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村庄最后的时光。

    先前，老头们坐在麦秸堆上预言村庄的未来：“村里就这么多事情，早晚有一天会被人们做完，人们没什么可做，只好走到荒地里。”

    “他们为什么要去荒地？”

    “他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完了，再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

    “他们去荒地干什么？”

    “没有人知道。那些人走到荒地里，人们就见不到他们了。有人说荒野上每个人都有一条路，而且没有交叉。他们只能走到自己的路上，见不到一个人，谁也见不着谁。”

    老头的话使我感到恐惧。

    我怕有一天自己的双腿会把我带到那片淹没人际的荒野，永远孤独地走在一条荒路上，再不会有人见到我。那时候，我在村庄里生活的几十年会被轻而易举地划掉。我开始给自己找事情做，我不让自己闲下来。

    村里人也都不停地找事情做，他们怀着与我如出一辙的担忧。后来老头们的话果然应验。而第一批走出村庄的就是他们自己。他们走到村口，回头对村里人说：“我们闲的时间太长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先走了。可你们也没多少事情了，过不了多久你们也得走。”

    村人们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荒草丛中，吓得目瞪口呆。然后，各自不安地寻找着各种可做的事情。然而，村里的事情果真所剩无几了。我看见有人皱着眉头在土路上焦急地寻找。他踢着路边的石块，失落的腿脚将他拖向村外。

    不断有人被自己带到村外。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身体，浑身颤抖。

    我看到有一头猪正在啃食庄稼，就捡起一个土块跑过去，却被一个孩子拦住了。他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小孩子的事情，你应该找一件大人的事做。”他说得很在理。我看见他拎着一条细棍跑向那头猪，边打边骂。

    那头猪蹦蹦跳跳地逃开了。我甩了甩手臂，手臂急切地搜寻着适合它做的事情。我的眼睛发现了路边的一个坑洼，这个发现让手臂兴奋不已。我回家扛起铁锨，回到原处时，却看到一个男人正在把一锨锨的土填在坑里。

    他说：“好不容易找到～件事。”

    我悻悻地离开了。我发现双腿已经有了离开的冲动。它们趁我不注意就跟那片荒野打招呼。我气愤不已，抬起手朝大腿上狠命地拍打。我的嘴巴也有话可说了：“你太自作主张了。”我教训双腿的时候发现这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可一个人从我身旁走过时，说：“这是没用的。我拍打了一天，它还是不听话。”我看到他走向村外，而他的双手依然不停地在腿上拍着。

    回过头，开裂的院墙走进了我的双眼。我兴奋起来，我要修墙壁了。

    为了使自己能长时间地做这件事，我把整条墙都毁掉，砌一条崭新的。后来，我对家人说：“咱们的房子太破了。我要修房子了。”我把旧房子拆掉，一把泥一块砖地盖起一座新房。我没有让家人帮忙。当他们走过来，试图帮着砌砖时，我说：“你们忙自己的事去吧，我一个人就行。”他们没有什么可忙的。我看到他们从我身边离开时显得极度失望。他们望着我马不停蹄地忙活着，羡慕不已。

    我不知道家人什么时候离开村庄的。当我招呼他们住进自己一手盖好的新屋时，我发现走进屋子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站在空房子里，孤独像无边的夜一样向我扑来。我走到村口，望着村外黑暗一片的荒野，眼睛潮湿了。我不能在那里呆太久，我怕自己忍不住去寻找他们。我擦了一把眼泪，走回村里。那时，我看见整个村庄昏黑一片，没有一家灯火闪亮。我朝街上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声。一条狗颠颠地从一条巷子里跑出来，从我身边过去，奔向村外。

    我成了唯一留在村里的人。

    村人们离开后，我找到了一些他们没有发现的事情。没有人和我争抢，我不急不慢地做着。想起那些走远的人，我仍旧感到不安。不知道他们的路是怎样的，是贴在半空绝壁上，或是躺在险滩之中。我不敢细想，也没时间细想，我做着村庄里各种各样的事情。

    多少年，我一个人在村子忙活着。我把村子里所有的事情都做过了，而我觉得自己仍然没把所有的事情做完。我站在村口怀念家人时，猛然发现在自己干过的事情里找不到走出村外的经历。

    我呆呆地立在村头，迷茫地望着荒野。

    我的身体战栗着，不知惊恐还是激动。

    我的双腿踏上了荒野，它剧烈的颤抖让我感到自己似乎悬在空中，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走在荒野上。我回头望去，那个留下我一个人生活了多年的村庄竟隐去不见了，那片土地上弥漫着随风摇曳的荒草，仿佛从未出现过任何与村庄有关的记忆。

    我感到自己往前飘，我看不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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