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羚羊的那些事儿-藏羚羊和鸟有故事,兵也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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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驶出昆仑山,穿越四百多公里连绵蜿蜒的广袤山野,就开始“攀登”唐古拉山了。两山之间夹的不是沟,而是面积约为八点三万平方公里的丘陵。这里最大的石头在最深的泥沙中半露半掩,这里最顽强的小草在山坡上很孤独地随风摇摆。这个地方叫可可西里。如果用一句很形象的话来形容它的地形地貌,应该是:犹如大海在暴风里皱起的波涛,有坡有谷。变形的坡,扭曲的谷。坡上多为草,谷底时有湖。

    可可西里,这“青色的山梁”。

    缓慢的车轮粘着雪水河的泥浆,停在了胳膊肘弯里的一排兵屋前,我又来到了可可西里。我接近了美,也接近了极度的荒凉。这是2004年7月。

    可可西里的颜色极为单调。春没有鲜亮,夏没有繁华,秋没有灿烂,只有冬的苍茫。何为苍茫?雪峰,冰川,冷湖,酷寒。其实,这些都不要紧,因为更重要的是藏羚羊。那些在远处地平线上像流星一样飞掠的藏羚羊。它们确实是可可西里的特别,是名副其实的可可西里的主人。这样说绝对不是夸张:假如失去了被人们称为“动物中的美人”的藏羚羊,以及为了保护藏羚羊而慷慨献身的那位县委书记索南达杰,可可西里就很难有今天在国人心目中这么高的知名度。

    那些给世界增添色彩的生命,比岩石更坚强,比花朵更脆弱——我是说藏羚羊。

    这个夏天,我在做了充分的准备后,在可可西里最艰苦的五道梁兵屋里住了三天。应该说友人们为我的担心并不多余。因为直到现在仍然有人把五道梁叫作无人区。可是兵们却经年累月在那里生活。兵屋外面瘠薄砂砾中那些不穿衣裳的枯草,总算没有把我的眼睛染苦。这三天中我用不甘寂寞的心经历的那些事情,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事后却回味无穷。我很知足。

    那天中午,兵站站长陈二位安排我在一间小木屋住下后,带着我当时怎么猜想也难以琢磨透的口吻说:“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觉得你住在这里很合适。你大可不必考虑安全问题,晚上完全可以放心地把心装在肚腹里睡觉,外面有流动哨,而且重点是为你流动。白天就不需要有人保护了,你能尽兴尽情地在这里观赏到可可西里的风光。”

    二位讲这番话时,我隔窗望见远处有一群不知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在山坡那边。他说那是藏羚羊,还说以后我有的是机会看到。我没太在意他的话,只顾好奇地打量着将要陪伴我生活三天的小木屋。

    二位为啥安排我住小木屋,还提到了我的安全问题?这就要从小木屋的地理位置以及当初建小木屋的初衷说起。

    这间小木屋孤零零地建在一座缓缓的小坡顶端,它游离于兵站那一排房子之外,大约有五百米左右,离青藏公路就远了,少说也有五公里。远远看去小木屋很像缀在兵站后面的一块卵石,遇着五道梁见怪不怪的暴风刮起,你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它好像东摇西晃地在风里动荡着。小木屋是清一色的木料结构,木墙木顶木地板。春夏秋冬不论何时进屋都会有一股松杉的清香扑鼻欢迎你。小木屋的面积也就十平方米多点,一床一桌各就各位地摆放着。区别于一般屋子的是它前后的两扇窗子,很大,几乎占去了墙面的二分之一。因为是双层玻璃,窗子显得很牢靠,也没有比例失调的感觉。打开木门,屋里豁亮,阳光随之流进;木门一关,温暖在里面,风雨在外面。草滩上的小路远了,远处的雪峰更远了。

    不甚远的地方,有一个湖。湖并不大,水清清的,湖面如镜。湖中泡着蓝天,泡着雪山,泡着犹如花朵般的彩石。二位来到五道梁五年了,一直不知道这湖的名字,大家都叫它无名潮。

    这时,当我把目光收回来后,意外地发现窗前不远处的坎上有一盆花,菊花、牡丹?不得而知。它蓬勃着花瓣,不甘示弱地站在石头一样的冰上,喷射着严肃的姿色。我问:“怎么不把它搬进屋里?”二位笑着说:“你当真了!那是点缀生活的假花。远瞧却像真的,近看就露馅了。”他站在很高的地方,以哲学的深度诉说这假花。我真佩服。我再看那花时,它就失去了对我的诱惑。

    我们的话题继续着小木屋。

    “这是个哨所吧?”我问。

    二位仍是笑:“说是,也不是。”稍停,他又说,“如果你住三天还觉得不过瘾,就再延长几天。反止这屋里最近没人来住。”我没回答,不好回答。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住在这个地方会给我的创作带来什么方便,此次来五道梁我是为了写一部藏羚羊的书。你陈二位是知道的。

    他把话叉开了,说:“晚上你好好伸展腿睡一觉,解解乏,明天一早我就来陪你看风景。早晨的风景最好看。”

    他说的风景就是藏羚羊。他说:“清晨藏羚羊就开始往无名湖畔集中,很有看头。”

    这晚,可可西里的月色很亮。沾满月色的时间,像透明的白银,在似睡非睡的梦里闪烁,恍惚不定,走得很慢,熬人得慢。我等待那个时辰,怎么能睡得踏实!二位嘱咐我好好睡觉的话,实在不如不说,那样也许我会安然入睡,现在反倒被兴奋折腾得没了睡意。人大概就是这么贱。起码如我这一类人如此,心里一旦揣上了企盼,就魂不附体了,一心一意地盼着等待的那个时刻。黑夜盼天亮,泥泞想坦路,深山思平川,如此等等,哪能得个安宁!

    后来,也就是二位讲的次日清晨,我如愿以偿地站在小木屋的窗前,看到了生龙活虎的藏羚羊为我演绎的那一幕壮阔的美景。真的,我心悦诚服地认为,确实是少有的美景。

    太阳还没出山,但它的光芒已经很不怜惜地抛撒到东边的天庭上,且循序渐进地漫延到了可可西里。某些背离阳光的冷酷,已经羞于见人似地萎靡在阴暗的角落。洁白的雪山渐明渐近地呈现出五彩缤纷,草滩上的枯草也穿上了彩绸裙衫。那些山丘,那些小河,那些小草,只是在一瞬间忽然从什么地方清晰地冒了出来,光芒四射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知道太阳在给可可西里化妆。这一切都是太阳给予的,我就很想摸摸太阳的胡子。可是够不着,只是触到了它的光芒。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什么在响,什么东西擦亮了金属一样的天空。随后,透明的、薄脆的夜幕,也许是晨雾,便迅速地由远而近地朝着小木屋退缩。退缩到窗前时,时间和空间突然变缓,我也变得异常平静了。这当儿,一声短促却清亮的鸟鸣,敲开了小木屋的前后窗,包括我心灵之窗。

    这是个细节。我第一眼看到窗前一二百米的坡上,闪耀着先是一行后是一片的白点,日光、幻象?我难以判断。那白点越来越亮,更亮。一堆活物。

    二位兴奋难耐地说:“藏羚羊!”

    我也看清了,是藏羚羊。那白亮的点正是藏羚羊的尾巴。我一直没弄明白,浑身褐色的藏羚羊,怎么在尾骨上有巴掌大的一块白毛!一律的,没一只例外。它们如果成群结队地跑起来,风快,那些白点好像流星一样掠过草原,很是惹眼。

    二位指点着,让我看坡上那一片少说也有三五百只的藏羚羊,活物,一片颤颤的肉体在移动。当然我是从那些闪烁着的白点感觉到的。二位说:“藏羚羊的目的地是无名湖畔,这个夏天它们就在湖边度过,生崽,哪儿也不去了。”他正说着,一群鸟从天而降,展开翅膀慢慢地落下。这些鸟有斑头雁、野鸭、棕头鸥、鱼鸥等。它们可能从西伯利亚飞来,也要在无名湖停留一个夏天。

    他告诉我:“鸟们要给藏羚羊作伴,在无名湖住下。”

    藏羚羊和鸟怎么一同生活?

    二位告诉我:“让你住在小木屋,就是要你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件奇妙的事。你的创作多么需要它……”

    旅人们在青藏高原跋涉,并不是处处都会惬意。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人兴致的扫兴实在难以避免。燥热的戈壁风或冷冽的冰川雪暴,以及打滑的雪路、陷阱似的泥沼,使你要么热得眼涩胸闷,要么冷得浑身打颤。可是,人们只要一踏进可可西里的地界,迎面就会吹来湿润的风,很快使你置身于另外一种舒爽的环境中。这宜人的风来自可可西里各处大大小小三十多个湖泊。我当然说的是7月这个季节了。

    藏羚羊比人们更早地瞅准了可可西里的湖泊,它们把自己的“产房”选在了这里。每年夏天,藏羚羊从青藏高原各个角落跋涉数百里甚至上千里,来到可可西里的湖畔产崽。这些湖主要有鲸鱼湖、太阳湖、月亮湖和库赛湖。

    原来,藏羚羊早于人类上百年甚至更久就发现了这块新大陆。当人们还在喋喋不息地念叨可可西里是不适于生物生存的禁地时,它们就先见之明地把“产房”建在了那里的湖畔。

    这是有原因的。

    每年7月前后,正是可可西里那些湖区处于干燥的时期。大湖的边沿及四周的小湖干枯以后,细腻的胶泥表土逐渐干裂成一个个瓦片状的凹形碟盘。正是这碟盘天然地为藏羚羊和鸟们各有所用。雌藏羚羊产崽之后,奶水增多,乳房膨胀发痛,愈来愈胀。它们就经常卧在那些胶泥瓦块上,磨蹭乳房,将过多的奶水挤压流出,乳房便舒服了。积于胶泥瓦块上奶水并不渗漏,犹如盛在小碗中一般。这只母羊挤一点奶,那只母羊又挤一点奶,瓦块中的奶水渐多起来。于是,馋了在湖中栖息的水鸟,它们争食这些母羊的遗奶,同时随吃随拉,瓦块上又积下了许多鸟粪。而母羊和刚出生的小崽子就舔食这些鸟粪,以补养身体。

    我问:“鸟粪如何养得身体?”二位说:“这些鸟粪里含有丰富的氮、磷、钙等营养物资,藏羚羊壮身强体离不开。”我明白了,其实这些营养物资还是来自雌藏羚羊身内,是它们的奶水呀!

    藏羚羊与鸟就是这样和睦相处在可可西里,互相依赖,共求生存。

    多么有趣的生物链!

    我说:“你真幸福,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能看到在别的任何地方都很难看到的景观。谁能不羡慕你!”

    他说:“我享受的幸福,现在你也正在享受。”

    我们站在小木屋的窗口,看藏羚羊,看鸟。头顶的天空那么静那么蓝,动物们美丽动人。遍地的鸟鸣犹如一地碎银,无人捡拾。

    这时,从四方赶来的藏羚羊已经零零散散地布满了湖畔,有的卧着,有的静立,还有的缓缓走动,它们不管呈何种状态,皆很悠闲,是一种微闭双眼享受天籁的舒展。这,我是看得十分清楚的。此刻,在我的感觉里,岁月已粉成碎片,像唱累了的歌,歇脚在古老的路边。

    可可西里因了这成群的藏羚羊而一度宁静。使我从这深度宁静中走出来的则是那些鸟。

    二位说:“看,鸟飞来了!”

    我看到,天空中仿佛飞扬着片片银光,那是鸟儿展开的翅膀。它们旋转了几圈,突然掉转方向,朝着一个地方降落。一只又一只鸟儿站在了湖畔。那些正沉浸在安闲享受中的藏羚羊,显然已经习惯了鸟儿们的飞翔与降落,不受任何惊扰。我看得最清楚的是距离最近的一只鹭鸶,它有美丽洁净的羽毛,和一双仿佛可以折叠的修长的腿,半圆的红红的冠像帽子一样扣在头端。它在起步走动之前,蓦地回首望了望我,是留恋的告别还是亲切的问候?我甚至这样想,它符合选美条件,可以竞选世界小姐。鸟儿们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好像打碎了的生铁,让可可西里充满金属的声音。而这一切,对藏羚羊没有丝毫的影响,它们还是那么悠闲自得地或卧或站或走。后来,有一只鸟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跳上了一只藏羚羊的背上,可那藏羚羊还是静静不动。

    二位:“看见了吗?鸟儿正给那只怀孕的藏羚羊挠痒痒呢!”

    真的,那只鸟儿正用长长的嘴在藏羚羊的背部一上一下地啄着。我想,也许它觉得吃了藏羚羊的奶,就该这样回报吧。

    我们看藏羚羊,我们观鸟。看不够,观不厌。

    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刚到小木屋时,二位没有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他现在该告诉我答案了吧!我便再次问道:“这小木屋是个哨所吧?”

    这回二位很明确地说:“是的,是哨所。不过,这哨所没有哨兵,小木屋就是哨兵。”

    我当然无法理解他这话了,小木屋怎么会是哨兵呢?

    二位给我说起了小木屋的故事:

    现在的人们要理解十多年前的事情,还真得费上一番周折。那时候,偷猎者的枪声几乎把可可西里的天空穿透;那时候,倒在荒滩上的藏羚羊尸体成捆成堆;那时候,可可西里只有一支人数很少很少的巡山队,队员们的脚步哪能赶得上偷猎者射出的子弹;那时候……

    那一天,也计是可可西里历史上少有的一个很悲伤很灰暗的日子。一只出生大概还不到一年的小藏羚羊,拖着被杈子枪打断了的后腿,一拐一歪地挣扎到了这座土坡上,后面那个杀气腾腾的偷猎者眼看就要追上来了。小藏羚羊已经精疲力竭,每跑一步都要跌一跤。偷猎者的黑心再加上那种残忍,使他突然放弃了原先打算要捉一只活藏羚羊的想法。一声枪响,他把小藏羚羊撂倒在地。不过,他没有得到这只藏羚羊。因为有两个士兵已怒气冲冲地横到了他的面前。

    偷猎者没有得到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气急败坏的他和两个士兵吵了起来。

    他说:“藏羚羊是我打死的,它就该归我;”士兵怒斥:“你枪杀野生动物,你犯了法,政府要惩罚你。”

    偷猎者说:“我打了大半辈子猎,就靠打猎过日子,罚我?我怎么生活?”

    偷猎者把两个士兵告到了当地政府,就是为了得到这只死去的藏羚羊。

    法律不会饶过这个偷猎者,这是他必然的所得。

    这样愚昧的“猎人”,实在让人痛笑。但是,这样的“猎人”依然存在于我们这块土地上。

    后来,两个士兵,还有他们兵站的战友们,一起把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掩埋在了那座土坡上。

    士兵和小藏羚羊告别了,也和那个偷猎者告别了。然而,偷猎和反偷猎的较量仍在可可西里继续着。

    掩埋小藏羚羊的土坡是一个按钮,真的,它很像按钮。它摁住了那只小藏羚羊遇害的日子,企望它永远不会复苏;它摁住了可可西里的枪声,企望这块土地永久太平。

    梨花年年变白。

    桃花岁岁变红。

    小藏羚羊,你还会回来的。春风吹到可可西里的时候,你就会睡醒了!

    再后来,士兵们就在掩埋小藏羚羊的土坡上,盖起了这间小木屋。小藏羚羊死了,这小木屋是士兵们给它立的碑。这碑就是暸望台,从这里看到的不仅是那座掩埋小藏羚羊的土坡,还能看到无名湖,看到更多的栖息着藏羚羊的湖泊,看到那些猫着腰偷偷溜进可可西里的魅影。

    那个打死小藏羚羊的偷猎者,给小木屋留下的是一个沉沉的夜晚,留下的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正是在那个夜晚,在那个冬天,士兵们举起双手触摸着屋顶的天空,乌云散尽。春天就来到了可可西里。

    我站在窗前远望莽原。

    有一只藏羚羊在镜头里安然地低头吃草。

    有一只狼在我拍不到的地方啃着骨头,不知是藏羚羊的骨头,还是其他动物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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