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归说,时间是万物的稀释剂,两人的电话慢慢由多到少由有到无,而曹小杏也被新的生活洪流包裹和缠绕,几乎没有喘息时间。先是张罗曹小桃的婚事,热热闹闹圆圆满满将弟媳迎进了门,总算让一家子一块石头落地;接下来是曹妈因为曹小桃的婚事操劳过度,媳妇过门不到十天就突然中风,钱花了四万多不说,做女儿的每天熬汤煎药累个半死,最后曹妈还是落下个半身不遂。因要帮着照料曹妈,曹小杏只好将租房退了,住回娘家来。顺顺也开始叛逆起来,死活不肯去学美术,曹小杏就天天打电话和吴老师沟通,吴老师说,要不你让顺顺还加个导师项目吧。曹小杏问,怎么个导师法。吴老师说,每天导师一对一辅导一个小时,每小时收费六十块钱。曹小杏说,到年末能画凡高的那个《向日葵》不?吴老师说,画没问题,不过水平有高低,看他造化了。曹小杏想了想说那还是导师吧。
那天傍晚曹小杏从家具店回家,快要到家时,后面有一辆车使劲按喇叭,曹小杏尽量靠边让他先过,不想那车超车后又突然停下来,曹小杏幸好车速慢,一脚急刹才没撞上车屁股。
老六从车上下来。
曹小杏全身一颤,王六根你又要干什么?老六笑笑,小杏你越来越漂亮了。曹小杏说,我妈中风在家,我得赶快回去。老六说,你别紧张,我老六走过千山万水,还是觉得你最好。曹小杏说,这些鬼话你就别再说了。老六哈哈一笑,好吧,我只问你,你的大后台唐县长你现在还经常去慰问慰问他不?曹小杏强压住内心的翻动说,我们只是唱过几次歌而已,他走后我就再没联系过。老六脸上竟然现出几分宽慰,我也不相信你和他有什么路,那好你亲自回答我,你和他有没有路?有路,我老六成全你们,也不在社会上败坏你们;没路,我一直还单着,希望我们还在一起。这是一个正反都是坑的问题,曹小杏气得脸色发紫,王六根,尽管你没资格问我这个,但我还是回答你,我和唐远飞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和你复婚,门儿都没有。老六并不生气,曹小杏,你晓得我王六根是一个韭菜割头不死心的人,我会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感动到回心转意的。
这真是一个恶魔。“恶魔”一旦附身,就如同沾上毒品一样难以摆脱。此后的每一天,曹小杏总亦真亦幻地感觉有一个“恶魔”如影随形,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地将车停在路边,让跟在后面的车先过。虽然没有跟踪,但老六的电话和信息开始多起来,电话可以拒接,但信息无法不看,信息的字面上都是表真心道真情,实则暗含威胁。换手机也没用,人都可以追到顺德去,还有什么做不出的。曹小杏有次几乎将唐远飞的电话号码全部输好,只差摁键,但想想还是没摁下去,好久都没联系了,一来电话就是要他铲事,最铁的关系也会不爽。再说一个师公一道符,新官哪能理旧事?
曹小杏想到杨闯。杨闯拿到驾照后曹小杏劝他找份司机工作,但他偏不找,也不知整天干什么。倒是请曹小杏吃过一次饭,后来还是曹小杏埋的单,也找曹小杏借过三次车,曹小杏都没肯,只有一次他说是要去乡下看生病的外婆,曹小杏说,车不给你开,但我可以送你去。打转时,杨闯竟在外婆家抓了一只土鸡给曹小杏,没说是感谢,只说是给伯母补补身子。曹小杏就觉得这孩子粗中有细。杨闯不止一次说过,遇到麻烦事就给个电话,他一帮哥们儿没有摆不平的事。当接到老六一条“我明天来看望你父母”的信息时,曹小杏打电话给了杨闯。杨闯听完说,姐,弟不但保证他明天不会来骚扰你,还保证永远不会再来骚扰你。曹小杏反复交代他镇住就好,别伤人。杨闯说姐你放心,我们有我们的套路。
第二天,曹小杏正为曹小桃生气——他又从基建公司出来了,唐远飞人走茶凉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在老六公司那副小舅子作派,上下都不买账,公司老总批评几句,结果他跟老总吵一架后就拍屁股走人。弟媳打电话来哭哭啼啼,曹小杏也气得不行,想到家具店刚好一个女孩谈了外地男友不想干了,就要曹小桃暂时到她店里干,工资虽不及在老六那儿高,但比走掉的女孩工资要高一倍。
刚刚安顿好弟弟一家,一个电话又往死里打进来,掐多少次都不管用,而且不是手机而是座机,曹小杏又怕是单位订家具,还是接了,一接却是城关派出所的电话,你是杨闯的老婆吧?曹小杏听着肉一麻,你胡说什么?什么狗屁派出所啊。那头说你来就晓得了。火急火燎跑到派出所,才弄清事情原委:杨闯带一帮人找到老六,以老六欺负他老婆的名义,和老六一帮人干了一架,结果把老六打住院了。派出所向曹小杏通报初步处理结果,王六根初步断定为轻微伤,杨闯构成寻衅滋事,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处以十日拘留一千元罚款,并赔偿王六根医药费三千元。老六那头来的是一位姓刘的副总,曹小杏认识,刘总对曹小杏还是挺客气,王总待你确实是一片真心。曹小杏鼻子轻蔑地哼了一下,脸上配合一个苦笑的表情,伤势不重吧?刘总说,还算好,王总要我问你,杨闯说你是他老婆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他乱说的,那王总医药费就免了。曹小杏摇摇头,是真的。说着,从包里数三千块,交给刘总。再数一千块交给派出所,签字,走人。
人还没到家,叶子就打电话来了,现在满城都在传你和小你五岁的小鲜肉好上了,到底是真是假?曹小杏说,你信吗?叶子哧哧一笑,说实话,要是以前,打死我也不信,但这几年,我也不懂你了。曹小杏长叹一口气,连我自己都不懂自己了,有时只能认命吧。叶子说,这你可千万要想清楚,第一,他是个打流的,一天到晚没个正经事,说得不好听的话你养着个吃软饭的;第二,他小你五岁,你人老珠黄了,他还跟只出山虎似的,上十二道锁都拦他不住。曹小杏眼泪突然涨潮般漫出长长的睫毛,她咬了咬下嘴唇,叶子,要是樊高不死,我和他也会像你和曾强一样,一起慢慢变老。
杨闯出来那天曹小杏开车去接他,毕竟是他为自己的事而进监子的。杨闯人挺憔悴,但精神状态不错。一上车,坐在后排座位的杨闯不顾曹小杏开车,两手包抄箍住曹小杏的腰,曹小杏尖叫一声,忙松掉油门踩住刹车,杨闯你疯了!杨闯将脸趋向曹小杏,姐,从见到你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你,我们结……曹小杏打断他,结你个头,我们是姐弟!杨闯说,我外婆就比我外公大四岁,他们不也一样过到七八十岁。曹小杏转过头来,准备说她不信这一套,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那两道似乎已魂牵梦萦多年、现已近在咫尺的目光击中,她心头鹿撞的同时杨闯的手已上移抱住她的头,嘴迅捷封住她的嘴,舌尖像一把开足马力的电钻,将她的最后防线击溃。
曹小杏向杨闯开出条件,不能再犯事,必须找个正经事做,她才考虑与他相处。杨闯满口答应,说他今后想开个饭店,提出先学厨师。曹小杏认为不错,当即给杨闯八千块,并开车将他送到省城最好的厨师学校。
这一切做得很隐秘。曹小杏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尤其是家里老的少的,他们对她的婚姻有过太多的悲喜,她只想让他们尽可能的多一些平静。但叶子例外。从省城回来,曹小杏请叶子吃饭,两人吃煲仔饭,一个土豆牛肉,一个鱼香肉丝。曹小杏说,她不想再为婚姻的事耗时间耗精力了,她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杨闯毕竟还年轻,更重要的,她无法拒绝他的眼神,那里有樊高的影子。叶子说,婚姻劝拢,既然你考虑好了,我祝福你们。曹小杏说,考不考虑,都在一条道上。忽然,叶子说起唐远飞的事,问曹小杏听说没有。曹小杏一头雾水。叶子说,看来你真没和他联系了,这两天微信上都传疯了,我都没好意思发你。唐远飞和一帮人在KTV唱歌,被人举报吸毒,惊动市公安局禁毒大队,抓了个现形,唐远飞县官不保,只怕还要坐牢。曹小杏瞪着眼睛,鱼一样眨都不眨,真的啊?叶子说官方网站都登了。曹小杏胸口猛然像堵了一块海绵,她用抓在手里的筷子头往胸口戳了好几下。但很快,曹小杏就平静如初——她心中的唐远飞早已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去了远方。
杨闯才去三天,就发信息来要曹小杏再打五千块钱过去。他解释说他一哥们儿出了车祸,伤重转至省城医院,住院钱不够,就垫付了五千。曹小杏不信,要他把病房照片发过来。杨闯还真发过来了,场面还挺吓人。曹小杏心里虽还装着一百个疑问,但也只能先将钱打过去。她手头没有这么多现钱,就开车去店子里拿。店子只有请的小聂在,不见曹小桃。问小聂,小聂吞吞吐吐说可能有事出去了。曹小杏正要打曹小桃的电话,小聂忽然说,曹姨,有个事不晓得该不该讲?曹小杏意识到什么,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有事当然要讲。小聂说,曹总最近不怎么上班,还拿着货款不入账,我估计是进麻将馆了。
曹小杏感觉整个肉身都在炸裂,她一屁股瘫坐在一张还未拆掉包装膜的沙发上,并不急于打电话给曹小桃——她还没想好怎么跟曹小桃说,她怕还没开口就把手机捏成粉末。
倒是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曹小杏用无力的眼神眄了一下,是吴老师。
是樊顺的家长吧?
我是,吴老师有什么事?
樊顺最近两个星期天都没来上课,是不是真不想学画画了?
什么,他不是一早自己坐公交车来的吗?
曹小杏虽然这么反问,但内心已经确认了顺顺没有去吴老师那儿的事实。以前都是曹小杏送的,但顺顺后来坚持自己坐公交车去。快八岁的孩子,加之似乎比同龄孩子要早熟,曹小杏想想锻炼一下他的自理自立能力也好,后来几次就依顺顺自己坐车去。
曹小杏第一反应不是担心顺顺的安全问题,因为这是第二次没去吴老师那里。她更多的是受气——她猜测这熊孩子十有八九是进了网吧。顺顺以前把打电游当饭吃,由于搬回娘家还没来得及装宽带,曹小杏每每一进家门,智能手机就被顺顺抢去,什么游戏一玩就会,过几天就厌,弄得满屏幕都是游戏图标,手机也变得很卡。
曹小杏像一个奔赴火场的消防队员,由近及远在距家附近的几家网吧挨个寻人。有两家顺顺曾和小区里的小伙伴去过。一冲进第三家网吧,曹小杏一眼就看见顺顺将军一样坐在巨大的游戏机前,从容不迫而又迅如闪电地操作着手柄和按键。他的两小伙伴喽啰般在一旁观战,表情充满欣赏和羡慕。
曹小杏不说一句话,老鹰抓鸡一样将顺顺的衣领提起,用尽全身力气像拽着一只待宰的猪一样将顺顺拖进车内,然后狂轰着油门飙回家,再像从洗衣桶里拎湿漉漉的被单一样将顺顺拎进屋,并将他摁跪在地上。顺顺顽强反抗,两道稚嫩的凶光射向曹小杏。曹小杏仍然一言不发,再次将顺顺摁跪。瘫痪的曹妈在另一间房里哞哞怪叫,像一头再也无法耕耘的老牛那样发出绝望的声音。曹爹像一根枯树一样挂在门框上,眼里满是惊慌和无助。
我说了不喜欢画画。顺顺再次站起来,说完这句后小嘴紧抿,凶光里开始有委屈的泪光闪动。
好吧好吧好吧,不画就不画!不画就不画!曹小杏像头暴怒的狮子扑向对面墙壁,将墙上的那幅《成双入对》拽下,双手像把发了疯的剪刀,将画纸撕成雪花一样的碎片。然后,她像站在一块剧烈震动的木板上摇摇欲坠,嘴里大口大口地呼呼喘气,似乎不那样喘气,就会瞬间窒息。
忽然,顺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迅捷地拾起那些块状碎片,用惊人的拼图能力,眨眼间就还原了那幅画的大部分。
这时,曹小杏也跪下来,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拾起一两片残余的碎片,笨拙地去填补画布的空白。
一行热泪倾泻而下,倏忽渗入碎片的缝隙。
标题书法 陈浩
【原载《湖南文学》2016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易清华
原刊实习编辑 柳子路
本刊责编 杜凡
作者简介:潘绍东,男,湖南汨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北京文学》《十月》《天涯》《芙蓉》《清明》《长江文艺》《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等刊,多部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曾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
创作谈:生成或者毁弃:一个细节的力量
潘绍东
写了多年小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写一部爱情题材的小说:古今中外经典爱情小说已然灿若繁星,看都看不过来,感觉再怎么使劲也注定是一枚即生即灭的流星;现实中每天海量的爱情新闻故事频频惊爆眼球和刷新对爱情的定义,总是令创造力和想象力捉襟见肘黔驴技穷。
去年的某天,当朋友饶有兴趣地要向我讲述“曹小杏”的传奇般爱情故事的时候,我并不抱有多少期待,只准备做一个认真的倾听者,仅此而已。当朋友说到“曹小杏”健康而帅气的男友突患重疾离她而去,她却坚持生下男友的骨肉再开始以后的人生时,我多多少少有些怆然矜叹,也对“曹小杏”有棱有角的性情陡生敬意,心中随即萌发出一个关于“曹小杏”的文学意象:爱情终结于肉体,存续于灵魂,给一个执着于所谓初恋般美好爱情的女人带来的困扰、纠缠和幻灭。但这个念想只是一闪而过,我深知要写出来并不容易,我缺乏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写小说已经成为我越来越害怕干的活儿,尽管它充满诱惑,就像面对一个未曾开发的溶洞,明知里面景象万千,但也因惧怕里面危机四伏而常常裹足不前。
直到朋友说出了那个细节:对“曹小杏”很好的“老六”为了让“曹小杏”和“樊高”的儿子尽快入睡,以便好和“曹小杏”进行鱼水之欢,竟然用手电筒去照射孩子的眼睛——强光能使眼睛疲惫,疲惫能使人很快入睡。我不知这是来自“老六”的自我发明还是对他人的效仿,反正我听后非常骇然——它不但超过了我的想象边界,让我在无比丰赡的现实面前甘拜下风,更重要的是它强力地击中了我的内心,让我感同身受“曹小杏”那一刻的毛骨悚然。我打断朋友的话说,这个小说我写定了。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这个细节生成了这个小说,它几乎像小时候课文里的那颗种子一样不可抑制地要掀翻巨石去见阳光。事实上,这个细节也是“曹小杏”的命运节点,它毁弃了“曹小杏”重建爱情的理想,使她重新回到爱情的原点去寻找依托和慰藉,以至于后半生可能都会陷入到如杜拉斯所说的“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中不能自拔。
作为结语,刘恪教授点评这个小说的结语最恰当不过:我们不谈爱情时,才知道人生惨痛的教训就是进入爱情的误区,我们才知道我们应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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