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的启示-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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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后,张三打工回来,大院老少发现他变了。张三刷牙了。土埋了半截的农民刷牙,这在山里,真好似“公鸡下蛋”“母猪产象”那类的天方夜谭。山里人不兴刷牙,祖辈传下来就没那个规矩。山里老少一张嘴,牙齿清一色黄澄澄,习惯;年轻的讲究的也仅是趁洗脸时偷偷地擦几帕,也没见谁单独用刷子一点一点地刷,费时费神。

    张三刷牙,第一个就遭到了他女人的奚落。

    这是秋天的一个大早,瞧!太阳悠悠地上了树,张三家正吃早饭。农闲,山里人家的早饭普遍都挨到八九点,不急。张三一气扒完两碗红苕稀饭,撑撑肚皮,叹:“我要倒回去二十岁,三碗不过冈呢。”女人笑话他:“倒回去二十岁,怕成人妖了!”张三扬起牙刷,嘟囔道:“管他人腰人肝,饭前洗手,饭后漱口哟!”女人没好气地赏:“出了几天门,洋昏了。”

    张三笑笑,直找他的茶盅,边找边怨:“噫噫,长了脚了,转眼就不见了。”

    女人瞪他一眼:“怪物,缸子上!装哪样疯嘛。”

    张三的茶盅里原是积了厚厚一层黄垢的,他一回来,就用草灰使劲擦,擦亮了。张三舀了水,挤了牙膏,出去了。女人端着碗紧跟了出去。

    偌大一个四合院,院是古院。数年来,同姓同宗的张家后人一直共同拥有院中一张天,一块坝。坝是石坝,秋收夏晒。相互就搀和热乎了。张三家住正房。房前,历来是院里老少聚集瞎聊的地方。到张三这一代,也不忘在门外丢几条长凳,从早到晚,没断过人。这不,张三一出门,就见大家端着碗,唧唧喳喳像过酒席样热闹。倏地,齐刷刷的目光就对准了他手中的家伙。张三脸不红,心不跳,叉了腿,背对大家,仰天一口水咕噜咕噜吐了,就咧开嘴刷,耐心地刷。一束束目光由好奇继而惊疑:张三这人是怎么啦?

    紧跟出来的张三女人同大家一阵默契对视,出声了:“癫狗日疯了!”一句话,引来一阵哄笑。女人就跟着笑:“出门几天嘛,就捡了那些丑样。”

    女人甲鹅颈子猫眼伸进张三女人碗里,惊诧道:“天,三嫂,三哥挣了大钱回来,还吃红苕稀饭?”

    张三女人嗔:“晓得他在外面吃了些啥子?回来硬叫煮。”

    女人乙就眨眨眼,戏张三:“三哥出去怕见了不少世面?”

    “哼,外面哟,老太太都刷呢!”张三很得意。

    他女人接着就一瓢冷水:“行市哪样嘛,再刷还是个农伙皮!”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张三回敬他女人:“我说你呢,嘴臭——”张三就更是刷得一板一眼。张三面前已围拢一群猴娃,看“西洋镜”似的,看着他满嘴白泡子翻天的,稀奇完了。

    这时,女人丙不冷不热也飞来一句:“三哥,不怕你刷得展劲,三嫂要不理你么,刷了也白刷。”仍是一阵哄笑。

    那位满口虫牙的男人趁热打铁:“三哥莫要扯新鲜卖寡蛋哟。”依旧是一阵哄笑。

    张三听了,仰脖子咕噜咕噜又一口吐了,露出满口白牙,说:“你们这些人呀,扳倒门槛狠,出去要张着你那满口黄狗屎,没准还被人家当成粪桶呢!”张三把牙刷伸进茶盅里哐当哐当地捣着,哗哗的流水早已在石坝上淌成条小河……

    从此,那条小河没再干过。张三每天坚持刷牙。刷了牙的张三就喜欢到处串,到处走,他那满口白牙总在山里闪亮。

    只是院里的女人再见张三那满口白牙,自己就有意笑不露齿,回头再看自家男人那满口黄牙、黑牙、烂牙虫牙……就有些恶心了。于是,男人们也偷偷地用帕子擦,擦呀,偏偏擦不出张三那效果,心里就狠狠地骂张三:“癫狗日疯了!”

    骂着骂着,院里的男人女人就共同寻找张三“癫狗日疯”的根源:不就是年轻时当了几年兵嘛,不就是前些年当了几年生产队长嘛,就装疯卖癫的!就充行市了?还是他女人说得好,再刷还是个农伙皮,还是“黄泥巴脚杆”。

    山里人都为此摇头:是呀,张三那阵在部队上好好的,不知咋的,就被他女人缠回来了。刚回来时,张三也讲究,也刷牙,直到他拖儿带女,才逐渐随了乡习了俗,满口黄牙齿。就是到后来他当了管几百号人的生产队长,那满口牙齿仍是黄澄澄的,乡亲们见多不怪,都没当他张三的命比别人贵三钱。可是好多年过去了,这下子,好好的张三倒突然想起刷牙了,倒想起把牙齿刷得雪白雪白,去学城里人了。你说这张三是不是多事,是不是脑壳发热……

    就这样,绵绵雨季到来的时候,四处一派浇湿。脚落不了地,手干不了活儿。按以往,本该热闹的张三家门前,却意外的冷清。院里的大人仿佛都消失了,唧唧喳喳的声音消失了,半条影也难见到,张三搞不懂。张三女人似乎敏感到了。

    这天,再见张三刷牙,女人就刷地绷紧了脸,吼道:“老癫子,信不信我把牙刷折了?”

    “五角一把,你折就是。”张三笑女人。

    “你看你捡回那丑样,周围团转的人怎样说你嘛?”

    “怎样说嘛?说我张三癫狗日疯了或是疯狗日癫了?”

    “癫不癫,疯也不疯,就是吃错了药。”

    ……

    张三万没料到,刷个牙,事情会这么严重。

    是夜,张三就听到东家女人大声咒骂孩子:“要钱买牙刷,还买不买火板板?嗯——”改天,张三听到西家二公——院里唯一幸存的“老皇历”吼孙子:“尽捡那些丑德行,不如撒泡尿把脸上的泥巴好好洗干净。”不久,张三听到北家的男人也甩起篾块打细娃,打得卵子翻天地叫喊,哇啦哇啦似冰雹震碎瓦片……张三好好的心情,被整个雨季浇透了。

    雨过天晴。大院挨家推门相见,张三目睹一张张脸上盛满了尴尬的笑。逐渐,那笑就变得很模糊,很遥远。从那笑里,张三再也看不到一颗牙齿了。张三硬着头皮去东家,东家男女主人递过板凳,嘴却对着地面招呼:“三哥,坐。”张三去西家,西家老少同样嘴背了他同他答话,很别扭。张三去北家、南家……奇怪的是,张三所到之处,人人都像是中了哑穴,难以启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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