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仔-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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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对罗长庚来说是个与以往并无二致的日子,他来到鸭棚前赶鸭子,忽然听到城里的方向隐约飘来喧腾锣鼓声和稀稀啦啦鞭炮声。自打日军入侵,物价飞涨,山高皇帝远的崇安幸免日军兽蹄践踏,可日战机的轰炸和战争阴霾同样笼罩着崇安,春节这样重大节日,鞭炮也被消了音似的,没有丝毫热闹气氛。平白无故的日子,敲哪门子锣鼓,放哪门子鞭炮,罗长庚纳闷,正好父亲罗圈着腿走出来,身上穿全新的粗布蓝褂子。父亲说:“你还蒙在鼓里啊,是日本投降了,我们把日本人赶出去了。”父亲很开心,“我看看去。”

    罗长庚知道日本兵坏,两次空投轰炸,都有乡亲炸死,弄得人心惶惶。

    “爹,我也去看看吧!”罗长庚急切地说。

    “好啊,你去吧,让你娘替你放鸭子。”爹朝大门里大声叫罗长庚娘的名字,娘从屋里钻出来,拍着围兜。

    “日本人赶走了,大喜日子,长庚跟我去城里庆祝,你代他放鸭子。”罗圈腿亮开嗓子大声说。

    娘嘀咕有啥好看的,真是。她应承了下来。

    罗长庚父子赶到城里,发现来迟了,城里集会的偌大红场人满为患,父子俩没能挤进去,看不到里面舞龙舞狮拔烛桥,白天舞不出生龙活虎烛光流线,可丁点不影响热闹与喜庆。十番锣鼓,吹拉弹唱,罗长庚看不见,听得见。十番锣鼓甫息,响起喧天战胜鼓,咚咚……快震破耳膜。

    罗长庚与父亲走散了,他独自在人缝里钻,听到县长在庆祝大会上讲话:打倒日寇的正义战争结束了,我们将迎来和平的岁月……

    群情激昂。罗长庚激动振奋。

    “长庚,长庚。”熟悉的方美翠声音,人呢?罗长庚按捺住兴奋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一低头,方美翠近在咫尺。

    方美翠欣喜地说:“我已经摘掉日籍帽子,和你一样了,你没有顾虑了吧!”

    罗长庚没听明白,傻呆着。

    “怎么,几个月不见,不认识了?”方美翠咄咄逼人。

    “没,真没。”

    罗长庚一副没睡醒的懵懂相,方美翠又爱又气,说:“走,这儿太吵了。”

    她拉着罗长庚左冲右突走出红场,直奔北门而去。出了北门,变成罗长庚引路,一口气来到北门花桥坝下,方美翠冲动地扑进罗长庚怀里,双手吊住他脖子,讲话热气喷吐他脸上,佯装生气说:

    “这几个月怎么都不找我?”

    “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你呀,”她手指直戳罗长庚脑门,“我娘生病差点死了,多亏周福伯用心周到,医术过硬才捡回一条命,我日日夜夜照顾我娘,都快忘了日头月亮长啥模样,你就不能主动些?”

    “我去了几次,没碰到……”

    “你撒谎!”

    “对天发誓,在外头不敢进去。”

    “不说了,”方美翠扳低罗长庚脖子命令说,“亲我。”

    罗长庚被方美翠冲动感染,低下头的当口接到方美翠热乎乎肥美芳唇,只一碰便分开。方美翠推开罗长庚后退了两步,她被自己行为吓着了。

    一瞬的闪吻,罗长庚眩晕,阳光照进大脑,闪电劈入脑回,思维断裂,气血冒顶,脸腾地红了。温暖,柔软,肉感,印在唇吻和心里,挥之不去。

    罗长庚气喘吁吁。

    “我太高兴了,我们赶走了日本鬼子。”方美翠为自己冒失命令做了解释,一个女孩高兴昏了头吻男孩一下表达高兴心情,罗长庚一时理解了。

    但是,方美翠没有想到,罗长庚更想不到,十月二十五日台湾回归祖国后台民落叶归根的心思日重,归台梦与国民政府送台民回台政策不谋而合。这些台湾人和移民台湾的闽人,只有几户愿意扎根崇安,其余都要求返回原籍台湾或闽南、福州。周福选择回福州开门诊,施玉蓉接到了留在台湾成立了新家的方大桂信件,敦促她和方美翠回台。“我虽已另外成家生子,但这里的一间门面房留给你们,你们母女俩藉此衣食无忧。”

    施玉蓉徬徨无着的心终于安妥。去意已决,做着返台准备。

    马灯下,方美翠形容憔悴:“娘,我们能不能不走?”

    “不行,我不适应这里水土气候,老生病,上回差点病死了,再呆下去一准短命,”施玉蓉说,“这里举目无亲,也没有依靠的饭碗,吃啥呢?台湾有自己的门面,还卖杂货。”

    她伤心方大桂另有家室,但回台却是最好的打算和出路,没注意方美翠已泪水涌眶。她难舍罗长庚,这一去意味着和罗长庚从此生死两隔。方美翠说:“娘,那,你走,我不走。”

    施玉蓉吃惊不小,疑惑地望着已揩干泪水的方美翠:“你说什么?”

    “我不想走。”

    “你这丫头,昏头了,”施玉蓉拿起案头瓷壶,提起,放下,提起,尔后重重一顿,“不行,你得走,留在这,你怎么活?”

    “我可以嫁人呀,又不是没人要。”

    “你真真气死我了,就那姓罗的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瞒着我,偷偷谈对像,那小子真大胆,订了亲还打你的主意。”施玉蓉说,“不行,我不同意,我就你一个女儿,扔在山远地偏的穷山沟,我不放心。”

    方美翠的泪水继续不争气地涌出来,施玉蓉终于看清她打转的泪水。“你不走,我撞死在你面前。”施玉蓉扔下狠话,“砰”地甩上居室门,留方美翠在厨房独对一豆煤油灯垂泪。

    第二天,方美翠换上一身褪色红衣裤匆匆出门,快步走过街,身后有狼追样匆匆而行,来到镇郊荒滩,放慢脚步,东张西望寻找罗长庚身影。路上乱石堆叠,方美翠蹀躞,身子一歪,跌了一跤,磕到的一边膝盖钻心疼痛,她不管不顾,爬起来一瘸一拐奔行,如同受伤的母鹿,游移在草丛间。河滩下溪水汤汤,缠绵多情。方美翠几年时光陪伴这处蓝天白云和无情溪水,从懵懂到情窦初开,身体一日日蓬勃如盛放的月季,娇美艳丽。她被迫跟随母亲迁徙崇安似乎就是为了与罗长庚相遇,两小无猜的清纯友情,蓄足勇气向爱而生之时,方美翠发现这一切还没有到来就太晚了。母亲归心似箭,说啥都要提前成行,带着方美翠返回福州,筹备盘缠再图返台。母亲盘掉杂货店后没了收入,靠周福微薄支助艰难度日,日子之难难于上青天。

    母亲的去意九头牛拉不回,方美翠只有一个想法,尽快找到罗长庚。

    方美翠看到溪滩拐弯处坐着一个人,宽展溪面游移一群快乐的鸭子。是的,鸭子是快乐的,山水、河滩、草丛都欢快,毕竟,炮声平息,结束躲避和恐慌,历史翻开新的一页,难熬的生活有了盼头,就像母亲,成天反复打理行装,愁眉苦脸难掩眉宇间逃离荒村向往繁华与自由的喜悦。

    “长庚,长庚。”

    “长庚。”

    “长庚,长庚。”

    ……

    声嘶力竭呼喊,呼喊声里带着哭腔。受惊的母鹿,受伤的母鹿,请求主人庇护,惊慌、失望、期翼、忧伤、喜悦,万千离绪集于她最熟悉的名字:罗长庚。

    罗长庚坐在溪边游目哀婉,平静的生活,因了方美翠介入,他开始学会了忧伤,对水伤神,见花惜香,心中打下系着连心锁的心结。或是在水中,或是在脑海,时不时跃出方美翠巧笑和美目顾盼的面容。罗长庚忧郁上了,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水中,那面容荡漾开来,宽展溪面浮漾的尽是方美翠笑颜如花的妩媚波纹。

    方美翠的声音飘过来,悠悠荡荡,似有若无地飘过来,罗长庚一激灵,跃身而起,沿着洒满日头的焦点——方美翠的身影狂奔过去,嘴里喊着:

    “美翠。”

    “美翠,美翠。”

    “美翠。”

    ……

    是两只荒野的麋鹿,两只渴望爱情与温暖的麋鹿,两只充满活力的麋鹿终于紧紧相拥,唇吻相接。方美翠柔软身子藤样缠着他,嘴唇使劲挤压,贪婪得近乎蛮横。罗长庚大睁眼睛,惊愕又亢奋地俯视方美翠。方美翠微闭双眼,泪水从眼角哗地涌出,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泪水成了山泉。罗长庚看出异常,抓住她双臂,猛地推开她,惊骇地说:“怎么啦,美翠?”

    方美翠已张开双眼,断闸的泪水流个不停,终于,方美翠抬起手臂决绝揩去泪水,定睛逼视罗长庚眼睛。眼神如芒似针,刺疼罗长庚心尖。

    方美翠说:“长庚,跟我来。”

    罗长庚不知道方美翠葫芦里卖啥药,木然紧跟方美翠。方美翠带他来到草间边坡一间看瓜人遗留的瓜棚前,瓜棚四面木板钉制,留着一扇小木门,屋顶盖稻草。西瓜成熟时节,屋里住着看瓜人。过了瓜季,棚子空着,罗长庚放鸭子遇到下雨,逃进屋里躲雨,屋里有一张木板床。方美翠进了屋,罗长庚跟进,空间逼仄,方美翠与罗长庚面对面站着,方美翠的头便抵到罗长庚胸前,低声呻吟说:“长庚,我给你。”

    “给我什么?”

    罗长庚没有听明白。方美翠惊讶地抬头看着罗长庚,脸赤羞涩,既嗔且娇,点着罗长庚修长鼻子,说:“笨,笨死啦。”

    方美翠略知男女性事,却是从未体验。她拿出十二分勇气,罗长庚榆木脑袋愣是不开窍,女儿家怎么好继续说,真是羞于出口。

    方美翠跺脚骂:“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罗长庚腾出手,试试方美翠额头,急切叫道:“美翠,你发烧了。”

    方美翠冷不丁用力推开罗长庚,罗长庚冷不防仰面侧倒,头砰然磕在床板上。方美翠挤出身子冲出屋外。罗长庚脑侧肿起一个大包,艰难站起来,苦恼地走出门,方美翠已然歪歪斜斜跑出老远,像是躲避炸弹追踪,没命地跑……

    胡增官,笔名飚风,现居福建武夷山。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梁斌小说奖、福建省第七届百花文艺奖等。出版小说集《活得比蟑螂复杂》、散文集《阳光碎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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