦里尽情享受你的自由和欢乐算了,何苦又讲出来,逗你夫人嫉妒、生气、发火呢?”

    “因为我常常在梦里高兴得笑出声来。”

    我望着这个在生活里总是不走运,可却能获得梦境里奇特幸福的人。“那你瞒着她算了!”当时我正当着“右派”,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闭上嘴免开尊口,倒是避灾躲难之道。

    阿辉说:“让我不讲真话,违心地去说什么,我觉得挺痛苦的。”

    经过许多年以后,又一次参加他的婚礼,再回过头去看他走过来的路,所经历过的全部不幸,无不和他这种应该说是优点,然而在不正常的生活里却变成了缺点的性格有关。

    这时,我听到身后马路上有人叫我。

    回头一看,不由得一哆嗦,差点连人带车一块跌倒下来。“啊!王同志——”我连忙站稳向坐在汽车里的她打招呼。

    她问我干什么这么急急忙忙?

    严格地讲,王同志不是那种适宜做妻子或者做情人的女性,她属工作型的职业妇女。过去她长时间地从政,现在她大规模地经商。她很能干,也肯巴结,而且能把个人感情压缩到绝对真空状态。所以她从政时担当专案组长、清查办或者运动办的主任,经商时担当公共关系部长、业务经理,都干得不错。只是她脸部表情淡漠,喜怒不形于色,谁也记不得她什么时候特别高兴过,或者什么时候特别难受过,让人觉得她莫测高深。阿辉造“啊!朋友”,事出有因,但赋予机器以感情,倒是因她而起的。

    我把车扶好,这才想起,她已不是什么清查办或运动办的人了,似乎用不着这样紧张。我为我当过“右派”而残余至今的恐惧反射仍未根除感到可笑。于是我告诉她,我是打算到阿辉家里去。哪壶水不开,我偏提哪壶存心噎她。

    她说:“你们之间的来往,总还是很密切的噢!”接着,她嘿嘿一笑:“有许多共同语言嘛!”

    这种冷冷的腔调,可能成了她的职业习惯,它使人联想起外调人员冷漠的判断式的讯问。于是,我把那张印着双喜的请柬掏出来:“是特地去祝贺的。”接着,忍不住倒要看看这个表面平静的人,心底到底会不会起波澜地问;“难道你没听说阿辉和盼盼今天举行婚礼么?”

    “哪个盼盼?”

    “老局长的女儿。”

    “哪个老局长”?

    对身居危楼的人说,一提老局长,便知是谁,因为水产系统的住户居多。可王同志,寡居了这些年,也怪了,给她介绍过好几位局一级干部,或年纪大,或子女多,或失权势,或内囊紧等缘故,俱未谈成。等我告诉她名字,王同志想起来了:“是那个专门收藏硬木家具的老头么?”

    “现在他是S市家具研究会会长!”

    她看了看请柬,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好吧,你赶紧去吧,别误了你喝喜酒。”说罢,她不动声色地关上车门,叮嘱司机开车。

    我一看汽车驶往的方向,不禁吃了一惊,准是去老局长的家了。糟糕,据我所知,盼盼和阿辉的婚姻,老局长是不赞成的,我后悔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了。人家都说当“右派”的人,坏事坏在嘴上,看来果然此言不谬。离了婚的夫妻,有几对不是仇人呢?何况他们原来犯相。远在大学同学时期,一次什么交心运动中,她就把阿辉送到祭坛上去当牺牲品。

    所以,他俩分配到S市以后,很快地结了婚,又很快地分手了。因为阿辉在老局长的水产系统里,鬼知道他究竟触犯了什么禁忌,成为历次运动的靶子。我不得不佩服老局长搞运动的本领和丰富的想象力,十年“文革”中任何一次风暴,都能把他裹侠进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洗礼。弄得他成了地地道道、从外到内的灰鬼。要不是他梦中那一点缥缈的幸福,我真想象不出他该怎样熬煎过来?

    于是,不知是久经锻炼而形成的对政治气候的敏感,还是他的“啊!朋友”提前给他发出预警信号,只要他自言自语:“快啦快啦!”不出十天半月,他的灾难祸殃必然到来。不是贴他的大字报,就是开他的批判会。轻则停职反省,隔离审查,重则戴帽游街,关进牛棚。比气象台的天气预报要灵验得多。屡试不爽以后,害得危楼里诸如我这样的坏人,也优心仲忡,准备引颈就戮。只要灰鬼在隔壁唉声叹气:“快啦快啦!”我们全家,老婆孩子,无不堵心。若正端起饭碗,那一顿饭准比往日剩得多。

    西贤说过:“智慧是痛苦的结晶。”要不然,他造不出“啊!朋友”的。

    想到这里,我倒也放下了心。即使王同志到老局长家如何如何,阿辉的人工智能装置会不给他信息么?

    我敲开了新居的门,屋里已经挤满危楼旧友,每张脸上,都挂着在危楼从未见过的喜悦。我在两个房间里,没有发现盼盼,不由得问:“新娘子呢?”

    有人告诉我:“车去接了,她一来,我们就开始盛大的典礼!”还有人说:“今天,老局长这杯喜酒下肚,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吧?”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盼盼该算是S市的干部子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她可不是靠老子娘的饭桶草包,凭真才实学考上名牌大学,读完研究生回S市的。谁知她却爱上了阿辉,一个是S市笑柄的幻想家。

    “难道S市的男人死绝了不成?”老局长毫无思想准备,一听女儿提出这个想法,差点当场背过气去。“那是个蠢才,那是个倒霉鬼,那是个死也不开窍的木头疙瘩!”

    “爸爸,你的看法,并不等于我的看法。”

    “不行,说死了也不行。”他板着脸,在满堂古老的硬木家具中间端坐,越发象一家之主的灶王爷了。

    爱情的规律,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犹如写小说,千变万化,不一定跟在外国某名家后面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才算正宗作品。盼盼想自己嫁给一个年龄大得多,还结过婚,但却是深深爱上的人,有什么不妥当的?难道看中那个纨绔子弟,跟他父亲前市委书记一样,长了副扑克牌上老K面孔的杜洛克,才算正常么?

    “你难道没听说他在造一个天大的笑话吗?”父亲再一次提醒女儿:“朋友是能够制造出来的吗?太荒谬绝伦了!”

    “爸爸,假如你没有一个朋友,你想不想造一个?”

    “为什么他没有朋友?”

    “那是我向你提出的问题,爸爸,你是局长,他的领导。”盼盼劝说着她父亲:“你去看看,好吗?”

    其实,盼盼要不是偶然来到危楼,恐怕也不会发现聪明的灰鬼。命运之神的安排么?还不如说是老局长自己种下的果子呢!

    当她在危楼的鸽笼,一步走错,迈进了阿辉的房间,被那琳琅满目,而且只有她这个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才能明白的设计的构想、方案的思路,给完全震慑得怔在那里的时候,把她父亲委托她找危楼二双商谈的任务,全扔到脑勺后面去了。

    她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感到新奇。倘不是屋子的主人发现了这不速之客正是老局长的千金,慌不迭地抱起那把古老的椅子便往外跑,把她惊动的话,肯定就要坐下来,好好研究他的人工智能装置“啊!朋友”了。

    “你这是干吗?”

    阿辉只好放下椅子,狼狈地站住,好一会才象悟转过来,擦去满头冷汗。“我也是紧张过度,如今已经不是那种抄家年头了!”

    盼盼莫名其妙:“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实在对不起——”这个从来不会撒谎的角色,坦率地承认:“这些年你爸收拾得我已经成了条件反射啦!”

    “我爸?”

    这时,盼盼才想起要找大双小双这对孪生兄弟,顾不得盘问她爸究竟为什么对他这样苛刻,便告辞要走。

    阿辉听她说要找危楼二双,知道是为他们爹妈平反追悼会的事,笑了笑:“你找也是白找。”

    “奇怪,你怎么猜出我来的目的?”

    “这倒不是我这装置起到未卜先知的作用,好多人都来给这哥儿俩做工作,都碰了钉子。”

    “不过,你说,前市委书记不出席前市委副书记的平反追悼会,你觉得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个心口如一的发明家爽直地说:“他本来就没脸参加,要我是大双小双,请不请你父亲参加,恐怕也得考虑考虑呢!”

    “你?”本来走出门外的盼盼,这时倒站住了。“没想到我爸爸让你这样咬牙切齿?”

    “那不是我的过错。”

    “究竟为了什么?能告诉我么?”

    阿辉苦笑着;“要是我能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这样照顾我,我也就不一门心思搞这个‘啊!朋友’了。”

    她走了,但她的心却留在了危楼。所以说命运之神也不会永远把鲜花掖在身后,而把荆棘硬塞给倒霉的灰鬼。从那以后,盼盼成了危楼最受欢迎的客人。更为奇怪的是,住在一幢楼里,相处多年的邻居,好象头一回发现,敢情心目中的灰鬼,还是个器宇轩昂的男子汉呢!

    大家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希望喝他俩喜酒的迫不及待劲头,要超过这两个当事人。说来也巧,正如他倒霉时,任何一次厄运也都逃脱不了一样,现在,所有的路口都为他打开了绿灯。老局长陪前市委书记出国考察,为他俩交往创造了条件。二位领导怕是连电灯泡也不会按上,却要去洽谈什么微处理机的大笔合同。还真得谢谢那洋老板,象及时雨似的发来了请柬,这样,二双爹妈的平反追悼会,名正言顺地回避掉了。正是老局长周游列国的时候,盼盼不但把阿辉,甚至把危楼,把S市这个她绝对陌生的地方和人,全熟悉了。

    盼盼其实也是蹉跎了青春的女性。所以,爱情一旦在她心怀里埋下了种子,必定很快萌发。而且象晚秋的果实似的,成熟起来要格外快些。等她爸爸海外归来,游兴十分高涨地走下飞机,听他女儿透露了这份爱情的决定,一下子愣在停机坪上,眼睛都直了。

    她现在不但有发明家,还有了危楼里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这些人当中,不乏足智多谋之士,尤其出个坏点子什么的,更为内行。“盼盼,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不想当阿辉的老泰山也不行。”

    这样,我觉得更不该把这个喜讯,告诉王同志了。不过,当我看到被年轻人包围住的阿辉,心中的疑团,也冰释了。还会有什么样的磨难能把他阻拦咧!即使在那最倒运的日子里,他也能挺过来,别人都觉得折磨他太苦的时候,这灰鬼,强忍着,不弹一滴苦痛之泪。想到这里,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虽然新娘还未到来,在茶酒烟糖的伴奏下,新婚交响曲已经达到高潮。小双跳上了那把古老的太师椅,也只有这结实得要命的座椅,经得起他的跳踏。“阿辉,趁着盼盼没来,你老实向大家交待,用什么法子征服了美人的心?因为我简直想象不出,你这个书呆子求爱时,是个什么模样?”

    发明家微笑着,大家非逼着他“坦白从宽”。毛毛是危楼的解放过头派,前些日子,被二双兄弟从北京搭救回来,依旧老样子。她只要一张嘴说话,总是赤裸裸地,让人不受听。“太好了,阿辉,你快讲吧,小双是从他写小说的角度要求你介绍求爱过程。反正盼盼不在,我倒很想了解,这些年你倒霉,王同志远走高飞,你成了吃素的老和尚,见了女人眼皮不抬,那玩意也好象不动心,你怎么觉悟了呢?是不是盼盼——”

    阿辉赶紧告饶地举起双手投降:“我如实交待——”因为他了解毛毛,不但这张嘴不忌生冷荤腥,连行为举止也能做到不管不顾的程度。他害怕她瞎说八道,有损盼盼的形象,便声明说:“这一切全靠小双坐着的这把老古董椅子!”

    大家都认识这把老式的太师椅,因为每次“快啦快啦”,发明家首先当回事托付给邻居保存的东西,正是这把椅子。听他一说,马上觉得其中大有文章。

    一般地说,在小市民群体里,找不出什么大善大恶之人,但若要物色几个鼻尖耳快、听风就是雨的狡黠之徒,并不费难。有的人已经嗅出蹊跷来了。他祖父主张西学东渐,致力发明,结果弄得倾家荡产;他父亲提倡科学救国,实业终身,最后把一点家业荡涤无存。阿辉也是在科学与神奇、发明与幻想中,混到除这把老式太师椅和不成功的同样命运外,任何祖宗的遗泽也找不到了。难道这把椅子会出现什么爆炸性的新闻?“快说出来吧,发明家,椅子是怎么回事?”

    “那一天,盼盼来了,坐在这椅子上。突然,她说:‘你知道么?’我回答她;‘不知道你要我知道什么?’她又问:‘你看不出来?’我只好说:‘对不起,我看不出你要我看的什么?’她火了:‘你会不知道,你会看不出来,有个人在爱你么?’,我哪敢想到是她呢?还傻问了一句:‘谁呀?’蹬地,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捂住嘴。紧接着:‘我说了些什么呀?老天!我怎么搞的?’一个劲地叨叨。当时,我那个高兴啊!”

    毛毛问:“我想象你一定是爱情的觉醒,冲过去,抱住盼盼,没完没了的啃了!”

    阿辉摇摇头,这个绝对实话实说的人讲:“盼盼不干了,她说我作弄她。我当然否认,怎么能办出伤害她的事情呢?可她和我盯住这把椅子,一下子都悟到了,是不是装在椅子底下的‘啊!朋友’起作用了?等我坐上去一试,果然,好象泉水一样涌出来心里的话,按都按不住,不想讲还不行。我把我对盼盼所有一切,印象、看法、感情、爱慕之心,统统倾诉了出来,全部是发自内心的,实实在在的真话。我也蹬地跳起来,象盼盼刚才一样,感到失言地捂住了嘴,心里埋怨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呀……”

    大家这才大彻大悟似的明白:“这些年,你拼命保护椅子,原来是保护椅子底下的宝贝呵!”能逃过三番五次的抄家、搜查,“造反派”的折腾,还真是亏了这把太师椅的沉重、过时和破旧,否则早就和它主人一样,在劫难逃了。

    “原来你的‘啊!朋友’偷偷装在这破椅子的下面,我试试,看我能说出一些什么真情实意来?”我们的青年空灵派作家,一屁股坐了下来。

    乔老爷虽是不起眼的水产门市部主任,成天和臭鱼烂虾打交道,但并不妨碍他对文化艺术广泛涉猎的雅趣,他说:“得啦!小双,你写的作品,追求空、虚、淡、远,本来缺乏实实在在的东西。你不是强其所难吗?‘啊!朋友’能让你讲出个屁——”

    乔老爷话未落音,只见小双也是蹬地从椅子上跳下,捂着肚子,直奔厕所而去。果然说中了,他腹部被“啊!朋友”的神奇作用所驱使,真的大肠蠕动,泄出一股气来。小双惊叹地由厕所走回,不可置信地瞪着这把魔椅:“太可怕了!”

    阿辉从椅子底下,摸出一支大型圆珠笔来,颇有点象警棍那种格式:“你们谁有兴趣试试,这也是‘啊!朋友’的附件,‘文革’产品。那时候,写检查,作交待,全凭它帮我蒙混过关。只要在笔下犯了造反派的忌讳,碰了三结合干部的屁股,不合工军宣队的口味,有可能被抓住辫子,带来不好后果的词句,它全会给你报警!”

    天哪!我抚摸着这支如椽大笔,不由感慨万千,假如一九五七年能得到它,哪至于写“反党小说”当“右派”呢?乔老爷抢在手中,哼了一声,“我看发明家有这支金不换,照样不少倒霉。”

    “倘没有的话,乔老爷,能不能有今天还在两可之中咧!”阿辉建议说:“不信可以试验。”

    乔老爷禁不住大家怂恿,坐到椅子上,铺纸提笔,略一思索,便写了一首打油诗。这家伙挺有倚马可待的歪才,人围得挺紧,只听小双逐字逐句念着:“文坛名利场——”

    这时可见笔杆顶端,开始闪出微弱的红光,我不禁一惊。

    小双又念了一句:“权威充霸王——”

    让更多人惊诧不已的,不仅红光亮度增强,还传出电子表的吱吱声。当小双吞吞吐吐念出分明乔老爷拿他当笑料的最后两句:“空有好眼力,臭屁作降香”的时候,人们骇异地见到笔端光亮象救护车顶灯一明一灭,而且还发出消防车的警笛声。所有来祝贺婚礼的宾客无不面露骇异的神气。啊!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真会以为是《聊斋》故事。我握住阿辉的手,直埋怨他两家比邻而居,竟对我保密。乔老爷兴奋得手舞足蹈,“这可比阿辉好心肠为我们发明的防打背心,更有实用价值。如果你不反对,我计划先批量生产这种警棍笔,估计销路不会错的。”

    乔老爷生意经的心眼又活了。“文革”中,他甘愿降格为坏人,陪自己老伴朱大姐天天去请罪,接受批判。因为折磨得太苦,旧创未愈,又添新伤,灵魂皮肉兼而触之,老俩口实在吃不消。阿辉根据宇航服原理,防弹衣精神,结合祖国医药学的成就,设计制造出防打背心。按照穴位和经络,填充上活血化淤、散风驱痛、生津止渴、益气补神的中草药,穿在身心,有如武侠小说里的金钟罩功夫,无论造反派用什么样的酷刑,老俩口都能挺过去,甚至斗完了回来还有精神神龙须面吃。老乔看准这步棋,打算集资办厂大量生产防打背心。他算了一笔账,凡走资派人皆一件,全国该销出多少?有几个象二双的爹妈那样硬骨头,宁折不弯?价格贵一点,也保证抢手。还有各地经常被殴打的教师——最近报纸上还刊出李准同志论打老师的杂文咧!为了安全起见,恐怕花点教育经费,给老师们买一件,也会舍得的。还有妇联呢?乔老爷想得可远,那些打老婆的混蛋,应该勒令他们先给老婆买上一件防打背心,才许动武,否则罪加一等。真可惜,尚未着手筹办,“文革”结束了,这主意只好寝息,等下次“文革”,再发这笔财了。

    阿辉笑了:“乔大叔,你可能受到退下来的杜书记和儿女一块开皮包公司经商的启示,总想赚点钱吧?”

    “上行下效嘛!你那个王同志不是手面越做越大么?兴他们发财,就不准我捞钞票?我又算了一下,假如作协会员人手一支——”

    他的话被小双打断了:“乔叔,如今行情在变,不食人间烟火的作品为最上乘。既然离现实、时代、土地、人民那么远,这笔用不着的。”

    “这样吧!”阿辉以往时常得到老乔急公好义的帮助,又从椅子底下“啊!朋友”装置里掏出来一个附件,捧给了老乔。是一个比手掌略小的黑匣子,把鞭状天线拔出来,倒很象一个巨型蟑螂。乔老爷联想到那种讨厌的、扁扁的身子、任何门缝都能钻进去的昆虫,皱起眉头。大家急于瞧新鲜,围得紧紧的,究竟这难看的电脑蟑螂能派什么用场?

    这一会儿,大家忘掉庆祝贺喜的主旨,屋子里,哪象马上要举行婚礼呢,倒有点技术市场的空气。

    “诸位莫小看了它,虽然是‘文革’产品,现在还是用得着的。这叫做袖珍型后门探测仪!”

    “哗——”人们一起发出广东话的惊讶声。

    老乔不由得赞叹起昔日的灰鬼:“你这个脑袋可真聪明,亏你琢磨得出来。我要生产这种电脑蟑螂,保险有市场,除非后门全堵死了,我这个厂才会关门。”这时,根本八字尚无一撇,在场的人纷纷订货。因为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老百姓,不但苦于无后门可入,连后门朝哪个方向开也弄不清楚。所以,他们迫切需要这样的后门探测仪。

    “我可声明在先——”发明家解释:“这电脑蟑螂只能买个便宜货,拉个小关系,找点不大的门路,走些有限的上层路线。要是想谋差使,长工资,落户口,分房子,这探测仪功率就不够啦!”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加上象危楼居民这类人,饱尝无后门之苦,纷纷向阿辉提出:“你就可怜可怜我们,看在多年邻居的份上,发明一个特大号的电脑嶂螂,什么后门都能爬得进去。”

    这位可怜的幻想发明家,深有同感地说:“我何尝不想去做,技术水平达不到有什么办法。”他又从椅子底下的“啊!朋友”的装置中,摸出一个附件,举得高高的给大家看。是一把大得吓人的钥匙,完全可以用来当修锁配钥匙店铺挂在门口的招牌广告。“看这个万能钥匙,准确的名称,应该叫心灵开锁器。我竭尽全力,也完不成设计要求,它应该能让所有的人敞开心扉,尤其对脸部表情一个样,心理活动却是另一个样的人,特别奏效才对。不行——”他直摇头,无可奈何地承认:“正常人还马马虎虎,那些弯弯绕,心眼多,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的人,根本不起作用。这么多年,脑汁绞尽,我也是为了解决我始终剖不开的谜。可是,白费力气,我弄不明白老人家于吗这样折腾我?”

    “哪位老人家?”

    “马上要成为我岳父的老局长呗!他干吗不饶不放我?我要弄清楚他心底的奥秘。‘文革’十年,他三起三落,有权的时候他亲自收拾我,无权的时候借别人的手继续收拾我。我不知怎么样免遭劫难,才想起发明‘啊!朋友’的。”

    乔老爷说:“不光你,在座的人,不少都得到过老人家的恩典的。他这个水产局长的网,不是去捕鱼,倒用来捉人。运动声势越大,他网口也张得越宽。不过,老弟,你这条漏网之鱼,还算幸运的,老局长把千金给了你呢!”

    “他?”新郎压根儿没点信心。

    说到这里,我心头消散的阴影又浓聚起来,看了看表,不禁问道:“哎!咱们的新娘子,梳洗上轿,竟会这样费事费时吗?”

    正是大家意识到莫非出现什么意外时,天知道,危楼最圣洁的女性和她漂亮的妹妹奶油花,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什么话无须说了,这两个负责去接亲的女性空手回来,便能估计到出事了。好象也不用打听,在网里蹦跶过的人,马上猜出老人家扮演个什么角色。

    “灶王爷,他——”老乔断定除了他,别人办不出这种缺德事。正如S市人民吃不上鱼,不用找这样那样客观原因来掩饰,纯系他老人家的德政。“准是他把盼盼拦住,不许他和阿辉结婚,还把她们给轰了出来。对不对?他做得出!”

    阿珠一直在市委机关当服务员,大小干部见识不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位相当有身份的老人家,象小农经济那样,谁偷了他家园子里瓜果梨桃似的,跳起来祖宗三代地泼口大骂。那些连出言无忌的毛毛也说不出口的脏字眼,竟连珠炮地从那经常讲大道理的嘴里喷出来。我们这位从来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妇女,直到此刻,惊魂未定,张着嘴硬是说不出一字。

    “都怪那个王同志——”

    一听奶油花这话,我脑袋轰地一下,两眼发黑。都怪我这张“右派”的嘴,把好好的婚礼给搅了个乱七八糟。

    “要不是她去祝贺老局长,我们就顺顺利利地坐车回来了。”奶油花也十分奇怪:“鬼知道她怎么冒出来的?”

    我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可能由于我也属于常检讨、常认错的行列中一员,对新郎再三地作出深刻检查。阿辉知道自己是个下冰雹也逃不脱挨砸的人。他说:“本来我就觉得这样顺顺当当,不出意外是不正常的事!”

    不对,阿辉,你是光辉的“辉”,不是过去灰溜溜的“灰”啦!为什么你就不应该顺顺当当?为什么你应该出些意外劫难?为什么你永远晦气,才算正常呢?阿辉你甘愿接受这种命运,其实远不是你本心,只是生活留给你的沉重影子。

    “阿辉——”我问他,“为什么你的‘啊!朋友’一点预警信号都不给你发出呢?还有你那些警棍笔、开锁器、探测仪……”

    “我说过了,功率太小。何况他们勾心斗角惯了,心理活动时生物电流所发生的频率、信号,真伪不辨,是非难分,‘啊!朋友’无法判断。除非坐到这椅子上,能讲出一点掏心窝子的话来!”

    当然,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谁也拦阻不住的。老局长不可能永远关住盼盼。再说,他又是不甘寂寞、能老老实实在家稳坐的人。何况他是S市家具研究会会长,只要听说哪里有硬木家具,什么都可以放下,必须赶去的。阿辉见事已如此,只好认倒霉,横竖盼盼早晚要和他成亲的。但吃了喜糖,喝了喜酒的宾客们,却不甘心空欢喜一场,多少有一点与恶运抗争之意,定要把这又一次扬眉吐气的婚礼办成。

    危楼人多半是小市民,卑微者众,庸碌者多,还有些蝇营狗苟之辈,鸡鸣狗盗之徒,基本上难登大雅之堂。一部《危楼记事》,尽写些市井琐碎,底层纷争,总是担心玷污了那些空灵派才子佳人的眼目。但我曾经在危楼里生活过,深知这些人的灵魂,虽卑而并不污,虽轻而并不贱,虽无伟大崇高,倒也未必一团漆黑。他(她)们胸臆间的同情心,正义感,以及对于善良、美好、真理的向往倾注,也并不亚于那些冠冕堂皇的人。要比起那些食人民俸禄而不为人民尽心尽力的S市某些要员,我以为我这些邻居的双手和良心,要干净些。

    大家一致认为阿辉不应该再不走运。尽管他说算了算了,准备打持久战,一直熬到灶王爷上天为止,但所有曾在危楼生活过的男女,一定要把被幽禁的新娘,从全是硬木家具装备齐全的樊笼里营救出来。

    “何苦呢!”阿辉说:“他也不会长生不老!”

    “你甭管啦!等着做你的新郎吧!”

    于是新房里所有贺喜的宾客,都为怎样从老局长眼皮底下将盼盼弄出来,在煞费苦心。一个个成了十足的阴谋家,各式各样的主意从人们嘴里迸出。其中要数大双和小双的设想最为骇人听闻,在进入法制社会的今天,尤不可行。人们也能理解二双的愤懑情绪,当年副书记怎样为老局长担责任,将水产烂摊子揽在自己身上,使他得到解脱,免受群众冲击。可紧接着,市委杜书记借造反派的手,硬把二双爸爸往火坑里推,他也助了一把力气,以致毙命。所以这两兄弟,一个是作家,一个是画家,又拿出当年爹妈死后沦落街头的打架斗殴本领,主张找几个铁杆哥儿们,砸门破锁,劫持也好,绑票也好,把人抢到手再说。

    阿宝摇头,表示不赞成搞违法行为。这位如今是“美食家”大饭店首席厨师献计说:“依我说不难办,因为我发现老局长和那么一拨子有头有脸的人物,嘴还挺馋,经常光临我们饭店。当然总是不用自己掏钱的请客啦,招待啦,工作午餐啦,盛大宴会啦!老局长好象也是那种逢请必到,逢会必讲,逢宴必吃,逢酒必醉的主。尤其爱吃甲鱼,一见那道菜,东南西北也分不清。”说到这里,他乐了:“还不如我显显特级厨师手艺,给他来道甲鱼和鸡同烧的霸王别姬,甲鱼和蛇同烩的凤还巢。里面下点速可眠,剂量大点,让他睡上三天两宿,等他醒来,两口子早去度蜜月了!”

    大家想不到多么懦弱的阿宝,终于也成熟起来。这计谋无疑有较大可行性,但是时间太仓促,眼看天已黄昏,而名菜又需要功夫与火候,看来难以实施。再加上他妻子阿芳不支持,“下蒙汗药是开黑店的人干的,你不考虑‘美食家’大饭店的名声?万一老局长长眠不起,你吃不了兜着走!”阿芳已是混得不错的影视明星,深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漂亮女人的垂青,并不因年龄的增加而减弱。最近好几位影坛宿将,争相邀她在新片里担任角色,也有点弗洛依特因素。阿芳马上声明:“阿宝,你别吃醋,人家不一定是那种心思。老局长虽然正派,夫人死了这些年,我不信他会半点凡心也不动。有的老爷子,只要我朝他一笑,他那眼睛鼻子嘴巴一反常态,都不在原来地方老实呆着了。”

    倘不是翠翠冷笑两声,大家差点把这能人忘了。她就是家里囚禁着不让跟阿坯成亲,放了把火跑出来私奔的。翠翠说:“老局长只认硬木家具,别的休想打动他的心。”

    乔老爷说:“翠翠,你是权威,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长得高头大马,被杜洛克划分谓之肉弹型的女人,站起来,慨然允诺地声称:“这事除了我,第二个人休想办成。放心吧,阿辉,你翠姐就爱打抱不平,保证把盼盼弄来。走,阿坯!”她拉着她那被称为教父的丈夫,离开了新居。大家绝对相信,只要他俩出马,无不成功。前些日子,杜洛克的皮包公司眼看两件商周青铜酒具,混出了海关检查,马上到手大笔外汇的时候,被这两口子把一场黄金美梦搅了个烟飞云散,气得皮包公司的董事长,我们的前市委书记直骂街:“这帮社会渣滓,太可恶。早晚得把他们收拾了,别看我不在台上。”

    至于前书记对阿坯和翠翠的评价是否公允,仅就保护国家文物这一点说,未免有些失之偏颇。但迭更斯讲过:“世界上能为别人减轻负担的,都不是庸庸碌碌之徒。”当他俩挺身而出,愿意帮助阿辉,说不定还要担点风险,我马上想起这位文豪的话。

    一个小人物,当然灵魂也是渺小的,但无论怎样不起眼的灵魂,一旦爆发出光华,在那一刹那,渺小就会变得崇高。流星是宇宙间最小的天体,当它到生命最后一刻,能把整个星空灼亮。

    同样,衣冠楚楚的人,并不见得道德文章,高山仰止。也有热衷功名利禄,沉溺声色犬马,行出些卑鄙龌龊勾当的。这些人的灵魂,连圣人也叹息“其异于禽兽者几希”呢?

    当然,杜书记远不是这样。

    但不知为什么,每当我路过他那在S市要算是最漂亮、最精致的四合院时,往往联想起天体中的奇特现象。据说在无涯的星际间,恒星衰老期的演变物,便是这种有着强射电源的还不明真象的黑洞了。不论什么物质,它都贪婪地吸引进去。这倒多少有点类似杜书记眼下的境况,那强大的脉冲射电,至今犹在左右(或许夸张一点)或者影响(毋宁说是干扰)着S市的工作呢!

    信不信由你,四合院照样门庭若市呢!

    盗卖文物的杜洛克,又能拿他怎样?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谁敢碰一碰看?

    所以,翠翠向开车的阿珠丈夫说:“姐夫,绕过去,别惊动那位父母官,正找我碴呢!这车是市委的,打他门口过不停,停到后院去,他要不出来查看个明白,那才有鬼咧!这样,咱们的事就不好办了。四合院和四合院总是一鼻孔出气的,是不是啊?姐夫!”

    曾经给二双爸爸开过车的老实人点头称是。不过,他有些担心,“翠翠,你有把握偷出一个大活人么?刚才老局长可是把我们骂个狗血喷头呢!”

    教父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姐夫,只要你悄悄地把车开到他家,剩下你就没事了。”

    要不是这俩口子和老局长多次进行过硬木家具交易,怕也不会这样熟门熟路,掌握住这套比杜书记要逊色得多的四合院里的一切。

    老局长如今也尝到经商乐趣了,“文革”抄家时三文不值两文购进的硬木家具,如今都是论斤论两地按重量出手。然后再通过以捣腾为生的阿坯这帮二道贩子,到穷乡僻壤去搜罗。贱进贵出,也颇有点赚头。加上他内行识货,上品收藏,次货出手,屋子里快塞得满满的了。

    盼盼不止一次抗议:“爸爸,我一回家,有象是进了故宫的感觉。”

    “哦——”老局长正中下怀:“正是我梦寐以求。”也只有这个时候,他那被称为灶王爷的脸上,有一点多云转晴迹象。

    此刻,正当翠翠隔着铁栏杆的窗户,和盼盼取得联系的时候,老局长以难得的兴致给阿辉的前妻、穿着古香缎旗袍的王同志讲家具经。

    啊!看来王同志有点慌了手脚。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的前夫竟比她先走一步,居然结束了单身生活。所以她从我这儿得到消息后,先回宿舍换了这套出国服装,再赶到老局长家的四合院,将接亲的姐妹俩轰走以后,就象欧·亨利的《忙碌经纪人的浪漫史》的主人公那样,准备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要不然,她才不会在这古色古香的家具中间,有功夫听讲明清家具的特点和经济价值呢。老局长搞了一辈子水产,至今连王鱼和黄鱼,乌贼与枪乌贼分不清,淡水鱼草青鲢鳙不认识,却对旧家具有着精湛的研究。二双爸爸健在时,多少次敲他警钟:“不要玩物丧志啊!”其实这位主管书记还不如把他调到信托商行去呢!但他是局长,当不好也得当下去。而现在,王同志能耐住性子听下去,也因为他是个局级干部。

    早些时候,有人给她介绍过这位局长,王同志晃晃脑袋作罢,主要因为他已不在位上,而且年龄相差太大。也许可取的是他只有一个女儿,早晚要嫁出去,但手中失去权力,与普通老百姓无异,嫁给他太不划算了。这个弃政从商的女人,当然要考虑经济效益,结婚也不能例外。一个特殊情况使她不得不重新把这老头子,放置在心头那台天平上衡量,决不能让该死的发明家,那个灰鬼抢了先去。而她越听越津津有味,越不打算马上离开,甚至不经邀请,坐在电视机前看武打片的另一重要原因,在她眼前,满屋子的家具,都变成了一捆一捆的钞票。

    她想起那回硬拉着外国老板,来参观老局长珍藏家具的情景来了。

    这位洋人倒可能是个中国通,汉话说得很溜,一口京片子倒不去说他了。对于旧中国的小脚、辫子有强烈兴趣。当他获得允许,在那具专供抽鸦片用的烟榻上躺一躺,虽未吸上几口,也象过足了瘾。老局长连吹带唬,诓外国人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在这榻上吸过阿芙蓉的。洋老板大概忘了东印度公司何时大举向中国输入烟土,屈指一算,这精心缕刻的烟榻,竟比他本国历史还长,连忙滚下榻来,肃立起敬,差点跪倒膜拜。

    这情景多少有点象有些作家,一听到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马上立正,持笔致敬一样,都是崇拜过甚的结果。

    王同志恍然大悟,也无心看屏幕上打得一塌糊涂的双方,谁忠谁奸。谁好谁坏?反正她知道,谁是胜利者,理就在谁一方。现在,这客厅里的胜家,就是老局长了。因为她已经清清楚楚,看出来捆捆钞票中是美元、英镑和马克了。

    真得感谢这部血肉横飞的武打片,教父来得及用钢锯条截断焊在窗外的铁栅栏,他一面从容地锯着,一面还开玩笑:“盼盼,都怪翠翠当年私奔,如今做父母都象防贼似的防着女儿。你没听说,咱们那位杜书记,把钱都存到外国银行里去了。”

    翠翠说:“有几个象二双爹妈那样,把存款全交了党费。那怕象你爸买硬木家具存起来,也是钱呢!”

    “快点吧!武打片快完了!”盼盼催着。

    “马上就完,新娘子!”教父干这类勾当,非止一次,卓有把握地说。

    坐在司机座上的姐夫,见他动作敏捷,手艺娴熟,不由得钦佩:“阿坯,你真行,我从来不敢违反交通规则,见了警察心里还直打哆嗦。”

    “我算老几?姐夫,那些撬国家门,溜国家锁的大头头,才叫本事,警察见他还打敬礼呢!”

    翠翠命令着:“别废话,快干吧!”

    在客厅里,电视连续武打片确实快告一段落了。因为每当结束时,老局长照例要发表一通感慨:“象话吗?尽演这类东西,有什么教育意义?动刀动棒,我看对青少年是精神污染。”紧接着也是老一套的指责:“这些新上来的同志,也真抓不住正点子。”然后又自言自语,因为盼盼不愿和他扯谈这类话题,只要一开头,就没完没了。“不行啊!还是水平不高嘛,我们当政那时候……”

    “现在是算了不说,说了不算,朝令夕改,毫无章法嘛!”王同志并不是随意附和,她也怀念她在清查办或运动办那一言九鼎的时期,如今还有谁那样忌惮她呢?

    “说得太对了!”老局长又一次深得知音地瞅着她。但是老人家的记忆不好,过去别人曾经作媒提起她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当时,他顾虑到年龄悬殊的后果,会不会弄一个思想激进的女人进家?在他眼里,年轻人总是解放过头。要早知道是这样一位他认为的思想稳健,政治成熟,有共同语言的女同志,只怕这良缘,三五年前就缔结了。

    偏偏把提媒的事忘了,否则老局长会从这个话题生发,讲到正确的婚姻家庭观上。当那么多年领导干部,学空灵派才子,先把空头文章做足,然后拐到正题上的本领有的是。然而王同志的古香缎旗袍,却使鳏居多年的老局长,一时间文思枯竭,除去不着边际发出些空泛议论,那舌头怎么也回不到正路上来。

    因为客厅里这套家具,大半都是阿辉的祖父、父亲败家后流散世间的;而老局长经过多年的网罗搜集,这套嵌螺甸的精心镂刻、准备作贡品的家具,总算大部到手,顶多还有不多几件仍在别人手里,使他念念不忘。二双的爸爸,不但当面警告过他:“不要玩物丧志。”还在市委扩大会上,公开点名批评(有会议记录可查的):“一个共产党员,学《红楼梦》里的贾赦老爷,为了从石呆子手里搞到扇子,竟不择手段,党性到哪里去了?害人是要犯法的!”

    副书记未雨绸缪,自是一番好意,但没料到“文革”兴起,老局长帮着杜书记,倒算计了他。如今死者沉冤不白,他二位却活得结实。由此可见,你要做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你就要付出代价。

    老局长终究不是贾赦,但搜罗的心思并未收敛,有什么办法,因为这些老古董家具,溯本追源,至少能和冒辟疆、侯方域这类公子哥们联系起来。而且还能证实不是扬州十日,便是嘉定三屠的劫后残余,能不勾动收藏家的心么!

    现在,这件古香缎的旗袍使老人家浮想联翩了,但口齿却嗫嚅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所云地在讲些什么。然而他从这裹着女人身子的旗袍,以及她安然稳坐的太师椅,似乎回到了那残存着江南名士的风流蕴藉,六朝金粉的香艳绮丽,深宫禁院的富贵侈靡,盐商银号的纸醉金迷,交错纷杂在一起的气氛里。

    他在想若和她组成一个家庭,思想一致,目标相同,该多美满。老局长在心里对阿辉说:“你想娶我家的盼盼,做梦!说不定我倒要讨你的前妻咧!”

    “盼盼呢?你家大小姐呢?”

    到底是经常在风口浪尖上历练来着,这好一会儿不见人影,王同志马上意识到什么新的动向。她那警惕性,使得她神经质起来。

    老局长连连叫了几声,毫无反应,也估计没准会发生什么事。急忙掀起竹帘,走出门外。在天井里,见盼盼屋里灯亮着,似乎还有动静,稍稍放了点心。夜空月明星稀,院里银光匝地,藤萝掩映,树影婆娑。此时此刻,身后是穿古香缎的王同志,我们的老局长,正如阿芳所形容那样,五官挪位,甚至有点想入非非了。

    但是,透过门窗,朝盼盼屋里张望了一下,差点魂灵没吓出窍。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这叛逆竟想夺窗逾墙私奔出走呢!

    他大喝一声:“盼盼,我看你吃了灰鬼的迷魂药啦!想逃走,没门,那铁栅栏你能钻出去,别美了你!老子本想防小偷,没想倒看住了家贼……”当他进得屋来,一看到盼盼正从锯断了的两根栅栏夹缝里往外钻,而且屋外影影绰绰有好几个显然是歹徒之辈接应,这还了得?于是愤怒、激动、痛心,再加上失望,那张作过大报告的嘴,所喷发出的脏话,如果照搬到作品里来,倒算得上是真正的精神污染了。

    老局长一个箭步跳过去,拽住了他的女儿,窗外好几双手也拉住盼盼,以助一臂之力地帮她挤出铁栅栏,可怜的新娘差点给抻零散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这样胡作非为,太不象话了!看样子从重从快还不够!”王同志进屋来,又恢复了“运动办”的口气讲话了。她见盼盼马上要挤出去,危在顷刻。那意味着婚礼如期举行,她才不支持咧!窜上去帮着寡不敌众的老局长拖住盼盼,而且动作粗野,毫不顾惜。

    盼盼勃然大怒,她爸拽她不好发作,“你算什么东西!”她用脚踹着阿辉的前妻,一点也不客气。算是一报还一报,蹬得王同志两眼发黑。

    这“从重从快还不够”,说出了老局长心里的话,想造反么?这帮危楼捣乱分子,马上联想到那失去的“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的秩序,冲她这份知音,也得娶她。当时就恨不能表白,若不是他不懂得六十多岁的人,怎样正确处理爱情婚姻,说不定倒要学西方习惯跪下来求爱了。他一边拉住自己女儿,一边盘算着,象电影里年轻人在海边、在林中追来逐去,虽是慢镜头,也担心自己心脏病怕跑不动。要是发布一份爱上她的安民告示,未免太公事公办一些:但是来不及考虑了。盼盼象出笼之鸟从手里挣脱出去。他拽都拽不住,喊能喊得回来么?除了发威风:“你敢,你敢……”实在无计可施了。

    王同志情急智生,说了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了翠翠,然后让老局长快去打电话报警。

    翠翠嘿嘿一笑,因为见盼盼已钻进汽车,大功告成,便轻松地对阿辉的前妻说:“你扯住我干吗?总不会你请我喜酒喝!放开我,我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说着马上变脸。

    “没那么便宜,翠翠,砖头瓦块是成不了精的。你看,人来了,你们跑不脱,那倒霉鬼也休想做成美梦!”

    “你给我松手,臭娘们!”翠翠猛一搡,王同志两手滑脱,差点摔倒。但是,当翠翠转身朝汽车跑去,无论如何没想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挡住她的去路:“你——”已经坐在车里的阿坯也连忙跳出来,插入翠翠和这个长了副扑克牌老K面孔的皮包公司经理中间,知道大事不妙。

    王同志也顾不得珍惜旗袍了,趴在铁栅栏上,向杜洛克喊着:“拦住汽车,别让它开走!”

    盼盼不懂得什么叫官报私仇,更不了解这两个搭救她出来的人,将会落入什么样险恶的处境,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着:“翠翠姐,阿坯哥!快点上车……”

    杜洛克悟到了什么,“原来是这样!”赶紧叫跟他来的人,去堵住汽车。没料到翠翠大声叫着:“姐夫,别管我们,快开车走——”

    夜深人静,翠翠的叫声,随着疾驶而去的汽车,很快消失了。小人物的声音自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此时此刻,在盼盼心里,要比那些空洞的豪言壮语,虚伪的道德文章,不知强大多少倍。大人物不见得肯多帮助别人,小人物也不见得肯少帮助别人。当她从开车的姐夫口里获悉,因为揭发了盗卖国宝案,得罪了老少两代老K,如今落在他们手里,不知会有什么苦果子吃的时候,盼盼让姐夫把车拐回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和他们说理去!”

    姐夫摇摇头:“这又何苦呢?盼盼,你不是辜负了他们,白给你花这份力气。大家还在新房等着你呢!”这位在市委开了一辈子车的司机,对于领导层之间的复杂微妙关系,彼此的矛盾纠葛所形成的亲疏远近,以及感情上的爱仇恩怨,心里自然有一本账的。他叹了口气:“再说,你去有什么用呢?他们要是算计上谁,早晚跑不脱他们的手心。二双他们爹妈怎样?死得多冤哪!至今一笔糊涂账。盼盼,盼盼,有的人,你看他挂的共产党牌子,可行出事,半点共产党气味也闻不到。”

    “那翠翠姐他们怎么办?”

    “我琢磨着,世道也不全属于他们的,到底不同一点了,是不?”

    盼盼扭头,从车后窗望出去,那些四合院,一片黑暗,已经什么也看不出了。

    世上有这样的婚礼么?简直是莫里哀的喜剧。

    当婚礼主持人老乔宣布新郎新娘行三鞠躬礼的时候,男傧相一米九〇的大马,象三级跳由处长到局长,很可能进入市委的硬派小生,象抓一只小鸡似的,把发明家推到屋子中央。女傧相露露,我们S市赫赫有名的黄花鱼科科长,也把盼盼挟持过来。一边在她耳边细语:“脸上放快活些,别愁翠翠、阿坯他们,怕什么,毛毛说得对,‘有我们大伙,看谁敢咬卵!’放心,不是老K一跺脚,S市直晃荡的时候,即使那时候,也有真正的共产党员和他们作斗争的。”

    毛毛知道她俩在谈到她,作了个鬼脸,逗得新娘笑了。乔老爷用他当年演过《日出》里黑三的腔调,高喊一鞠躬,话未落音,只听那张底下安装的“啊!朋友”的魔椅,平白无故地呼啸出锐利的警报声,使人联想起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空袭。大家正莫名其妙着,门开了,进来的老局长,果真带着莫里哀喜剧里那种发觉自己受骗被愚弄的爵爷模样。气得他老人家竟带来一把红色消防用大板斧,怒发冲冠,砍死几口才甘心似的。他一把扯住了盼盼,大声吼着:“没经我的同意,这婚姻是无效的!”

    看来,阿辉的“啊!朋友”还真够朋友,只要在它功率范围里,一出现危急情况准能报警。当警报再次响起的时候,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往门外看,老爷子正在狂轰滥炸,还能有什么敌机光临?

    大家先看到那件古香缎旗袍,以为是什么贵宾,等进到屋里,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哦!王同志。你?你来干什么?”

    王同志在厮杀以后,还卷进了将不法分子扭送到派出所的行列,对民警们进行“从重从快还不够”的教育,非让人家改变“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观点,把阿坯、翠翠拘留起来。讲得舌干口燥,那几个值班民警,硬是不愿受理。并一再提醒她,现在是法制社会,不是过去说揪谁就揪谁,说铐谁就铐谁的时代了。他们俩(警察指着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教父和翠翠)锯窗户铁栅栏是不对,而涉及到婚姻自由,冲出封建礼教的樊笼,应该得到法律保护。

    杜洛克脸都气白了,说了半天,民警还没弄清楚谁犯法,谁逃跑,他不得不用标准北京话讲:“这两个不是逃跑的,那逃跑的,现在正在新房里行结婚大典咧!”正是这句话,提醒了王同志,才急如星火赶来,爬上六层楼,气喘吁吁,嗓子里都冒烟了,一屁股坐在那张她也十分熟悉的太师椅上。

    她自己没想到,可这屋里除了老局长外,大家全明白是怎么回事,王同志突然娓娓不停地开讲起来。危楼人谁不记得毛毛她妈,我们已经归天的居民组长范大妈,年轻时装神弄鬼闹狐仙附体的往事呢?坐在椅子上的王同志,着了魔似的向老局长吐露爱情了。

    轰炸机也怔住了,停在半空里倾听。

    “我琢磨来琢磨去,整个S市全部鳏居的厅局级干部——我选择爱人当然不能低于这一档次——经过筛选,也只有您是最适当的物色对象。我不想对你隐瞒,最初,你唯一有竞争力的条件,只是儿女少,没有那么多象吸你血的虱子、虮子般的后代。年龄当然是不可考虑的了,只好从钱和权上找足补齐。孟子讲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比较现实,钱权二字,有一即可。钱有钱威,权有权势,过去两者好象是不可兑换的,现在两者有通用的趋势。今天,经过我实地调查和观察,证实了一句古语——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但我非说出来不可——那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看到你家里,简直象硬木家具商场,再看到你和杜书记那份莫逆之交,那种默契的心领神会的关系。哦!我决定了,我嫁给你,马上拍板成交!”这时,她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阿辉身上:“对不起,我决不会让你占了我的上风!现在,我宣布,我和我们市原水产局长,现任S市家具研究会会长的结婚仪式,正式开始——”

    乔老爷这婚礼主持人,显然酒也喝多了一点,好象电视重影似的,在他眼前出现的这对要结婚的新人,他还以为是刚才那一对年轻人。接着又喊了起来:“二鞠躬——”

    真正应该鞠躬的阿辉和盼盼,倒仿佛成了老局长和王同志的男女滨相。从椅子上跳下来的王同志,突然掩住了嘴,似乎这才意识到刚刚讲过的话太过份和露骨了。不过她什么“一打三反”、“清查五一六”搞出经验来了,弄错了也没关系,将错就错,以后再纠偏是了。所以她朝老局长鞠了一躬,自然,对方也回了一礼。但盼盼极不乐意她爸爸娶这样一个女人,而且是自己丈夫的前妻,这算怎么回事?阿辉该如何称呼成了自己丈母娘的原来老婆?荒谬的结合,她无论如何不同意,拉了她爸爸一下,结果,老人家脚未站稳,倒真象轰炸机俯冲地朝王同志怀里扎去。

    等他好容易站稳,乔老爷该喊三鞠躬的时候,这位婚礼主持人,不知是酒醒了,还是笑声使他悟到了什么。直是不停地揉眼睛,懵懵懂懂地瞅着,醉眼朦胧里竟发现了一个长胡子的新郎。他偷偷问他老伴朱大姐;“我怎么看他有点象不给老百姓鱼吃的老局长啊?”

    这句话可把讳疾忌医的老局长触怒了,老人家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面孔一板:“是我!又怎么样!我就不信,不吃鱼会死人么?不吃鱼会影响发育么?不吃鱼大家就不聪明么?我除了甲鱼外,什么鱼都不吃,照样当这多年局长!他——”老局长指着阿辉说:“他倒聪明,把聪明用到正地方了么?造什么‘啊!朋友’,笑话奇谈,你懂得什么?你利用我,我利用你,这就是朋友;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这就是敌人。其实,我们最初可能成为朋友来着,那时你刚分配到S市,是我把你要到水产系统,并在危楼里给了你一间房子。可后来,我们就成了敌人了。”

    “因为我出身成份不好?”

    “不完全是。”

    “因为我政治表现不好?”

    “不完全是。”

    “那为什么?为什么?”阿辉也好象再难得到机会,让这位不饶不放他的老爷子,坐到椅子上接受他人工智能装置“啊!朋友”的测试。他怕老人家不定什么时候一蹦老高,来不及地追问:“那请你告诉我,我怎么成为你不可利用的朋友,结果倒是总被算计的敌人呢?”

    看样子老局长很象那次在“美食家”大饭店吃自助餐,盘子里装得太多,肚皮也吃得太饱,结果,嘴拼命往下咽,胃使劲往上反。肯定“啊!朋友”在让他一吐为快,但他却咬住牙不愿透露这些属于内心奥秘的东西。虽然市委扩大会记录在案:“害人是要犯法的。”那终究是在小范围里传达,而且二双的爸爸,给他留了点面子,并未写进文件里去。可老人家此时此刻,终于再也强忍不住,象开闸之水,一泻而下:“你想知道?倒霉鬼!就因为你有这把太师椅——”

    我敢说,满屋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该晓得我最爱收藏硬木家具,你总会听说我那满堂家具,只缺你这把太师椅吧?”

    我们的发明家抱着头,简直疯狂了似的,围着这张太师椅转圈。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么多年所有的不幸,痛苦,磨难,厄运,都由这该死的老古董椅子所引起的。阿辉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悲愤之情:“你为什么不早给我明讲?我完全可以捧着送到你府上去的,它对你是宝贝,对我完全是垃圾,是废物,只要你讲一句话!”也许他太激动了,抓住他老丈人的脖领。“为什么你不给我点明?为什么……”

    老局长挣脱开他,冷笑地说:“那就怪你自己不明白吧,你要早明白,也许你早就好。不过,事到如今,也还不算晚,我想,你不会永远糊涂下去!”

    都怪老局长自己不好,谁让他带来那把张翼德的板斧呢?只见我们的发明家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提醒,请你站起来,请离开这间屋子,我宁可一辈子糊涂,也不做你说的那种明白人。”说着,抢过板斧,朝那不仅和冒辟疆、侯方域,也许还和陈圆圆、李香君有些什么瓜葛的太师椅劈去,谁也不敢拦阻,除非你敢豁出性命。

    只有盼盼点头赞许,每劈一下,她叫一声好,把老局长和王同志气走了。这椅子比主人脆弱多了,不经折腾,便成一堆朽木。同样,“啊!朋友”也化作泡影,耗去的青春,永远也追寻不回来了。也许他想到了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一次青春,然而现在除去一连串苦痛的记忆外,象这堆朽木似的东西也未曾留下。

    他忘记今天是结婚的大喜日子,这个多少年来,从不淌一滴泪水的阿辉,望着椅子的残骸,大颗的泪珠,簌簌地滚落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再没有比这默默无声的哀泣,更让我们这些太熟悉他的邻居痛心的了。人不伤心不落泪,不光他,在那灰暗岁月里生活过的危楼人,一个个也潸然泪下。

    “再见吧!盼盼!”“再见吧!阿辉!”

    我们都紧紧地握别这对新婚夫妻,并且从心底里祝愿他们幸福。当生活已经变得这样充满希望的时候,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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