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下的噩梦-膀胱那点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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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志宏离开肾内科时,同室病友不无羡慕地与他挥手告别,仿佛他不是转科,而是病愈出院。在这些久为肾病缠身的患者看来,能用手术刀快速解决的疾病便等同于希望,等同于痊愈。

    病友的羡慕让沈志宏一直郁郁寡欢的心境飘过几缕欣喜,很快便被接下来的检查荡涤得无影无踪。先是做肠镜检查,在充分洗肠的基础上,医生要将一根带有镜头的近两米长小拇指粗的管子从肛门插进去,为了插得顺利,镜头传到屏幕上的影像清晰,边插还要边往肠道里充气。沈志宏觉得腹胀如鼓,似乎马上就会听到“嘭”的一声,肚子爆裂。镜头伸探时,在已经胀碍难以忍受的基础上,又掺进了搅心般的疼痛。医生让他深呼吸,放松,说这样可以减轻痛苦,他也想按医生说的做,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已突破他的控制,全身像受惊吓的刺猬紧缩成一团。他尽量不吭一声,咬牙坚挺着。他曾有一段时间一直反思肠穿孔手术时,也许正是自己的哀嚎扰乱了医生们的心境,动作就难免潦草,消毒不彻底,就导致后来的感染。

    调整休息两天后,做肠镜带给沈志宏的冲击还没完全平复,医生又让他做膀胱镜检查。在沈志宏的经历中,从未听说过膀胱镜,无知者无畏,也就没有产生惧怕的心理。当筷子粗细的镜管从尿道插入时,他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真不是人遭的罪。这种疼与以往体验过的疼痛不一样,是尖锐的,磨牙钻头碰到神经扎入骨髓般的疼痛。他看过一个报道,说是有疼痛感的人是幸福的,这话是针对无痛感患者所言,那个患者的手不小心被灶火烧焦,他竟没有一点感觉。而此时的沈志宏宁肯不要这种幸福。

    给他做膀胱镜的梁主任不断调整镜头,看了一会儿说,膀胱里广泛充血,什么也看不到,又白遭罪一场。梁主任叮嘱沈志宏多喝水,多活动,多排尿冲洗尿道,防止加重感染。沈志宏是没有力气活动了,在抵抗疼痛中,他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近一段时间,蜷缩已成为他经常用来平复创伤的姿势。

    排尿感出现频率很高,也很急很强烈,尿出的却不多,都是红色的,有时是几滴鲜红的血。他也顾不得病房内人多人少、有男有女,在床边放一个矿泉水瓶,有尿感时就快速抓过瓶子,掏出来就往里尿。

    泌尿外梁主任对沈志宏的病进行了认真的研究,觉得他的病很棘手,手术治疗的风险较大,就有些后悔当时的草率接收,萌生将患者转到普外科的想法。他忘了是从哪一年开始,忽然有了不愿面对挑战的意识,只要一遇到复杂的病案,这个意识就会站出来,主导他寻找各种理由推托。他也曾反思,是什么原因让那个斗志昂扬、信心十足的自己变得渐行渐远?他剖析的结论是,是年龄和对荣誉珍惜综合因素作用的结果。他虽不能算功成名就,但头上的光环在一定范围内还是烁烁夺目的,他深知难以再获得更辉煌的成果,那么保持住现有的荣光至退休,便是切实可行的追求。一方面,他工作中要谨小慎微,尽量不出差错,出差错也要出无关紧要的小差错。另一方面,就是不去冒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也是必要的措施。手术台如同战场,没有常胜将军,一旦失手就可能前功尽弃,功败垂成,而自己已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时间和毅力。他同学的遭遇更坚定了他的这一看法。

    他的同学是另一城市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一个经他手做手术的患者高烧不退,两天后竟气绝身亡。患者家属不能接受,与他发生肢体冲突。同学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也难怪,患者仅是因鼾声较重、有憋气现象而住院,手术前一天还与朋友在附近饭店谈笑自如地喝了几杯。患者家属不依不饶,将尸体放在病房内用冰块冷却,弄得走廊里到处是溶化的水。其儿子是摩托车协会的,引来很多队友,统一戴头盔,着黑色衣服,在住院部前的广场上绕圈疾行,马达轰鸣,尘土飞扬,住院部患者只要能动的,都纷纷逃离。医院的声誉受到极坏的影响。有关部门经过鉴定,在此手术中,同学并无明显过错,却与患者家属解释不清。他们也不听解释,只认定是手术让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一命归天。死者为大,各种舆论推波助澜,患者方站在了舆论的制高点上,凡不利于患者的声音,不管是否客观公正,都被视为官官相护。有关部门领导只考虑自己在任时的稳定,采取妥协安抚方式平息事态,院方最后不得不满足患者家属的赔偿要求,对同学也进行了处理,同学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心灰意冷,提前回了家。

    梁主任通过反思,对自己也有充分的认识,看清了自己就是一普通俗人,有“小富即安”的农民思想。他给自己准确定了位,并坦然接受了,在行动时就没有了内疚和心理障碍。

    他去找医务科的陈主任提出将沈志宏转到普外科进一步治疗,理由自然不能说是担心患者砸在自己手里,却也说得过去:患者原发病为肠子,手术应由普外科为主,届时他可参加处理膀胱那一部分。陈主任喜欢同梁主任打交道,两人私交也不错,这与梁主任做人做事较低调随和有关。而普外科的杨主任依仗自己的声望更高,普外科又是全院的重要大科,院长对他格外器重,做人做事就有些张扬,不自觉地流露出颐指气使的神态,让同为科主任级别的同事很是不爽,都不愿意与他来往。但身为“和稀泥”科——医务科主任的陈主任对这类人却有独到的认识和应对办法,他们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趾高气扬油盐不进,他们属顺毛驴的,只要掌握了他们的痒处,轻轻一挠就可使他们乖乖就范。

    普外科杨主任凭着多年的经验,在会诊时,仅听了肾内科的介绍就知这患者的病情较为复杂,处理起来很麻烦,自己手头上需做手术的患者又应接不暇,就推给了泌尿外科。现在陈主任对他的医术不吝言辞一通赤裸裸的赞美,暗喻梁主任的差距,令他心花怒放,爽快地答应接收了这个患者。

    沈志宏又转到了普外科。普外科病房多,患者多表现也多,有龇牙咧嘴痛苦呻吟的,有眉头紧锁捂着肚子在走廊踽踽慢行的,也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等待出院的……总之,这里很杂乱,生命的上蹿下跳在这儿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沈志宏喜欢安静,这乱哄哄的环境让他心生烦躁,只有靠对治愈出院的期待来调整身心。他请求负责他的艾医生尽快安排做手术。一提到手术他就浑身哆嗦,心里发怵。

    他想家了。郑蕊蕊在无特殊情况时,仍是周六上午到,周日下午回。她的每次到来,都会让他的心情豁然明快。可他不想过多地表现出对她的期待,增加她的心理负担。他对单位情况也有所惦记,人事科的方建东打电话告诉他,有人向宋局长吹风说他病重长时间不能上班,对工作有影响,应再配一个科长顶替他的位置。沈志宏赶紧给宋局长打电话,汇报自己治疗的情况,说虽已住院近两个月,但一直未查到病因,现在已经查明,手术后很快就可痊愈出院。

    沈志宏从电话中听出宋局长还没有坚定选人顶替他的想法。他知道,决不是这个岗位只有自己胜任。真正起到作用能够将科长位置这么长时间空着的原因,还是那次与局长共生死的车祸经历。沈志宏心里长了草,不断催促艾医生向杨主任请示,尽早安排他的手术。杨主任的气场很大。他医术高超,医德仁馨,患者痊愈后送的锦旗挂满办公室,还塞满一大柜子。但他对患者送的红包却是坚决抵制。有的患者家属在病人将要进手术室时,突然将红包塞进他的口袋,他能感觉到他们的心神不宁,似乎不收下就不会对患者尽心尽力,他也就先收下,待做完手术后,交到住院收费处,充当该患者的住院费。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对特别困难的患者接济一些,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他从不像有的知名医生那样,利用空闲时间到附近市县医院走穴,每次都会有万元以上的收入。他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对,但总觉得像不务正业。

    在杨主任的人生中,始终有个遗憾折磨着他。他考上医科大学时,父母使出浑身解数也张罗不齐去读书的最低费用,同他商量放弃求学。他深知父母供他读书到这种程度已耗尽全部气力,这在附近几个村都是绝无仅有的,就准备去小学校当老师挣钱养家。他的高中数学老师听说后,拿出仅有的积蓄说服他父母,连推带搡地把他送上火车。火车开动时,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师,他咬破嘴唇,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出个样来回报老师。五年大学他没有回家,靠业余时间打零工,完成了学业。工作有了收入后,他满怀感激,兴冲冲地去看望老师时,才知老师因病无钱医治,早已逝去。他在老师的坟头前嚎啕大哭,长跪不起。“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种遗憾和痛楚如蚁附骨伴随着他的未来。在他遇到走投无路的患者时,老师用瘦骨嶙峋的手将包裹得里外三层的钱塞进他怀里的那一幕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一幕给他的印象太强烈了,刻骨铭心,几十年过去,依然清晰如昨。每当他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了患者时,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就会从心底涌起,仿佛看到了数学老师赞许欣慰的笑容。“没有数学老师的资助就没有我的今天。”这是他常对妻子儿女说的话。这话对他来说也确实是真理,不仅体现在那次雪中送炭的拯救,还在他后来人生中遇到挫折,产生退缩懈怠的时候,老师期许的目光便适时出现在眼前,给他征服困难的能量和动力。杨主任对手下的医生严格得近乎苛刻,在普外科里,很多医生在他的面前都诚惶诚恐,每周的三天查房,前呼后拥二十多名在职或实习医生众星捧月般围在他的周围。他发现有典型性的患者,就会向跟随的医生提问有关知识,被提问的医生便小学生样老老实实回答。有回答不完整的,他当即毫不客气地予以纠正,有时还讥讽两句:“你是跟师娘学的吧,囫囵半片的。”他对患者的态度却很和蔼,有的患者心情烦躁,言语有所冲撞,他也毫不在意,耐心解释。每次查房,对跟随的医生来讲便是一种煎熬,对艾医生更是如此,他经常躲得远远的,站在门口,好像随时准备藏到门后面去。即便这样,杨主任还是能一眼把他叨住,隔着好几个人直接向他发问。就连患者都看得出,杨主任对艾医生有意为难,议论猜测艾医生一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艾医生触动杨主任的肺门,引起他的不满,纯是无意之举,深究起来还是杨主任自己促成的。省城有个著名的狮园,有一百多头狮子,在国内也是仅此一家。年前,狮园园长通过院长找到杨主任,说有一头狮子腹部明显鼓起,一定长了什么东西,他们自己的兽医仅能做些疾病预防和简单的治疗,从未做过手术,希望杨主任能去动刀。在他看来,人与大型爬行动物的内部结构应该差不多,人不就是从猴子演变过来的吗?他还说,请了电视台记者全程拍摄,成功了,广泛宣传,不成功也无妨,就当积累经验,反正这头狮子已奄奄一息,死狮子当活狮子医吧。

    杨主任听罢,心生不快,想我堂堂普外科主任,等我做手术的患者应接不暇,哪有闲工夫去给狮子治疗?碍于院长的面子,不好表露拒绝,推说自己有事脱不开身,一眼看到艾医生走过,叫住他,让他代替自己给狮子手术,叮嘱能不能救活狮子无所谓,一定别让狮子伤了,那就出洋相了。他没想到,这一推托就错失了扬名的机会,随手让给了艾医生。

    艾医生领受任务,也没当回事,甚至连狮子的内部结构图都没找来看看,只是同麻醉师商讨了下麻醉药量,原则是宁多勿少,麻醉后遗症无需考虑太多,但一定要保证狮子不能在手术中醒来,把大家当活鸡吃了。他们抱着应付差事的心态,说说笑笑就进了狮园。园长承诺,无论手术情况如何,完事后就请他们吃龙虾。

    艾医生一班人按给人手术的程序步骤进行,注射的麻醉药量只多不少,即使这样仍采取了防护措施,将狮子的四肢绑上,头部固定,万一它醒来发威,在场的人能有充分的逃生时间。切开狮子腹部,一个脸盆大小的肿瘤清晰可见,按人体结构常识推断,这应该是多余物,是致病的根源。艾医生手起刀落将它切除,然后清洗、消毒、缝合。做完这一切,狮子仍处在昏迷之中。艾医生对园长说:“瘤子是切掉了,能不能活,就看它的造化了。”

    到了应该醒来的时间,狮子没有丝毫反应。艾医生大着胆子就近观察,其生命体征除呼吸外尽失,而呼吸也是气若游丝,一如风前蜡烛,随时都会熄灭。他对园长说:“我看够呛。”园长看了一下表,已临近中午,便招呼大家去吃饭。来到海鲜酒楼,园长果不食言,上了一尺多长的龙虾。艾医生等医院人员与大家原本不熟悉,狮子又没救活,虽然园长多次强调无需在意,但毕竟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便有些沉闷。电视台的记者对这种不尽人意的事情经历得多了,并不在意,而且很会调解气氛,荤段子频出,逗得大家忍俊不禁。几杯酒后,酒桌上的气氛逐渐浓烈,直到酒酣耳热,高潮迭起。艾医生也是难得有这样一个放松的机会,喝得是醉眼迷离。这时园长接了手下一电话,说是狮子醒了,正在慢慢溜达。记者闻听,马上喝掉杯中的酒,要去拍狮子醒来的镜头。艾医生等人也想去看个究竟,酒宴草草收场。

    第二天,当地电视台、报纸都报道了狮园首例手术成功的消息,艾医生成了给狮子成功手术的第一人。而后,一旦有狮子需要做手术,园长便通过院长点名让艾医生去做。随着次数的增加,经验的积累,在给狮子手术这一领域,艾医生的地位已无人可替代,而且名气越来越大,国内众多媒体,以至国外的媒体都进行了深入的报道。艾医生声名远播,医院领导也借此机会提高医院的名望,利用一切手段推波助澜,对艾医生参加学术讨论、接受采访、为外省市狮子手术等外事活动积极支持,大开绿灯。

    杨主任见艾医生这个偏锋走得势头强劲,已不是自己所能遏制,名气远远超过自己,后悔当时的草率,原本属于自己的光环上一圈下一圈地套在了艾医生的头上,心生憋闷,平时工作中,不自觉地看艾医生不顺眼,敏感地发现他的各种不是,控制不住地训斥几句,找找心理平衡。艾医生名声在外,但现阶段工作还隶属杨主任管辖,也自知自己的这些荣耀是主任插柳而成,便在科里选择低调行事,不与杨主任当面交锋,无论他说什么都当是给自己鼓掌喝彩。

    沈志宏见指望不上艾医生,就鼓起勇气自己去找杨主任。杨主任并不像感觉的那样难以接近。三天后,沈志宏被排上手术,并且由杨主任亲自主刀。杨主任说:“艾医生给狮子做手术做习惯了,别产生幻觉,把人当成狮子,他主刀我还真不放心。”艾医生听了也不在意,问要不要找泌尿外科梁主任参与,杨主任正为艾医生的不搭腔憋得难受,马上厉声回绝:“不用,膀胱那点事儿还不好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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