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羚羊的那些事儿-谁的藏靴晾在草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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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走路或干活,她不说也不笑。好像这个世界就她一个人。

    我说的是阿德。

    我到她家已经三天了,看到她总是手脚不停地忙着,寡言少语。有时甚至一天中也听不到她讲几句话。她很安静,有点孤单。看上去略显疲倦,但丝毫不减她的美丽。

    阿德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我并不认为她是个藏族女子才这样不善言谈;恰恰相反,我所接触的许多藏家女孩那种唇枪舌剑般的尖利,是汉族女娃望尘莫及的。阿德的性格中绝对缺少快青快语的基因。阿妈曾经用爱怜的口吻数落她:“傻女子,难道你是河边那棵墩墩柳,没长嘴巴?”她听了,只是抿着嘴笑眯眯地在阿妈的脸上亲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说话。

    藏村里的人说喜鹊有三种叫法,他们最喜欢的还是它沉默时的声音。

    其实,不爱张扬的阿德有另外一种声音,那就是她那双藏靴摩擦地面的声音。她更多的时候是不紧不慢地走路,地面被靴子蹭出轻柔而悠长的微音,很像鹰在它的高度飞翔。当然,她也有急促地赶路时,那就化作了小溪从草坡上淌过的节奏。我留意阿德就是从她的一双藏靴开始的。那双半高统的黑色绒料藏靴几乎把她膝盖以下的腿都装了进去,使本来就苗条的这位藏族女子越发透露出一种不俗的气质。靴子的边口和靴筒上都有能工巧匠绣下的美丽而简洁的抽象图案,看得出那是藏族同胞的吉祥物。特别撩拨人心的是那靴子尖,微微翘起,如同小船一般,在她走起路来时,很像在水面上流畅地划动着。藏家女性的韵味全都在这一双穿着漂亮藏靴的脚上。

    “不少女孩都希望自己能有阿德这样一双别致的藏靴!”多吉这样对我说。能看得出他在讲这句话时一点也不掩饰那种超拔的自豪,在他的眼里,妻子和妻子的藏靴都是至美至善的。

    我抬头望多吉时,他正甜蜜地看着我。显然他要我和他一起分享他们爱情的幸福。

    原来,阿德和多吉的爱情故事都凝聚在这双藏靴上。那是一个不会远去的故事,想起来心头就发热的故事,回味之后是绵绵幸福的故事。

    这是2004年夏季一个飞扬着棉絮般雪花的中午。在青藏高原那个叫五道梁的地方,我有心无意地欣赏着高原6月雪的特别景色。帐篷的门敞开着,我可以暸见草滩上残留的斑斑积雪,白绿相间,是哪位巧手姑娘把草滩刺绣得如此美丽?阿德此时肯定忘情了,她完全像个天真的孩童仰着脸让雪花抚摸着她。她在享受一种潜心的幸福。有一只很懂事的藏羚羊绕着阿德轻轻地走动,它不惊动阿德,只是不时地用嘴舔舔她的藏靴。我能感觉得出,它要给正在享受雪花抚摸的阿德增添一种生动的爱意。小藏羚羊也懂得爱!

    阿德陶醉了!融化般地陶醉了!

    静坐在我身旁美滋滋地看着阿德的多吉也陶醉了!

    他们精心养护的藏羚羊就要返回大自然了。在这惜别的日子里,这只小动物甚至表现得比它的主人们还要依恋不舍。平静如水面的阿德,其实是表面平静,内心复杂。人与动物的感情也有融会贯通的时候。

    我就是在这时候结识了这对藏族青年夫妇,可可西里的普普通通的牧民。完全是赴藏路上一次意外的相遇。草滩上这两个藏族青年男女,还有围着他们亲热的小藏羚羊,以极大的诱惑力引着我走进了他们的帐篷。

    阿德光着脚丫走进帐篷时,我已经和多吉坐在卡垫上聊起了他俩的爱情故事。阿德望了一眼帐篷里的这个陌生人,好像听到了我们谈话的内容,便很不好意思地转身又出去了。多吉悄声地告诉我:“她就是这样,男男女女的事总会把她的脸羞得像红布一样。直到现在,她做我的媳妇快半年了,每晚入睡时还要穿着出嫁时阿妈给她做的红布兜。”

    我笑了。阿德身上美丽的地方太辽阔了。真的!

    “她为什么光着脚丫,靴子呢?”我问多吉。我当然很心疼她那洁嫩得如同刚出土的人参豆似的脚趾蛋,但是更多的还是觉得她穿上那双藏靴会更漂亮。

    多吉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只是抬起头从帐篷门里望着外面。我也本能地将目光投去,只见草滩上,阿德一只手抱着那只藏羚羊,另一只手里拎着藏靴,向远处走去……

    那年,阿德和多吉几乎是前后脚来到长江源头的乌丽煤矿。这里驻扎着军队的采掘队,阿德当了队里炊事员,多吉在第一线采煤。他俩虽然都是藏族,家乡却相隔数千里。阿德是西藏安多县人,多吉家在青海大通县。进了军营却不穿军装,人们通常称他们为军工。不管怎么说,与军队沾了边,总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阿德从小就有一个神圣的愿望——当一名解放军战士。对多吉而言,还有比穿上一身军装更让他不仅自豪而且得意的事,这就是他在军营里看到了阿德这位才貌出众的姑娘。他多吉长这么大什么时候遇见过这般鲜活的美人,每次望上阿德一眼,他的整个身子都甜甜的酥透了!伙房和采煤现场隔着一座小山,可美丽的姑娘把多吉的魂勾去了,他翻山去找阿德。阿德不理他,他就在每次开饭时无话找话地和阿德搭腔。阿德只是埋头打饭舀汤,她不喜欢贫嘴男人。多吉的耐心是惊人的,他竟然对沉默的阿德连着发出三四个问活,仍然换不来回应,下次他会表现得更热情。多吉的逻辑并不新奇,他认为你这个阿德哪怕是块石头,我也要用我的胸膛把你暖得孵出鸡仔来。阿德终于忍无可忍了,她把一勺菜狠劲地扣在多吉的碟里:“行了吧,多给你一勺菜占个小便宜,总可以把你的臭嘴堵住了吧!”

    多吉在考虑新的对策。抄小路抵达不了,掩身于林中远眺人家又不转过脸来,那索性就破门而入吧。女人大概喜欢最直露的男人吧!多吉自作聪明地这样想。

    他专门托人从拉萨买回一双崭新的藏靴,准备送给阿德。他知道最会打扮自己的女人往往是从脚开始的,一双合适而美观的鞋会给她平添好多丰姿。为什么男人看女人总是先要瞅瞅她的脚,就是这个道理。当多吉找到阿德的朋友——采煤队的医生郭德去完成这个使命时,郭德犹豫了,碰钉子他倒不怕,最主要的是他担心多吉要难堪的。多吉说:“我看到了,阿德脚上的靴子已经旧了,想来时间不短了,这真的会影响她很漂亮的本色。让她换上这双新靴子。”作为朋友,郭德比谁都清楚个性鲜明的阿德不会轻易接收别人的馈赠,尤其是陌生男人的送礼。但他又一想,多吉如此多情,完全是一片真心,不妨试一试。

    阿德拒绝收下藏靴,郭德预料得到。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她会大动肝火。阿德完全没有了平时那个腼腆少话的样子,接过靴子就摔给郭德,说:“请你转告那个讨厌的多吉,叫他把藏靴送给他老妈去穿吧!”

    如果多吉就此罢休的话,那他就不是多吉了。这个藏家小伙子同样很倔强,他一旦瞅准了目标,就一定要竭力达到。甚至在碰得一鼻子灰时,他的倔劲会陡增三分。

    多吉总是要进食堂吃饭的,这样他与阿德的聊天就不会没有机会了。“我不能不说话,只要唾沫星子溅不到你脸上,我的话再多也不犯法。听不听那是你的事。要不,我憋得慌。”多吉这样想。

    爱情的力量就是这么执著而又神奇。也许旁观者无法理解,但追求爱情的人仍然要一意孤行。海上有风浪,虽然没有船,但他照样能出海。

    转送藏靴的医生灰心了,说:“多吉,我绝不认为你就是癞蛤蟆,可阿德是美丽的天鹅,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和你般配的姑娘有的是,聪明人的做法是转移大方向另找目标!”多吉的态度很坚决:“既然目标已定,我就追到底。”郭德问:“看来你是死心塌地地爱上阿德了。阿德为什么会让你这样痴心去追呢?”多吉答:“第一,她做的饭菜可口,我喜欢吃;第二,她长得出众,很漂亮:第三,她很厉害,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管住我这个不守规矩的调皮男人。”郭德笑了,说:“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你知道阿德爱你吗?你这样追下去,你想没想过会有什么结果?”多吉说:“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可以接受。”

    多吉疯了,因为爱情。

    唐古拉山的岩石上,静静地伏卧着一只鸟,它不是伤心,也没有冻僵。而是窥视着落地时的最好角度。

    机缘是那次英模会。

    年终,采掘队开庆功会,阿德和多吉都戴上了大红花。那天下起了大雪,英模们胸前的红花被映衬得格外鲜红。很巧,这些体面的先进人物登台和大家见面时,阿德和多吉肩靠肩地站在了一起——自然是多吉有意把肩膀倾斜了一下。出人意料的是阿德没有了往日的讨厌情绪,只是瞪了他一眼。

    寒夜一场雪,天气却不冷。

    多吉显然闻到了他早就很想得到的一种美滋滋的气息。他对阿德的“进攻”加强了火力。庆功会的当天午后,他又一次找到阿德的好朋友郭德,恳求他帮忙。他拿出一张纸条,要郭德转交给阿德。上次吃了败仗的郭德已经没有了继续冲锋的锐气,但他不愿意给多吉泼冷水,便迂回着说:“这是一封情书吧?你还是找别人传递好了,我这手太臭,肯定又会大败而归。”多吉给他鼓劲打气:“上回没经验,咱这事做得太露了。这一次你不必看这纸条上的内容,也不要告诉阿德什么,只是把这张纸条交给她就算你完成任务。”郭德还在找推却的理由:“也许人家阿德早就花开有主了,你去挖别人的墙根会烂舌头烂眼窝的。”多吉说:“你管这么多干啥!把纸条送给她就是了,别的就不属于你的职责范围了。”

    其实,多吉早就“调研”过了,阿德没有男朋友。

    那张纸条比那双藏鞋还要直露,上面写着:“阿德,我向你求爱,晚上八点钟在饭堂后面山顶上的电杆下见面。”

    多吉就这么坦率。这不奇怪。可是令许多人难以理解的是,阿德这回容忍了多吉的“无理取闹”。她不但收下了纸条,还很痛快地践约了。

    当晚,两人如约相会在山顶的电杆下。

    任何人一旦进入爱情这个磁场,就会不分男女了,何况这两个人还是一路绊绊磕磕才走到一起的。

    情况完全像追逐者多吉一直企盼的那样,阿德变成主动进攻的一方了,自以为有些锋芒的多吉反而显得有点拙嘴笨舌了。这就是真真实实的藏家姑娘的性格。当她的眼里没有你这个男人时,你就是拿去金砖银锭她也懒得看一眼,一旦她认准了你,把你放在了心上,哪怕你躺在被窝里睡大觉,她也要揪着你的耳朵叫醒你来爱她。两人来到电杆下后,阿德开口就问多吉:“为什么要和我相约在山顶上?”

    多吉笑答:“一览无余,眼宽!”

    “还有,你是想让采煤队的人都看见,你终于把骄傲的阿德‘捉拿归案’了。是不是?”

    “算你聪明,说到点子上了。”

    稍停,阿德又问:“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你来见我怎么两手攥空拳?”

    机灵的多吉马上明白过来了,说;“你太小看我多吉,我约你出来绝不怀好意,这次是二进贡。当然,我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说着,他回转身从地上掂起一包东西,递到阿德面前。还是那双藏靴。

    阿德郑重其事地接过靴子,感慨道:“谁开口都不容易,那天回绝了你,过后我挺后悔的。你托朋友送来藏靴,我可以不收,但实在不该出口伤人。”

    多吉忙圆场:“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别人要是骂我,我是绝对不会饶过的。但若是心爱的姑娘骂我,我会很幸福地听着。”

    “贫嘴!改不了。”

    “这就叫爱情,爱情!”

    阳光中午,山顶上一对藏家青年男女紧紧相拥,他们的嘴唇触摸着蓝天。

    ……

    生活的哲学就是这样:爱你的人和不爱你的人,总会像格桑花和狗尾巴草一样混杂着长在一起。分辨需要时间,有时伤害对方也是为了分辨。即使这样,有些人已经结婚了,还没有分得太清楚。这大概就是在举行罢婚礼的当晚,阿德为什么要讲下面这番话的原由吧。

    阿德说:“老公,你抱怨我也罢,甚至恨我也好,今天已经成了你媳妇的我可以向你检讨,但我绝不会后悔自己当初冷淡过你的行为。因为阿妈说过,她不会干涉我的婚姻大事,我选择什么样的老公,那完全由我自己做主。但是她有话在先,如果我把一只狼领进家,她肯定会把这只狼和我一起赶出去。”

    多吉说得也很动情:“过去的事,该忘掉的就让它留在昨天,不该忘掉的就让它像山巅的千年积雪一样永久地冻结在我们的生活中。说到底,我还要感谢这双藏靴,它是我俩成为夫妻的最早的也是最终的见证。”

    阿德拎起藏靴紧紧抱在怀里,眼里不由得闪出泪花。这是多吉从拉萨买来的藏靴,是阿德曾经摔掉过的藏靴,是在婚礼上多吉亲手穿在她脚上的藏靴,是新婚夜摆放在新房最显眼的地方看着他们亲热、听着他们切切细语的藏靴。藏靴,幸福的藏靴,眼泪的藏靴,爱情的藏靴!

    日子给藏靴续写着故事新篇。

    婚后不久,阿德和多吉离开了采煤队,到可可西里安家落户。他们要过真正的牧民生活。自由,自在,幸福。帐篷就撑在小河边的草滩上,日出放牧,日落归来。

    阿德一直舍不得穿那双藏靴。可是,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却着实叫她作了难。压在箱底看不见她太心慌,摆在柜上帐篷里光线暗显不明她太郁闷。抱在怀里当然最理想了,但不可能,她每天都要放牧。多吉说“就把它晾在草滩上吧,让它沐浴在阳光里,让太阳给它温暖,给它色彩,给它光明。还有,天长日久人们知道了咱这藏靴的故事,藏靴也就成了一道风景。这,也没什么不好。”

    阿德有些害羞,为啥非要把两人的事张扬得天下人都知道呢?不过,她喜欢阳光,草原上那暖融融、甜滋滋的阳光太诱惑人了!她提出只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才可以把藏靴晾在草滩上。

    多吉说:“藏靴在阳光下伸个懒腰,咱俩也跟着舒坦。”帐篷前,草滩上,最数藏靴鲜亮。

    青草复青草,藏靴在其间又不在其间。夏日的6月雪,靴子盖上薄雪,太阳把雪化掉,洗净靴子,靴子显得更亮更美。有时,飞来一只无名小鸟落在藏靴上,喳喳叫着。阿德故意不去惊动它,让小鸟把沉睡的靴子叫醒。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这户草原牧民晾靴子的日子,习惯成了自然,这一天成了阿德和多吉回忆甜蜜生活的幸福时光。

    草滩上的藏靴,镀着太阳的灿烂碎片。

    羊儿低头吃草,藏靴吃着阳光。阿德和多吉坐在草坡上眺望,望什么?望更远的地方。

    这天傍晚,阿德照例掂起藏靴准备回家。先一步进了帐篷的多吉挤眉弄眼地要她动作快点,他已经等不及了。

    就在这时候,阿德觉得这藏靴今天有些异样,沉甸甸的,好像有人在下面拽着。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并没在意,不对,不但沉还有动感。她犯懵了,弯腰一看,靴筒里有一只活物,似猫?又像狐狸?全不是。她惊呼多吉,快来看有怪物!

    多吉出来辨认,笑她太傻,什么怪物,是一只可爱的藏羚羊,国家珍稀保护动物!

    这只羊崽子没伤没病,活蹦乱跳。它不可能是从猎人的枪口下逃脱的,十有八九是跟着母羊跋涉时掉了队。丢了幼崽,母羊着急。失掉了母羊,幼崽心焦。阿德和多吉商量好:先把小藏羚羊带回帐篷,让它安全度过这一夜。明天,说不定母羊与太阳一起床,就会来领走它的小崽子。

    小藏羚羊太奇怪,它不卧在卡垫,也不挨专门为它做的“软床”,硬是躲在藏靴筒里不出来,好不容易弄出来,它又会钻进去。也许是吓懵了,也许是它已经认定这藏靴就是它的家。好吧,就让它住在“藏靴房”里。

    这一夜,阿德和多吉没睡安稳。小藏羚羊也闹腾了个通宵,那藏靴里的响动声一直没歇止。

    次日,两口之家的早餐桌上破例地多了一袋伊利奶,那是阿德为小藏羚羊准备的。它肯定饿极了,毫不客气地喝了个净光。之后,它又钻进了藏靴,只将毛茸茸的小脑袋露在外面。用怯生生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出牧前,阿德把藏靴晾在了草滩上。这时,刚刚从东方喷薄而山的霞光把草原涂染得殷红殷红。阿德对留家守帐篷的多吉说:“我把小藏羚羊带出去放牧,说不定还会碰上它的妈妈呢!”谁知,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小藏羚羊就挣脱开她蹦跳着钻进了藏靴。还是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是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这一天,除了多吉给它喂奶,小藏羚羊整整一天都在“藏靴房”里……

    第二天,还是这样;第三天仍然如此……

    帐篷窗沿漫上宁静的白色,又是一个6月雪飞飘的日子。这应该是小藏羚羊来到阿德家的第八天了,八,一个吉祥的数字,清晨起来,阿德和丈夫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他们照样出牧,今天该多吉去放羊。这个没出息的家伙,这两天不知哪条腿抽筋了,变得黏黏乎乎甩都甩不掉,离不开阿德了,夜里死磨硬缠地还乐不够,白天也要阿德陪着他去牧场。阿德心烦却别无办法,只好带着小藏羚羊和他一同出牧——它自然还是离不开它的“藏靴房”。他俩刚要翻过一道草坡时,忽然听到了一种撕肝裂肺的叫声。声音来自不远的地方。对可可西里的动物了如指掌的多吉,马上就分辨出是藏羚羊的叫声。果然在左前方四五百米的梁上站着一只藏羚羊。多吉判断,很可能就是这只小藏羚羊的母羊来寻找它的幼崽了。阿德很高兴地说:“没错,准是这幼崽的母羊!”她立即放下抱在怀里的藏靴,想让小幼崽跑去找母羊。没想到它出来望了望远处,又回到了它的房里。使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前方梁上那只藏羚羊也撂开蹄子撒野了。可可西里至今仍然不间断地响着偷猎者的枪声,藏羚羊怕人,见了人就逃窜。说不定那只藏羚羊还以为今天遇到的这一对男女,故意带着它的幼崽在引诱它,想捉拿它。可可西里的枪声哪年哪月才能永远消失,使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变成和平宁静的乐园。这是包括藏羚羊在内的所有的动物们的企盼。像阿德和多吉这样善良的人都在祈祷。

    心被心事压着,沉甸甸地像挂了锁。风中的夕阳有点凉,他们与小藏羚羊又踏上了归途。近处、远处,有淡淡的炊烟在牧民的帐篷上飘,一直消散在天空之上。一路无语,只有小藏羚羊吱吱地叫着,藏靴在颤动。它确实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伊利奶很让它开胃。

    一只野狼披着夕阳从眼前慌张逃过。

    一连几天,阿德和多吉都能听到母藏羚羊那撕肝裂肺的叫声,有时在傍晚,有时在清晨,有时甚至在深夜。这悲凄的声音穿过了整个可可西里。他们越来越肯定这是母羊呼唤幼崽的声音,这声音里含着眼泪,含着焦虑,含着求饶。人都有父母,人都有孩子,人都有柔情。将心比心,人和动物都是一个理。

    这种折磨心灵的痛苦的叫声,阿德和多吉再也听不下去了。热爱动物也是这世界的美的一部分,要让可可西里成为开遍野花无人采摘的净土,每个人都得从自己做起。这天夜里,他俩谁也不说话,当星星落净黎明悄悄降临在帐篷的天窗时,他们毅然作出一个决定:放生!

    我不换眼地望着阿德的身影越走越远。

    远处的土坡上,杂草上缀满了残雪。一只贪婪的野狼慢慢地从坡上走过,也许它已经嗅到了什么气味。

    母藏羚羊的叫声仍在时长时短、时近时远地传来,我无法辨清它来自何方。只是在这个本来轻松的时刻,那悲伤的叫声将我的心叫得支离破碎。

    我很担心地问多吉:“阿德准备把小藏羚羊放回到哪里去?”

    多吉说:“在哪里遇到藏羚羊群就让它回到哪里去,整个可可西里都会是它的家。”

    “那么,藏靴呢?小藏羚羊会离开它的这间温暖而美好的房子吗?”

    “会的,妈妈的怀抱比任何房子都暖心。”

    “我猜想,你做梦也盼着这双藏靴重新穿在阿德脚上。”

    “不瞒你说,在阿德一只手把藏羚羊揽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掂着藏靴时,我觉得这时候她最漂亮,最动人!”

    我不由得又把目光投向走向远方的阿德。

    穿着彩绣藏袍的藏女,像高处的花,越远竟然越是艳丽——那是阿德手中的藏靴。

    放生的路也许很长,很长。

    美景在远方。

    这时,我巴不得将我脑海里所有记忆都取掉,只留下这双藏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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