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更精彩的故事，来，跟我走！

    周猴带着徐济云教授和王勇博士到地下室。打开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几个大木箱子落满厚厚一层灰尘，跟长毛了似的。王勇抽出一本《巨人传》要拍打箱子，周猴拦住了：“就待一会儿，把灰尘打起来还不把人呛死。”那些灰尘跟老鼠一样静悄悄地处于昏睡状态。周猴轻手轻脚打开了一个箱子，箱盖上绵软厚实的灰尘纹丝不动，真跟死了一样，土腥味刺得人不停打喷嚏不停咳嗽。折腾半天，周猴找出了“宝贝”。锁门的时候也轻手轻脚。

    返回渭北大学的路上，周猴就告诉他们：“就是要让你们体验一下这种神秘的气象，20年前放进地下室，就没人再进去过，我也不会再进去了。”周猴压低嗓门：“跟进坟墓一样，跟揭棺材一样，谁敢一个人进去？你们两个是给我壮胆子的。”

    直接到徐济云教授办公室，开始分享秘密资料的快乐。教授和他的弟子甚至忘了追问这三件秘藏作品的作者。周猴刚取出来他们就被吸引住了。三部作品的历史背景都是清朝末年八国联军攻破北京，西太后和光绪皇帝逃到西安的经历，官方叫“西狩”，关中民间老百姓叫光绪帝母子拾麦穗。拾麦穗原本是农民婆姨碎娃干的杂碎活，夏收大忙，青壮劳力割麦、打场，女人碎娃就去田间地头捡掉落的麦穗，颗粒不剩，爱惜粮食。捡完自己家麦地的麦穗，再去地主家麦田大掠一番，地主家地多，长工短工能割完上百亩麦子就不错了，哪顾得上掉落的麦穗，穷人家女人娃娃来捡麦子也能落个人情。大清王朝败落了，架子不能倒啊，一路逃难进入关中，正好是农忙夏收季节，西太后和光绪帝在西安郊外麦田里散散心，也算体察民情。西太后装模作样放下身段，还真捡了一大把麦穗，陪同的官员感动得热泪盈眶呀！光绪帝也拾了几个麦穗。帝王家锦衣玉食几十代，总算目睹了原粮。关中民众感动得一塌糊涂。西太后只是光绪帝的姨娘，关中人还是把他们看成母子，于是就有了《拾麦穗》的传说。好多年以后民间艺人就把这个故事改编成皮影戏《拾麦穗》，台词很简单，反反复复就两句：光绪王他娘拾麦哩，拾麦哩……不是拾麦，是散心哩，散心哩，散心哩，散心哩……唱腔是秦腔里最抒情的眉户腔，类似于苏州评弹和昆曲的委婉柔媚。让人惊叹的是皮影上的麦穗影子薄如蝉翼，几近透明，不用灯火，自然光下就很清晰地显露出麦子的颗粒和麦芒，都不忍心用手摸。徐济云不由得感叹道这个艺人太厉害了，捕捉到了历史背后的真实和人心最幽暗的部分，王朝败落了，架子不能倒啊，台词反反复复，尾音拉那么长，那么悠闲安逸从容满足，还有那么一点儿得意，啧啧啧。周猴就说：“别说帝王家，平民百姓也一样。”周猴拿出另一个画轴，荆轲刺秦献地图一样慢慢地展开画轴，边展开边说：“这就是咱西府神话，我周家十几代祖先的先人轴子，家家户户都有，好多人家兵荒马乱破四旧都遗失了。我爷爷就是舍命也不舍先人轴子。用我爷的话说：这是穷人的念想和心愿，猴年马月都实现不了，但必须有，有和没有完全不一样。用我爷的话说：敬神自敬，神就是咱先人，先人永远在咱头顶上。年年上坟敬先人，香蜡，茶酒，献饭，最要紧的就是先人轴子，好多人家都没有啦，就我家有。”先人轴子打开了，穷人家的“清明上河图”，穷得叮当响，却都画着高房大瓦，摆着高桌低凳，穿绫罗绸缎，使着童子丫鬟。周猴自我调侃：“穷人的乌托邦，穷人的光荣与梦想。打肿脸充胖子。”徐济云跟大领导一样鼓励周猴：“你就是你爷爷的光荣与梦想嘛，全都实现了嘛。”“哪里，哪里。”

    于是就看到了第二个故事，《红楼梦》流传海外记。据说西太后当年在西安城都城隍庙还真看了皮影戏，还真让西太后见识了陕西人的刚烈与豪迈。想想看，从1840年道光二十年到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洋鬼子一路杀来，大清国毫无还手之力，京城被破了两次，洋鬼子的坚船利炮几千年未曾见过呀。咱自己搞洋务，造枪造炮造兵舰，买枪买炮买兵舰，甲午之战反而让倭寇给打败了，太刺激人了。于是乎就琢磨变法改良，改来改去，改不出个啥名堂。民间从来有高人，民间知识分子读书人就想到了《红楼梦》。都是《红楼梦》惹的祸。这个宝二爷，生于深宅大院长于妇人之手，陈后主陈叔宝南唐后主李煜之流嘛！把大清国的男儿全雌化了。民间知识分子爱国心切，扶清灭洋，当然不会走义和拳匪那条暴力之路，君子动口不动手，大清国的民间读书人民间知识分子有高招对付洋鬼子，那就是把《红楼梦》翻译成洋文，流传到欧洲，不出几代，洋鬼子的后人就乖乖雌化，二夷子化，让他们男不男女不女，那个时候我们就趁机攻打洋鬼子。其实也不用打，他们就成娘娘了嘛，操他们就是了，日他们就是了，咥他们就是了。当是时也，把慈禧老佛爷看得心花怒放，老太太拍大腿就拍了几十下，到底是垂帘听政掌国柄的老佛爷，大乐之后，淡淡一句：“洋鬼子火大，败败他们的火也是应该的。”一下子就传开了，越传越邪乎，大清国有神兵利器有撒手锏啦，有弱洋法术啦。邪到什么程度，都扯到当年徽班进京了。想当年秦腔大师魏长生红遍大江南北啊，大清国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昆曲抛弃了秦腔，阴柔之风大盛，阳刚之秦腔流落民间，皇帝还不停地下江南，一次不行还六次，隋炀帝只下三次江南就把国给亡了，大清皇帝一次也没西巡过。洋鬼子破京城，才想起西狩西安，才想起凭吊周镐京秦咸阳唐长安，感受到了西部太阳的温暖。有人甚至扯到了绿营兵。当年把汉人军队编为绿营，从古到今讲的是红男绿女，汉营兵将全都雌化了，全成了娘娘。剿长毛只能靠曾胡李左地方杂牌军了。这出戏显然经过了几代民间艺人的加工改造，徐济云甚至认为最后那位高人离我们不远。周猴惊出一身冷汗。

    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竟然叫《岐山臊子面》。岐山臊子面源于西伯侯姬昌，西伯侯爱民如子，手下从渭河抓到一条大鲛鱼，西伯侯不忍心一人独享，就让人做成几十锅鲛汤，反复煮反复浇，吃面不喝汤，锅汤就没完没了，几十万部众都吃到了这个美味，于是乎就成了周人的饮食习惯。没有那么多鲛就以猪肉代替，用五花肉慢火熬一个时辰相当现在的一个半小时烂成糊状，加辣椒粉加醋，就是酸辣香的臊子肉，加上薄筋光的面条，再加上煎稀汪的汤，闻到香味就口水不断地流哩！一锅汤反复回烧，把一家人连在一起把一门亲朋好友整个家族连在一起。团结和睦众人一条心万事可成，这就是周人兴旺之道。据说西太后西狩古长安，凭吊祭拜周秦汉唐先王，西岐周人故地是非去不可的。上了周原大地，就被村落里飘来的酸辣香迷醉了。随行官员立马传令岐山知县，让县城最好的面馆县城大十字照壁背后那家好生伺候。一行人直奔岐山县城，知县充当导游角色，简明扼要说清了岐山臊子面的来龙去脉和臊子面的特点。老佛爷的贴身侍女就埋怨知县：“你别说了，我都流口水了。”知县还是啰唆一句：“照壁背后那家饭馆的灶是春秋时鲁班亲手所筑。”老佛爷就问：“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知县就告诉老佛爷：“灶眼只需塞一把柴火，九口大锅立马沸腾如滚滚波涛。”“这么神奇啊！”老佛爷惊喜不已。自从西行出关，太后老佛爷就惊喜不断，这几十年又是洋鬼子又是长毛，内忧外患，大清国就没安生过，到了关中总算喘了口气。关中是个好地方呀！

    故事有了转折。太后一行进了城，却不能立马享受天下第一美味岐山臊子面。正值深秋，每年一次的秋决要处理一大批死囚。自古惯例，罪大恶极的死囚，临刑前也要满足其最后的愿望，死囚要吃什么就给什么，关中地区肯定是岐山臊子面了，岐山地界肯定是照壁背后臊子面了。店家会竭尽全力把臊子面做到极致，让死囚吃饱喝足安然上路。太后入城正好与死囚最后的晚餐相撞，官员们想改弦更张，太后立马制止，让囚犯先吃，不急不急。太后一行耐心等待。自从进入关中，太后就显得特别大度，给陕西人留下极其美好的印象。流传在陕西关中的种种有关西太后的传说都是慈祥善良，朴素端庄。最有名的就是进西安之前在北郊野外一户人家里出恭，四个农家姐妹来伺候太后。太后头上的金钗落在地上，太后正愁拿什么东西奖赏这四姐妹，就把落地的金钗赏给她们。西太后是秋天到关中的，民间故事就引申到夏天麦收季节，就演化出西太后和光绪帝《拾麦穗》。西太后与死囚同一天吃岐山臊子面，与民同乐，大家对太后的印象就更美好了。创作《岐山臊子面》皮影戏的艺人肯定受过现代教育，这出戏的重点显然不是西太后吃臊子面，是吃完臊子面返回西安途中的长吁短叹。知县不是本地人，是个江南进士，不爱吃酸，更不爱吃辣，陪上司吃臊子面等于活受罪。臊子面天下第一美食招待宾客是上品佳肴。知县更受不了的是臊子面的汤轮回反复上桌，不卫生呀！几千年了就出现这么个知县，每次接待外地上司，就让厨师不换汤，一次性上，吃完就倒掉，反复轮回的辣子面汤就跟喝水一样奔流到海不回头。周文王创造的轮回汤变了样，可怕的是奔流到海不回头在关中西府是人死后棺材上的题词，黄泉路上的哀歌。知县下令厨师给太后如此这般上这种一次性的奔流到海不回头的汤，厨师就很为难，知县的命令不能不从，可不能欺君，更要命的是不能让大清王朝奔流到海不回头踏上黄泉路啊！厨师就叮嘱手下端盘上饭时候嘴里要不停念叨：“文王创哈的，周公订哈的，出了门就念叨：碎善狗子客，吃面喝汤哩。”太后再次开怀大笑，这里的老百姓太有意思了，不愧为周秦汉唐故地，敢取笑他们的父母官，再大的官，在皇帝太后跟前不就是碎碎的一个官吗，太后这么想可没这么说，她老人家宅心仁厚就拿自己最贴心的太监李连英开涮：“你们这些公公就是碎善狗子客。”李连英慨然应诺：“老佛爷说的是，人家打点我们巴结我们还不是冲着老佛爷您吗。老佛爷才是大善才是主子，大善下边才是我们这些碎善，主子后边才是我们这些狗子客。”太监就是太监，人类历史最优秀的大太监李连英话锋一转，直逼在场的众多官员：“你们离太后和皇上还隔着一层呢。我们这些公公都是碎善狗子客，你们连碎善狗子客都不是。”还没等官员们发怒，太后老佛爷脸一沉，“你这狗奴才你说什么呢？为人要厚道，不许胡说八道。他们可是咱大清的栋梁，哪是你们这些狗奴才能比的。”李连英马上就觉得不对劲：臊子面吃面不喝汤，进岐山县城前知县怎么介绍周文王创造臊子面的？皇家的福运大清的福运全给倒掉了！倒掉了！端盘的小伙计已经多次暗示了，太后坐不住了，又不能让轿子停下。过咸阳时太后再大悟，知县一个外地人改革臊子面的吃法不是有意为之，与死囚们撞车也完全是出自天意，只在戏文中听过死囚吃饱上路，实地相遇，让人百感交集：人生在世，不就是个吃吗？民以食为天，当皇上当太后能比老百姓多吃几口饭？周文王太通达了，称王称霸之前就把什么都想开了，美味佳肴不能独享，天下人共享之。周朝国运880年。我大清国运不到周的一半，就把我这老太婆折腾成这个样子。太后老佛爷就不生气了，彻底平静下来了。老佛爷离开岐山时还专门给这家面馆题了：“照壁背后岐山臊子面。”面馆老板亲自给太后展示鲁班灶，碗口大的火门，放一把柴火，火吼如虎豹，九大锅水滚如浪。

    回到北京，太后也不恨洋人了，频频接见外宾，常常把外交官的夫人们请进宫里与民同乐。老太太晚年给洋鬼子留下极其美好的印象。洋人也如实相告，宫里阴气太重，需要太阳，需要火，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会使用火。太后就给洋人讲古老周原的鲁班灶。洋人就说那是周秦汉唐的火，后来火就不旺了，阴气越来越重，后羿射下的九个太阳收进鲁班灶里，那是做饭的火，不是万物起源的火，不是思想的火，不是智慧的火。太后就听不懂了。洋鬼子确实喜欢火，火枪，火船，火车，还有让大清国为之一震的洋火火柴；一根小木棒，裹一小疙瘩芒硝，轻轻一划，就燃起一团火，比火镰打火方便多了。太后多精明，马上明白洋人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人死如灯灭，大清国真要油干灯灭了，就让它灭得利索一些舒服一些体面一些。光绪帝还想再折腾，太后老佛爷劝不动，又不忍心让这孩子瞎折腾，临终前吩咐李连英让这孩子跟太后我一起上路吧。老佛爷死后第二天光绪帝也成功地驾崩了。太后老佛爷临终遗嘱：“我大清朝后有袁大头呀袁大头……”最后那句怎么听着都是我大清朝后有冤大头呀冤大头。那腔调不是宫里常有的京剧，而是秦腔中最委婉最抒情的眉户调。乾隆爷时秦腔在京城可是红极一时，最后让乾隆爷给禁了。大清王朝最后一位能干的太后老佛爷不是以京剧而是以秦腔来结束自己的一生。众人不明白太后为什么如此看重袁大头，李连英就告诉大家：袁大头是忠臣，他会永远忠于大清朝。

    三年后袁大头与革命党联手推翻清朝建立民国，又几年袁大头复辟称帝，大家才明白袁大头忠于的是帝制，是从秦始皇以来的2000年帝制。袁大头为帝制尽忠成了帝制的殉葬品，比岳飞还忠，比岳飞还冤哪，真冤啊！太后老佛爷临终前另一个重大决策：选众皇子中最无能的溥仪当大阿哥。让那些雄才大略满腹经纶的王子上位他们就得沦落为天道的工具，就是老子说的刍狗。太后老佛爷临终前的那些日子谈论最多的就是秦始皇：真是千古一帝！太伟大太英明了，最后没有选择长子扶苏，而是选择幼子胡亥是多么了不起的决定，所谓赵高李斯篡改遗诏完全是瞎猜，秦始皇太爱长子扶苏了，不忍心让智勇双全的长公子充当天道的工具，脑子不够用的幼子当刍狗被天道玩弄也不会给嬴氏丢脸。溥仪比胡亥更惨，溥仪有负于太后对他的期待，溥仪的资质只能过日常生活；王朝结束了，好好过你的平民日子，偏要过皇帝瘾，比袁大头还冤大头，给日本当儿皇帝当傀儡生不如死，比胡亥袁大头还惨。

    戏看完了，周猴还不明白：溥仪差在哪里？王勇就告诉他：溥仪十几岁的时候就让宫女们把身体折腾坏了，用老百姓的话说把挤干了，龙涎倒光了，成人后都不能过性生活。周猴听得心惊肉跳：“宫里那么多娘娘，皇上不硬，难受死了。”王勇就说：“平民百姓要摊上这种病也难受啊。”周猴就发感慨：“原以为示弱是咱老百姓的生存方式，皇家也这样搞我就放心了。”周猴完全接受王勇在他传记里增加敏感话题的方案。

    王勇很快就追查到周猴更多的隐私。大家一直怀疑以周猴如此单薄如此虚弱的身体怎么应付他那个体壮如牛的妻子。周猴好多次谈到他妻子吃苦耐劳当过铁姑娘队长，赶马车，抡铁锤，精壮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典型的阴盛阳衰。周猴就笑：我一点儿也不衰。再问，就不说了。报纸连载完了，出单行本也是增加修订的一次机会，再加些料更能吸引读者嘛。周猴这个强壮的妻子就走上前台，比小说还精彩。

    这个当年的铁姑娘真是浑身似铁，在嫁周猴之前曾嫁过三个男人，一个工人，一个军人，一个农民，工农兵全齐了。每次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男方先提出，理由难以启齿，工农兵三个壮男硬是破不了铁姑娘的处女之身。缘分很快就到。“文革”后期大兴水利，关中西府修建冯家山水利工程，几十个县几十万民工汇聚西部山区进行长达数年的大会战，男女民工轮番上阵。痨病鬼一样的周猴干不了重活，就搞后勤，运送生活用品。走到半路晕倒了，铁姑娘队长正好路过，拎小鸡一样拎起这个小可怜往背上一抡，往医护所跑。翻山越岭呀，也就一个来小时，铁姑娘从来没接触过这么绵软的男人，跟背一包棉花一样，又是有生命的棉花，离医务所还有好几里地，铁姑娘自己就软了。新婚之夜，铁姑娘竟然还是处女之身，棉花一样的周猴根本不用什么力气，绵软的小手轻摸几下，铁娘子就激情澎湃，小鸡鸡刚走进，铁娘子就大呼小叫高潮迭起，真正的四两拨千斤。有道是以强克强者亡，以弱克强者胜。

    王勇就把这个故事告诉导师徐济云，徐济云就说：这就是他能收藏皮影西太后《西狩三部曲》的原因。徐济云和弟子王勇看完密封20多年的皮影精品后就忍不住问周猴原作者是谁。周猴淡淡地说一个小学教师，好多年前就死掉了，他的西太后《西狩三部曲》以自然投稿的方式投到我们《皮影手册》杂志社，我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好，都要退稿了，主编张火明随手一翻，大吃一惊，全部带走。过了好几年，那个小学教师郁郁不得志，校长不停挤压，老婆跟人跑了，孩子病死了，他就病倒了，时间不长就死掉了。他死掉不久，主编张火明就把《西狩三部曲》交给我，还叮嘱我一定要保管好，谁都不能看。还拍拍我的肩膀：交给你我们放心。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他们放心我什么？徐济云和王勇相视一笑：“你是个好同志，人家就放心你。”王勇差点儿告诉他：“你完全可以让三部曲重见天日，或者狠一点儿，加工改造，抄袭剽窃都可以啊，他们对你放心到这种程度，你连抄袭剽窃的能力都没有。”

    徐济云的眼神却是另外一层意思，好多年后王勇才明白，那就是张火明主编把这套杰作当诱饵，各个击破摆平各大班主，张火明成为唯一的赢家，在众大师推荐下升任某部门的局长，这种合纵连横术挑起各大班主互相争斗，都想独吞这套杰作，也给原作者那个小学老师带来灭顶之灾，就是本地人说的狼吃娃，虎食子。自古民间有高人，原作者自己都没想到这套作品一出手会让各位大师黯然失色，《西狩三部曲》中的任何一部，他们穷其一生也难望其项背。互相斗争的结果谁也赢不了谁，张火明志在仕途，对狗屁皮影艺术不感兴趣，以老江湖的睿智和练达，把这套杰作转交给周猴最让人放心，所有的人都放心。张火明就发出这样的感慨，发现推荐周猴这个活宝才是真正的皮影艺术。徐济云洞察到这一切的时候，不由得黯然神伤。王勇当时没察觉到罢了，周猴就更一脸茫然。

    周猴把《西狩三部曲》交给徐济云教授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报答徐济云教授的知遇之恩再造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嘛，没有大教授的发现，我就跟那小学教师一样被埋没了。狼吃娃很可怕。”周猴每次提到小学教师，徐济云就很不自然，徐济云甚至怕人提到埋没这个词。吴丽梅曾经很自信地告诉徐济云：那些埋头苦干的人，那些拼命硬干的人，那些为民请命的人，那些舍身求法的人，是埋没不了的。埋没他们的人压根就不知道，埋掉的是种子，就像《圣经》里说的，一粒麦子不死掉它还是一粒，如果它落入土中死掉了，它就会变成很多粒。可上帝和吴丽梅就没想到人家压根就不把种子往土里埋，人家把种子埋进沙子，掺进很多很多沙子，不给种子提供发芽的土壤，就像古波斯诗人鲁达吉说的那样：“许多沙漠被开拓成鲜花盛开的花园，也常常可以遇到有过金色花园的沙漠。”徐济云就问自己：种子落到你手上了，你是沙子还是土？周猴吓一跳：“徐教授你咋啦？你咋这么看我？”徐济云就随口应付了一句：“你的传记写完了，马上要交出版社了，不知你满意不满意？”“树碑立传多好的事情呀，不满意我还是人吗？”

    《周猴传》最后一章身世之谜很抓人，报纸连载时没有这一章，征得周猴本人同意后出书时加进去，而且加在书的腰封上，有极其强烈的广告效应。从周猴的先人轴子可以看出周猴家人有强烈的“地主情结”，世世代代没做过地主的人比做过地主的人更热爱地主。

    有道是机会总留给有准备的人。新中国成立初土改斗地主，爷爷担任村干部，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可他们村在山脚下，包括周围的村子，全是贫瘠的坡地，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出过地主，连富农都很少。爷爷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引进人才一样从县城附近王家堡子引进一个高高大大又白又胖的王地主；那时候不叫引进，叫借，借一个地主供大家批斗。这个王地主可不简单，良田几百亩，还有不少店铺，还上过学念过书，属于有文化的乡绅，号称全县十大豪绅之一，位列第三还是第四，反正排行榜上挺靠前的。每个月王地主来四次，接受贫下中农批斗前先参加劳动。爷爷私心很重，王地主进村只干一件活，起猪圈，儿媳也就是周猴的妈妈喂猪；一个胖地主，一个村干部儿媳，从上午干到下午，开一个时辰批斗会，王地主回到城郊王家堡子也就天黑了，过几天再来。王地主很快发现村干部老周的险恶用心，老周年轻漂亮的儿媳妇总是不经意间蹭王地主，王地主是见过世面的人，王地主马上明白狗日的老周想借种，老周的儿子憨憨的农村小伙子，话都说不清楚，一脸蠢相，老周想改换门庭。王地主无法反抗，将计就计，跟这小媳妇交欢但肥水不流外人田，天黑回到家立马跟自己婆娘美上一顿，白天等于热身，等于演习。王地主精通中国古老的房中术房中秘籍，穷人家的小媳妇被整得五迷三道，下身一大摊哪分得清是谁的？笨手笨脚的农民丈夫哪有这么高深的功夫，跟王地主一样，小媳妇把白天的交欢也当成了热身演习，晚上烈火烹油一样跟榆木疙瘩丈夫狂欢；丈夫不但察觉不到巨大无比的绿帽子，反而把自己媳妇与王地主一起劳动看成修炼自己的好机会，不到十几天，媳妇变了个人，一投足一举动说话都不一样了，媳妇被王地主整整锤炼了一个月。村干部老周见好就收。一个月，石头都开花了，何况大奶头大屁股的小媳妇，从王地主疲惫的样子就能看出来王地主很勤奋地在干这项伟大的工作。三个月后儿媳妇的肚子就起来了。虽然没有留下王地主的种子，但王地主打夯一样把周家儿媳妇的子宫从窑洞夯成了先人轴子里才有的大瓦房。周猴就这样降生了，还真有几分王地主的模样，但眉眼神志还是老周的，有那么几分像，也不枉爷爷用心良苦一场。后面的事情就不能写进书里了。多少年后王地主的子女上大学，发财的发财，当官的当官；还真有一位我们不便透露身份的高官，王地主去世前肯定给他交代过什么，这位高官一直暗中倾力支持周猴。支持周猴的另一支力量说来也很有意思，就是与周猴妗子通奸几十年的村长的子女，也都他妈的高升啦，也都听从父亲的遗嘱，对周猴妗子的子女包括亲戚倍加关照。这两份资料千万不能写入传记，更不能外露，文人知识分子最反感这个。想想吧，一个贫农为了实现人生理想都这样了，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也魔幻不出这种奇思妙想呀！

    《周猴传》很快就出版了，周猴还是那么怒气冲天。周猴告诉王勇我早都习惯了，每遇到一件好事就本能地大闹一场。王勇就说：“你一直生活在恐惧中，极端不自信，就反其道而行之，其实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周猴满脸怪笑，王勇就说：“这么多人帮你，你是不是觉得人人都得帮你？就像缴粮纳税？”周猴就告诉王勇：“我来自坟墓，原本就没有生命，丧失生命就不是人了，帮我的人他们另有所图，帮我的人就不是人。”看到王勇博士目瞪口呆的样子，周猴拍拍他的肩膀：“把你吓成这样子了，你到我们村考察来考察去，你一定听说过我二爸（二叔）自杀的事情？”“你远房叔叔嘛，这样的叔叔我有几十个，我家也在农村，农村都这样，跟你关系大吗？”“你考察不仔细嘛，那个自杀的二叔跟我们家来往不多，也不咋搭理我爷爷，我爷爷当村干部没多久就被耍（捋）掉了，二叔也参与了。可我看得出二叔心里崇拜我爷爷。”“那时你才多大？抬高自己吧？”“12岁，刚从坟墓里出来，我爷爷下台好多年了，我一眼就看出二叔的狼子野心，你不要笑，死过一回的人了，眼睛很毒的，就是你们知识分子说的洞察力，洞若观火。”“你爷爷下台了，人家还对你爷爷狼子野心呀？”“他想取代我爷爷在家族在村子在方圆几十里的威望，威望你懂不懂？我爷爷是有想法的人，我爷爷有朴素而强烈的地主情结，我爷爷这个想法藏得很深，可还是让二叔看出来了，除过我这个爷爷最爱的亲孙子外，看出爷爷内心秘密的就是二叔了。”周猴抽两口烟告诉王勇，“我的传记已经出版了，相信你不会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公开出去，也相信你不会写进书里。”周猴不理会王勇奇怪的眼神，王勇的眼神分明在说：“说不说是你的事，写不写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他显然小看了这个来自坟墓的人，直到现在他还没真正理解大地上的坟墓。

    周猴就开始讲述爷爷更隐秘的一段经历：民国初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爷爷带着新婚妻子逃到几百里以外富裕地方求生，爷爷给地主打工，新婚妻子给地主家当用人。那是爷爷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有钱人家，老家的村子千百年来就没出过地主，连富农都没有。东家待下人很厚道，工钱不少，还管吃住。可东家也有七情六欲，耐忍不住就把年轻漂亮的女佣给强暴了。受辱的妻子把这一切告诉丈夫。爷爷杀心顿起，操起杀猪刀去报仇雪恨，从下人住的旧屋奔到前边东家住的大院也就十几步距离，唰唰几步踏进高瓦大房的深宅大院，爷爷就跑不动了，有道是目击而道存。先人轴子上描绘的美好生活的图景就在眼前，光荣和梦想突然以实景出现。实际上爷爷给东家打工一年多，每天都能见到东家的深宅大院，从来这里的第一天，他就眼前一亮，生活一下子就有了希望，爷爷就开始了对自己的期待和想象，先人轴子的画面全都活起来了；东家白白胖胖慈眉善目待人很和气，人有了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爷爷在大院后边的侧房门口吃饭的时候都要仰望一会儿近在咫尺的高瓦大房，然后埋头猛咥，真正踏进东家大院完全就是另一种感觉了，血不停地往上冒，都要冲破天灵盖放烟花喷火焰了，爷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折回去了，进屋把惊慌的妻子压倒在地上一顿乱捅，不是砍，是捅，一下一下，没有声音，丈夫没有声音，妻子也没有声音，只有刀子扑哧扑哧十几下，每一下都带出一股子血，很热很鲜艳的血，跟怒放的玫瑰一样，跟太阳深处喷射的火焰一样；太阳很快就喷出黑黑的血，太阳就瘪了，展开四肢不动了。丈夫听过评书《水浒传》，丈夫就模仿好汉武松的壮举，扯下被子一角，蘸血在墙上写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奸夫淫妇该杀杀人者某某某。”真不好意思公开爷爷的大名。爷爷投奔威震北方的冯玉祥西北军。中原大战西北军垮掉，爷爷回乡务农。当年的杀妻事件，已经被人们演化成一桩义举，杀的是失节女人，是淫妇；不管是强迫的还是自愿的，失去贞操就很容易成就丈夫的名望。娘家人不但不敢找丈夫讨说法，还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爷爷成了民间英雄。回乡不久，再娶一个贤惠能干的媳妇，奶奶嫁给爷爷很自豪。爷爷老江湖了，以农民的狡诈足以掩饰自己。爷爷只给最疼爱的孙子周猴吐露心声，肯定是祖孙两人独处的时候。爷爷就告诉孙子忆苦思甜的过程，那是一套行之有效的程序：第一步点苦，劝苦，攀苦，调动情绪制造氛围，认识到自己辈辈苦，胎里苦，效果就出来了，哭声四起，抱头痛哭，好多人哭晕哭病，还有活活哭死的。第二步，从感性上升到理性，算苦中账，诉账中苦，开展算账运动，算账中哭声再起就是水平很高的哭声了，充满哲学意味和理性色彩：贫穷不再是一种抱怨，而是一种荣誉一种资源一种资本。王勇忍不住插一句：“怪不得你整天哭，整天抱怨，利在其中啊！”周猴延续爷爷的话题，忆苦思甜没有激起爷爷对地主的仇恨，反而给爷爷清除掉大批大批的竞争对手，爷爷以农民的狡猾和智慧告诉我，恨地主的人多啦，爱地主的人就少啦，连地主自己都不爱自己啦，地主自己都不想当地主啦，多好的事情呀！爷爷跟碎娃一样手舞足蹈的样子永远刻在孙子周猴的脑海里。爷爷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很朴素：就是让自己心爱的孙子多占便宜少吃亏。王勇插一句：“不劳而获当寄生虫。”王勇跟周猴接触最多，是周猴家的常客，周猴家人不把王勇当外人，周猴那个健壮如牛的妻子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家老周聘麻得很，一年四季十指不沾水，我就是人家周家的使唤丫鬟。”周猴就笑眯眯地盯着王勇的眼睛：“博士，你就没看明白先人轴子吗，高瓦大房童子丫鬟，被人伺候的感觉太美妙了，先人轴子就画出这么一个意思，就是要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被人伺候。徐教授讲的《福乐智慧》我只听明白一个意思，追求幸福就是追求被人伺候。你说我误读，误读也是一种读。世界上所有的学问我都能把它们理解成追求被人伺候的学问，我二爸（二叔）洞察了我的心思，可他没学到我爷的精髓。我二爸当村干部真把自己当一盘菜，爷爷提醒过他不要把自己真当一盘菜，他还嘲笑爷爷狗肉不上台板，爷爷就知道二爸迟早要出事，二爸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物了，爷爷就拿二爸当例子告诉我：狗肉不上台板，就不要硬上，上去就下不来了。爷爷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明白爷爷当村干部只是为了接近地主，运动结束了，爷爷自己就不想干了，就眼睁睁看着人家来推翻他压根就不还手，爷爷知道他只是向往崇拜地主，他永远也做不了地主；人对社会的想象对天道的想象都不如对自己的想象那么真实。”王勇都要跳起来了：“那你还让我给你写传？”“别激动，别激动，坐下，坐下。我还没告诉你我二爸咋死的？粉碎四人帮清理三种人，二爸助纣为虐，他本人不是纣不是核心人物，没什么恶名。正因为他没什么恶名更没有多少恶行，都没法送他进监狱，审查个一年半载就可以放出来。东山再起的可能还是有的。他的对手太了解他了，给他一个很轻的处分，连党籍都保留着，就是让他干两个月体力活，这么轻的处分决定大家都不敢相信：公职都保留啦，还能吃公家饭，不就干两个月体力活吗？又不是劳改。爷爷知道大事不好，跟二爸长谈，不谈还好，越谈二爸越烦躁。不到一个月二爸就上吊自杀了。对手太了解他了，有位诗人这样写道：需要温暖的时候，他背着山一样的柴火走向村庄……二爸当上干部就十指不沾水了。有道是从劳到逸容易，从逸到劳难于上天；让草根断裂，就提起来再放下去。农民的儿子忍受不了劳动的耻辱愤而自杀自绝于劳动。谢谢您和您的导师把我抬这么高，我绝不会重蹈我二爸的覆辙。”

    笑容就凝固在周猴脸上了，也凝固在王勇脸上，他们对视着……

    “我们一生都在互相望对方的脸，今天也是如此。我左思右想，怎样才能把我的脸，变成你的……我可以附在你的身边，诉说一个我做过的梦吗？你从未对别人提起过这个梦……精神先于世界而生的人，在进入现在的肉体之前，他们就已活过好几辈子了……在种子播下以前，他们已经丰收……在未有心灵之前，他们已经懂得思考……在太阳未升起之前，他们就已经找到阴影……当两个这样的人相遇，他们就不再是两个人，他们是一，也是亿……他与你同在。”

    他们就越过对方的脸，看到了天上的云，大卷大卷的云从高原涌向群山。每一朵白云都要落下一段声音，那是来自遥远的西域来自遥远的年代，叫鲁米的古波斯诗人的美妙诗句，云海一样飘过来把他们裹在一起。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会在云海里泅渡多久。

    祸不单行，倒霉事一个接一个。师兄张林马上要从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升调到另一个重要岗位了。张林好多年前在下边当镇长时交了一个小情人，16岁一个中学生，多单纯一个碎女子，心甘情愿给张林当小情人，绝不破坏张林的家庭，绝不在公开场合跟张林套近乎，比夫妻还和谐，好日子一过就是十几年，碎女子大学毕业都工作了都当小科长了，都二十七八岁了，怎么办？确实成了大问题。那段时间全国到处发生官员杀情妇的恶劣事件，有道是情妇可养不可杀，最恐怖的是济南人大主任用炸弹炸情妇的七九事件，10多年的老情人啊被炸得血肉横飞，身首异处。张林的情妇吓坏了，不停地问张林：“你会不会杀我？你会不会杀我？”张林调出大量资料证明那个被炸死的情妇也有责任，她不断威胁人家，人家没安全感人家恐惧了嘛，被逼急了嘛。人被逼急了狗哪比得上。你又没逼我你又没威胁我你怕啥？小科长想好半天也想不起十几年来她有啥违规之处。但问题还得解决，必须给家人给社会一个交代。办法有了，结婚，丈夫肯定是个盾牌，但这个盾牌呢最好必须是个歪瓜裂枣，也不能太差，跟如花似玉的美女科长差距不能太大，遮人耳目嘛，遮羞布一定得有点儿装饰效果，反反复复，一对狗男女达成一致，无论美丑，身体不能太棒，这可是关键问题，床上功夫太强吃亏的是谁谁明白。张林反复强调这是底线是红线，千万不能碰！小科长就发誓：找个弱男过日子你就放心了吧。

    小科长真是好样的，多少年来一直拒绝张林以外的男性。经张林首肯，绿灯一亮，就有洪水泛滥的危险。底线画在哪儿呢？啪啪啪，帅哥猛男被扫射一空，弱男也不少，先看相貌，再暗中观察，张林自己选定一个苍白瘦弱的武大郎一样的弱男，小科长就大叫：“你让我给他当护士呀！”张林淡淡一句：“不至于吧？他又没疑难杂症，咱们说好的，身体一定要弱的，你不可以反悔！”“我就是有点儿憋屈。”“有我这道主食，零食就凑合一下吧。”

    小科长的新婚丈夫还真是个弱男，体弱志弱性子也弱，新婚之夜没同床他也能忍。婚前只拉拉手，拥抱，亲吻这套程序都没有。张林就更满意了，小科长心情很复杂：“你就希望我嫁个太监！”张林赶紧热烈拥抱把她哄高兴。

    情人结婚那天，张林长出口气，好像北朝鲜拥有了核武器。还有什么比太监式男人更让情敌满意的事情呢？

    一周后，新郎期期艾艾磕磕巴巴地乞求新娘子：“一周一次可以吧？”新娘神情冷淡，新郎就大步后撤：“两周行不行？”“三周呢？”新郎都要哭了，低头哈腰像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这就是我的丈夫？女人心里麻凉麻凉的，长发一甩，昂然望着窗外，看都不看这个狗一样的男人，就像古罗马贵妇对待奴隶一样，撇下一句话：“下周吧，看我心情怎么样。”新郎连声谢谢，谢谢，眼睛贼亮，生活有了希望。新娘摔门而出，半夜才回来，满面春风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跟老情人张林厮混去了。插进一块挡箭牌，小别胜新婚，进入新婚状态的反而是张林和小科长，他们的关系就像加了催化剂，浓得都化不开了。他们还真感谢这个窝囊废，废物有时候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蜜月的前两周都是小科长跟张林在狂欢，小科长如实相告，我们就没同床。他这么老实？你不是要我找这样的吗？你亲自审查考核过的呀？从情人的状态和身体可以感觉到他们真没过过夫妻生活。张林就劝新娘：“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演戏嘛就要演出个样子，十天半个月让人家一回。”“你把我当什么啦？我是妓女呀？”“人家顶个丈夫身份嘛，该吃的亏我们还是要吃的，就是让你受委屈了，我会加倍补偿的。”怎么补？双方决定，假丈夫每跟小科长上一次床，张林必须连陪小科长三个晚上，而且是整夜陪，他们偷情10多年来从没有过过一整夜。张林更在乎自己的家室。张林就妥协了，怎么摆平老婆是你的事。该吃的亏必须吃。

    小科长对假丈夫的承诺就顺利地兑现了。你可以想象假丈夫畏畏缩缩的样子，基本上是武大郎戏潘金莲的场景；小科长牛气哄哄往床上一躺，一边翻时尚杂志一边下令：来吧，快一点儿，我累啦。叉开双腿，凭由窝囊废丈夫摆弄，眼皮抬都不抬。就你这小身板你能整出个啥动静？大肚子夯人的架势。假丈夫脱裤子，扒内裤，她还抬抬屁股，还讽刺人家：“进得去吗？”还真进去了，一只小老鼠呀！小科长依然看时尚杂志，身体里好像一条软软的舌头在晃动，跟挠痒痒似的，真是个小可怜，女人就彻底放松了，换句话说就是放松了革命警惕，一点儿也没觉察到入港的小老鼠愈战愈勇哗啦啦一下子成了一条遨游于大洋深处的蓝鲸，女人自己都没感觉到自己生命深处发出的进入死亡状态的那声悠长深沉的呻吟，很快就变成了产妇生产时的哀号，最后只能发出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的喃喃自语。蓝鲸从容消失在海洋深处。现在她感觉到的是一根巨大的铁轴在生命深处不停地膨胀发热，一只金色发动机在身体里怒吼，钻探机在穿越地球，先民在钻木取火，火！火！火！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不断地奔突，熔岩喷薄而出……女人一下子就僵硬了，坐直，紧紧抱住这个臭男人，大声喘息，然后跟水一样滑落下去。

    后来的情况变得很滑稽。女人依然爱着张林，可张林再也得不到女人与丈夫之间任何真实的信息。跟情人做爱的时候张林心惊肉跳，情人短短一个月就从清澈的小溪变成汪洋大海，浩瀚无际，张林再怎么折腾都是一叶扁舟，跟航母比拼，不是找死吗？出于男人的自尊又不能问，更不能退缩。女人已经感受到脚踩两只船的快乐。爱着旧情人又放不下外弱内刚的丈夫。女人自己也不知道跟老情人能撑多久。每次跟熔岩般的丈夫狂欢再会老情人，老情人就成了小可怜，再这么撑下去非垮掉不可。就这么忍着吧。忍的是他又不是我。

    张林告诉师弟王勇这一切时王勇就明白张林被人下套了，这招太阴了。张林跟情人是十几年的老关系，尽人皆知，就老婆不知。这个外蔫内猛的闷骚型男人显然是被人重金招来的，成功地瞒过了张林的法眼。张林暗中访查，此人是密宗高手，女人根本不敢与其单独相处，交欢一次就终生无法摆脱。如果自动退出，就等于昭示天下自己不行，男人最怕人说不行。张林就陷入进退两难之境。不知能撑多久。背后的黑手到底是谁？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她又不是你老婆你认真干吗？夫妻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同治皇帝是慈禧的亲儿子，慈禧都受不了儿子与心爱的女人夫妻和睦，一定要硬塞给儿子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做皇后，捏住儿子的卵子蛋就等于捏住了大清王朝！你老兄的卵子蛋让人家给捏住啦，那个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你的对手肯定从《色，戒》中得到了启发，我也刚刚发现了《色，戒》的破绽，王佳芝接近汉奸易先生之前，革命党派一个毛头小伙子给王佳芝破身，就已经给后来的失败埋下了伏笔；革命党里肯定有风月高手肯定有精通房中术的老流氓，这样的人给王佳芝破身，易先生也就只能跟你一样成为汪洋里的一条小船，随波逐流任由他人摆布。张爱玲自己不都说了吗，进入女人的内心要经过阴道，张爱玲没有说出的另一半话应该是什么样的人进入。如果有一个比胡兰成更流氓的男人调戏一下张爱玲，说不定张爱玲能写出中国版的《飘》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张林发现王勇一点儿感情色彩都没有，就捏王勇的鼻子耳朵，王勇就告诉他：“我比你还惨，你只是掉进了陷阱，我掉下去的是无底洞。”“有这么严重？比我还严重？还有什么比阴险小人使用阴谋诡计更残酷的事情？”“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你知道吧？”“你又没染上核污染你怕什么？”“我做的工作就是制造核废料核污染，制造者自己能摆脱掉吗？”“不就是一个比喻吗？”“能比喻在一起的就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两小时前才明白过来。核废料强大的放射性毒素，存在时间长达20万年，它依靠自身的原子力持续扩散，摧毁一切生命力，核废料核污染就是给人类送终的。人化的核废料核污染比核废料核污染厉害多少倍，想都不敢想。”

    中午休息时王勇睡不着，就打开电脑上网解闷，竟然发现自己成了新闻热点。堂兄王进的公司成功上市啦，众多媒体报道时都要提及王勇博士，影视明星的广告之后就是戴眼镜的气度不凡的名牌大学博士王勇，王勇在给全体职工讲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接下来就是从马克斯·韦伯演化而来的科层制。正是科层制让堂兄王进茅塞顿开，这个狗日的对科层制的内容特征方法不感兴趣，这个狗日的还真听出了门道，专门把王勇叫进办公室把门关上，让助手站门外，谁也不许打扰，就像在谈一宗大买卖。这个狗日的一定要王勇讲清楚科层制的来龙去脉。书呆子王勇一一道来，多少有点儿炫耀的意思，给土豪讲课有极大的心理优势和唯我独尊的话语霸权。

    讲完后他忽然有一种商鞅、韩非见秦王的感觉，他不停地扪心自问：我是商鞅吗？我是韩非吗？我是李斯吗？我就是一介书生啊！他怎么也忘不了堂兄王进反复追问的喜悦与兴奋，他终于想起他给堂兄王进说的那段话：16世纪开始，新教用自身的纪律切入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为世俗生产和生活而辛苦劳作等于履行为了上帝的荣誉而尽的责任，这种天职驱使信徒深深地投入日常生活，检验自身并获取自我救赎，无休止的不间断的和有组织的劳动本身变成了世俗生活的首要目的。听到这里，堂兄王进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啊呀呀！老板成上帝了呀！”这才是堂兄所需要的。堂兄已经没有心思听书呆子王勇讲什么科层制的意义方法作用之类，什么认真精确高效率，什么内部分工权利责任明确，严格的规定与纪律；讲到排除私人感情，只讲工作关系时，堂兄王进眼睛一亮，算是记住了；讲到巴尔扎克把科层制看作“侏儒行使巨人的权力”时，堂兄王进让王勇再说一遍，亲手动笔记在本子上。王勇就有必要提醒堂兄王进：作为社会主体的个人在庞大万能的科层制机器里完全无能为力彻底地物化异化了。堂兄王进哈哈一笑：“这就对喽，狗日的老外就是厉害，全说到点子上了。”终于找到了灵丹妙药，堂兄幸福激动难以自制，挥两下拳头：“科层制，老板上帝化！嘿！”撇下王勇就立竿见影去了。

    体残之人快速高升占据关键岗位，看门守仓库监督检查的都是脑残之人，最后是志残之人，负责文书档案给老板拎包最合适不过。科层制让这种人大显身手，真正达到了巴尔扎克说的“侏儒行使巨人的权力”。

    给王勇致命一击的就是这些人以网民的名义在网上发布的意见，他们竟然提到了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以及各个国家发生的核废料核污染事件。他们查到的资料显示，2009年咸海干涸就是因为1957年俄罗斯南部车里雅宾斯克州核废料爆炸，所释放的核污染是切尔诺贝利核污染的2.5倍，存在了550万年的世界第四大湖泊咸海，水量以每10年减少20%的速度迅速干涸，2009年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把湖泊描绘成大地上的眼睛。这双中亚草原美丽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我们不忍心说这双眼睛瞎了。我们这些行使巨人权力的非正常人比核废料还要厉害，我们的能量远远超过核污染核废料，为了生存我们无法舍弃这份工作，老板就是我们的上帝，可上帝怎么能这样啊！宽恕我们吧！饶恕我们吧！鼠标就停下了，王勇的手指都僵了，王勇自己也僵了，他已经预感到他的不幸。

    王勇去见未婚妻，那么从容镇定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们有固定的约会地点，就是渭北市最有名的小悉尼咖啡馆，最优秀的乐师在大厅中央演奏，钢琴小提琴吉他二胡琵琶轮番上阵。

    王勇第一次跟未婚妻来这家咖啡馆时听到的是拉赫玛尼诺夫那首抒情忧郁而充满诗意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也是未婚妻的最爱。王勇这个乡下人对俄罗斯的了解也就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第一次听如此细腻委婉忧伤而充满诗意的钢琴曲让他大开眼界。他竟然告诉这个城里姑娘：“我以前总是把契诃夫和柴可夫斯基连在一起，此时此刻才知道拉赫玛尼诺夫才是契诃夫的知音。”未婚妻微微一笑：“拉赫玛尼诺夫把柴可夫斯基当老师，他们是师生关系，我还是头一次听人把音乐家和小说家拉在一起。”“俄罗斯的文学艺术都有一种难以排解的忧伤。”“拉赫玛尼诺夫又多了一个知音，你知道拉赫玛尼诺夫在俄语中是什么意思吗？这个姓氏来自俄语拉赫玛尼，挥霍无度的意思，你不也这样吗？一点儿也不像农村出来的，出手总是那么大方，我喜欢你的慷慨大方，你很男人。”王勇正得意呢，未婚妻话锋一转：“拉赫玛尼诺夫的父亲大手大脚豪赌不断，赌光了家产，弃妻子儿女不顾。”“我可没有这样的父亲，我父亲是个老实到家的农民。”“你别紧张，拉赫玛尼在俄语中还有另一层意思：亲切慷慨，我希望你亲切慷慨，我亲爱的中国版的拉赫玛尼诺夫。”这都是美好的过去了。

    6点半，天还很亮，王勇进去的时候大厅里演奏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曾让多少演奏家绝望以致疯狂的无比艰难难以捉摸的钢琴曲刀子一样划过王勇的心脏，牛筋一样勒紧王勇的咽喉，王勇踏进咖啡馆的大门时就不由自主地解衣领上的扣子，就开始焦躁不安，不祥之感如此强烈。当他走到他跟未婚妻熟悉的位置时，未婚妻已经提前到了，在座的还有一位陌生男子，从他们的神态看他们的关系远远超过他这个准未婚夫，这几天一直弥漫在他心头的不祥之感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他特别冷静，好像他早有心理准备似的。已经另有所爱的未婚妻竟然放松下来了，彻底放松下来了，还特意给他介绍身边这个明显比她小好几岁的小伙子。叫什么来着？反正不是一个单位的，不属于办公室爱情，这就很危险。女人放松之后，关系暧昧的小伙子也放松下来了，王勇竟然主动跟人家握手。女人就更放松了，彻底地放松了革命警惕，于是《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就顺利地滑过了急流险滩甚至超过了生死难测的梅里雪山和高不可攀的喜马拉雅山，女人就赞美王勇身上的拉赫玛尼诺夫气质，从音乐到俄语中的拉赫玛尼原始含义：亲切慷慨。王勇傻瓜似的点点头就像受老师表扬的小学生。女人飞快地瞟一眼新男友，新男友心领神会跟王勇摆摆手离开了。王勇一脸茫然：他怎么走了？女人马上切入正题：“你也看到了，我有男朋友了，我爱上他了。”然后就死死地看着王勇，等王勇回话。王勇就说：“我们只是订婚，又没结婚。就是结婚了另有所爱也很正常。”女人满脸惊喜打王勇一拳：“我就说嘛，拉赫玛尼，不要那个忧伤的诺夫，就要拉赫玛尼，就要你这个拉赫玛尼就要你这个亲切慷慨。”女人突然停住了，她看到了王勇的忧伤绝望还有悲怆。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博士，最早对俄罗斯的了解就是契诃夫和柴可夫斯基，《天鹅湖》之外还有《悲怆》，写完《悲怆》两个月后柴可夫斯基就去世了。必须给王勇一个交代。前女友打开手机翻出相册，一张一张翻看王勇的形象，半年前他那么阳光那么健康那么帅气，如今变得萎靡不振甚至还有些猥琐。这是我吗？王勇夺过手机仔细看了看，终于确定就是自己。前女友就告诉他：“你的怀抱变成了冰窖。你越来越像你写的那个周猴。我希望我心爱的人在深夜给我太阳。”

    今夜肯定无法入眠，街头酒吧里传出的港台歌曲里还真有这么两句歌词：“心爱的人儿，在深夜给我太阳。”从小悉尼咖啡馆出来时，女人的现男友就在门外等着，王勇就说：“你们是姐弟恋。”“他比我小五岁，可比我成熟。”王勇本想说声：“祝你们幸福。”王勇使好大劲还是没有说出来，王勇已经不拉赫玛尼了，王勇彻底地拉赫玛尼诺夫了。无法入眠的夜晚，王勇甚至想到了上帝，看到窗外天空的星星时，他再次听见那首要命的港台歌曲，那首歌很长，歌词有几十句，可他听到的只有这么两句，反反复复就这么两句：“心爱的人儿，在深夜给我太阳。”夜已经很深了，给心爱的人儿以太阳的那个人已经不是王勇了，王勇依然大睁双眼，耳朵就像高原上的野兔。西部高原，千沟万壑，野兔经常会跑成一团火焰。燃烧的兔子能不能成为太阳？它们跃上高崖又跃入深谷，它们跟鹞鹰没什么区别。在西部高地，当太阳苍白灰暗的时候，鹞鹰就以闪电的姿态照亮大地；鹞鹰的血就是太阳的光芒。王勇一下子就坐起来了，王勇怀抱着枕头，抱得那么紧，以前都是这么抱心爱的女人的啊，从女朋友抱成未婚妻，马上就要成为妻子的时候让别人抱走了。王勇抹一下脸，没有泪，却有很深很深的泪槽，就像西部高地的深沟大壑，纵向的多，肯定都是纵向的，就是纵到九天之上也引不来一丝阳光，就是纵到九泉之下，也淘不到一碗岩浆，哪怕零零星星的地火。此时此刻，天是冷的，地是凉的，身上还有热气吗？王勇扪心自问，还摸了摸胸口，还摸出了一点儿动静。外边早就一片寂静，后半夜已经没人闹腾了。王勇摸到的动静肯定不是来自心脏更不是来自灵魂，有没有灵魂还是个问题，真是个问题。我们就知道那声音来自天空，夜深沉，不要希望天空有太阳有带电的鹰，会有一点点声音，肯定是与火有关的声音，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是耶和华的烈焰，喷射火焰的电光，永不熄灭。他给女朋友的第一封情书引用了《诗经》的首篇《关雎》，第二封情书是《诗经》中的《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打动了这个城市姑娘的芳心；互相可以开玩笑了，姑娘埋怨自己爱上了一个乡下人，他就环视一下城市的高楼大厦，随口说出《圣经》中所罗门王与牧羊女的一段对话：“所罗门王，你所有的宫殿都比不上我那牧羊哥哥火焰般温暖的胸膛。”姑娘就停止反抗，从额头到脖颈，他的舌头真的成了火焰；爱情之火就是天火，就是上帝的烈焰，闪烁如电光，源自太阳深处；他那火焰般的舌头咬住姑娘的耳朵：“我的佳偶，我的淑女，我的伊人，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睛好像鸽子眼，柔纯动人。”姑娘开始给他以热烈的回应，两个吻纠缠一起不断升起，焰火一般照亮天空，照亮大地。然后就熄灭了，不可思议地熄灭了，成了一堆灰烬，从头到脚都是灰烬。他就像个醉汉，瘫床上一动不动，能动的就眼珠子和脑子。

    他还记得周猴告诉他当年从坟墓里被扒出来的情景，爷爷最先听到坟墓里的哭声，棺材已经被土埋一尺多深了，爷爷跳下去，爷爷跟疯子一样，扒开土劈开棺盖，搂起孙子，爬上来时还没忘带两个灰包，就是用麻纸包扎的柴火的灰。古老习俗，入殓时在死人四周围一圈灰包，稳固尸体，也是对尸体的保护，棺木太硬，软和的灰包跟棉垫一样，又有棉垫不具备的化解功能，尸体腐烂草木灰吸收融化，人体迅速融化入土，草木灰最能肥地。尤其是板结的土地。撒上草木灰，土地的肠胃功能立马复苏，就像给人喝粥。

    农村出身的王勇博士在周猴说到灰包时马上就联想到灰包的一系列功能。下边的故事就更感人了，爷爷坐在马车上抱着孙子，也不忘那两个灰包，一个垫孙子头底下一个垫孙子的脚。抢救过来后医生告诉实习生：“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智慧，孩子身体没事，主要是受了惊吓，草木灰在阴暗的坟墓里就显得柔软温暖跟热被窝一样，送往医院的路上又能安神。”医生握住爷爷的手：“你这爷爷可真是个好爷爷。”

    瘫软在床的王勇既没有这么一个好爷爷也没有柔软温暖的灰包。他就拼命回忆在老家农村他触摸过的草木灰，从锅灶从火炕里扒出来的灰都要倒在粪堆上压上土，或者直接撒到地里。灰还是热乎乎的，还有残留的灰烬，在西北农村灰烬就叫火子。灰烬草木灰都是学术术语知识分子城里人叫法，在农村，灰就是火子。王勇终于找到灰烬与草木灰的原意，等于找到了火。如此卑微的火拯救不了他的爱情，却能安慰他。他不由自主地拉一下毛毯，大半夜了他脚手冰凉，打了好多喷嚏。真正温暖他的是毛毯，可他还是想到了火，放多久都不会冰凉都会有温度，永久地保持着火的底线，永远在零度以上。古代的皇帝权贵也一样，棺材下先铺一层纯桦木烧制的上好的木炭，棺材里围一圈灰包，都是麦秸稻草烧的，细腻柔软光滑如绸缎如羽毛；木柴杂草玉米秆豆秸芝麻秸棉花秆的灰沉渣太多，只适用肥地。死人用的就是五谷之首麦子和稻子的灰。可怜的秦始皇死在野外，一帮奸佞小人以腥臭阴寒的鲍鱼相伴，到王城咸阳，再多的灰包木炭奇珍异宝都不顶用了，恐惧阴寒不祥之气都渗到骨头里去了，灵魂无法化成一缕白烟飘上蓝天，只能郁结于体内，沉入地宫，以数千兵马俑护卫，再覆以江河湖海般的水银，以阴制阴。数年后秦亡，项羽入咸阳大肆焚烧抢掠，掘秦始皇陵时，地宫里突然飞出一双黄金大雕，几十万掘坟的楚兵魂魄尽失，形同地上的兵俑，任由汉军屠戮。逃至乌江的楚霸王还是被五个关中兵追上了，霸王再也无还手之力了，顷刻间被肢解，以汉王令，五位击杀西楚霸王的关中兵被封侯，其中就有司马迁的外公。相传都是地宫散发的阴气毒倒了几十万楚军。从此再也没人敢碰秦始皇的地宫。

    我还活着，给我以火！给我以火！

    王勇的状态让导师徐济云很不安，徐济云据理力争王勇留校任教，跟徐济云一个教研室。师母王莉心血来潮提醒王勇：“这个喜讯告诉她，她或许会回心转意，姐弟恋还小五岁，少先队员儿童团了嘛。”王勇就摇头苦笑：“儿童才可怕呢，尼采说了嘛，悼念祖先不如悼念儿童，儿童才是人类伟大的祖先。”“你有这么好的前途，干吗这么颓废，真是名师出高徒。”师徒相视而笑。

    最近徐济云也是情绪低落，落落寡合，提不起神，得意弟子的遭遇如同雪上加霜。师徒如同父子，徐济云再次动用自己在学校的影响力给刚刚留校的弟子王勇争得去国外访学的机会，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发给徐济云的邀请函，徐济云马上与悉尼大学沟通推荐王勇代表自己去参加会议，跟学校有关部门反复交涉，人家都抱怨：又不是你儿子你至于下这么大劲吗。“我儿子我才不会这么争呢。”人家就怪怪地望着他：“你有儿子吗？”他就退出去了。他才不生气呢，反正事办成了，他们爱说什么叫他们说去。王勇办完手续，还是那么蔫蔫的，师母王莉就说：“精神点儿，你导师可是用心良苦，你在悉尼咖啡馆失恋的，他就非把你弄到悉尼大学去访学，悉尼大学才是真悉尼，悉尼咖啡馆算什么呀？”王勇就说：“弟子一定不辱使命。”“学术交流就是个机会，宣读论文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咱带回来一个洋妞，长长咱中国人的志气。”“好，好，我给咱牵一匹大洋马回来。”大家哈哈笑了几下。

    王勇飞悉尼去了。

    静下来一想，就觉得那帮人说话太伤人了，人家没儿子你用那种眼神戳人家心窝子：你有儿子吗？有这么伤人的吗？徐济云喝凉水一般，端起咖啡大口大口牛饮，小匙子都要吞下去了。王莉大叫：“你这是喝咖啡吗？一眨眼就到了解放前，改不了你的乡下人习惯。”城市人眼里，小镇小县城跟农村没什么区别。“我当教授都20年啦，你还这么说我？”“咖啡能这样喝吗？”“你就说咖啡吗？你上纲上线干什么？”他们彼此开始后撤，这是他们夫妻多少年和谐美好的习惯，夫妻不可能不吵，关键是吵起来后怎么收场，他们俩都能及时后撤。徐济云就如实相告，王莉就说丈夫小心眼：“咱没儿子，咱有女儿呀，咱宝贝女儿多优秀呀。”

    王莉刚刚接到女儿发来的消息。女儿给父母同时发出的短信，父亲生闷气不理手机，更不会开电脑查邮箱。王莉及时接到女儿的音讯，女儿正式进入好莱坞的一家电影公司，从事录音制作，高收入而且稳定的技术行业。美国南加州阳光海岸的好莱坞高地，日照时间长，光线好，空气好，视野广阔，拍电影的风水宝地，所有的光都比不上太阳的光。王莉嘀咕着洛杉矶的种种好处，王莉已经有了移民倾向，再过两年王莉就退休了，女儿在洛杉矶也有车有房有老公有孩子了，当外婆去，老东西想一块去就去，不想去就丢渭北市，俺一个人去，老东西你孤独寂寞吧。胡思乱想大半天，终于还得回到老不死的丈夫身边。伺候他吃，伺候他喝，也不能一口一个老不死，一口一个老东西。人家大教授50多岁，正能干着呢，都学科带头人了，都二级教授长江学者了，终身教授就是个时间问题，我们的根在中国在大西北，国外就是个旅游度假的地方。王莉开始安慰徐济云了：“你给学生争，人家才敬佩你。王勇这会儿快到悉尼了；你第一次坐飞机去上海参加学术会议，多少人眼红啊。1988年领导坐飞机的机会都很少。”“我一直感恩佟林教授给我的帮助。”“你追随佟林教授也是为了给吴丽梅一个交代，你们分手不就是那场座谈会吗？你把几个水平一般的老师捧成一朵花，有英雄情结的吴丽梅难以忍受，回新疆寻英雄去了，佟林教授不就是学术界大英雄吗？你谁也没有辜负，你问心无愧。”

    徐济云握住王莉的手握得很紧，她这么认为他就没必要说出他与吴丽梅的实情，有些秘密必须让它烂在肚子里。吴丽梅三年前就死于大漠，所有的秘密只在他一个人心里，这才是真正的让人永远放心的秘密。

    他和吴丽梅分手的秘密成了真正的秘密。吴丽梅这个已经离开人世的亡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经那么自信地告诉徐济云：埋他们的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埋掉的是种子，这批种子就是那套西太后《西狩三部曲》，跟烫手山芋一样，再这么捧下去会变成一颗定时炸弹，甚至是杀伤力无限的核污染。徐济云心里一惊，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他并不比周猴高明多少，从张火明到诸多大师辗转到他手里，无法让它重见天日。徐济云在书房里一次次地观赏抚摸细腻光滑精美无比的《西狩三部曲》，他无法继承，可他的鉴赏力告诉他，十大班主所有的作品加起来也难望其项背，这是一套让艺术家绝望的精品，谁都知道一旦公开，等于艺术界天旋地转。这就是吴丽梅说的种子。

    徐济云正在琢磨这批种子，电话响了，父亲打来的，很简短很要命的一句话；父亲老徐回到家里安静了两个月，旧病复发，竟然还认为徐济云跟吴丽梅有一个孩子，而且是个男孩。徐济云告诉父亲老徐：吴丽梅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考察太阳墓地时让沙尘暴卷走了，半月后才找到尸体。太阳墓地给父亲老徐意想不到的鼓励：“人家跟你分手那么多年了，跟别人成家了，人家还往太阳墓地跑，人家在给咱老徐家找儿子。”“爸你老糊涂啦，寻找太阳墓地是考古是学术研究。”“你才糊涂呢，你还是个大教授，书念到狗肚子里去啦，她有家有丈夫有孩子，她想要孩子跟她丈夫来一腿就能弄出10个、8个孩子，她不弄，一儿一女够了，蒙古族丈夫满意啦，她还找太阳，往太阳墓地跑；女人跟着太阳走，你这个大教授不明白老子就告诉你，女人永远忘不了跟她第一个上床的男人，那是她碰到的第一个太阳，你臭小子你还不如一个农民！书真是把你给念糊涂啦。”他就告诉父亲老徐：“爸，你这是男娃情结。”“就是你说的这个结，解不开这个结老汉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老汉就把电话挂了。

    父亲明明知道无论大儿子还是二儿子都不可能再生养孩子了，父亲还那么执着，大教授就把父亲的男孩情结跟犹太人的弥赛亚情结联系在一起。在犹太人意识里弥赛亚永远缺失，永远没有答案；不给问题以答案，问题就永远不会过时，就能持久地影响人，磨炼人的意志，培养人的头脑，滋养人的智慧，也等于永无休止地折腾人自己。父亲老徐再这么折腾下去，真能把一个已死之人整得好像还活着，好像世界上真有老徐家的一个男孩在世界某个地方待着，父亲老徐多年的流浪生涯还真训练出一套针对缺席“创造实物”的本领。

    徐济云不知不觉离开校园，到了大街上。那是西北高原阳光最灿烂的一天，徐济云突然把吴丽梅的“种子情结”跟父亲老徐的“男孩情结”连在一起，电光闪烁，焊接得如此成功，徐济云大为惊叹。徐济云就拦住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咸阳机场。”司机大喜，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喜欢去机场，车子开得又稳又快。徐济云内心翻江倒海……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把你的生命交给你内在的那一位，他随便买了机票就上了飞机。飞机跃入蓝天，然后是大团大团的白云。吴丽梅被风沙卷走的那天，白云就不再是天上的羊群，白云就成了所有人的灵魂。他就看见了1972年秋天的罗布荒原，那个叫吴丽梅的姑娘赶着羊群穿越大漠来到水流汇聚的古老的大湖罗布泊。罗布泊刚刚消失，结痂的盐壳一片煞白。生命在回光返照。在大地上存在了1800万年的美丽的眼睛闭上之前豁然一亮，如同一千颗太阳升上天空，如此灿烂，如此明亮，如此辉煌。辽阔瀚海辉煌的落日永远定格在这个12岁小姑娘的脑海里，旷野吹来的浩荡长风横扫天地，于是她就开始了对自己对世界对宇宙天地无尽的想象……

    2015年9月到2016年10月

    西安大雁塔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