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领着孩子走出村庄,不知去哪里了。她离开的时候,我正坐在房顶上往远处张望。远处烟尘缥缈,浓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
妻子走到院门口,朝我喊了一声:“你看了几十年了,什么时候能看够啊?”
我看了几十年,还没看清楚远处到底是什么。我瞅了她一眼,又把目光送回远处。那里的尘烟越来越厚,我远远地望着似乎都感到呼吸困难。
我哇哇地对妻子叫道:“你看,远处怎么那么多烟尘?”
她也斜了我一眼,拉起孩子走了出去。走出不远,回头朝我吼道:
“你就坐在那儿看一辈子吧。以后再也没人管你了。”然后她朝村外走去。
她走在村外的大路上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我喊道:“你们去哪里?”她只是望着我,一声不吭。我看到她们的身影渐渐消失,我没工夫理她,我得望着我的远处。
我不知道自己在房顶张望了多少年。我记得算命先生说我这辈子能活七十岁,我似乎已经往远处看了大半辈子了。
在村庄里生活那几十年,我很少出门。我起床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房顶,往远处望一眼;晚上睡觉之前的最后一件事仍是站在房顶往远处张望。
远处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我一天不看它恐怕就不认识了。我的身体也时刻在变化:我三十岁左右的那几年身上的力气最大;后来那几年,我又感觉到力气一点点地离我远去。
早些年,远处是一片墨绿色的连天接壤的草原。那段日子,我每一次做梦都在无边的草原上奔跑。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一路狂奔到梦的出口。醒来之后,我爬上房顶,让目光代替梦中的自己。
有一天傍晚,我看到远处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人影。人影不停晃动着,在草原上来回走动。我看到那一片墨绿逐渐变小,变得灰暗。他们一直忙到深夜,然后点起大火,在火光中走动。我远远地站在房顶目睹了这一切。我朝他们喊了几声:“你们在干什么?”我的声音粗犷而剽悍地朝远处奔去,但它总是半途而废,从未到达那些人群中。我在房顶跺着脚,急得团团转。我听到妻子在房里嚷了一声:“看到深更半夜还没看够!来回踢腾什么呢!”我怒吼道:“睡你的!”我看了多年的一片草原都被他们破坏了。我望着那一群忙碌的身影,不知所措。
我在房顶一直坐到天亮。天亮后,我看到远处竖起了几道土墙。
我听柳老头说,他们要在那里建一座村庄。柳老头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村庄半步,却对村外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他坐在一块青石上,说:“他们要在那里建一座村庄。那里是不能住人的,过不了几年他们就得搬走。”
过了两三年,远处大群的人影又晃动了起来。他们忙活了好几天,搬起东西,把一座废村庄丢在了身后。我看到他们的影子越来越小,消失在了天边。最后一个入影消失后,我坐在房顶呵呵地笑了两声。
后来,那座废庄子的土墙和房子开始倒塌。我在房顶看见一座房子轰然倒掉,常常想起远去的人影。我不知道他们去往何处。
几年时间,那座村庄只剩残垣破瓦。远处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只能看见那个村庄的轮廓。那天妻子领着孩子消失在远处后,我一直在房顶坐到傍晚,然后我走出了院子。
我在村头站着,翘首远望,希望看到妻子的身影。太阳在西冈子上喘气,它最后的目光染红了远处的一大片云彩,染红了一只从天边掠过的大鸟。
黑夜像滚滚洪水,熄灭了最后一线阳光,淹没了村庄。我一个人站在村头,愣愣地望着仍旧泛红的远处。村庄的房子里亮起了灯盏,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偶尔一两声狗叫夹杂其中。然而,村外仍然没有妻子的人影。
我踱到自家院门口,隔着矮矮的院墙,朝院子环视。空空荡荡的院子满是面目狰狞的黑暗和身体庞大的寂静。多年来,我第一次面对自己的院子而感到恐惧。我站在门口,不敢推开院门,踏进半步。
院子里的黑暗跨过矮墙向我扑来,空虚和恐惧使我浑身战栗,我向后退了几步。我想起妻子走出去时说的话,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还有几十年要活,我不能一个人待在这个空荡的院子里。
我回到村头,向远处望去。几十年来,我天天站在房顶朝远处望,却从来没有在村头尝试过。那里是微微泛红的一片,是茫茫黑暗中的光明之地。脚下的那条道路像是远处伸过来的长臂,抓住我的魂魄。我对远处微微一笑,抬腿走上了村外的大路。
我张望了远处大半辈子,而那时向它走近的,不仅是我的目光,还有我激动澎湃的身体。我向它走近,就像走近我自己的家园。
我看到一只大鸟从我头顶飞过,扑棱着翅膀。
我对它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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