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群来自黑夜的人。

    他们到来之前，生活在天边的人们走路小心翼翼，说话轻声细语。他们害怕自己会从这片土地上掉下去，他们不敢惊动那片荒野，只：是往远处望去一眼，便轻轻地走回村庄。只有我不时在那片荒野上转悠，我想知道荒野那边是什么，可我从来没：有走到尽头。

    那天晚上，一群黑衣人从：无边的荒野上走来。村里人远远地就感应到了，他们说，有人要来了。他们惊慌不安地走动，整个村庄的男人像要参加神圣的典礼，来到村头注视着远处无边的荒野。老人们手里的拐杖不停地捣着土地，像是在喃喃自语。

    清冷的月光下，几个黑影出现在荒野上，村人更加躁动地踱起脚步。

    那几个人走到村头时，人们看到他们穿着一身漆黑的衣服，头上包着黑布，和黑夜没什么分别。

    村人问他们从哪里来的。

    他们说，黑夜——在路上走了多少年都是黑夜，没有看到过白天。

    黑衣人要继续往前走，被村人劝住了。村人们说，前面没有路，穿过荒野就到天边了。

    他们就在我们村里住下来，不往前走了。他们说，走了多少年了，该找个地方歇脚了。

    天边的村庄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人。他们穿过大片荒野来到这里时，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走来的。他们不知为何要在荒野上走，一直走到迈不动腿脚。当他们经过这个村庄要继续往前走时，村里人就劝告他们，前面是天地的边缘。他们已经走到天边，再没有路可走了。他们忘记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就在村里住下，不知要住多少年，或许一直到老，或许第二天就不见人影。我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记得那群黑衣人在村里住了几年。后来我离开了那个村子，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离开。

    黑衣人住下后，每天夜晚来临，他们就开始忙活了。他们拎着锄头镰刀，嘻嘻哈哈地到庄稼地里锄地割草，然后熙熙攘攘地串门、在黑夜里靠着墙根谈天说地。这些村人们白天做完的事情，他们到晚上才开始。

    白天的时候，他们从不在村里露面。人们没有见过他们，到他们家叫喊时，他们也只是在屋里懒洋洋地应一声。他们的窗户和门都关得死死的，不容许溜进去一丝光芒。他们家的狗在白天听到人们的声音就叫个不停，晚上则哑巴似的一声不吭。有一天，人们看到他们家出来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都裹着厚厚的黑布。人们跟他说话，他细声地说，睡不着，出来转转。

    黑衣人对村里人说，黑夜里没有什么做不了的事情。他们走了半辈子夜路，讨厌那白花花的阳光，他们说阳光会把人晒病的，要是永远没有白天就好了。

    白天有什么不好的？村里人不明白。

    黑衣人说，白天阳光太亮了，我们看不清路，找不到家，白天让我们感到害怕。

    一天，村里有一个人在一天清晨到地里干活，再也没有回来。黑衣人对人们说，他被白天迷惑了，找不到路，走到天边就不小心掉下去了。后来接连有好几个人都在白天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白天干活的人都会从这里掉下去，黑衣人告诉人们。人们感到恐慌。

    他们小心地生活这么多年，不敢做什么大的动作，不敢大声叫喊，就是怕从天边掉下去，可白天会将他们带上不归路。他们觉得黑衣人的话有些道理，黑夜没什么干不了的事情。他们学着黑衣人的模样，开始把所有的事情都留给夜晚。白天的时候，他们周身都包裹着厚厚的黑布。

    可是，那些在白天走动的人发现黑布并不能阻挡阳光的入侵，白天穿透层层黑布的阻挡，剌进他们的皮肤。他们恨透了这无处不在的阳光。那天，村庄的角落里跳出了两声像阳光一样尖锐的喊叫。人们纷纷跑过去，看见一个村人双眼淌着血，手里握着一把尖刀。他大声吼叫着，再也没有光了，太阳再也照不见我了。以后没有白天了，我们不会掉下去了！

    那些身上紧裹黑布的村人们盯着他愣了半天，然后一声不吭地回家了。接着，村庄里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尖叫声与寂静的交接就像黑夜与白天的交替。他们出来的时候，眼眶里空荡荡的，像个没有人居住的村庄的空壳。他们说，阳光再也照不到他们，再不用担心那可恨的白天了，以后都是安全的黑夜。他们说，咱们不会迷路了，不会被白天骗到天边掉下去了。

    他们说，永远是黑夜了，永远黑夜。

    以后的日子，整个白天，只有我一个人在村庄里转悠。每到夜晚，村人们开始热热闹闹地干活。他们说说笑笑，谈论着那些被白天带走的人，感叹着黑夜带来的安全感。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村庄，我决定离开。我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但我不能待在那里。

    我走到西边的荒野上，远远地站着，朝村庄望去一眼。我看到街道上并不像往常那样空荡——那群黑衣人走到大街上，解下身上的黑布，坐在阳光下，神情得意地抽烟、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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