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这四个字透着怪味,好像从国外引进而来。我相信任何一个第一次触摸它的人,大多不明其意。尤其是近些年,因了藏羚羊这个精灵突如其来地撞进国人生活,可可西里,这四个字的出镜率一路飙升。从乡间打麦场的草庵到城街胡同游的三轮车上,多少人都津津乐道着可可西里。不甘寂寞的人总是乘这乐和劲出来凑热闹,他们像选到了黄道吉日似的,凭着从半道截来的那点一知半解的资料,再加上合理的虚拟和想象,今日编一个藏羚羊蓝色的梦,明天写一部可可西里畅想曲。哇!原本一过客俨然成了高原的“受害者”,缺氧把他们撞击得死去活来。可可西里严重缺氧吗?着看他们笔下解释的可可西里这四个字的含义:“美丽的藏羚羊故乡。”
就这样,原本一块清纯的净土,被这些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炒得沸沸扬扬,好像成了走出深山的美女。
“可可西里”一词系蒙古语,译成汉语是“神秘的少女”或“美丽的少女”的意思。也有人译为“青色的山峦”或“青色的高原”,后者是吐谷浑语的译义。早在隋唐时期,曾经有战败的吐谷浑人逃避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吐谷浑,古代少数民族名,为鲜卑的一支,游牧于今辽宁锦县西北。
可可西里是人世间一块少见的神奇土地,这是不争的事实。我曾数十次亲临可可西里,每次到了那里或在遥远的京城想到遥远的它时,总会有这样一种渗心而舒爽的感觉:犹如无声的雪,落在窗台的干枝梅上,雪化了,梅更让我耐看。
这就是可可西里?
够诗意了,也很浪漫。只是虚了点,太飘渺。此刻,午夜。世界在另一边睡去。可可西里醒着,嗒嗒嗒的蹄声。藏羚羊!我开始和它交谈,窃窃私语……
神奇的可可西里,究竟神在哪里,奇在何处?
神在它有一种野性的原始,荒芜的壮阔。奇在它托着昆仑山、唐古拉山和冈底斯山这三座中国的大山,怀抱着长江、黄河的发源地。可可西里有多大的胃口呀,它把横跨在新疆、青海、西藏三省区的一块呈现着雪峰、冰川、河流、湖泊、峡谷、温泉、草甸、沼泽、盆地、丘陵的高山台地,紧而不松地夹持于中间。这是除南极、北极之外的世界第三大无人区,被称为地球“第三极”。旷世罕见的雄伟峰峦装点着神秘的可可西里,它本身的平均海拔高度已经超过了四千米,从昆仑山口开始踏上它的边沿时就站在海拔四千三百米处了,所以人走进可可西里的感觉始终是踏着一片坡度缓缓的川地,少去了攀山登岭的险要。当然缺氧的折磨时刻存在着。这是科学测试的结论:海拔每升高一百米,年平均地温下降摄氏一度,冻土厚度就增加二十米?这里广泛分布着大面积的永冻地层。紫外线特别强烈,任何一个只需在可可西里步行穿行一天的游人,脸庞就轻而易举地变得红扑扑的像一块岩石的色泽了。气候干燥,气温相对差别很大,长年严寒。空气中的含氧量还不足内地的一半,人类难以长久居住。为数不多的游牧而来的藏、蒙、哈萨克族牧人,只在水草丰盛的季节偶尔露面阳坡山坡。游牧人是飘忽不定的云,择水而栖,择草而栖,择太阳而栖。这当然是旧皇历了,今日的可可西里已经摘掉了“无人区”的帽子。1954年青藏公路通车,解放军官兵率先成了可可西里第一代“公民”,紧接着公路沿线建起了道班房,养路工也落户了。恶劣的自然环境无情地改造和磨炼着他们,他们也以超凡的坚毅和赤诚改造着大自然。水引来了,树栽活了,菜种出来了。正是在这种“征服”和“被征服”的拉锯式较量中,人类和自然界才逐渐有了和谐相处的契机。
然而,可可西里真正的神奇在于它的野生动物,特别是藏羚羊。这也是那些爱凑热闹的人死拉硬拽地把可可西里这四个本来与藏羚羊无关的字嫁接在一起的妙处。嫁接是笨拙的,但这里确实是藏羚羊的天地。这些精灵们在这块荒野上生活得其乐无比,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再也找不到这样一块可以让它们自由自在的幸福家园了。令天,在中国乃至在在全世界,只要一提起藏羚羊,人们就想到可可西里。抑或只要说到可可西里,大家就联想到藏羚羊。可可西里和藏羚羊,一对双胞胎女儿,引领着人们走进一块连接着大地和天空给我们惊奇和喜悦的天地。
可可西里遥远的地理位置和严酷的自然条件,在阻挡着人们走近它的同时,又为野生动物筑起了一道安全的屏障。千百年间,野生动物在这块广袤的世外桃源里毫无忌惮地奔跑跳跃、随意嬉戏、繁衍生息。生物资源极为丰富的青藏高原大约有二百三十多种野生动物,在可可西里就可以看到近乎一半。野牦牛、藏羚羊、盘羊、岩羊、野驴、雪豹、棕熊、猞猁、鹿、麝、喜马拉雅土拨鼠、长毛野兔等,在这里平安无事地送走了一个个白天和夜晚。在寒来暑往的季节里,它们度过了多少个欢乐的动物狂欢节。数百种野生动物中,以藏羚羊为最多。可可西里是目前国际上公认的藏羚羊生息的最主要地域。今天,当全世界的人们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可可西里时,中国人的自豪感更多的不是闪射在脸上,而是应该脚踏实地做好保护这块宝地上每一种生灵的行之有效的工作。
藏羚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有人又称它羚羊、长角羊。它是青藏高原上的特产动物,体形结构和生活习性都明显地反映了适合高原环境的特征。藏羚羊体形近似黄羊,但比黄羊大得多,体长一般在一百四十厘米左右。雄羊肩高可达七十九厘米以上,有一对长而扁的角,七十厘米还不止,角自头顶长出,除稍稍朝外偏斜外,几乎是垂直向上,挺拔高昂。侧看,似乎只有一只角,所以有人又称它为“独角兽”。藏羚羊最奇妙处在于,它的两条后腿间皮下长着一个直径大约两厘米的圆孔,孔边还有个皮盖子,奔跑时孔中充气如同皮囊,因而快捷如飞。它奔跑的速度每小时可以快达七十公里。那精灵真够敏捷了,风驰电掣般,整个身体变成了一道美丽的流线,时直时曲,十分耐看。此时你会感到整个可可西里乃至昆仑山都被它驮着飞了起来。驾驶员如果不把汽车的油门踩足的话根本就跑不过它。尤其是在青藏公路附近,藏羚羊在大老远的地方瞅见汽车或听到声音,四蹄一撂就没影儿了。这说的是最初,后来来往汽车多了,见惯不怪,它们还故意逗汽车玩,与汽车赛跑哩!
可可西里到底有多少藏羚羊?
答案众口不一。有人说二十万,也有文章冒到一百万。权威的数字应该是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的调查:1989年在青海玉树地区每平方公里约有藏羚羊一点五八只。1988年在青海沱沱河至五道梁一带,每平方公里为一点四七只。1991年在可可西里地区达到每平方公里为两点零八只。新疆的喀喇昆仑山到阿尔金山、昆仑山地区,每平方公里分别为零点六只、一点五只和一点三八只。据此,可以推算,如果可可西里的面积有四万五千平方公里,那么那时有藏羚羊九万三千六百余只。估计青藏高原那时藏羚羊的种群数量总共也就十六万多只。
回忆起我第一次在可可西里见到藏羚羊时的情景,耳畔还溅飞着那乱蹄奔腾的声响,历历在目,阵阵入耳。
那是20世纪50年代末的某天中午,青藏高原被毒燥的太阳暴晒得河瘦山裂。我们汽车连四十多辆军车组成的车队,刚一驶出可可西里(当时称霍霍西里,地图和书刊上都如此)腹地的五道梁,远远就瞅见三五百米处的公路上飞卷着一大片浓浓沙尘,遮天蔽地,旋转奔腾,还伴随着阵阵地动般沉闷的吼响。前方犹如重雾弥漫,无法赶路了,我们不得不停车等候。那片沙尘扫过公路后又向荒原深处漫漫而去,公路依然云遮雾障。那阵子我们感到,寂寥的天幕下,所有飞禽走兽都已窒息,唯这沙尘卷着那吼响独霸着可可西里。这情景大约持续了近半个小时,才烟消云散。公路恢复了平静,显露出清晰的面目。我看到远处的冈坡上,站立着一大群活物,正是那片沙尘的制造者。当时一位老兵惊呼:黄羊!我这才知道,刚才是黄羊穿路而过。我顺着老兵手指的方向细看,冈坡上的那群黄羊足有三百只,甚至更多。它们都仰着头朝公路上张望,我能感觉出那是在窥视我们这些开军车的兵。是担心我们会伤害它们吧,要不为什么刚才跑得那么溜快,现在跑脱了,它们还不安地张望着?也许我们应该给那些黄羊招手致意以示我们的友好。军人虽有钢枪在握,如果没有命令是不会随意开枪伤害任何生灵的。但是我们没有这样做,连这点举手之劳的友好都没表示。那时候的新兵太实诚,不懂事。起码我是这样。
今天回忆这件事时,我的心里除了涌满美意的滋润,还含着些许的歉意。这歉意当然有当时没有给羊们招手的追悔,但是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个。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必须郑重其事地纠正一个错误,这就是那位老兵把藏羚羊说成了黄羊,由于他的误导,我和我的战友们一错再错,在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也把藏羚羊误认是黄羊。可可西里确实有黄羊,也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而且数量不少。但是我们那次看到的并非是黄羊,而是藏羚羊。但那群“黄羊”毕竟是我在可可西里经历的愉快的第一次,值得珍藏。
我第一次遇见藏羚羊的地方在楚玛尔河畔。从此,这条河就像我的脉管一样深嵌在我的体内,使我永生难忘。对一条河何以如此深情?当然因了藏羚羊,也因了这个虽然叫起来朗朗上口却不明其意的名字。真的,我至今无法弄明白楚玛尔河这四个字的确切含义。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玛尔河流域是藏羚羊生活和栖息的地方。我曾经多次对朋友讲过这样的话:在青藏高原诸多的地域中,唯楚玛尔河让我心动,最能让我萌发创作的灵感。每次进藏途中,我都会情不由己地在楚玛尔河畔停留,看它那静静的流波中卷着的细浪,听它那缓缓漩涡中跳荡的诉说。我还会掬起它清冽的河水洗涤面颊,当我的肌肤挨上它的水珠后,我那因为在高原奔波变得枯萎疲惫的心便随着那清波细浪而渐渐舒展。
如果说第一次在楚玛尔河畔见到那一群数百只藏羚羊,带有偶然性的话,那么后来一次又一次在楚玛尔河畔与藏羚羊相遇,就是必然的了。四千里青藏线,为什么唯有楚玛尔河是藏羚羊的集散地?羊儿们依恋这里的什么?正是在思考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中,我对藏羚羊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
那是一次无意中的重要发现,是我和五道梁兵站马军教导员在拔野葱时的发现。
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年盛夏,为了创作一部“青藏线系列报告文学”,我落脚五道梁体验生活。一天,马教导员心血来潮邀我去拨野葱。我却兴趣不大,一是手头事紧不愿脱身,二是野葱有甚好吃?但是马教导员最后还是把我说转了,他说野葱好不好吃在其次,关键是走出兵站到了可可西里的野滩上,你可以看到很多对写作有用的东西。于是,我们就到了野葱滩。
一簇簇野葱蓬勃在荒滩上,像寒风旋来的片片残雪点缀着亘古山野。残雪?它的叶管细而长,每棵约有五六条叶管,呈伞状排列着。那灰灰的绿色显然是高原的特殊环境造成的。我问这滩上为啥只见野葱却无别的草?马教导员说:“你仔细看看,怎么会没有别的草呢,小过都让藏羚羊吃掉了。”我果真看到地上有被掘过留下的草根茬,便问:“莫非野葱有毒,藏羚羊才不肯动它一口?”他以反问回答我:“有比野葱更可口的草,它为什么还要吃不喜欢的野葱?”我明白了,原来是藏羚羊贪求美食,才放过了野葱。我们这些久驻高原的兵倒好,却心甘情愿地收拾着藏羚羊的残羹剩饭。我一边拔野葱一边观察着藏羚羊用牙齿“割掉”的那些草的根茬,大多数的枝叶已经填进了它们的胃囊,从偶尔残留下的几片叶子上,还可以看到几根嫩嫩的刺。我想象着它死去的青春,像沙漠对水的回忆。马教导员告诉了我其中一种草的名字:红景天。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诱人的草名,很新鲜,有一种让人眼球湿润而视线辽阔的感觉。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要情不自禁地给朋友讲起红景天。心里滋润极了,我喜欢上了它,以至于每次路过可可西里或藏北草原,都会停车寻找红景天,远远看着生长红景天的地上像一片火在燃烧。这时必然要对朋友们说,藏羚羊的胃口真金贵,吃美丽的红景天,那可是藏族医药中的宝贝药草啊!红景天的功效很神奇,许多初次进藏的人吃了它可以减轻高山反应——缺氧的痛苦。
当然,随着对藏羚羊更多的了解,我才知道它们的食草并不全是红景天,或者说主要不是红景天。因为这种藏药太稀缺了。其实,藏羚羊的食物很“粗犷”,也比较宽泛,它们经常取用的高原食草类是刺绿绒蒿、禾本科和沙草科等。比如硬叶苔草,它的草尖生长着一段四毫米左右的芒针,特别耐藏羚羊咀嚼。还有长着硬刺针的垫状鑫露梅,以及雪灵芝、刺茅、结有红色豆荚的棘豆、垫状点地梅、蚤缀等高山荒漠上的植物,都很适合它们的胃口。看出来了吧,有刺的植物才是藏羚羊的最爱。
可可西里既是藏羚羊的自由天地,也是藏羚羊的坟墓,而掘墓的就是可可西里狼。
生活在这片荒原上的狼是以恶出名的,它们决不放过任何一次捕猎飞禽走兽的机会。可可西里狼的族群里,如果一旦结成了群体,那么它们的所到之处就是难以抗拒的灾难。这里的狼个头高体躯大,一般身体长度在一米以上。体背浅灰色或黄灰色,背毛中杂着少许黑色针毛。这颜色挺凶的。它的两耳高高竖起如两把带刃的探测器,四条腿特别强健刚劲如四根松椽。其头颅狭长,颈部也长,常常张开大嘴,露出的上裂齿发达且锋利,特别是白森森的钩状犬齿所显示的恐怖和杀气,令食草类动物不寒而栗。狼的忍耐性和凶残性总是毫不掩饰地表露得淋漓尽致,甚至连它的长嚎声也让人毛骨悚然。它很会寻找重伤藏羚羊的时机,往往乘它们迁徙进入产羔的危难时期,追击于藏羚羊群的后面,瞅机会对体弱的母羊和初生羊羔发起进攻。一旦被它追盯,藏羚羊就难以逃命。
超乎常规的事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人们也许根本想不到,温顺、脆弱的藏羚羊发起怒来,竟然能狠狠地拼死了野狼。
一天傍晚,仍然在楚玛尔河畔。当刺耳的西北风变成坚硬的寒冷在可可西里开始肆虐的时候,藏羚羊妈妈依然带着羊崽在草滩上悠闲自得地漫步。娘儿俩许是在挤疙瘩似的羊群里憋得太烦闷了,走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调皮的羊崽实在玩得太开心了,一会儿跑到前面挡住母羊的去路,一会儿又颠到母羊的身后,是捉谜藏吗?它不知不觉竟然乐疯了,跑出去好远,还不时地摇头晃脑,仿佛要母羊夸赞它几句。母羊放纵着这只小崽的任性,以致它越玩走得越远……这不是一只掉队的小羊,但是当它狂耍着离开母羊的怀抱时,就成了一只实际意义上的掉队羊。就在小羊玩得十分尽兴时,灾祸出其不意地从天而降。一只野狼突然把小羊拦截住了,那孽障龇牙咧嘴,两只带钩的犬牙中间伸出闪着凶气的舌头。它明明要吃掉小羊,却不急于扑食,偏要对着小羊狞笑,嚎叫,怪怪的,阴森森的。小羊被吓得软瘫在地上。野狼这才扑上去,先伸出前腿用脚掌重重地在小羊身上拍几下,然后用那铁铸般的脑袋狠劲一挤,小羊就轻而易举地滚到了它的嘴边。野狼的晚餐眼看就剩下张口撕咬了,谁会想到这时情势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突变,不知从何处窜来两只雄性藏羚羊,它们杀气咄咄,显然要从狼嘴里救出自己的幼类。两只雄羊从两侧夹击野狼,好像商量过似的各自伸出那长长的头角恰到好处地叉住了狼的头部,措手不及的野狼顿时处在了招架挨打的劣势。之后又见两只雄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刀样锋利的长角直直地刺进了狼腹部的两肋间。野狼一声痛苦的惨叫,赶紧扔下即将到嘴的小藏羚羊,企图逃走。两只雄羊哪肯放狼归山,再次追击上去,用长角狠刺野狼。随着雄羊的两次重击,野狼挣扎了几下,终于蹬腿死去。这时,一直呆在远处哆嗦发抖的羊妈妈才如梦初醒地走上来,关照自己的小羊。可是小羊已经奄奄一息,不久就死去了!
草滩上躺着两具尸体:小藏羚羊、野狼。
人们会永远记着这样一个事实:在可可西里的荒野上,倒下的成千上万的藏羚羊的尸体旁,也能看到残害藏羚羊的野狼尸骸。
当然,在动物与动物之间的生存斗争中,就总体而言,藏羚羊是弱者。正是那种弱者的处境,使它们天生地具备了逃避死亡的本领。其实,隐蔽、逃躲也是它们另一种斗争的方式。除了野狼,还有鹰隼和其他猛禽也常常威胁着藏羚羊。为此,藏羚羊在遇到危险时便将身体藏匿在崖下或它们自己刨挖的沙坑里,有时索性就这样休息、入睡。其时,雄藏羚羊只把高仰的长角暴露在外面,远远看去像一棵小树。这样的伪装有时蒙骗了天敌,有时也招来杀身之祸,因为野狼和鹰隼经过长期观察,已经识破了藏羚羊的伪装,便会扑上去不用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顿美餐。
藏羚羊就是这样,在可可西里自由奔驰,又是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我们这些常年跑青藏线的汽车兵,在行车的日子里,创造了一种很有趣很刺激的游戏:驾车和藏羚羊赛跑。开汽车和藏羚羊赛跑,那真是太有味道了。这场游戏的发起者并不是汽车兵而是藏羚羊。老兵们说,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已经发现并感受到我们这些朴实善良的兵们,不会伤害它们,才抖着大胆走近了我们。先是站在公路边不远不近的地方暸望汽车,那长长的车队,不管是数十辆还是上百辆,一兵一车,浩浩荡荡,壮观极了!羊们看得多了,不是烦了,而是从好奇变得亲切,想和兵们亲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于是它们便换了个方法,在汽车周围兜着圈奔跑,有时只有十多只一伙,有时是几十只结群,有时还是上百只甚至数百只组成大队。在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与汽车平行跑,车速快,它们就快,车速慢它们也随着慢,但不管车速快还是慢,它们总会跑在汽车前面的一段距离。当然是我们有意压慢车速让它们跑在前面,这样我们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们奔跑时那种优美的流线型体态,简直太美了,就像一团很大的弹丸在空中飞旋。这时,我总觉得似乎我们的汽车也被藏羚羊驮着跑了起来。藏羚羊的背太有承载力了!这是藏羚羊的速度!我们和藏羚羊就这样赛跑了一阵子后,羊们并不觉得过瘾,就在它们和汽车拉开一段距离的时候,有些淘气的家伙会突然从汽车前方横穿过去。我们不慌不惊,听任它们在车前穿行,甚至有意放慢车速让它们过去。也许是这些羊们以为它们真的玩弄了我们,穿过汽车跑出一段路后,又转身再掉头跑回来,一个站定,向兵们显示它们的能耐。兵们高兴了,给它们加油助威,有人会按响双音喇叭,使它们跑得有节奏。于是,好些兵跟着按喇叭,车鸣声声。此起彼伏,藏羚羊跑得更来劲了。汽车和藏羚羊的赛跑达到了白热化程度。这时候,兵们的脑子很清醒,总是让车速一慢再慢,唯恐伤了藏羚羊。在比赛中,我还看到过这样一幕:雌藏羚羊带着它的一帮幼崽一起与军车赛跑,那些小羊们跑得并不比母羊慢,它们总是要显示自己有限的力量,争先恐后地跑在母羊的前面,也就是说它们绝不被汽车拉下。每当它们跑到超过汽车好远的地方时,便会停下来闲情怡然地边走边吃着草,还不时仰起头望望落在后面的汽车。大概是在得意它们在比赛中拿了头奖,讥笑落伍的汽车吧!
比赛总有画上句号的时候,我们该整理整理放纵了的情绪要赶路了。军车都是奉命执勤,哪一个驾驶员不肩负着使命?我们加快了速度赶路,赶路。再见,可爱的藏羚羊!
直到后来,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渐渐地从汽车与藏羚羊赛跑带来的欢快中醒悟过来,认识到大可不必对这样的比赛给予太多的赞许。因为藏羚羊们是揣着惊魂一路狂奔,是看着汽车司机的眼色比赛的。不信,我就说说一只小藏羚羊是怎么死去的,你就会明白了。数十年后的今天,我在回忆往事时心里仍然涌满着不安和愧疚。
那只有孕在身的藏羚羊啊,你真不该来!
在那个周天飞舞着蝴蝶般雪花的中午,我们几个驾驶着军车的汽车兵又一次和一群藏羚羊较着劲赛跑。当我看清有一只肥肥大大的藏羚羊出现时,赛跑已经到了尾声。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它逞能似地和我们的汽车比高下,我绝不会使出劲追赶它。那桩血淋淋的事件就是这样发生的。当时我们已经看出那是一只怀孕的母藏羚羊,便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让母羊有剧烈的运动,我们有责任关照快做母亲的它。可是它呢,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孕,连连主动挑逗我们。是的,绝对是在挑逗我们。它一会儿跑到我们汽车的左侧,还歪着脑袋望我们,一种傻笑的样子。我们觉得挺好玩的,就停车准备打开车门和它近距离交流。谁知还不等我们下车它又跑到了右侧,仍然歪着脑袋一种傻笑的样儿。待我们又一次停车准备打开右侧车门时,它又跑到了左侧……它就是这样和我们没大没小没远没近地捉谜藏。已经这样折腾了好几个回合,我仿佛忘掉了它的怀孕,便对助手说:停车,咱俩从两侧的车门下,看它还有什么办法。谁知那家伙太聪明了,见我们双管齐下,便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掉头,跑到汽车后面去了。它在耍我们,不让我们捉住它。它太可爱了!我们不忍心折腾它了,它毕竟是有孕在身的母羊呀!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根本不是要捕捉它,只是和它逗逗乐而已。然而就是在这样前后左右的躲跑中,我们突然发现了一个新情况,它很可能困了颠来跑去地躲藏,大概要分娩了:它的步子越来越慢下来,甚至可以说是在挣扎。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追赶它了,汽车都原地停下,给它一个安静的环境,让它的宝宝平安降生。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那母藏羚羊就从腹部分娩出了宝宝,小小的一块肉,蠕动着。母羊用嘴舔着它的小羊,还轻轻地拱它。我和我的战友们简直不敢相信,藏羚羊就是这样临盆生产的。终于小藏羚羊与母体分离开了,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看清它们母子是怎么分离的。只见母羊静静地站在小羊旁边,微闭起双眼,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休息?刚刚出生的小羊怎么处置,疼痛地(也许很快乐吧)分娩之后应该需要呈现另一种状态。我们都手脚无措地看着那个尴尬的场面,既高兴又有些担忧,更确切地讲是在犯傻,犯傻多于高兴。刚出生的小藏羚羊能活下来吗?这是我们当时最大的忧虑。事实证明,我们的这种担心实在多余。大约过了没有半个小时,那只被我们认为是一块肉团的小藏羚羊,竟然抖抖颤颤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想到刚站起,就摔倒;再站起,又摔倒……就这么反反复复地不少于十来次,最后终于是母羊用嘴扶着它站稳了。哇!小生命,多么可爱的小生命啊!
可是,我们更没想到的是,好景不长:当小藏羚羊又一次摔倒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们等着,等着,但它始终没有站起来。
它死了!
母羊静静地站在一旁,望望小羊,又望望我们。我感觉得出它那眼神是在企求,企求我们保护它孩子的尸体,还企求我们不要再追赶已经骨散心衰的它。刚刚经历了临盆和分娩的身体虚弱的母羊,又面临小羊夭折,它需要安静,需要安慰!
这是我第一次见藏羚羊分娩,也是最后一次吧!当时和后来我都这样想:这只怀孕的藏羚羊,为什么在分娩前要和我们这样狂奔乱跳一番?不知道,无法知一道,只能猜测:难道它本来是要找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做妈妈,中途遇到了我们这伙爱凑热闹的兵,一时兴奋得忘了有孕在身,而和汽车赛跑,终于招致了伤崽之祸?或者它压根就不打算和我们耍闹,只是被不懂世道的我们追赶得晕头转向,才没头没脑地奔跑起来,以至于不幸早产?我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了!但不管怎么说,是我们一手导演了一出悲剧,真正的悲剧!
那只怀孕的藏羚羊,真不该来!
我们这些贪玩的汽车兵,就不该逗它!
好多年前的那个一只小藏羚羊倒在母羊血盆之中的早晨,就这样痛苦万状地留在了我永久的记忆里。今天,在不少人津津乐道藏羚羊的时候,我对它的怀念、怜悯之情尤其强烈。容易吗?母羊孕育它是豁出命的呀!
不错,是豁出命的。
雌、雄藏羚羊在平时的日子里是分居生活的,各自成群,雌羊带着小羊在一起,雄羊们自己结成小群单独活动。这样,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它们自己的活动范围。雄羊的范围略大于雌羊。平常它们几于不交往,即使偶尔在独木桥上碰个面,也是擦肩而过,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要这样生分?至今无人能道出个明白。也许因了分居生活的缘故,这近在咫尺却显得长长的距离,加深了它们之间的思念与恩爱。一旦相聚,迸出火花,就爱得死去活来。
每年春天,是藏羚羊的爱欲奔放难抑的季节,是它们疯狂示爱交配的季节。雄羊也罢,雌羊也好,在这个寻欢作乐的日子里羊群集聚的数量都猛然扩大,数百只藏羚羊挤成一个群体,在草滩上举目可见。羊多势众,无论是攻还是守都有雄厚的力量。这个季节我每次驱车从可可西里经过,总能看到一群又一群藏羚羊在坡上或坡下涌动着,那发情的寻偶的咩叫声响彻大地。我虽然没有福分目睹到它们示爱交配时痛苦着却很幸福着的场面,但是一位朋友所作的绘声绘色的描述,却让我有身临其境之感。
决斗。藏羚羊的爱情是经过决斗获得的,所有的快感和幸福都交融在无休无止的残忍决斗中。可可西里某块被雌藏羚羊选中的草滩,便成为它们施展爱情伎俩的洞房。惨不忍睹却心花怒放。雌藏羚羊自然在静静地等候着向自己射来的丘比特之箭。其实等候并不等于拱手相候,它们的静候堪称残酷的抉择,无情且锐利。
决斗是在雄藏羚羊之间进行的,唯有胜者才有资格入洞房。双方既是攻者又是守者,见机就进攻,遇攻善防守,这才是勇者。它们毫不例外地都用长角搏斗,那一刻,浑身每个骨缝里都会鼓出生生的力气而凝集在那利箭似的长角上,然后狠猛地冲向对方。双方的长角胶着般绞在一起,丝毫也没有退让的余地,僵持,长久的僵持。这时哪只雄羊耐久力强些,就可能获胜。终究会有一只负伤,倒卧于地,再也起不来了。这时,获胜的雄羊便大摇大摆地情种万状地走向静候在一旁的雌羊。
强者战胜弱者,这是规律,也是天经地义。但在雄藏羚羊的决斗场上,却偶有弱者取胜的个例。那是它们靠机智灵活,靠智慧赢得了胜利。
一只眼看就要被对方斗败了的雄藏羚羊,它并没有倒地,而是猛然脱离强者的角逐,逃之夭夭。然而逃,却未必注定是败!那强者自然是乘胜追击。那逃者在前,一个劲地猛跑,追者随后,也是一个劲地猛追。突然逃者放慢了它的速度,一下子缩短了双方的距离。追者的得意已经忘形,眼看爱情和胜利就要到来了。然而,就在这当儿,逃者突然出其不意地就势往地上一趴,乘胜追击已到跟前的雄羊则猝不及防,仍在向前猛扑。意外的场景出现了:那只扑空追者的长长的利刀似的角随着头部触地而被折断,而在同时,趴地雄羊的长角却恰如其分地戳进了它的腹部。一片羊血横流,这是轻者,重者则当即一命呜呼!
在藏羚羊交配的季节,草滩上满是雄藏羚羊血淋淋的残体。还好,没有负伤者毕竟会有,这样它们就成了乘龙快婿,雌羊们便心甘情愿地许配给这些英雄。胜者入洞房了,这是它最得意也是最能显现其雄性本事的时刻。怀抱着得来不易的爱妻,这是占有,绝对自私而野蛮的占有。随后便是发泄,狂野的发泄,难道是带有报复性的发泄吗?许是。它们拼命地扑向瞅准的目标,将它们所有的锐气和精力都集中在身体的那个部位,任意纵欲。当然,这也是雌羊最受用的时刻。
藏羚羊们淋漓酣畅地交配之后,就一改往日的陌路不认,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形影不离了。它们要相依为命地度过生命里程中一段厚重的日子。也许在一个觅食的早晨,雌羊会隐隐地感到腹部有些异样、微凸——那是它们的爱情结晶开始发胎。这种细微的变化甚至连雌羊本身的感觉还处在朦胧中,可它们的雄羊配偶却已经先知先觉地有了感应。这时,一直当甩手掌柜的雄羊就主动地把由雌羊带领的小羊们接过来,抚养,关照。“孩子们,跟着爸爸来吧,妈妈费神费心地把你们管到这么大,现在该爸爸尽抚养你们的责任了。因为妈妈要给你们生弟弟妹妹了。我会像妈妈一样把你们管得好好的。”雄羊如是一边说一边像雌羊一样用温馨的吻部舐抚着每一只小羊。
没有任何接交仪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顺于自然。那些小羊们好像连对妈妈说一声谢谢的话都没有,就百依百顺地簇拥在爸爸的周围了,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就像过去不知道爸爸的存在一样,它们很快也会把妈妈忘在脑后。
大自然的更替,动物界的生生灭灭,就是这样既有情又无意地延续着,消耗着多少个黑夜和黎明。百年,千年……明明是一串神秘的印迹,但是在你还没有完全找到答案的时候,防不胜防的一场大雪即把一切掩埋得无踪无影。这方天地永久地封门了,你只好在永冻层前却步。
雄羊不一定能像雌羊那样有温柔的耐心,但是它有一点优长却是雌羊望尘莫及的,那就是它的坚毅耐久,给小羊们带来了另一种温馨就像中午的阳光虽然刺晃着眼球,但小羊们还是暖融融地乐于接受了。这一天,也就是从雌羊那里引领至小羊的当天,在经过大半天的辛劳跋涉后,雄羊把小羊们带到了一个雌羊从来不曾到过的地方,这里的唐古特微孔草是小羊们做梦都想得到的美味大餐。
青藏高原真正的夏天还没来到,但这种具有潜藏生命力的高原小草,就已迎着可可西里的阵阵西风,一棵一棵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绽露于仍微铺着冻霜的地面。它是莺飞草长的季节最先见到天空和太阳的耐冬草。浑身上下都张扬着战士的风采,短短的草茎簇生成小球状,茎的顶端抱着点点小花,花呈灰白,不艳不俗,远看似凝固的霜片。风来不低头,雪来不退畏,它总是高傲不驯地屹立于荒原。雄藏羚羊是如何发现这种能给它的子孙饱胃囊、壮筋骨的草种,不得而知。但是生长着唐古特微孔草的这块丘陵地,确实从某一天开始成了小藏羚羊们的乐园。当然,这里不仅生长着唐古特微孔草,还有它的姊妹草——青藏苔草、红景天、矮黄芪、大紫花针茅、黑苞凤毛菊、冷龙丹、青海雪灵芝、藏荠、早熟苗、短穗兔耳草、多刺纸蒿草等。小羊们太有口福了,爸爸把它们领到了美食丰盛的一条街。令人生疑的是,在雄羊带着小羊们在这片食品乐园里挥霍浪吃的时候,雌羊们却在另一个地方为生计活路频于奔波。它们是要把美食留给小羊们呢,还是不乐于与雄羊同流合污?
受孕雌羊的腹部一天天凸显。胎羊有意无意地在轻微地蠕动,使母羊迫感分娩的日子要来到了。这是久盼的也是牵心拽肝的日子。一切都按照自然规律在运行。大约在雌羊受孕六个月后,也就是临产前的一个多月,分散在可可西里广袤荒原上的藏羚羊,便不约而同地大批集结,从各自的栖息地向产崽地跋涉。这个产仔地是:阿尔金山下的鲸鱼湖、布喀达板峰下的太阳湖和月亮湖、长岭与黑山下的库赛湖。这些湖畔就是受孕雌羊的“大产房”。它们要在那里完成一年一度的产崽生育使命。
奇了!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近者三五百里,远者上千里,为什么单单把产崽地选在这些湖畔?这个疑问就是从获悉有这些“大产房”那一刻萌生。
谁来解疑?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辛光武先生,我久闻其名,读过他写的很多有关高原生物的科普作品。他曾有过丰富的对野外动物考察和生态研究的经历。那天清晨,我和朋友在西宁郊外散步,巧遇光武先生,他善解人意,知道我在创作关于藏羚羊的文字,便津津有味地讲述了藏羚羊迁徙产崽的根由,真让人大开眼界,增长见识。
每年的6月或7月,藏羚羊会自发地组成声势浩大的群体,风驰电掣般地向可可西里腹地的那些湖畔行进。雌羊的跋涉异常艰苦,它们大都要带着上年生的小羊,一边走一边吃草,以夜间月下赶路居多。沿途对小羊们悉心的照料最使母羊操心。遇到狼、鹰的袭击是常有的事,这时母羊就得千方百计地保护小羊的安全,即使这样也很难保证身边的小羊不受伤害,最让母羊痛心难忍的是肚子里的胎羊因为惊吓而早产。迁徙的路上洒满雌羊的母性和悲伤。刚离开栖息地时,会有一些雄羊一同伴随,在照料爱侣的同时,还要顾及即将出生的小羊。但是往往走到半途,大部分雄羊便悄然失踪,有的在原地栖息,有的则自由游荡,寻找其他雄羊结群生活。
湖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了,雌羊们兴高采烈地扑向它们的“大产房”。原来,每年到这个季节,正是这些湖泊地区的干燥期,无雨,热风劲吹。湖区周围的那些大小不规则的湖泊,很快就晾起了肚皮。什么样的肚皮?细腻的胶泥,明晃晃的,一望无际。风吹日晒,这些胶泥便微微卷起,呈瓦片状,凹成碟盘。雌羊们太喜欢这些碟盘了,因为它们的乳房在这个即将产崽的日子,奶水逐渐增多,膨胀,随之发痛,发痒。就像有了矛会出现盾一样,大自然早就为雌羊准备好了挤奶器,它就是这些“瓦片”。雌羊卧在其上,硬硬的又略带些绵柔的“瓦片”,会将一些过剩的奶水挤出来,流于碟盘内。日渐积累,胶泥“瓦片”上就存下了不少奶液。这些遗奶恰恰又是那些在湖畔生息的鸟儿们理想的食品。美餐,鸟儿们吃得贪婪,吃得解馋!它们边吃边拉,在湖畔积下了一层粪便。无人打扫,越积越多。这些鸟粪又成了藏羚羊和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崽的绝佳食品。因为鸟粪中含着母羊产后急需补充的丰富的氮、磷、钙等营养成分。
唯是这里的湖畔有如此得天独厚的生存条件,既然如此,那又何乐而不为?对藏羚羊对鸟儿莫不如此。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鸟和谐,羊也和谐,人与可可西里都和谐。
和谐?
光武先生在他的著作《藏羚羊》里忧心忡忡地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山于藏羚羊亘古不变的迁徙行为,使那些偷猎团伙掌握了藏羚羊种群的这种迁徙行为和所走的路线,而伺机杀戮,屡屡得手。因此给藏羚羊种群数量的锐减,招致了最大的厄运。保护藏羚羊,必须要很好地保护它们的迁徙路线,要想恢复藏羚羊群体的数量,必须保护好它们的繁殖环境。”
藏羚羊正在遭遇灭顶之灾!
藏羚羊在哭泣!
昆仑山深处密集的枪声中倒下了一群群大自然灵物的身躯。可可西里成了一片流血的天地!一幕又一幕惨不忍睹的杀生接踵而来,青藏大地在颤栗,连同那些沉睡的大山,连同摇摆不定的冰河,连同山脚下那一颗颗“星星”,都把自己抱得更紧……
——大约上百只迁徙的藏羚羊。没有任何提防地走进了偷猎团伙早就布好的埋伏圈。偷猎者从几个方向同时开枪。羊群根本无法辨别子弹来自何方,便只能围着头羊团团乱转。很快,一只接一只的藏羚羊倒地。血,满地是流血。有的藏羚羊死了,有的虽然受伤但还活着,在痛苦地挣扎中发出了阵阵哀叫。偷猎者得意忘形,一脸刽子手的狞笑,他们甚至暂时丢下枪奔上去,趁藏羚羊身上还有余热时拔刀剥皮。还没有死去的藏羚羊发出了撕肝裂肺的惨叫声。
——一只雌藏羚羊卧倒在血泊中,不法分子早已剥走了它的皮,留下的一团鲜红的肉还在微微颤动。一只新出生不久的小羊还偎依在母羊的怀中,吮吸着乳汁。它吸到的是血,满嘴都是生涩殷红的血乳。这时,大群的秃鹰、乌鸦从四面八方赶来,吞食着血淋淋的藏羚羊尸骸。偎依在母羊尸体上的小羊的眼珠被秃鹰啄去,小羊吱吱惨叫,四条小腿拼命乱蹬,很快在不幸中死去!
——由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环抱着的柴达木盆地的重镇格尔木,是青藏公路的咽喉要道,又是不法分子交易藏羚羊羊皮的集散地。这些刽子手把猎杀后剥下的藏羚羊羊皮运到格尔木附近后,埋在戈壁荒滩中,然后由买主交钱运走。埋入干沙中的皮子不会腐烂。好长一段时间,格尔木四周的沙漠成了不法分子藏匿脏物的“天然仓库”。
……
野蛮偷猎,肆无忌惮,贪婪掠夺,暴殄天物。一时间,被称为“美丽少女”的可可西里成了“流血的世界”!
人们也许不会想到,这种不堪入目的野蛮杀生,却是起始于电杆上的一张“告示”。那是刚刚进入20世纪90年代不久,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菜县县政府所在地叶格滩的一根电杆上,猛乍乍地贴出了一份高价收购藏羚羊羊皮的告示:本人大量收购藏羚羊羊皮,视皮子的质量每张三百元至五百元不等。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违法收购,收购人竟然明目张胆地留下了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然而却无人追查。
这份告示,使可可西里上空不断响起的射杀藏羚羊的枪声更加密集,更加嚣张。
对此,我们不能不追溯到贫困的西部人望眼欲穿盼来的那个脱贫致富的日子。今天的回忆已经是在冷静之后的理性思考,带着巨痛、心酸!
可可西里地区是我国最大的砂金矿资源地之一。青海省有关部门允许贫困农民进入可可西里淘金,这在任何时候都没有错。穷得几乎成为饿汉的人们早就做着发财的梦,这时便潮水般地涌进荒原,“占领”了每一条山谷、沟壑。开初还有管理部门较为严格的把关,但是当清纯的潮水变成浑流时,管理就失控了,采金证件的滥发直到失效。各地的采金人一窝蜂似地拥向无人区的太阳湖、卓乃湖一带。从1982年起,来这里圆黄金梦的淘金者以每年五千人左右的速度逐年递增。到1989年,曾一度达到十万人之巨。如果仅仅是淘金倒也罢了,问题是这些淘金者因了人多以致食物严重短缺,饥饿使他们把目光投向了数量巨大的包括藏羚羊在内的野生动物。枪声起处,动物倒地,猎获物成了他们充饥的食物。后来当他们得知一张藏羚羊羊皮的昂贵价格后,就发现了比淘金更便捷的发财之路——捕杀藏羚羊。如果一天能捕杀一只藏羚羊就可以有三五百元的收入,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好事!特别是在可可西里腹地几个湖畔的淘金人,如能赶上藏羚羊千里迁徙、集中产崽的季节,一天中捕杀几只藏羚羊可谓举手之劳。膨胀的贪欲,使他们大肆捕杀藏羚羊,肉用来补充食物,皮可以高价出售,何处寻得到这样的美差!
藏羚羊是块肥肉,诱惑着四方的偷猎者。当然也让有良知的人深深反思。
有一位名叫王卜军的复员军人,怀着梦幻似的愿想从山西榆次出发踏入了可可西里。年轻人此行的目的奇特且带诗意:打猎。许是出身军人,复员后又成了警察,玩枪弄刀成了他无法更变的爱好。朋友纵容他,可可西里是个天然大猎场,何不前往显示一下出色的枪法。就这样,在1997年7月的某天,他和朋友开着改装的警车进了可可西里。实事求是地讲,王卜军一行走可可西里与藏羚羊无关,大不了是浪漫的愿想瞬间膨胀了一回。否则那个狞猎牧民的一席话怎么会让他打道回府放弃了心怀多年的愿想?那个牧民不可能是王卜军在可可西里遇到的唯一的当地人,但确确实实是使他痛心疾首改变主意的人。当时王卜军已经进入荒原胶地少说也有二三十里地了,却未见到一只藏羚羊,他找到一个名为淘金实则狩猎的牧民,打听在哪儿能见到藏羚羊。那牧民用十分自豪的语气告诉了他什么地方有藏羚羊,还夸口说他一个晚上就打死过六百多只藏羚羊,全是母羊和小羊,还能割上好的羊绒。王卜军听了心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惊讶,或者说恐怖。他就是以这样的心情赶到了那个地方,谁知只看到了几只惊慌失措的藏羚羊拼命地逃躲着人们的追捕。失望不是主要的,而是所听所见给他展现了可可西里的真情实景,同时也深深地刺醒了原本懵懂麻木的他,这就是人性的善良。那些淘金兼偷猎的人告诉他,他们打猎已经不用枪了,而是改用毒药了,因为毒药不仅能毒死藏羚羊,还能把它们的天敌——狼、棕熊、藏狐等来个一网打尽。王卜军看到了遍地的动物尸骨,听到了藏羚羊在枪声中的悽声惨叫。他分明走进了一个阴森森的地狱,像死过了一回似地令他颤栗。他无法安生,不能安生!他再也不能把自己的枪口对准那些四处躲藏的野生动物了。打猎,使王卜军迷恋上了玩枪;偷猎,使他从恶梦中苏醒。他觉得狩猎这个传承了千百年的行当,应该从今天的社会生活中彻底清除。王卜军死过之后又醒过来了,他再次转业,“弃枪从军”,毅然加入了“可可西里自然保护站”的志愿者队伍。当然这是后话。
如果有更多的像王卜军这样从懵懂中醒来、迷途知返的人,那么即使现在已经遭到严重伤害和破坏的可可西里也会从恶梦中恢复平安。然而问题是一旦跌入现实,便不可避免地有沟壑有坎坷。愿望总是跟现实存在着无法接近的距离。实际情况是:越来越多的不法分子闯进可可西里,越来越多的罪恶的枪口瞄准了可可西里。曾经被誉为“美丽的少女”、“青色的山梁”的“美丽的藏羚羊故乡”的那片土地已是满目狼籍,血肉横飞。它在枪声中惊醒,又在枪声中呻吟。当偷猎者的疯狂达到不可抑制时,反偷猎就成为必然。以下仅仅是青海省森林公安局六年间的一个局部又是局部中很不完全的统计。它不可能全面披露偷猎者的罪行,也不是系统地显示反偷猎的辉煌。
——1992年。破获偷猎、贩运、走私藏羚羊及羊皮的特大案件五起,收缴藏羚羊羊皮四百零四张,查扣违法偷猎枪支五支、车辆六部,抓获犯罪嫌疑人十九人。
——1993年,破获特大案件八起,收缴藏羚羊皮一千一百七十四张,查扣枪支十六支、车辆十四部,抓获犯罪嫌疑人十七人。
——1994年,破获特大案件八起,收缴藏羚羊羊皮两千三百三十二张,查扣枪支二十九支、车辆四部。1月18日,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西部工作委员会书记索南达杰在可可西里太阳湖地区,一次就查获藏羚羊羊皮一千三百余张。令人震惊的是,在与偷猎分子的激烈搏斗中,索南达杰竟然被罪恶的偷猎分子的枪弹所害。
——1995年到1997年3月,查获重、特大偷猎案件十起,收缴藏羚羊羊皮一百五十九张,查扣枪支九支、子弹一下六百七十发、车辆十一部,抓获犯罪嫌疑人六十人。
有人估计过,自1992年到1998年,差不多每天有十五只藏羚羊被不幸杀死。这几年共有三万多只藏羚羊,从可可西里这块土地上永远地消失了。
在可可西里不冻泉自然保护站,参加过反偷猎的藏族青年边吉,痛心万分地给我描绘了他们看到的偷猎者在夜晚枪杀藏羚羊的触目惊心的场面:那些偷猎者都是鬼心眼,精得要命。打死了一只羊还想打死十只,真的十只到手了,又想着要得到百只,更多。他们的眼睛和脑子成天就盯着、琢磨着一件事,就是打死更多的藏羚羊。当他们观察到迁徙途中的藏羚羊有在夜里赶路的规律后说不出有多心花怒放,于是便像幽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乘着夜色,躲在藏羚羊必经的山包后面,旁边停放着几辆准备运走藏羚羊的汽车,等到藏羚羊走过来时,他们就突然打开车灯,顿时炽白的光束像箭一样射向藏羚羊,一时间羊群在晃眼的光柱里迷惑得在原地打转,无法行进,最后被罪恶的子弹射中,纷纷倒下。在微弱的月光下,仍有一些藏羚羊没有断气,它们在惨叫声中痛苦地抽搐。最可怜的是那些小藏羚羊,它们在失去母羊的保护后,蒙头转向、乱作一团,在灯光里东跑西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被子弹打中,倒在血泊之中。枪声渐渐消失以后,夜陡然静了下来,怕人的死寂笼罩着可可西里。遍地都是藏羚羊尸体,隐隐中偶尔有藏羚羊微弱的“悲泣”。这是盗贼最得意的时刻,他们开始收捡罪恶的收获。一车一车的藏羚羊尸体被运出可可西里。藏羚羊死了,“悲泣”声犹在……
收购藏羚羊羊皮的不法分子,大都来自四川、西藏,也有少数是青海本地人。他们都拥有几部汽车,雇佣保镖,携带巨款,最终要把藏羚羊羊皮运到拉萨走私。从可可西里到拉萨,或者从格尔木到拉萨,迢迢千里,遥遥关山。最初,路上少有关卡,不法分子尚可蒙混通行。越是后来,一路设卡,十里八里就有查私的公安人员把守,偷运多有落网。为此,不法分子铤而走险,百般绞尽脑汁,想出歪门邪招应对缉私。他们借用运煤、运化肥的汽车或油罐车,甚至一些行业的专用车来贩运走私。比如:先在运煤的车厢上铺满藏羚羊羊皮,之后压上钢板再装煤,这样钢板就可以抵挡公安人员检查时捅进煤堆的钢钎;他们把汽油桶锯开,下半部填满藏羚羊羊皮后,焊一层隔板,再装满汽油;他们还用大塑料袋把藏羚羊羊皮层层包扎,沉入油罐车的罐体内……犯罪分子总希望灯下的夜晚更黑暗一些。这当然是妄想,因为灯毕竟有光芒。
这是发生在拉萨的一幕:
一个肥头大耳的不法商人,一次就收购了六千张藏羚羊羊皮,他雇人割取羊绒后将残皮抛入拉萨河,河面上一时漂满了血羊皮。那商人当即落网,连他都不忍看那满河的血腥,以至于蒙上双眼跳进拉萨河洗罪。
这是发生在五道梁运输站的另一幕:
一个妇女被公安人员从长途汽车上引领下来,七十岁稍有不足,藏族人,藏袍半旧,藏靴不新,甚至还可以看到头巾上残留的草屑。与这身装扮游离的是她随身带的两只箱子,确实惹人上眼。
下面是谈话笔录:
你叫什么名字?
秋卓。
家住哪里?
曲麻菜县曲麻河乡多秀村。
到哪里去?
拉萨。
去旅游?
去喇嘛庙。
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出远门,家里人放心吗?
(不语)
这两只箱子足你的吗?
(不语)
老妪显然有些慌乱起来,不知所措地扭头看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公安人员告诉她,两只箱子内装的是十八张藏羚羊羊皮,还有盘羊头骨两具,都是国家级保护动物,无论猎杀或贩运都是违法的。
老妪的情绪紧张起来了,赶紧声明自己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啥东西,是有人托她带到西藏的,给了她二百元辛苦钱。老妪说着就举目四顾,寻找着托她带东西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已不在车上了,她着急地推着两只箱子,瞧那样儿,恨不能不把它们推到楚玛尔河里让水冲走。
过时另一个公安人员把一个人带到老妪面前,问她:“你认识他吗?”
“就是他。箱子是他的。我不认识他,他常来我们的放牧点托带东西到西藏。”
其实,这个落网的贩卖藏羚羊羊皮的不法商贩早已交待了罪行,公安人员盘问老妪是要她明白自己是在做犯法的事,以后万万不可再受骗上当。
这个不法商贩刚才还在狡辩,可是当他站在老妪面前后,就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一眼。也许他已经有所忏悔,不该让这样一个纯朴的牧人跟着他犯罪。但愿他有这样的悔意。商贩穿着一身似乎很合体的黑黑的衣服,极像天空一团黑黑的云。但他还是遮不住光明,尽管他黑黑的体内有黑黑的心。当老妪气愤地把三百元钱摔在他血前,并要扇他耳光时,他也没躲。倒是公安人员制止了老妪。
这篇文章写到这个分上,有一个问题逼着我们作出回答,这就是:藏羚羊的羊绒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它的价值究竟特别在哪里?
我深信可可西里有着无限的隐秘:藏羚羊的锐减不是它的熄灭,更不是终结。这个精灵的身上给人们提出了更多宽调的问题。
藏羚羊驮着可可西里在世界人们的眼中奔跑,可可西里的价值就凝聚在藏羚羊羊背上。
藏羚羊终生的生存领地是海拔三千七百米至五千米的高寒荒漠地带,这里气温极低,大都是雪线以上,积雪终年不化。有的地方冰雪覆盖期超过半年,没有无霜期。为适应这种恶劣的自然环境,藏羚羊在长期的进化与适应中,身上生长出了保暖性极好的绒毛:精细,轻软,弹性好,是全世界公认的最好的羊绒。在中国境外,一公斤藏羚羊羊绒价格为一千到两千美元,其绒被称为“绒中黄金”、“羊绒之王”。用藏羚羊羊绒加工编织的披肩叫“沙图什”(译音:在克什米尔,藏羚羊被称为Shahtoosh,现已成为国际通称)。克什米尔印度控制区是全球最大的“沙图什”加工地区,其产品主要运往欧洲销售,也有将原料运往欧洲加工的。英国是出售藏羚羊羊绒制品的主要市场。
“沙图什”披肩长一至三米,宽一点五米,重一百克左右,轻柔如絮,可以从一枚戒指中穿过,因此使它又有了一个“戒指披肩”的美名。传说把鸽子蛋放进柔暖的藏羚羊羊绒披肩里,就可以孵出小鸽子来。一条“沙图什”需要用三百克到四百克羊绒,而一只藏羚羊仅产绒一百克左右,这就是说编织一条披肩得猎杀三到四只藏羚羊。一条“沙图什”披肩价格在三万美元左右,高的竟达四万美元。因此,“沙图什”披肩在欧美、印度等国家成了身份与财富的象征,而中产阶级则往往以拥有一条“沙图什”为荣。18世纪,这种披肩传到欧洲,据说拿破仑就曾将一条“沙图什”披肩送给自己的情妇约瑟芬。约瑟芬爱之深切,一下就定购了许多条。
就像富人碗里的羹汤正是穷人的血汗一样,藏羚羊羊绒成为“沙图什”的唯一原料也给藏羚羊带来了灭顶之灾。
然而,人们把“沙图什”在国际市场上价格的不断攀升,与青藏高原藏羚羊的减少必然地联系起来,这中间还有一个并不短的过程,是把一个“美丽的谎言”戳穿后的结果。
长期以来,以贩卖藏羚羊羊绒制品获得巨额利润的商人,一直在兜售精心编织的一个埋在雪里企图欺骗春天的谎言:“沙图什”的原料“来自西藏的北山羊。在喜马拉雅山严酷的冬天结束之后,北山羊在低矮的树丛或灌木丛中把绒毛换掉。西藏羌塘的牧民开始了艰苦的收集。他们在春天的三个月中爬到山上,寻找、收集成簇的绒毛。”这是纽约一家商场为介绍“沙图什”的原料做的广告词。谎言掩盖了藏羚羊羊绒贸易中的血腥和罪恶。
戳穿谎言的人首先是纽约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负责人乔治.夏勒,这位杰出的美国动物学博士,对制造谎言者义愤填膺,他决心拿出证据击破谎言是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的。当时他刚刚结束了大熊猫研究的计划,就开始着手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研究。在此后的近十年时间里,夏勒博士每年都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深入实地进行考察。可可西里,羌塘草原,还有喜马拉雅山下,都留下了他辛勤探寻的足迹。1988年夏天,他来到可可西里的一个小镇,看到几个狩猎者正在从藏羚羊羊皮上割取羊绒,然后卖给当地的走私贩子。他步入一个走私贩家里,看到院子里的羊绒已经打包,主人告诉他这些羊绒要运到尼泊尔,然后再偷运走私到克什米尔去加工。1991年的一天,夏勒来到一个狩猎人的帐篷,看到帐篷里码着一摞藏羚羊羊皮,一点数有二十二张。帐篷外是剥了皮的藏羚羊尸体,他问狩猎人怎么不把这些尸体埋掉,得到的回答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过两天我们把帐篷一卷就走人……夏勒细心、有心再加上艰辛,使他获得了可靠的、铁证般的第一手资料。当他手里握着厚厚的调查报告时,他有点如释重负地对人说:我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了!
绒毛鉴定技术可以确定藏羚羊羊绒的特性。夏勒在美国以及印度对他的调查结果进行了科学试验,并从几百条“沙图什”上取样鉴定,结果都确定无疑地表明一个真理:制作“沙图什”的原料只来自一个物种——藏羚羊。采集这种绒的唯一办法是先把藏羚羊杀死。
1992年,夏勒博士向全世界公布了他的这一研究结果。他用熟练的汉语对每一个对他的研究感兴趣的人说:“沙图什”是货真价实的“血造披肩”。
在我们向这位美国心怀良知的科学家致以深深敬意的时候,也忘不了另一个中国人为呼吁保护藏羚羊立下的功劳,他就是著名的国学大师梁超之孙梁丛诫先生。梁丛诫先生是全国政协委员,也是中国最有影响的非政府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协会会长。他说,“自然之友”作为民间组织,虽然不可能站在保护藏羚羊的第一线与偷猎者进行“战斗”,但是我们将尽全力为保护国宝藏羚羊而努力工作。他在全国政协会议上递交提案,强烈呼吁政府采取有力措施保护藏羚羊。1998年10月6日,他致信英国首相布莱尔,指出藏羚羊羊绒制品在欧洲市场走红,英国已成为出售“沙图什”的主要国家,他希望此事引起英方的关注,并希望在铲除藏羚羊羊绒贸易的国际努力中,英国能够站在前列。梁先生在信中忧心忡忡地写道:“按照在印度加工的藏羚羊羊绒而被猎杀的数量估算,每年当有两万只以上的藏羚羊被猎杀取绒。如果偷猎以这样的规模进行下去,藏羚羊生生灭灭,二十年内很可能被灭绝!”所幸的是,布莱尔收到信后第二天就给梁丛诫回了信,表达了英国政府的决心:
敬爱的梁丛诫教授:
感谢您10月6日关于藏羚羊保护和藏羚羊羊绒贸易问题的来信。
您对非法猎杀藏羚羊行为的厌恶和您对这一物种前景的忧虑,我深怀同感。我一定会把您的要求转告给联合王国和欧洲联盟的环境主管当局。我希望将有可能终止这种非法贸易。
祝您在保护中国环境的重要工作中获得成功。
您忠实的
托尼.布莱尔(签名)
1998年10月6日
在可可西里罪恶的枪声时而激烈时而停息的断断续续的回荡声中,保护藏羚羊已经引起了社会各方面的关注。中国政府发表了《中国保护藏羚羊白皮书》。1999年6月15口,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中国科协、北京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共同举办了“保护藏羚羊行动报告会”,呼吁社会各界共同关心、支持我国藏羚羊保护事业。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发出了《保护藏羚羊行动呼吁书》。1999年5月26日,青海省农业厅、青海省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发表了《青海省藏羚羊保护倡议书》。
昆仑山腹地偷猎藏羚羊的枪声还在响着,穿越可可西里的上空时犹如游丝一般,细细的,绵长的。远了,近了;近了,又远了……
我奔走在西宁街头,为了搜集写作藏羚羊的有关素材。在西大街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的标本室内,我看到了藏羚羊标本,它的身姿依然还是那么优雅,但是它死了,它不会呼吸,只是一个躯壳。我为死去的藏羚羊祈祷。我奉劝人们,不要走进标本室,到可可西里去吧,到大自然的怀抱去看吧。在那里,藏羚羊在广阔的天地里奔跑起来,那呈流线型的身姿才是最好看的!
藏羚羊,你快点跑,跑成了一条流线,与地平线一样美丽的流线。你可否注意到你的背上驮着可可西里,那是祖国扇动的羽翅,它充盈着奇彩溢光,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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