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喧嚣-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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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滂沱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歇下来。杨浦在值班室里脱去一身泥水湿透的工装,在里面一间小浴室匆匆淋浴了一下,出来换上衣服,就用电话向矿办要了车。今天是周末,他要赶回家里好好睡上一觉;他觉得自己疲乏之极。

    这一夜对于马山矿和杨浦来说,都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惊心动魄!当杨浦把刘大鸣丢在食堂包间里冲出去的那一刻,整个马山矿各系统、各中段的生产管理,其实是处于失控的真空状态的。好在这个过程仅仅几分钟!

    杨浦跑进矿部生产调度室,里面聚集了不少人,个个神色恐慌的样子。杨浦要求立即打开所有视频。“我要看各中段的视频!现在——立即!”他大声命令道。“大巷的,掘进坑道的,水仓和泵房的,炸药库房的,还有通风巷道的!”调度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墙壁上的大屏幕立即闪现出井下各中段各要害部位此刻的真实情况。杨浦的眼睛仔细搜索着视频每一个画面和细节,他的心其实在狂跳着;他知道,他现在的决策事关当班的近千名矿工的生命,还有许许多多的机械设备,他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所有调度人员听令!”杨浦看完了全部视频后,正式在大厅里部署抢险方案。“从视频情况看,透水是发生在井下四百米中段,其他中段的情况尚属正常,因此第一,立即通知井下各工区停止生产,将所有工段人员全部撤离,副井、措施井,所有提升井安排提升撤离人员,四百米各中段人员优先提升,关闭所有中段防水紧急阀;第二,各工区各单位所有值班领导立即赶赴生产现场,亲点当班所有职工,统计完整人数,报矿部,不准有一个遗漏,负责确保全部安全撤离;第三,立即启动井下各中段所有备用水泵排水,四百米中段要突击排水;第四,立即通知救护队和消防队所有当班人员和车辆在副井口集结待命,做好应对紧急不测的准备;第五,所有要害岗位,如炸药库、变电所、压风机站的人员必须坚守岗位,何时撤离由矿部决定;第六,立即把情况向裘董事长汇报……”

    杨浦坐镇调度室指挥。一部部紧急电话将他的指令像神经末梢一般迅速传遍矿区。他一边观察着墙壁上大屏幕视频的每个画面,一边用那部处理突发紧急情况的红色电话进行现场指挥调度。窗外,闪电不时把道道蓝光映射进来,雷声过后,便是急促狂倾的雨声。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情况看来没有预计得那么糟。一线报告:所有工段人员已基本撤离到安全地带,机械设备和要害岗位目前全部正常运行。这个时候,裘胜荣的电话打来了,杨浦向他汇报了情况。裘胜荣说他就在来矿里的路上,其他矿领导也从各路往矿里进发。

    杨浦松了一口气,要求立即备车,他要去一线看看。杨浦乘车直奔副井口,他看到闪动着警示灯的救护车和消防车都停在甬道旁,处于待命状态;从井下撤离的人员正在清点人数,分批往各工区集结。来到井口候罐大厅里,这里聚集许多刚刚从深井里提升上来的矿工,一个个满身泥水,神情不安。杨浦当场要求一名矿工脱下矿帽、矿灯和胶鞋,让他换上,随即带着两名调度人员乘着罐笼就下到井底去了。

    首先到了三百米中段,这个中段最后一批撤出来的矿工拥聚在井口等待乘罐笼上去,这时看到杨浦副总下来了,紧张的气氛立即有所缓和。杨浦冲大家说了几句话,要求大家不要紧张,情况正在好转,所有人员要按秩序乘罐,老师傅先上。说完就往深巷里走。

    在杨浦的记忆里,有关地质资料和最近勘探的结果都表明,负四百米中段没有大的地下水源存在。怎么会突然就出现透水了呢?而问题就应该出在三百米与四百米之间的矿层中。从空无一人的三百米各巷道和矿藏一路查下去,也没有异常迹象,于是他决定从盲井人行梯直接往发生透水的四百米中段进发。到了四百米巷道里,这里人员已全部撤完,显得寂静恐怖。深巷里一股股混浊的水流涌出来。越往深处走,水的流速和声响就越猛也越大。跟随其身后的调度员忍不住拉住了他:“杨总,我们还是撤回吧,等明天看看实际水量再查看吧。”杨浦转回身对他们说:“你们在井口等着我,我一个人进去看看。”“那可不行!”调度员说,“万一……我们负不了责任!”杨浦正色道:“这是命令!我负责!”他举着矿灯继续往深巷里蹚去。

    巷道里的流水渐渐淹没胶鞋的半截,很快就掩过了膝盖,冰凉的地下水钻进胶鞋内,杨浦打了几下寒颤。这种凉意使他立即意识到这确实是存积于地壳深处的水。他把矿灯照在水面上,他发现水已不再混浊,而是越来越清了,越往深处走,水则越变越清。当水淹没到他腰际时,他明显感到水流已没有最初的猛劲了,一股股暗涌也显得疲软,似强弩之末,这就是说,这一定不会是一场大规模的透水,可能很快就将结束。他决定继续往深处走,他要找到透水的源头……

    不知熬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当深巷里终于亮出一束雪亮的矿灯光时,两个一直守候在四百米井口的调度员,几乎喜极而泣,大声喊着:“杨总——杨总——”并用矿灯光向里面晃动。而杨浦似乎比他们更激动,更喜悦:“太好了!只有一个透水源!紧急状态可以解除啦!”

    杨浦回到家里,小兰带着明明出去了,茶几上留着纸条:“老公,我跟明明今天去新世纪看房子,中午去我妈家吃饭。小兰。”看房子?小兰借到钱了?还是把这套老房子作抵押贷了款?首付交了?这事小兰现在已不再跟他商量了,因为一商量就争吵且没有结果。“没有钱交,看什么房嘛!”杨浦嘀咕一句,把纸条扔到一边。女人也真是奇怪,明摆着是买不起的东西,却偏偏喜欢,爱去看,爱去想,愿意受那种得不到却刺激着且还乐此不疲地折磨。有几次一家人逛商店,那些高档商品绝对是买不起的嘛,但小兰就爱在那儿转悠,还想试试,杨浦就看不惯说她,小兰立即反驳:买不起,看看还不行吗!这回新世纪的房子,小兰可能也是“买不起,看看还不行吗”。杨浦去厨房看了看,小兰没做早饭,她是带明明上街吃去了。算了,不吃了,赶紧睡去吧!杨浦这样想,也真是觉着自己困倦得不行了。

    刚刚在卧室脱下衣服准备睡下,手机响了,是林义强打来的。他对杨浦说,他开着车就停在楼下等着杨浦一块儿走啊。杨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上哪儿去?”林义强说,“怎么,忙糊涂了?不是事前说好的事吗?”“什么事前说好的事?”杨浦还是不明不白。林义强恼了:“你把门开开,我上你家来说。”林义强上了楼,进了屋子。杨浦穿着单衣,趿着鞋,让林义强就站在客厅说。林义强瞪眼就一股脑说出来。

    原来是说好这个周末,要去一个名叫南山矿的私营矿山搞安全系统工程评估论证。矿主是个浙江商人,林义强领着他还上门来过,送了不少土特产,说是上面的检查验收马上就要开始了,因此事情比较急。当时杨浦是答应要去的。“你怎么能变卦呢?”林义强拉下脸说。“那个浙江老板已经在龙潭山庄替我们都订下了房间,今晚还有不少娱乐活动呢!”杨浦只好如实相告。昨晚马山矿一场透水事故,险些酿成大祸,自己忙了整整一夜没合眼,又惊又吓,这会儿两个眼皮恨不得用火柴棍撑着才不至于合上,今天是真的去不了!林义强看了看杨浦布满血丝的眼睛,也就没再坚持,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材料,并拿出笔递给杨浦,说:“你在这上面签个名吧。”杨浦把材料扫了一眼,是矿山安全评估论证报告。“这个不合适吧?”杨浦说,“我人都没去看,根本就不知道具体情况,就签上名……”林义强说:“你不去,不还有我去吗?还有其他各位专家去吗?叫你签,你就只管签吧。”穿着单衣的杨浦这会儿冷得有些瑟缩起来。“好吧,我签。”签完名,林义强把材料和笔放进包里,随手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杨浦手里。“快去睡吧!做个好梦!”转身就出去了。那个信封里装了五千元现金。

    杨浦仿佛在一夜之间成为D市家喻户晓的人物,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当D市电台、电视台及报纸和网络媒介的记者,蜂拥而至马山矿时,杨浦根本就不知道一场针对他本人的宣传策划已经拉开帷幕。

    周一上班,杨浦刚走进办公室,矿政工部的同志跟着就进来告诉他,有新闻记者要采访他。杨浦意外得很,他自嘲地笑笑:“搞错了吧,应该是采访裘总的吧?”以往马山矿的采访就是裘胜荣一人的事。杨浦到里面房间换工装,好像在自言自语:“采访什么?我有什么可采访的?”杨浦完全不以为然。但等他出来时,眼前的阵势把他惊怔了。

    他的办公室里竟然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一出现,闪光灯就频频闪亮起来,接着一只只麦克风直顶到他的面前——

    “请问杨副总,井下透水事故开始时,你在干什么?有事前的预案吗?”

    “在没有查明真实情况之前,你是否想过,到透水现场会有生命危险?”

    “对你来说,是事业重要,还是家庭妻儿更重要?”

    “请谈谈你对这座国有老矿山未来发展的看法?”

    “听说,你曾经在大学时就是团中央表彰的优秀大学生干部,那么现在你又如何看待未来的仕途?”

    ……

    杨浦被闪光灯晃得几乎睁不开眼;一时间,他完全蒙了。他必须立即逃离这个现场。他挤开人群,赶紧换上胶鞋,往头上扣上矿帽,他说:“我正要下井去处理一些问题,没有时间接受你们的采访。”他往门外走,但被他们围住了。“杨副总,你一定要说明一下,你处理那次事故心里的真实想法?”“我们想知道,事故过程中你是怎样想的?”杨浦推开了面前的麦克风话筒:“我只能告诉你们,那天正巧是我值班,所以处理这个事故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没有你们说得那么玄乎。”

    杨浦这一天都躲在了井下,直到天黑后才乘罐笼来到地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从抽屉里拿出手机,打开,看到许多未接听电话,其中裘胜荣的最多,里面还有他发来的短信:“今晚上我家来,我有话跟你谈。”杨浦给小兰打了电话,告诉他今晚回来要晚点儿,他要去裘胜荣家,晚饭就在矿里吃了。

    杨浦来到裘胜荣家时,时钟刚过了八点。裘胜荣跟老伴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电视剧。裘胜荣夫妇有一儿一女,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就老两口,住着这套两室一厅六十平方米的老式结构的房屋,房型几乎跟杨浦住的那套一样,家具、电器什么的,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东西。杨浦刚分配到马山矿的那年春节第一次来这里时,根本不相信,堂堂一位国有大型矿山董事长的家竟然如此寒碜简陋。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看到杨浦走出来,裘胜荣老伴立即起身热情招呼,忙着沏茶。裘胜荣用遥控器关了电视,用手拍拍身边的沙发,也就是他老伴刚坐的位置,示意杨浦就坐到那里。杨浦只好在他身边坐下。裘胜荣老伴把沏好的茶水放到茶几上,就说要去卧室继续看连续剧了;看得出,老伴知道今晚老裘对杨浦有重要谈话。

    老伴一离开,裘胜荣就开门见山地批评杨浦,今天不该采取那样冷漠生硬的态度回避新闻记者的采访,他直言相告:这次采访的幕后导演就是他裘胜荣。他之所以要这样做的原因,是担心杨浦的“接班”落空。他的退休报告交上去后,据说市里正在酝酿另外的人选,是国资委的一个副主任。裘胜荣便去找了国资委的领导,直到分管市长,可他们就是不给他透底儿,反倒告诫他,谁来接他的班是组织上考虑的事,要他相信组织!老裘不能容忍马山矿未来的董事长是个“空降兵”,而让一直有这个能力接任的杨浦空等一场。现在,透水事故发生了,由于杨浦的果断处理,不仅没有出现任何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而且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生产,他觉得这个时候真是天赐良机,把杨浦的事迹宣传出去,造成声势,说穿了,就是为杨浦正式接班推波助澜。他今晚找杨浦来,就是要求他态度端正,接受采访。

    这样的良苦用心和推心置腹,让杨浦左右为难了。杨浦其实是个低调的不愿张扬的人,尽管他骨子里的虚荣心也坚硬无比,但他内在还是抵触媒体的那种浮夸的虚荣。何况那天值班处理透水事故,在他看来,也并不算是什么惊人之举,而一旦被媒体宣传出去,就难免有夸大不实之处,到那时岂不是把自己一直精心保护着的名声搞臭了吗?更何况,自己现在时常以“专家”身份出入周边那些私营小矿山,其实是冲着人家的红包而去,这等“见不得阳光”的事一旦因为自己的“先进事迹”而连带一并被抖落出来,岂不是更加羞辱……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出奇地静默了。听得见,裘胜荣老伴在卧室里发出的开心笑声,显然是电视剧里的人物逗乐了她。裘胜荣从茶几上抓起烟盒,从里面抽出烟来递给旁边默不作声的杨浦;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正在痛苦地考虑着是否接受自己建议。杨浦接了烟,裘胜荣接着用打火机给他点上,态度恭敬得让杨浦有些不知所措;杨浦注意到裘胜荣一双深陷的老眼正看着自己,那里面既有期待和信任,也有酝酿中的不满和愤怒……

    杨浦在内心里妥协了;他开始点头了,边点着边说:“好吧,好吧,我接受采访就是了。”

    裘胜荣这才放声笑出来:“哈,好样的!年轻人,这就对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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