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提亚尔
那是～个安居在1986秋天的黄昏。
那年，秋天凄冷的尾巴还未扫去满地的落叶，而祖父的离世已将家中的温暖气象搜刮得一干二净。我坐在祖父墓碑旁，为自己终日庸碌无为而深感愧怍。那时，太阳由南转西，照在祖父光滑的墓碑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暖阳的目光中，一个穿灰色上衣的老人一瘸一拐地在碑林间忙活，他在墓碑旁扫去几片黄叶，间或拔除几棵干枯的细草。他的脚步很快踏遍不大的墓园，我看到他背着扫帚向我走来。
他的扫帚落在祖父的坟上。
我说：“新坟，不必了。”
他的扫帚缓缓挥动两下，赶走了几片落叶。
“新坟旧坟埋在这里的都是英雄。”他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浑厚深沉的目光凝聚在我脸上，看得我不知所措。然后他抬眼望着一片墓碑坟冢，从口袋里掏出旱烟，点着，抽了一口。一抹无声的笑驱散了他目光里的严肃：“我也是从战争中走过来的。当年我跟县里的红军打了三年鬼子。鬼子投降后，我就和娘一起待在村里。我兄弟驻扎在河北，参加了随后的解放战争。”
老人吐出一口烟，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在解放战争的时候待在了家里。”他像是自言自语。
“我被老蒋的部队抓去了。”他的语调变得低沉，“我被派到了前线阻击解放军的壕沟里。”
“我是消灭过多少鬼子的红军，可那时我却要为老蒋打自家兄弟了。
我当时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我不能干对不起自己人的事，我得走。那天夜里，我摸黑溜了出来。可跑了没多远，就听到后边有人乱喊。我听到了枪声，大腿好像被啥东西咬了一口。”
老人拍着左腿呵呵笑了起来：“我在县里打鬼子也没挨过一个枪子儿，却被他娘的老蒋的人打了一枪。”
“他们没有枪毙我，又把我扔进了壕沟。我身边一个被抓来的大个子医生给我包扎了伤口。后来解放军冲过来的时候，当官儿的早跑了，壕沟里没一个人开枪。我本想跟解放军去打老蒋，可我瘸了腿，是个累赘。”
一排大雁鸣奏着秋阳的旋律，羽翼轻缓地抚过高远的晴空，飞往南方的栖息地。
“我回到家的时候，娘高兴地说，等我兄弟回来全家就团圆了。”老人磕掉烟灰，捻一抹土盖上，重新点着一锅烟丝，说：“可我兄弟没能回来。
那年冬天，我们得知他在战场上牺牲了。娘当时就站不稳了。平常一件小事都会让她大半夜睡不着，何况是……她经常半夜起来，在屋里念叨：二娃子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我知道我兄弟的死揪住她的心了。后来她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坐在门口的青石上，往村头看。我走过去劝她，她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二娃子要回来了，让我到村头接他。我快三十岁的人了，听到娘说让我去接兄弟，总忍不住要哭出来。她推我一把，对我摆摆手，显得很兴奋。我就拖着瘸腿，一步一拐地往村头走。村口的风一个劲地往我脖子里扎。我瞅着远处蒙蒙亮的野地，瞅着村外那条路，路边一片白霜，我没见过一个人。我哆嗦着，想想坐在门口的娘和牺牲在外地的兄弟，哭一阵，就回去了。”
透过烟雾，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珠。太阳已经站在了西边驼峰一样的山上，黄灿灿的光芒在老人眼中反射出闪亮的色彩。然而那色彩闪烁了一阵，消失了。
“娘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我知道她心里有一团疙瘩，解不开了。来年春上她就咽了气。她走的时候，变得清醒了，嘱咐我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村里人见了我就像当年见到鬼子一样躲得远远的。那几年吃大锅饭，没人愿意跟我坐在一块儿，上工时也不愿跟我分一组。我知道，我是带着耻辱回去的。我拿过老蒋的长枪，穿过他们的制服，这些就像我身上的胎记一样长在皮肉里，到死也抹不掉。”
一阵凉风飞过草丛，吹过老人的面庞，他面前的烟便随风散开，无处不在。
“那些年我成天一个人扛着锄头到田里溜达，见哪块地有草我就随便锄几下。后来闹灾荒，村里人都出门要饭，我也进城了。我遇见了在壕沟里见过的那个大个子医生。他认识一个熟人，把我安排到这儿，给了我一口饭。”
太阳已经落下大半，秋风渐起，尘土渐轻，墓群蹲在尘土和暮霭中，灰蒙蒙的，模糊不清。晚霞在老人身上涂抹了醇厚金黄的光芒，雕刻着一张像大地一样坎坷而褶皱丛生的脸庞。
老人与落日最后的目光对视着，微笑起来：“村里人肯定以为我早饿死了，可我活得好好的，我还和英雄烈士住在一块儿。我每天把他们的墓碑清扫一遍，闲下来就和他们说说话，我兄弟也在这里呢！”老人转过脸，目光缓缓走进了那片墓群，“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可我也艰难地活了几十年。我一直说是老天爷照顾了我这个瘸子，我得把日子过得实实在在的。”
太阳像掉进水里的石头，沉落消失。天暗下来，黄昏缓步而至，笼罩了大地。
我离开的时候，老人站了起来，爽朗地笑着，拍着我的肩膀说：“听一个老头子胡扯了半晌。”
我张口欲语，可我只听到自己笑了起来。
笑声中，我看见老人那模糊的脸庞渐渐发亮，明净清朗。
然后我转身走进了1986年秋天的黄昏，我的脚步踏得格外有力。回头望去，秋风抓起尘土，撒向了天空。尘土欢快地飞舞着，弥漫在1986年的黄昏，久久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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