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和玉秋在师范学校读书,我们经常一起走在通往县城的乡村小道上。我常常低着头,一心一意地走路。田野上微风轻拂,我仿佛看到自己满脸的麻子在风中躲躲藏藏。它们不敢在玉秋面前露面,甚至连一股小风都不敢面对。
我从不敢看着玉秋的眼和她说话。在她白净的脸庞前,我满脸的麻子会把我的脸染成红色,一直蔓延到脖子根,使我无地自容。然而,当我和别的女孩子说话时,却常常忽略了麻子的存在——它们似乎退隐山林了。
我心里清楚,这是缘于对玉秋的爱慕。然而,我的嘴巴总闭得严严的,不敢对玉秋提起。玉秋常常开玩笑似的问我:“你有没有给女孩子写过信呀?”我的嘴唇就开始哆嗦,像是风中的叶片。我最终啥也哆嗦不出来,只能嘟囔着,我……麻子……
玉秋再问,我便说,我不知道。
我常常想,要是我的脸上没有麻子,也像玉秋一样白白净净的该多好;或者玉秋脸上也有几颗麻子,我们就一样了,我就可以大胆地对她说我是多么喜欢她。可她的脸庞那么纯净,就像一片没有一棵杂草的庄稼地。
混混沌沌中,师范学院毕业,我们一起回到了村里的小学。我在学校当数学老师,玉秋教语文。玉秋有事没事总找我聊天,跟我提起老同学。
她说:“知道吗?石头儿跟菜花儿要结婚了!你也没有和哪位女同学联系?”
“我……”我在她面前口齿不清。
我教了一年数学后,村长那天找到我说:“我看你是块料子,给村里当会计吧!”我便走进了村委会办公室当了会计。我不用再吃粉笔末了,工资也涨了,甚至在村里人面前也高了几分。闲暇时,村长便唠叨,娃子,老大不小了,该想想自己的大事了啊!我挠挠头,说还早呢!
我往窗外看一眼,心想很长时间没见到玉秋了。
春曰暖煦的清晨,我走进学校大门,使劲咽着唾沫。我看到玉秋走出教室,便快步迎了上去。玉秋迫不及待地说:“我正要找你呢!我快要结婚了,老同学都来,想请你也过来。”我呆呆地盯着她,预备好的开头被她的一句话掐死了。我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玉秋把一缕头发撩到耳后,说:“他是东村的,也是个教师!”
玉秋结婚那天,我不知跑哪儿喝闷酒去了。几个月后,我被调进了乡里。我离开村子时,玉秋还站在人群里送我。
一晃几年过去,玉秋还当着语文教师,她的丈夫因为工资的事情和校长吵了一架,不干了。玉秋生了两个儿子,一家都靠她微薄的工资养活着。我回村子时问到玉秋的情况,人们总是说,没什么好不好的,将就着过日子吧。
是啊,我似乎也将就着过了好些年了。后来,我到玉秋的村子找过她一次。那时,她的丈夫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一个资深的酒徒。我说我和玉秋是老同学,来看看她。他便对我嚷嚷:“我知道你和玉秋好过。我现在养活不了玉秋,你把她领走吧!”
玉秋一声不吭,拉着我一直走到村外。她在风中哭得不成样子。我吞吞吐吐地不知说些什么。我记得她突然擦干了眼泪,跟我说了一句话:以后你别再来了,你是乡里的会计,我只是个普通教师。她抬头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脸庞已不像出嫁时那么白净,几颗小小的麻雀斑静静地趴在上面。
多少年过去,我没有再去找过玉秋。我老得快走不动了,我想玉秋肯定也满脸皱纹了。我怕自己哪天再也醒不来,于是我想再去看玉秋一眼。
熬完一个寒冬,我就动身了。
我在她家的大门上敲了半天,没有人应声。一个村里人说:“没有人了,他家没有人,兄弟两个都在外地。”我说:“玉秋呢?”
玉秋两年前老了,她丈夫都死了好几年了。
“两年前已经老了。”我念叨着,踮着脚朝院里望了一眼,院子空荡荡的。只有一院子料峭的春风。
那人把我领到村外,给我指了指玉秋的坟头。我的老腿已经懒得走动,我劝了半天它们才愿意驮我走那段路。
我对玉秋说:“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跟你说,你怎么走了呢?”一阵风把坟上的柳枝吹得沙沙响。我在坟前站了很长时间,旷野渐渐被春风填满,我慢慢走回了。
玉秋,总有一天我也得过去,我想,有些话那时再跟你说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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