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杰桑.索南达杰。藏语里是什么含意,我没有探究,但我钦佩由衷地赋予其这样六个字的诠释:藏羚羊的卫士。
我没有见过他,这让我遗憾万分。但我从多种渠道了解他,从众多人们的陈述中得知他是个勇敢高尚的人。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大家给我描绘得最多。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明亮,凝聚着日月的光辉,能深深地嵌进黑夜的天幕。偷猎分子披着夜幕行凶也难逃脱他的搜寻。所以我要说,那是一双温暖的可以给可可西里带来光明的眼睛,又是一双坚定的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偷猎分子憎恨光明就必然怨恨索南达杰。他们想把可可西里的蓝天绿地变得暗无天日,让藏羚羊在黑暗里走投无路,因而就千方百计地损耗他的这双眼睛,甚至扬言:“索南达杰真的是条汉子吗?那我们就挖下他的眼珠当灯泡!”
咬牙切齿的狠毒。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索南达杰最后还是很不甘心地倒在了偷猎分子的枪口之下。那是一声罪恶万端的冷枪。就在他那强悍的身躯倒下去后,我更无法想象的是,他的那双眼睛还大睁着,怒目瞪视着犯罪分子的枪口,直吓得那些恶人丢下枪、惊恐万状地呼叫:“他没有死,他是刀枪不入的汉子!”
是的,他没有死。还傲然正气地屹立在昆仑山上。那是一尊志愿者为他立的高达二十米的杰桑.索南达杰纪念碑。花岗石碑上镂刻着“功盖昆仑,音容长在”八个苍劲豪壮的大字。碑上镶着索南达杰的遗像,那微微卷曲的头发和腮颊上的胡须,昭示着这位英雄剽悍不屈的个性。
我站在昆仑山上的索南达杰纪念碑前,投目远眺,抬头仰望,天空高远,群峰巍峨!
我看见一只高飞的苍鹰。
它高旋在可可西里上空,已经飞了很久了,但仍在劲飞。那苍鹰的叫声如同嘹亮的钟声,打颤了地面上的戈壁和草滩。沙粒上的尘埃消失了,草尖上的露珠也震没了。那苍鹰还在飞,还在飞。一百座山峰,一千条河流,好像受了谁的指派,和那苍鹰一同在飞。我望着越飞越高越远的苍鹰,不由地想起了它的归宿。它要飞向何处?
有一群牧人,还有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站的志愿者们,他们同我一起仰望着高飞的苍鹰。
苍鹰那拖长的叫声也是翅膀,使它在盘旋上升。于是,我的双脚还有整个身子随着这翱翔的苍鹰及其鸣叫,牢牢地站在悲怆的可可西里大地上!
一
可可西里属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的治多县管辖。
说起来很有意思,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意识里,可可西里似乎理所当然地属于格尔木的一部分。谁能说不是呢?据说,格尔木是世界上地域最大的城市,位于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的交会处,是西藏自治区的运输、能源和物资供应的大后方。昆仑山和唐古拉山就在它的境内,格尔木最大的乡——唐古拉乡的行政机关就设在可可西里地界上的沱沱河镇。可是一般人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的是,四点五万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无人区,恰好也处在唐古拉山的中间,这一大片地区的行政区划,却划归毗邻格尔木的治多县管辖。它的周围,除去那个狭小的出口处,都被格尔木的地域包围着。
索南达杰是治多县县委副书记。1992年,为了保护和开发可可西里的资源,青海省同意治多县成立西部工作委员会(简称西部工委),将原来主要是管理采金等事项的职能,转换为主要管理野生动物和藏羚羊的保护职能。索南达杰兼任西部工委书记、可可西里经济技术开发公司总经理。
我得到了这样一组与索南达杰有关的数字:“从他兼任西部工委书记到他牺牲,五百四十五天的时间内,他十二次深入可可西里,行程六万余公里,历时三百五十四天,足迹遍布可可西里。”
难忘第一次进可可西里。20世纪90年代初,想发财的人陡然多了起来,他们从青海的其他州县以及邻近青海的甘肃、宁夏、陕西、四川等地,一窝蜂似地拥进可可西里淘挖金矿。沉睡了千百年的这片土地被铁锹洋镐挖刨得遍体鳞伤,呻吟嚎哭。当时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的主要任务还是接触金农,了解可可西里的情况。因为是初进可可西里,路途陌生,遇到的人员陌生,得到的情况也陌生。他也正是从熟知了这些诸多的陌生才逐渐变得胸有成竹,并亲近了藏羚羊。
多秀,这是个地名。为什么叫这么一个既美丽又浪漫的名字?秀在何处,天上的星辰还是地上的河湖?索南达杰不得而知,也无法追寻。因为这里就住一户人家,主人叫普哇,藏族。而且他是游牧到这里后暂住下来的,一旦他结束了游牧,人走之后,这儿还叫不叫多秀,一切都是未知。更有意思的是,这儿却有个多秀盐场,自然也是普哇经营的。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赶到多秀时,普哇好像在帐篷前刨刮着一张羊皮什么的,是洗涮吧。显然普哇紧张起来了,想走又走不脱,只好装傻不讲话。可以推想,从开始采盐的第一天开始,他大概就不会把心稳稳当当地装在胸腔里,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行为的后果。再闭塞再遥远地方的人起码都知道犯法的事是做不得的。还没等索南达杰开口讲话,普哇就进了帐篷拿出一张纸,他的脸色是有敌意的,但又不得不带着一种求饶的无奈表情。他对索南达杰说:“这是我们在省城西宁办理的采盐许可证。”他的语气里特别加重了省城两个字。他一点也不傻。之后他有意亮出那个盖在上面的红红的图章让对方看。索南达杰细看过了许可证,问普哇:“你知道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是属于哪儿管吗?”普哇不语。索南达杰说:“这是治多县的地面,你这许可证上说的是让你在109国道南侧的曲麻菜县采盐。这样你还得去治多县更换一个手续。手续齐全了,你还可以继续在这儿采盐的。”普哇布满敌意的脸开始缓和,他讨好地说:“你们远天远地地赶来,一定饿了吧,午饭就在我家吃吧。”说着就去倒茶,还扭过头大声嘱咐帐篷里的妻子煮肉,殷勤又热情。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索南达杰没有回绝普哇的好客,便喝了荼。普哇一边续茶,一边说:“我看也是,只要有许可证,在哪儿采盐还不一样,反正都是中国的地方。”索南达杰说:“那怎么可以呢,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别人硬要说成是他家的,你肯定不干的。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家的你也不能说成是你家的。”普哇马上应和:“那是,那是,各家端各家的碗嘛。你说得对。”索南达杰提出到他的盐湖去看看,他是想详细摸摸这儿盐资源的情况。普哇竟然很痛快地应承下来,还说:“我带着你走一趟,这里的盐湖可好啦,风光好,盐也好,看一看,可以开开眼界。”索南达杰笑了,心想,我有心思欣赏风光吗?到处有人挖金,有人采盐,可可西里都被这些私挖烂采的人挖得流血喊疼了,我怎么好消消闲闲地游玩!
普哇坐上汽车,充当向导,出发了。这真是一个肚里藏不住话又快活的藏家小伙子,总是他主动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他说:“这里的盐是再生性珍珠盐,今天挖了,要不了几天又会长出来。”索南达杰笑问:“那不成了聚宝盆啦!你们靠它就能发财致富。”普哇说:“那可不。要不我百里千里跑到这里干啥!”他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忙打叉支开话题说:“你说发财?谈不上,混个肚子圆就是了!”他还说,“这盐的销路主要在西藏,藏民可欢迎这儿的盐了!”索南达杰顺竿爬上,问:“西藏那么远,你们怎么把盐运去?”普哇的话匣子打开了,说:“不用我们跑腿,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准会有盐贩子上门来收购,你坐在家里数票子就行了。”索南达杰问:“那些盐贩子用什么价码收你们的盐?”“一麻袋青稞换一麻袋盐,”索南达杰问:“那你们家的青稞还不堆成山了?”普哇说:“不会的,我过一两月就用牦牛驮到县城换成人民币了。”索南达杰再问:“你准备采多久才回家?”普哇说:“钱这玩意儿没有挣够的时候,差不多了就回去。家里老少还等粮下锅呢!”索南达杰沉思着,今天的收获不小,掌握了不少从未听说过的新鲜事情。还真得感谢这个私采盐矿的普哇哩!
索南达杰对普哇有了一些好感,人家掏心窝讲话,容易吗?他对普哇说:“你是办了手续采盐的人,不管在哪个管区,我都认可你办了手续。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要到我们治多县转换个手续。这样就合法了,祝你发财!”普哇说:“治多县没熟人,就怕人家不给办这个手续。你不知道,老百姓进一趟衙门有多难。不要说见县太爷,见个小鬼也不容易。”索南达杰笑了,这个普哇真有意思。他对普哇说:“这样吧,我写个条子你拿上就好见小鬼了!”说着他就写了条子递了过去。普哇拿着条子看了看,问:“你是个大官吧,当官的才批条子的。”索南达杰说:“你拿去试试吧,如果人家小鬼不买这个账,那你只好去找当官的了!哈哈!”
从盐湖回来已经日头偏西,普哇说锅里的羊肉早就熟了,要留客人吃了再上路,说跑了半天也该打点受饿的肚子了。他特别告诉客人,两只锅里是两种羊肉,好吃着哩!索南达杰马上问了一句:“哪两种羊肉?”他说:“有家羊的肉,还有藏羚羊肉,你们愿意吃哪样随便挑选。”索南达杰听了犹如刀尖戳心,痛惜地说:“我没有随便吃别人东西的习惯。藏羚羊是受国家保护的珍稀动物,你们吃它是在犯罪!”说罢就甩手而去。
刚迈开双脚,他一想,不可!便又转身对普哇说:“你们在这里采盐,是政府允许的,如随便猎杀藏羚羊和其他野生动物,我们就不答应了,要绳之以法的。”普哇有点委屈地说:“同志,这藏羚羊不是我杀的,草滩上有的是打死了的藏羚羊,皮子被人扒走了,只剩下了肉。我经常拣来吃。”索南达杰大声告诉他:“以后看到有人杀藏羚羊就举报,我们就是专管那些人的!”
普哇若有所思地望着渐渐消失在远方的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的背影,好久好久,站着不动。
这天傍晚,索南达杰一行来到五道梁,他们要在这儿吃晚饭、住宿。提到五道梁,人们马上就会说出那句在青藏高原上流传很广的顺口溜:“来到五道梁,难见爹和娘。”这个地方的自然环境十分恶劣,一般人很难过这一关。缺氧、酷寒,那就不用说了,最残酷的是水质极差,水中不知含着一种对人体有害的什么元素,人饮用久了落头发、指甲凹陷,还影响生育。长年驻守在五道梁的是解放军,五道梁兵站已经在这儿挺立了五十多年,担负着进藏部队的后勤保障任务。五道梁是在治多县的地界上,却出乎常人意料地给曲麻菜县的人提供了发财的机遇。原来这个地方很少有治多县的人烟,于是就近的曲麻莱县的牧民就顺理成章地来五道梁做生意,饭馆、小旅店、修车铺、百货摊等等一应俱全,为过往的人们提供方便,并由此逐渐形成了一个小集镇。曲麻菜县在五道梁办个体户税收、工商登记等事宜,也算一种创收吧!索南达杰很风趣地跟他的同事们说:“这好比我们没出国,却要住外国人的旅馆,进外国人的饭店,让人家在我们的地方赚我们的钱。亏不亏!”大家被他这个形象的比喻逗乐了。
他们在公路边随便找了个门楣上写着“春来饭馆”字样的小饭馆就餐。饭馆老板是个干活很利落的中年女人,热情待客,话语又多,三下两下就和就餐的客人混得透熟。
索南达杰问她:“你是老板还是老板娘?”
女人回答:“你看我这样儿像个老板吗,我家老板上山赶羊去了,你就叫我大妹子吧!”
“不敢认你这个大妹子。还是叫老板娘的好。”
“我是无所谓,叫啥我也不会短斤少两。反正我家那口子白天黑夜都围着我转,别人吃不着肉也闻不着腥。他到扎玛西孔赶羊去了,马上就会回来。你们很快就会看到他,憨憨的,怪可爱的。”
索南达杰觉得这女人有点烦,听你讲这些酸话干啥?不过她几次提到赶羊,不知那男人赶的什么羊,又咋个赶法?于是便问:“赶什么羊?”
那女人立即就讥笑索南达杰太迂,说:“瞧你少见多怪了吧,藏羚羊呗,那羊的皮子很值钱的!”
她似乎发觉自己说溜了嘴,可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接下来任凭索南达杰再怎么问她也绝不提藏羚羊的事,而是守口如瓶。很快她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突然改口对索南达杰说:“大哥,我看出来了,你们是公家人。这顿饭算我大妹子请客,不用埋单了。”索南达杰说:“这怎么行呢,你算猜对了,我们是公家人,绝对不会白吃你一口馍馍。”
出了小饭馆,索南达杰对同行人员说:“今晚你们都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咱们直奔扎玛西孔!”
扎玛西孔,这是老板娘无意间露出的他的老板“赶羊”的地方。这一夜,别人是否好好入睡,无从考证。但嘱咐大家好好睡一觉的索南达杰却一夜未合眼。扎玛西孔牵去了他的全部心思,他在随身带着的可可西里矿藏分布图上,总算找到了它。它在五道梁东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处。他还从五道梁兵站了解到,扎玛西孔是一个铜矿,是国家重点保护的特大型铜矿。现在还没有向外公布。兵站的同志还告诉他,所谓“赶羊”就是猎杀藏羚羊。
还没到扎玛西孔,索南达杰就感到了肩上压着的沉甸甸的担子。即将要去的地方,不仅要保护藏羚羊,还要保护国家的矿藏资源。他能睡得着吗?他的脑海里杂乱无章地填满了藏羚羊、铜矿,还有老板娘诡秘的面容。最后这些东西都聚集成他异常熟悉的一句话:可可西里是祖国的一块宝地。
后来他入睡了。把可可西里放在枕边,把责任感抱入胸怀,他的心就回到了一个安静的世界。为了明天的路程和任务,今晚他必须好好入睡。
梦中,他走进扎玛西孔铜矿……
扎玛西孔铜矿就在扎玛西孔山中:
索南达杰一到山下,就被大山粗重的呼吸劈头盖脑地拥抱住了。那么多开采矿石的人出现在眼前,有的狼吞虎咽般地拥向山中,有的已经如饥似渴地开始就地采挖起来了。满山烟尘,喧闹声不绝于耳。一排载重汽车停放在并不宽敞的一块山中平地上,等待着装矿石。索南达杰走进人群中细细察看起来,似乎没人发现他。这是一个露天矿,大概只需揭开十多米的草皮就露出了矿石,银白色、灰白色、金黄色,还有绿色,他真没想到铜矿石的色泽竟然如此丰富!他更没有想到国家还没有向外公布这座矿山,就会拥来这么多的开采者。谁能说可可西里太遥远,又有谁能断言可可西里永远是无人区!在荒原山野里寂寞无助地奔波了好些天,现在突然闯进这样一个喧嚣躁乱的天地里,索南达杰确实不适应,一时不知从何下手。这时,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最先发现了索南达杰,他边走边打量起了这些来人,用疑惑不解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了一遍后,那微锁着的眉头有了些许的放松。显然,他还没有弄清楚这帮来人的真正身份。他继续小心翼翼地走近,仍然不错眼珠地打量着,琢磨着。倒是与索南达杰同来的一个同志上前给那人递上了一支烟,他接住了烟,眼睛仍然盯视着来人。
这时,索南达杰走过来主动和这个人搭上了话:“兄弟,你们都是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这就不好说了,五湖四海,四面八方。这么说吧,除了华尔街和莫斯科红场,国内的地方没有不到这儿来发财的。我是四川人。怎么,你也是来凑份儿吧?”
索南达杰一笑,岔开话题,追问:“你是采矿的老板吧?”
“你瞧我这个寒酸劲,连双皮鞋都穿不起,老板有像我这么个派头吗?我只是个小工头,给老板打工。老板刚从兰州白银回来,他请了个专家对这里的矿作了光谱分析,结果认定扎玛西孔并不是纯粹的铜矿,而是伴生铜矿和孔雀石银矿,银的品位量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什么是光谱分析,哪里的专家给你们作的光谱分析?”
“你问我?我跟你一样,一个是不懂,另一个是不知道!”
“你们挖矿赚了不少钱吧!”
“去球吧,赚钱?钱都叫老板抠到自个儿腰包里去了,狠着呢!我们穷打工的,图个肚子饱,再给家里的饭碗里添点荤气就够满足的了!”
“那你们挖的矿都运到什么地方去了?”
“哪儿要就给哪儿运呗,这也是没准的事,远到川贵,近到青藏都有。你看这么多汽车都候在这里,等着装货,供不应求。反正有人要我们就挖,有人给钱我们就供货。”
说到这儿,这个人仿佛是酒醉才苏醒,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看了看索南达杰的制服,没头没脑地问:“你们这一伙是当兵的吧,是不是也想发点财?当兵的腰里瘪瘪的,怎么养家糊口?来,和我们一起挖矿吧,再不行一个月怎么也能赚它个三百五百的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不要怕,这个鬼地方山高皇帝远,根本没人管,只要不怕死,就能发大财!”
“没人管,谁说的!我们今天就是来管你们这些私开乱采矿的!”说着,索南达杰就让司机把车开在矿场口,横停在路中央,手卷喇叭筒大声对那些乱挖乱刨的人喊道:“我们是治多县政府的,你们都把开采证拿出来!”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傻了,立刻停止了劳作,乱成一团……
二
索南达杰乘坐的汽车正行驶在可可西里腹地。这里根本没有路,车辆走得异常艰难,车轮经常陷进看似平坦坚硬实则松软的泥沼“陷阱”里。好在这里的泥沼不是很深,面积也不大,车轮陷进去扑腾几下就出来了。其实在这里行进最大的困难是难辨方向。走在四野茫茫的地方,荒原无际,不时有雪峰出现于前方或左右两侧,根本弄不清东南西北。特别是阴天或雨雪天,他们就像掉进茫茫大海,常常没有了方向。幸亏有索南达杰在西宁买的指南针,他们才不至于走失。就在汽车艰难地行驶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惊喜地发现了手扶拖拉机碾出来的坑坑洼洼的“路”,司机沿着它开车,显然好了些。
傍晚,他们终于来到了卓乃湖边。索南达杰说:“咱们就在这里休息吧。”这是几天来他们遇到的少有的好天气。放眼望去,天高云淡,风也很小,夕阳给草滩、雪峰镀上了一层红彤彤金灿灿的光波,连每个人都被光波“染”得色彩斑斓,浑身闪光,好像成了仙。他们把汽车停在湖边一个地势稍高的草坡上,准备晚餐。大家七手八脚地忙着,有的拿出方便面、榨菜、饼子,有的搬来石头支灶,有的端起铝锅找淡水,还有的给喷灯打气,准备点火做饭。
索南达杰患有胃病,已经很有些年月,老毛病了,每日三次服药必不可少。这时他取出粉状胃药,又从衣兜里摸出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当量具,熟练而轻巧地舀了药粉,一仰脖子倾入了口里。随行的藏族队员才仁当智笑问:“书记,你这吃药法倒是蛮新的!”他也笑答:“本来有个塑料小勺的,成天颠颠跑跑的给弄丢了,只好瓜菜代了!”才仁当智又问:“你染这病多少年了?胃病是很难缠的病,你要及时治疗,拖下去不好。”他说:“治着呢,怎么会没治。只是没得好办法,只能这样将就了!保住能吃能拉就行了!”谈话有些沉重,才仁当智便不便再问下去了。稍停,索南达杰对几个随行人员说:“这个地方不比咱们的县城。讲究不得,把饭填进肚里就行。在这吃饭得有门道,要慢嚼慢咽,这里海拔高,吃饭吃得急了,不但会引起胃疼,还要发生高山反应。”说着他转身朝着正在煮稀粥的扎巴多杰说:“八十度就开锅了,你要多煮一会儿,用慢火煮。”对方回应:“多亏书记提醒,刚才我看到米粒在锅里翻滚,还准备熄火呢!”旁边的韩维林说:“我的肚子早就饿得需要填点东西了,也多亏你提醒,要不我会像饿狼一样去吃饭的。”索南达杰笑笑,没言语。这些小年轻,就惦着吃,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哪能嘴一张就大口吃饭的!
卓乃湖地处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寒地域,只因索南达杰和同事们是一路慢慢地上坡过来的,所以并不感到特别的高。静静的死水一般的湖面上倒映着参差不齐的锯齿似的雪峰,那峰上的积雪冷峻、寒硬,给人的感觉就四个字:干年不化。看实体或看湖面的虚幻之物,均如此。湖边那砂砺碛碛的地面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叫不上名字的扒地草,草的颜色一律铁青色,叶子半卷半掩,好像怕冷从来不敢露出整个脸子来似的。
索南达杰起身走出了几步,就发现地上有一具动物尸体,血迹斑斑,肉已干裂。他蹲下身子辨认了一会儿,便把几个同事叫过来,说:“这是藏羚羊,你们看,尸体还用一根麻绳绑着。显然是有人想吃它的肉,不知什么原因丢在了这里。这些丧尽天良的人扒了藏羚羊的皮张卖钱,还要吃藏羚羊肉,真是太贪心了!”他告诉大家,“不要移动这藏羚羊的尸体,让它原封不动地放在这里,说不定丢失它的人还会返回来找它,最好让我们碰上。”
果然碰上了。不过,不是在藏羚羊的尸体旁,而是次日清晨他们离开卓乃湖走出没有两里地时,一伙野人般的汉子突然出现在面前。这些人衣衫不洁,手脸黝黑,大概他们把索南达杰一行当成了同伙,便粗喉咙野嗓门地喊话:“伙计们,你们也学精了,跑到卓乃湖捞油水来了!这儿是大羊(即藏羚羊)的老窝,咱们谁也别抢谁的饭碗,互相让着点,各人的碗里总会有肉的。不过,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是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个月,现在大羊都转移了!”
索南达杰警告对方:“什么捞油水,什么不要抢饭碗,你们睁开眼睛看看,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什么人?”
那些野汉子并不后退,甚至又围上来几个人,欲将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包围起来,嘴里不清不白地嚷着:“老子什么人没见过,你们不就是披一张警察衣服的皮吗,谁信这个!现在警察打扮的干拦路抢劫勾当的太多了!”
一阵寒风吹过车前,掠过索南达杰的脸。他已经感到今天的调查行动可能隐藏着的危险。但他丝毫没有惧怕,而是吩咐司机开车,其余人随他步行,朝着那伙人迎面而上。
这时,对方又发话了:“别假装正经了,咱们都是一伙伙干买卖的人,你们何必还要摆这个架势,有话好好说吧!”
他们显然是软下来了。
索南达杰和他的同事们继续往前,那伙人则节节后退。逼近,后退。再逼近,再后退。就这样拐过一个山弯。忽然一片帐篷很不规则地撑在坡上坡下的草滩上。索南达杰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这些人气焰这么嚣张,原来他们有根据地呀!”
索南达杰走到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跟前,看样子是个做饭的伙夫,两个人搭上话,了解到了一些情况。这些人大都来自青海省的海东地区,也有少数是从甘肃省来的。他们开初是挖金,后来在卓乃湖发现藏羚羊之后,便忍不住开始既偷猎又挖金,双份地挣钱,双料非法的身份。
索南达杰不经意地在“帐篷城”转了转,发现专门有几个帐篷作为武器库,乱七八糟地放着炸药、半自动步枪、冲锋枪。那些人似乎也不大在意索南达杰们在这儿那儿转悠,察看。但是索南达杰总觉得气氛很紧张,仿佛随时都会遭到冷枪的偷袭。既然已经闯进了狼窝,那就要拿出打狼的胆量和勇气,否则只能被狼吃掉。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帮正议论着什么的家伙中间,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谁料那伙人只是扫了一眼,并未细看。
索南达杰带着警告的口吻说:“我们是治多县西部工委的工作人员,这块地方是归我们管辖,我们是代表政府来管理这个地方的,要管好这里的金矿,还要保护好野生动物,特别是要保护藏羚羊!”
那伙人久无回应。是不在意还是胆怯了?弄不清楚。只是有人抬头望了望索南达杰,之后又埋头各自忙自己的了。他们有的整理得到的金子,有的清点人民币,还有的打扑克。索南达杰上前拍了拍几个年轻人的肩膀,他是在平稳自己的情绪。也是在平稳大家的情绪,因为他已经发现有些人开始松动了。那几个年轻人扭头望望索南达杰想说什么却没说出。索南达杰见状再次发话:“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出来说话!”
终于有一个中年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自称是这里的负责人。不过他再三声言,自己是第三把手,即所谓三拿事。他说,大拿事和二拿事都去格尔木办事儿去了。索南达杰对这个三拿事也是对他的同伙说:“海东的父老乡亲们,还有甘肃来的乡亲们,你们的负责人来了,我们要和他商谈事情,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告诉他,让他转告给我们。现在你们就忙你们的事情去吧。”
人群中有人扬起嗓门说:“原来你们真的是公家人,不是与我们争地盘的。我们听公家人的话,我们挖我们的金矿去了!”
三拿事掏出纸烟献殷勤般地递给索南达杰,索南达杰推辞说,近来嗓子有炎症,不能抽烟。他又给其他随索南达杰来的人递烟,那只拿烟的手一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索南达杰从三拿事口里了解到,原来这个地方就是他在省城得知的马兰山,是可可西里黄金储量最多的地方,不仅有沙金,还有大量的岩金。国家早在十年前就勘察出来了,却一直顾不上开采,当然主要还是经费方面的原因,就这样冷落着这片金矿。没想到被各地来的金农挖得遍地狼藉,实在令人伤感!
下面就是索南达杰与三拿事对话的问答记录:
“金矿是国家的,任何人都不得开挖。马兰山矿国家早就勘察出来了,你们难道不知道私采乱挖金矿是犯法的吗?”
“那怎么不知道呢?前些日子,我们大拿事还说要补办采矿手续,只是一时弄不清楚去哪儿办。”
“这地方属我们治多县管辖,当然要去我们县办手续。我给县有关部门打个招呼,你们这几天就去办,免得到时出麻烦事。”
“好,一定尽快去办好!”
“你们在这里采金的有多少人?挖了多长时间金子了?”
“我们海东来的有一百多人,是这儿的大头!还有甘肃、宁夏、四川的,加起来一共二百来人。我是去年春天进来的。挖金人活得不容易呀!”
“怎么个不容易?”
“那是拿命换金子呀!没黑没明地猫着腰干,到头来挖出来的金子都被老板抠走了,落到自个手心的只是一颗米粒!这还不说,病死的冻死的饿死的都发生过。”
“你们也打猎吧?你知道不知道藏羚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还不清楚,好像听人说过,也有人杀过这种动物。我们主要是挖金子。去年夏天发现卓乃湖的藏羚羊突然多了起来,就顺手打了几只,不知怎么去卖,烂掉了。我们眼下还顾不上去打猎,就是挖金子。”
“你们挖金是私金、打猎是偷猎,都是非法的。特别这藏羚羊是珍稀动物,是国家重点保护的。今后再发现谁偷猎藏羚羊我们就依法惩办!”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
“过些日子,我们西部工委还会派人到这儿来的,主要是落实两件事:一是检查你们开采金矿的手续办了没有,二是要详细调查你们在卓乃湖地区猎杀藏羚羊的情况,如果情况严重我们要依法处理的。”
“只要给我们办理采金证件,我们保证再也不打藏羚羊了!”
“好,我们要看行动。希望你们能说到做到。”
最后,索南达杰对三拿事说,带我们到你们的开矿工地看看。没想到三拿事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们走进了一条山沟,放眼望去,整个一条沟全是抽水的小型抽水机的机头和管子,以及筛金网、铁锹、掘镐,还有踩踏得破烂的水靴子。遍地都是挖掘的洞坑,有的达十几米深,所有的洞坑里都溢着浑浊的水。这种原始落后的开采方式,把这里的自然生态破坏得荡然无存。“好好的金矿生生地让你们这些败家子糟蹋了!糟蹋了!”索南达杰痛心疾首,连连叹息。
后来,他到西宁办事时向有关专家介绍了在可可西里看到的这些滥采滥挖金矿的情势,专家们痛惜万端地说:太惨不忍睹了!这种毫无科学性的野蛮采挖,不仅破坏了矿脉,而且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资源都浪费了!
索南达杰又来到了另一条山沟里,看到了一个土碉堡。所谓碉堡,就是一顶蒙附着厚厚尘土的帐篷,灰不溜秋、土不拉几的,乍看颇像碉堡。碉堡外面的杆上晾晒着一条脏兮兮的被子。说话间,从碉堡低矮的门里走出两个面黄肌瘦、衣衫破旧的人。他们看到索南达杰等来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乞讨:“大叔大伯,行行好,给点吃的!不要钱,要吃的。我们已经饿了三天肚子了!”
索南达杰是个软心肠人,他二话不说就吩咐同事先给两个乞食的人送上一些饼干,然后才细问根由。那两个人说他们是守金矿的人,已经守了整整一个冬天,和他们一起来的村上的人回去筹措还没回来,可带的粮食早就吃光了,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只能靠打些野兔、大羊之类的动物活命。肉把他们都吃腻了,甚至一提到肉心里就犯吐。可话又说回来,他们也并不是天天都能打着猎物,没肉吃时就只能咽些野草什么的瞎凑合。可不,瞧他俩的脸都瘦得拉成了长条条。这个地方叫小马图,盛产金子,金矿主要分布在六条山沟里,分别被来自青海省化隆、循化、民和、湟中几个县的金把头瓜分了。这些把头占金为王,互争互夺,谁也不让谁,械斗的事发生过多次,打死打伤的往往是卖命挖金的农民,死了一个人就像死了一只狗,金把头给死者家属几百元钱就了事。说到伤心处,两个乞食的人声泪俱下,最后还跪下向索南达杰求饶,说:“老板,我们是好人,是种了大半辈子庄稼的农民。这些日子,我们算是熬明白了,再在这里呆下去,总有一天不饿死也可能被把头打死。现在我们就想回家,可是没有盘缠呀!昨天晚上我俩一直商量着跑回家的事,啥也不怕了,就一个字:跑!在跑回家的路上被抓去蹲监狱也心甘情愿。老板啊。请你们饶了我们俩吧!”
索南达杰听到这里,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两个人误认为他是带着人来抓他们,所以便下跪求饶。他耐心地向他们解释说:“两位农民兄弟,你们起来吧,我们这次来的任务不是抓你们。我们是来了解情况的,你们还是想办法赶紧离开这里吧!”
两个农民一边饿狼似地吃着刚到手的饼干,一边感激万分地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的大恩大德,我们再也不在这儿为别人卖命了!”
索南达杰实在怜悯两个农民兄弟,叹息着说:“尽一点心意吧。我们再给你们一点吃的东西,但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你们要尽快离开这里!最好今天就走,再呆下去凶多吉少!还有你们说的大羊,那其实是藏羚羊,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动物,是国宝,是不允许随便杀伤的。猎杀藏羚羊就是犯法。以后看见有人伤害藏羚羊,你们一定要制止,给他们做宣传。”
“我们会的,一定会这么做的。老板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都记着。”
索南达杰给两个可怜的农民留下了一些干粮,就又上路了。他不时回头看看那两个农民,一腔忧虑,满腹心事。谁说金子最金贵?瞧瞧这两个挖金人,也许会把命丢在挖金的路上!
苍鹰在流金的夕阳里飞翔,草叶上闪着光芒。今晚,他们要赶夜路。太阳还没走,月亮却已经出来了。
三
多日来。在可可西里广袤的旷野上奔走,索南达杰的嘴唇都裂开了口子。每天都有狂飙的风雪敲打着车窗,敲打着车篷。敲近了死亡,死亡却慢慢地越来越远了;敲出了爱,爱在他的心里燃起了力量。
在荒原赶路,到处都是终点,到处又都是起点。
同行的扎巴多杰看着索南达杰干裂的嘴唇,怪心疼的,便拿出一支唇膏,让索南达杰抹抹嘴唇。索南达杰说:“你们先用吧。大家都很辛苦。”于是几个人轮流着给嘴唇抹了唇膏,感到舒服多了。索南达杰对扎巴多杰说:“这玩艺儿我用不惯,太娇气。你还真会生活,随身带着这么珍贵的东西。”扎巴多杰说:“那是我在教育学院的外国朋友送的,一直舍不得用,没想到在可可西里有了用场。”马上有一个同事说:“这就叫不到火候不揭锅,现在到火候了。”
他们就这样坐在汽车上谈笑风生,忘记了旅途的寂寞和艰辛。路凸凹不平,天是静止的,云是清亮的,汽车无法奔驰,只能慢行。这种没有公路的荒原不知还会延长到哪里呢?
突然,车轮一颠,发动机发出了轻松的响声。车速快了许多。
“书记,你瞧咱们走到青藏公路上了!”
马上又有人更正说:“不对吧,这路怎么坑坑洼洼的,青藏公路是平整的柏油路面呀!”
索南达杰闻言忙叫司机停车,随即下车察看路况。他看得很仔细,之后又绕了一周,终于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他抬头对大家说:“这是慕生忠将军当年开辟的青藏公路的旧道,几十年来青藏公路经过多次重修改道,多处的旧线路已经成了古迹。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快走到今天的青藏公路上了!它叫109国道。”
慕生忠,这是个响亮的名字,对青藏高原上的人们来说,无论长者少年,不知道的恐怕太少了。因为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还没有规划要从青海往西藏修公路的时候,他就带领人马修了青藏公路,打通了世界屋脊,使内地到西藏有了一条通道。慕生忠将军干了一件彪炳史册的大事。此刻索南达杰看到了将军当年修的一段已被遗弃了的旧道,心里怎么能平静呢?他满怀深情地对同志们说:“现在我们正走在可可西里,我就给你们讲讲当年慕生忠将军在可可西里修路的事吧!”
慕生忠将军是1951年11月随进藏大军到拉萨的。他们的队伍从兰州出发,要步行跋涉近三千公里,耗去三个多月的日日夜夜,才终于抵达拉萨。一路上遇到的雪山、冰河、沼泽、戈壁,不知有多少。那种艰辛、危险是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的。不管千山万水有多少艰难,三万解放军指战员还是走到了拉萨,和平解放了西藏。谁知脚跟还没有完全站稳,就遇到了麻烦事——断粮!当时,西藏上层的少数反动头人极力抵制解放军入藏部队和驻藏的中央政府办事处。他们的手法是,不给你保障供应,饿死你,看你还怎么呆下去!拉萨八廓街上反动头人的管家得意忘形地吆喝着:一斤银子换一斤面粉,一个银元买八斤牛粪(当时西藏的主要燃料)。反动分子疯狂得连鼻子眼珠都歪斜了。不能让他们的罪恶得逞。解放军必须稳稳地、牢牢地在西藏待下去,因为祖国的解放事业需要他们,因为苦难的藏族同胞需要他们。为了粉碎反动分子的阴谋,上级决定成立西藏运输总队,从内地给西藏运粮。慕生忠任总队政委,这样他就又回到兰州筹粮,买骆驼、牦牛、骡子,随后第二次踏上了进藏的漫漫长途。如果加上他从拉萨返回兰州那一趟,慕生忠就是三次步行走西藏了。三次用一双脚板丈量进藏的长路、险路,这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生死之旅!走过来了,胜利了,就值得骄傲,永生铭记。
索南达杰从回忆中走出来,对同志们说:“慕生忠将军当年吃过的苦、经历过的艰险只有他自己知道,刻骨铭心一辈子。正是在反反复复跋涉西藏的生死征途之中,将军产生了修一条公路的想法,修一条进藏的公路!从内地进西藏没有公路不行。没有公路,西藏和内地就隔着一个跨越不过的世纪!没有公路,受尽磨难的藏胞就走不出农奴制下的苦海。路有多长,爱才有多远!修路,他下定决心要修路。可是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修一条通向世界屋脊的公路,这样的大事,难道是你慕生忠就可以决定得了的吗?”
索南达杰望着围在他身边认真倾听的同志们,又摸了摸干裂的嘴唇,继续讲着……
慕生忠修路的想法得到了进藏部队张国华等领导的大力支持。但是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的是要拿到中央批准的红头文件,没有拿到文件一切都无从说起。正是为了得到这把“尚方宝剑”慕生忠可以说力不从心地走了一条曲折的路,他坚信太阳总会从东方升起,阳光必然会温暖西藏,这使他下定决心要走到天亮。慕生忠上北京了。他找到交通部详细地汇报了他们准备修路的想法,听汇报的有关领导当然会被这位老同志及其所代表的进藏部队指战员的主动请缨和坚韧不拔的精神所深深感动,但是他们不得不如实地告诉慕生忠,现在国家已在筹建康藏公路,至于什么时候修青藏公路还没有考虑,也来不及考虑。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经济力量有限呀!慕生忠一听要修康藏公路,就畅谈了自己的想法:从四川进藏的地势太艰险,且不说修路的工程量十分巨大,那个施工难度也将是无法想象的,特别是即使修成了也不会畅通。将军的这番话绝非信口开河,为了给西藏修一条公路,这次出藏他专程走了一回川藏线,真没想到那真是太险了,傍山险道,傍水险道,实在太险。交通部的有关领导同志认真地听完了将军的介绍,然而他们的答复却只能是:在那里修路是中央决定了的,我们交通部无法更改,你也无法更改,至于修建青藏公路的建议,我们只能给领导汇报,向国务院呈报。
索南达杰停下了他的讲述,他是为将军的宏愿不能实现而惋惜吧!大家问:“难道他们就这么把将军打发了吗?”索南达杰说:“不,将军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血性汉子,他不会就此罢休。他还会往前走。他经常对人说,人必须学会在一个没有太阳的地方活下去。东方不亮西方亮,世上没有绝对的死路。”
慕生忠出了交通部的大门就直奔国防部,他要去找国防部长彭德怀。彭老总,他慕生忠能这么轻易见到吗?可以,因为他是彭老总的老部下,太熟悉了。这位国防部长彭老总,别人提起他腿肚子都打颤,那是对他不了解,其实他平易近人,很随和。很快,慕生忠就到了彭老总的办公室。彭老总很耐心地听了他讲的前前后后的想法和希望实施这些想法的经过,说:“你慕生忠坚持修青藏公路有道理,人家暂时不主张修路也没错。但这路还得修,怎么办……这样吧,你写个报告,我去找周总理。他们可以不听你的,也可以不听我的,但周总理的话他们总得听吧!”慕生忠感动了,也服了。还是老总有办法,找周总理,一定有希望!当时西藏驻军的领导人张国华和范明正好在北京开会,慕生忠立马就找到他们,连夜写了报告,次日就送给了彭老总。老总说:“你等消息吧,我们都等着吧。是否有希望修,咱们听总理一句话。”老总还说,“总理办事快,马上就会有结果的。”这,慕生忠相信。果然没出三天,报告就批下来了。总理批了三十万元,让他们先修一条简易公路。彭老总当然知道这三十万元是很难修成青藏公路的,他对慕生忠说:“钱是少了点,可是能得到修路的准许权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能得这些钱也不容易,总可以动手修路了。这样吧,按你那天说的想法先干起来,第一期工程先把路修到可可西里,后面的路,咱边走边看,到时候再商量解决的办法。我就不信要给西藏办好事和善事的人还会让困难给憋死!”
索南达杰说:“现在你们知道了吧,咱们这条青藏公路就是这么动手修起来的。没有慕生忠将军,青藏公路肯定会推迟好些年才会修。慕将军硬是凭着对青藏人民满腔的深情,带着部队和民工,开拨到世界屋脊开始修路了。至于修路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可以说那是空前绝后的,我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大约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吧,施工部队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就把一条很简陋的公路修到了可可西里。这时候经费用完了,下面的路怎么修?他慕生忠没有别的招,还得去找彭老总。不过他见了彭老总尽量汇报修路取得的成绩,对于困难却只字不提。他不敢提呀,怕彭老总批评他:你慕生忠尽给我讲困难,还要钱!倒是彭老总自己坐不住了,他说:“我说你这个慕生忠呀,你今天找我难道就是摆你们修路的成绩吗?我看不是吧!有话直说,别绕弯子。”慕生忠说:“我不是不好意思张口嘛,已经麻烦过首长了,怕为难您。”彭老总替慕生忠把事情挑明了:“你不就是要我掏腰包吗,要票子。好办,我给。你们修青藏公路这么大的事,怎么能难为你呢!”慕生忠说:“话您都替我说了,我就是来找首长要经费的。路刚修到可可西里,钱全部花完了,我们停工了。”彭老总说:“票子我给你,这回咱不找总理了,由军费里解决。你要多少,还有些什么困难,一起说,咱军队自己解决。”慕生忠说:“我们需要二百万元,一百辆卡车,两个工兵团的兵。”彭老总说:“好,批给你。钱由军费开支,人和物部队有。就这么办!”后来慕生忠和他的队伍就不可战胜地把公路从可可西里修到了拉萨。这已经是1954年年底了。慕生忠将军也由此被人们誉为“青藏公路之父”。
索南达杰讲完了慕生忠的故事。
他抬头望着不远处现在的青藏公路,又低头看看脚下当年的旧公路,满怀深情地说:“我们今天走在这条举世无双的青藏公路上,不要忘了慕生忠将军,不要忘了我们的前辈在修这条路时所经受的艰苦和磨难。人往往就是这样,有时不但读不懂别人,也读不懂自己。读不懂自己的人怎么能读懂别人呢?好些年前,我就听到有人讲过慕生忠修青藏公路的故事,他们说:‘好你个慕生忠,太有胆量了,国家不准备干的事,你居然硬要做,还修成了。虽然做成了,但承担了多大的风险呀!对我们一般人来说没有这个必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行了。’我就不同意对将军的这种评价,阴阳怪气的,乍一听好像是在赞扬将军,实际是在泼冷水,提倡人们各扫自己门前雪。我认为讲这种话的人,不懂得自己该做什么样的人,光芒四射的榜样站在他面前时,他仍然不让光芒照在自己身上,不明白该怎么做人。慕生忠是一个伟大的平凡人,他身上闪现出来的品质太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了。我们不是在做保护野生动物的工作吗?我就讲一个他和棕熊的故事,就是在把公路修到可可西里时,有一天,几个修路工人逮住了一只小棕熊,如何处理这只熊,当时有两种意见:一种是宰了它,可以得到一张珍贵的皮张;另一种意见是放了它,让它回到山野自己的家。慕生忠知道了这件事后,作出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特别决定,留下棕熊,好好养它。养熊?将军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青藏公路修通以后,我们要常驻格尔木,把格尔木建成青藏公路上美丽的城市,那时让棕熊进动物园,看见棕熊人们就会想起昔日之艰难,珍惜已经到手的好日子。大家都称赞将军这个富有远见的决定,留下了棕熊。大家在修路之余喂养它,逗它玩,给生活平添了一些乐趣。后来这只棕熊随将军到了格尔木,直到他离开青藏线,大家才把它放归了可可西里。”
同志们听索南达杰讲的慕生忠修路的故事,还有那个保护棕熊的故事,心里都涌满着激动,大家说:“今天我们在可可西里为保护藏羚羊四处奔走,就是在当年将军开辟出来的路上继承将军的事业,再苦,也比不上慕生忠将军当年经历的苦吧。走,赶路,我们肩头的任务重着哩!”
可可西里很大,天阔高,路遥远。
他们的越野车跑得很快,越快,车变得越小。
突然,一个陌生人从路旁横穿而来。那人迎面拦车,张口就说:“带上我进山吧!”
什么人呢!连方向都不辨?“这是出山的车。”索南达杰告诉他。
“那有什么,掉转头,送我一程不就行了!”听,这么大口气!那人说着就要上车。
“我说你要干什么呀,讲不讲理!我们是要出山的。”索南达杰再次告诉他。
“你说我是干什么的,给你们送票子来了!收购你们的藏羚羊皮,刚从五道梁下车,就赶来进山。你们有多少皮张我全收,价钱好说。”
“好家伙,你算是撞到枪口上了!我们是专门收拾偷猎分子的巡山队。上车跟我们去公安局!”
那人吓得撒腿就跑。
索南达杰让司机开车追上去。跑,跑,看你还能上天入地,能跑到哪里?
汽车猛追,不信你两条腿能跑过四只车轮子!
不法分子落网了!
四
这晚,索南达杰带领的巡山队赶到曲玛河乡政府过夜。这是计划中的日程安排。在荒野上跑跑颠颠闯荡了多日,这时才算有了一次踏踏实实地落脚回到家的感觉。乡上的同志用近乎逢年过节才有的热情和东西接待他们的上级领导,县委副书记下乡,特别是在可可西里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毕竟遇到的不多。他们让出自己暖和的宿舍,拿出了平时舍不得吃的肉食。家就是家,一路上那种操心牵挂和担惊受怕,在走进乡政府大门的一瞬间,顿时全部消散了。面对如此热情,索南达杰很是不安,他对乡上的同志说:“好吃的你们留着自己吃,你们辛辛苦苦也不容易。房子让出来就行了,我们确实累到了极限,就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解解乏。”这是大实话。
当晚,乡上的同志特地邀请索南达杰参加他们的年度工作总结表彰会。索南达杰答应了,但是他说:“我就不讲话了,刚到乡上啥情况都不了解,话讲不到点子上让同志们笑话,和大家见个面就行了。”乡长笑着说:“不讲话可以,那就唱支歌吧,最好是藏家情歌!”他知道书记五音不全唱歌是外行,是故意刺激要书记讲话,还是想听他作指示。索南达杰笑笑,未加可否。
会议在一间称之为会议室实则是顶多二十来平方米的食堂举行。索南达杰坐在主席台上,给他的主宾位他没坐,而是把凳子挪到了一旁。其实,那主席台也就是一张桌子,两个凳子,怎么分个主次呢?本来是乡长和乡书记坐的,现在乡长主动让位了。年度工作总结表彰会开始了,先是乡书记讲话,然后是乡长宣布受奖励的单位和个人名单,代表发言,等等。会议临到结束时,乡上的领导和参加会的同志突然暴起一阵掌声,强烈要求索南达杰唱歌。索南达杰当然看得出这是乡长的“预谋”,但也不好再推辞了,便答应了一声“好”,就站起来。不过,他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我们大家一起唱。”同志们都笑了,这叫什么独唱?索南达杰高兴地起了个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预备唱——”会场上数十个人同声齐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食堂里的人唱,食堂外面的人也合了进来:歌声响起,激情荡漾。词里词外,包罗万象,充满宇宙。全是感情、意志和向往。连着唱了三遍。索南达杰说:“解渴,真解渴!满足了吧!这歌是永远不会过时的,我就喜欢唱。听别人唱不过瘾,就愿意自己唱。”
会开完,索南达杰正要起身离去,没想到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端着酒杯,走到他面前,举杯说:“书记同志,我给您敬酒!”
索南达杰认识此人,他叫仁措,早些年就是全国劳动模范,现时在曲玛河乡工作。索南达杰伸手挡住了仁措的酒杯,说:“我是可以喝点酒的,但是现在不行。来这里之前,约法三章在先,说明了‘不准喝酒’,因为喝酒会误事。这酒就留着下次喝吧!”仁措连连说好,大家随之鼓掌。
曲玛河乡这一夜,索南达杰睡得浑身松畅,好个痛快!次日清晨启程前,他对乡上的同志说:“你们工作很辛苦,这我们都知道。希望你们再努力一把,把工作做得更好。这个地方乱开矿现象十分严重,乱杀藏羚羊的偷猎分子也很猖狂,你们一定要严防死守,必要时就采取强硬措施,保护草原,保护资源,保护野生动物!”
索南达杰一行走出乡政府没有多远,就看到沿路的草原被掏金人破坏得满目疮痍。到处是刨出的沟壑,到处是堆起的土丘。索南达杰停车观察,走走,停停,看看,这样多次往复。他一脸的凝重,久久不说一句话。不远处的草滩上有放牧的牧民,他上前与其搭话,了解情况。那牧民说:“前两年,这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拥来了近万的淘金人,他们近乎疯狂地挖金子、刨银子,遍地是蜂窝一样的窟窿眼。依我看,他们倒是没有弄到多少金子,硬是让这些贪财的人把我们的家园糟蹋成了这个烂样子。这里可是格萨尔王封赏妃子的地方呀,眼看着让这些挨刀子的败家子作践成这样儿,心疼呀!你们公家人可得管管他们了!”索南达杰问:“那些挖金子的人现在到哪儿去了?”牧民说:“挪地方了,有的接着挖金子,有的去打藏羚羊。到处作孽呀!”
这时又围上来几个牧民,他们当着在他们看来可能是最高官员的面,七嘴八舌地痛斥着挖金人的可恶行径:“真该管管这些没有人性的东西了,草原毁了,我们也会跟着受罪的!”“政府不管他们,我们老百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胡作非为!”索南达杰一脸凝重地对牧民承诺说:“要管的!政府一定要管的!我们这几个人就是代表政府来保卫可可西里的,当然光靠我们还是不行的,势单力薄,搞破坏的人就容易钻空子。咱们大家拧成一股劲,管好草原,让草原永远是美丽的家园。管好矿藏,让国家财产少受损失!”随后索南达杰又对同行的巡山队员说:“都看见了吧,老百姓最痛恨那些在草原上乱采私挖、猎杀野生动物的人。把草原毁了,就等于把他们的家园毁了。我们的责任就是要让牧民们过上安宁日子!还可可西里一片宁静!”
汽车又开始飞驰起来了。
索南达杰的目光一直投向车窗外,他好像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深思什么。干枯荒芜的草滩上时不时有一簇簇叫不上名字的高原小草从沙砺之间弹跳出来,向这些过路人张扬着生命的顽强。左右的雪峰也许是受了这不屈的植被鼓舞,也不甘示弱地挺立着坚实的脊梁。许久,索南达杰才把目光收回,思绪也从沉思中拔了出来,他对身边的一位队员说:“我刚才想到了我的奶奶,她老人家前些日子病了,挺重的,怕是挨不过多少日子了。我很想念她!”同事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书记要说起他奶奶的话题,可又不便细问,只是静静地听他讲。索南达杰接着说:“老人家已经七十八岁了,我出发前特地去看望她,她对我说:‘孩子,把你这一脸胡子刮干净再去可可西里,不要像个犯人!可可西里是个干净的地方!’我一直琢磨着奶奶这句话,她为什么要说可可西里是个干净的地方呢?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我们今天去查那些乱挖乱杀的犯罪分子,不就是要保持可可西里干干净净的本色吗?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可是她懂得她孙子要干的事情是很重要的!我听了奶奶的话,刮了胡子,才来到可可西里。这些天我只要一有空闲,就会想起奶奶,想起她说过的这句话。好像她老人家就在我身边。思念亲人也是鞭策我工作的一种动力呀!”
索南达杰的一席话,把同行人的思念都牵动起来了,牵到了这位没有见过面的老奶奶身上,牵到了所有关注可可西里的亲人身上。是的,他们并不孤单,身后站着许多人,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
汽车奔驰着,箭镞一般。
他们要赶往库赛湖。昨晚索南达杰去访问一户牧民,从牧民那里得到可靠消息,有一伙偷猎者在库赛湖活动,气焰很是嚣张。还时不时出来到放牧点上买青稞面。那是买吗?扔下几个臭钱,不管牧民愿不愿意卖给他们,拿了青稞面就走。牧民称那些人为“野人”。索南达杰听了很是生气,以至于一夜都没睡好。看着吧,非痛痛快快地治治那帮人不可!
车速很快,但索南达杰还是让司机加速。寒风在快速奔驰中变本加厉地暴吼起来,拍打着吉普年的车篷和车窗玻璃。
突然,几声枪响从辽阔的草原上空划过,那枪声犹如蠕动盘旋的蛇,从高而低、由远而近地滑入了索南达杰的耳中。怪了?他怎么就能听到了那枪声就像蠕动盘旋的蛇一样滑过来了!但索南达杰马上明白了,对同事们说:“这是从库赛湖传来的枪声,我们准备战斗!”说着他拿出地图就看了起来,同时又一次对司机说:“盯紧库赛湖,快,越快越好!”
吉普车疾飞。那种高速行驶使车上的人们感到那蓝蓝的天、高高的山,还有辽阔的草原仿佛都跟着一起移动。陡的,在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掺进了一阵突突突的拖拉机的声音。突突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刺耳。索南达杰知道有情况了,他当即对司机说:“放慢车速,不要惊动拖拉机。”同时又叫两个同事下车绕行至侧边一个陡坡下埋伏起来,对拖拉机形成包围状。
拖拉机越来越近了,开拖拉机的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装腔作势,似乎并不在意正在临近的吉普车,仍若无其事地驾驶着前行。索南达杰和同事们好像从天而降的神兵,突然站在那拖拉机前大声吼道:“停下,检查!”
拖拉机不得不停了下来。很快有三个人从拖拉机上下来,战战兢兢地站在我们的卫士们面前。满满的一拖拉机藏羚羊皮张,很快就查清了,共有三百六十七张。另外还从拖拉机上搜出了三支小口径步枪以及七百多发子弹。
“你们该知道了吧!这就是犯法,这就是犯罪!枪、子弹,还有这些藏羚羊皮,完全可以把你们送上法庭!”
“长官,饶了我们吧,我们只是想挣两个填饱肚子的钱,不知道这就是犯法。饶了我们吧!”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这样说。另外两个人也都是农民模样。
“老实交待,你们这里有多少人在非法猎杀藏羚羊?”
他们不得不老实交待,在距离不冻泉三十公里的地方,大约有三百多个非法采金人员。因为他们没有采到金子,于是全都改为打猎,主要猎杀藏羚羊!那个地方就是库赛湖。三百多人呀,几乎就是一支队伍!
没收了这批藏羚羊皮,他们赶往库赛湖。
索南达杰和他的巡山工作队是在次日清晨才火烧火燎地赶到了那些乱采乱杀分子的大本营,无法无天者的“世外桃源”!放眼望去,遍地是乱七八糟的挖采金子的工具,满眼是脏兮兮的汽车及汽车零件。“黑压压”的人群如蚂蚁般散布在并不宽阔的地面上,你搭眼一看根本无法确认他们在干什么。经仔细观察才知道原来那些人有的在用铁筛了淘金,有的举着明晃晃的刀子宰杀藏羚羊,还有的正锣齐鼓不齐地甩着老K,最令人恶心的是竟然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就蹲在两个沙堆中间的狭窄地上说说笑笑地排泄粪便……巡山工作队很快就包围那一帮人。也许他们在野天野地里撒野惯了,并不把工作队放在眼里。包围?谁怕这个!这时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手提一把铁锹,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走上来,那人在索南达杰面前止步,那铁爪似的粗手往大腿上一拍,然后举起铁锹就向索南达杰的头上砍去。错了!那野汉子大错特错了!索南达杰就那么容易让人收拾?别忘了他是条藏家汉子,头几年有一只野狼企图在他面前施耍野性,谁知他一个腾挪,举手间就扭断了野狼的耳朵,吓得那野狼落荒而逃!这时,只见他身体轻巧地往旁边一闪,伸臂一挡。野汉的铁锹就咣当一声落了空。他又伸脚不偏不倚地踢到了野汉的腰眼上,只见一个趔趄,那野汉虽没倒下去,却已情知不敌,带着痛楚和惊恐,服服贴贴地喊了一声:“爷。求您饶了我吧!”几乎同时,工作队的另一位同事一个箭步上前,掏出手枪狠狠地顶在了那野汉的胸口。他方才没倒下,此时却瘫在了地上,也不再喊爷了,只是一个劲地求饶。他已经充分领教了眼前的这个县长(这时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伙已经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到了今日这位来者是治多县的“县长”,他们总是习惯地把县里的领导统统称之为县长)不是吃素的,不好惹。其余的人也站在一旁直吐舌头,一个个都是缩头缩脑的样子。
毕竟有比那野汉子聪明一些的人,其实这些所谓聪明的人也是野汉。这时,从人群走出来两个看来比较年长一点的人,把那个瘫在地上的汉子像提一件物体似地提起来,两人架着他往回拖,一边拖一边打那家伙,嘴里不停地骂道:“你他妈懂个屁,给你根针你就当椽使,枉披一张人皮!做错了事还不认错,熊种!”
后来这两个人像拖死狗似地将那野汉又拖至索南达杰身边,低头哈腰地说:“县长大人(什么称呼嘛),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个野种刚才惊着了县长您老人家(又是什么称呼嘛),还请您原谅。这条死狗不懂得高低贵贱,我们会收抬得让他老老实实的!”说着,这两个人就用脚踢着那野汉,还提他的领口要动手摔打。
索南达杰严肃地制止了他们,说:“你们是在表演双簧吧?不必了。现在言归正传,你们偷猎了这么多藏羚羊,又乱采乱挖金矿,这些都是犯罪行为,你们说说怎么办吧?”
其中一个人连忙解释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一个村里的乡亲,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才来可可西里挖金找出路。没曾想,金子不好挖,打猎也不好弄。可话又说回来,挖没挖到金子打没打着藏羚羊这是另一同事,没有办挖金手续实在不该。前些天我还说要去县上补办个挖金的手续,今天就请您在这里给我们补办个手续吧,该补交的费用我们交。”
这时,索南达杰已经听出眉目来了,便问:“你是这里的领头人吧!我可要严肃地告诉你,藏羚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偷猎藏羚羊说到天上去也是犯法的,我们绝对不会给体们办什么手续的。该罚就罚,该法办就法办!”
那人忙说:“我谈不上是领导人,是牵头让大家干活的。是呀是呀,我们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再打藏羚羊了!就请您给我们补办个挖金手续吧!求求您了!就允许我们到红水沟、豹子沟挖金子吧!那里还有我们村里的三十多个乡亲守着窝子,我们再不去,他们就快饿死了!谁没有个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的,出门人顾的是家,难呀!把那三十来个乡亲饿死了,他们的家里人还怎么活呀!县长大人,您就给我们补办个手续吧!”
索南达杰被这个人说得心软了,还有点酸酸的疼起来。他对他们说:“既然你们愿意补办手续,我们就会同意你们进沟去挖金子。要早一点去办手续。但是有一点我要特别告诉你们,绝对不允许偷猎藏羚羊!我们今后要经常派人来监管、检查,谁偷猎藏羚羊谁犯法。我们一定依法惩处,决不宽恕!”
这些人听了索南达杰的一番话,当即不约而同跪倒在索南达杰跟前。那两个年长者似乎还带着感情地说:“还不快给县长磕头!”
索南达杰心酸得像被醋浸泡过一样,赶紧上前一一扶起这些跪地的人。
五
傍晚,吉普车顶着快要落山的夕阳,驶进了山间一块谷地。几顶帐篷,炊烟缭绕,很是安静。
索南达杰停车,打听,方知这是个放牧点,共有七八户牧民。这里离他们原计划投宿的矿区还有五十公里路,在这个根本没有道路的荒原上行车,五十公里路程最少也得耗去三四个小时。他们只好决定,临时在这个无名放牧点住一夜。也好,了解一下民情,难得的机会。索南达杰暗自琢磨。
这个放牧点住的大多是藏族牧民,稍远一点的坡上有个蒙古包,显得孤独而又冷清。大概是各民族的生活习惯不同,蒙古族牧民才与藏胞保持一定距离。距离太远了,一户独家不安全。反正两个民族和睦相处,谁也不会妨碍谁。索南达杰走进牧民中间,好客的牧民听说是县里来的人都争着要请他们住自己家里,包括那户蒙古包的主人也特地跑过来盛情邀请。就在大家争抢不息时,牧委会支书闻信赶来了,他二话不说拉起索南达杰的手就往他家的帐篷那边走。索南达杰对支书说:“你先别着急,我刚到这里,让我喘口气,到时如果住你家,我会找上门的。”这时牧民们都不争了,异口同声地说:“您就住支书家吧,他那里有铺盖,干净,条件好。我们牧人家都是睡统铺。”索南达杰笑着说:“我天生就是住统铺的命,从小睡统铺很习惯,已经改不过来了!”
对于支书的邀请,索南达杰盛情难却,于是便安排了几个队员去了支书家,而他自己选择了一位老牧人帐篷住了进去。老牧人从巡山工作队走进放牧点那刻起就远远地站在那里,一直用企盼的眼神望着。索南达杰能感觉出,老牧人一定是很想叫工作队住到他的帐篷里去却不好意思开口。老人家莫非有什么难言之处?
“老人家,我到您的帐篷去住,欢迎吗?”
老牧人闻言连忙欠身说:“好!好!”他嘴里虽然应承着,但从表情上却能看出,他有犹豫。毕竟在这个放牧点上他是最穷的。
老牧人叫强巴,妻子不幸于早些年去世,留下了三个儿子,当时最小的才四岁。一家人生活得极为艰难,如果老牧人三天不外出给人干活挣钱,家里就揭不开锅。
索南达杰进了帐篷就盘腿坐在地铺上,握着强巴老人的手说:“老人家,您吃苦了!等几个娃娃都熬大成人了,您的负担就轻了。”
强巴老人并没有接索南达杰开始的这个话题,却很不好意思地说:“县长(当地人习惯这样称呼书记)啊,真要委屈您了,家里没有像样的铺盖,就连吃的都拿不出手啊!”
索南达杰说:“你们祖祖辈辈睡统铺,我为什么就不能睡。盖什么被子都一样,你们吃啥我也能吃啥,只要填饱肚子就是好东西。”
“那怎么能一样呢,我们习惯了,吃青稞皮野菜也能打发日子,身体一样结实着。你们是公家人,操心劳神嘛!”
“老人家,您还不了解我,我也是在牧人的帐篷里长大的。我的父亲像您一样,也是个拿着牧鞭跑草原的人。我就是个牧民的儿子!”
“噢,原来是一家人呀!”强巴老人自言自语地说着。
索南达杰把被子让了让,给老人盖好,说:“今日天气有些变冷,您多盖些,别冻着。我整年在草原上跑腾,练出来了,身体没问题!”
老人偷偷地流眼泪。无语。
索南达杰静静地躺着,心绪万端。他好久好久地沉默着。可可西里的夜好空静,也漫长!
这夜里,大约在一觉睡醒后,强巴老人用手轻轻推了推索南达杰,说:“县长,您醒了吧,我有话要对您说!”
其实索南达杰一直就没睡着,他随声答道:“老人家,我早就看出您的心里憋着话,太憋屈了,说出来吧!”
强巴老人终于和盘托出,说:“我们这个放牧点是收购藏羚羊皮子的地点。”
索南达杰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个收购?谁来收购?”
强巴老人说:“每月初一、十五,总有三个人开着汽车来收购,是外乡人。从早到晚附近的牧民还有开矿的人都来这里卖羊皮。”
“卖藏羚羊皮子的人多吗?”
“说不定,多是些淘金的外地农村人。”
“一张藏羚羊皮子能卖多少钱?”
“不砍价,一律两百元一张。”
“为什么要把收购点选在你们这个放牧点呢?”
强巴老人不吭声了。
索南达杰有预感,老人必有难言之处。他没有就这个话追问下去。于是故意岔开,转而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您老人家卖过皮子吗?”
“卖过一次。那是小儿子干的,一共打了三只藏羚羊,卖了六百元。我知道后狠狠地教训了他半天,告诉他杀生是犯罪的。公家迟早会管你们这些罪人的。小儿子从此再没有打过一次藏羚羊。”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话题,两人的心靠得又近了一步。索南达杰旁敲侧击地打问了一句:“你们这个牧委会支书还好吧?”
强巴老人顿时又不吱声了。
索南达杰见状明白了个大概,于是追问:“支书卖藏羚羊皮子吗?”
老人一语道出:“那些收藏羚羊皮子的人就是他领进来的。他们是一伙的!”
……
半个月后。索南达杰精心部署了一次围剿非法猎杀藏羚羊犯罪分子的歼灭战。
这天是犯罪分子约定的收购藏羚羊皮张的日子,巡山队员们早就埋伏在放牧点周围。就在那三个外乡人正贪心地收皮付钱之时,巡山队仿佛从天而降,来了个一网打尽。
索南达杰没有亲临那次围剿,不过他留了话:强巴老人是保护藏羚羊的功臣,我们一定要给他戴红花,大力宣扬他的事迹。
只是,索南达杰没有等到那一天就永远地走了。他说这话时离他告别这个世界还不到一个月时间……
六
1994年1月。
寒凝大地。干渴的河床记录着水的流向,山巅的积雪傲视着天空孤高的苍鹰。在中国西部的可可西里,这个季节照样风狂雪猛,春天还蛰伏在永冻层下长眠未醒。冷风吹开了谁的内心?这时,一个几乎所有藏羚羊都熟悉、所有偷猎分子却仇恨的身影,正走在给他以爱、给他以恨,给他以深冬广阔的荒原上。他沐浴着青藏大地的阳光,一双眼睛透着明亮和深情,那双大头毛皮鞋踏雪的声音那么敦实、悠长!可可西里又一个虽然偏僻却不安静的黎明,从他的瞳仁里浮出。
索南达杰。
这是他第十二次到可可西里,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来到这个令他魂萦梦绕的地方。
他要去的具体地点是青海与新疆交界处的巍峨雪山和布喀尔达板峰。巡山工作队得到可靠消息,有一伙犯罪分子正在那里肆无忌惮地疯狂屠杀藏羚羊。巡山工作队必须立即采取行动。索南达杰是在格尔木得到这个消息的,西部工作委员会就设在格尔木。当时他带领巡山工作队刚从可可西里回来,脚根还没站稳就接到了这个任务。原先准备休整的地方就这样变成了又开始踏上新征途的起点。
1月9日,索南达杰带领哈西扎多、靳炎祖、韩维林、才扎西、金杰等工作队同志,连夜出发。一辆吉普车在前面开路,索南达杰和金杰轮流驾驶,卡车紧随其后。这个时节,新年假期刚过,人们还沉浸在过年的余兴里。偷猎分子正是瞅准了这个对他们千载难逢的偷鸡摸狗的大好时机,疯狂犯罪。有多少鲜活的生命会遭遇他们的黑手戳杀!
在奔往巍峨雪山和布喀尔达板峰的路上,索南达杰及其巡山工作队都在和不时遇上的偷猎分子较量——1月10日,几只慌张逃遁的藏羚羊引起了巡山工作队的注意,他们以此为线索,在库赛湖边和豹子峡两地仔细搜索,发现了两个金窝子留守点,共有十多个偷猎分子。索南达杰责问他们:“你们还有人类最后的良心吗?”经过耐心说服教育,这些有所醒悟的偷猎者离开了可可西里。
1月13日到15日,他们在继续西进的沿途上,接二连三发现和捣毁了三个打着采金旗号的非法偷猎团伙,收缴了一批枪支弹药。索南达杰气愤地说:“我真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就这么胆大枉法,他们到底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正规武器?”抓获的偷猎分子越多,缴获的武器数量越大,索南达杰的心情越是沉重。他对巡山工作队的同志们说:“我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半在梦里,一半在现实!”
这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一路上不知要拷问自己多少次。遇到偷猎者他拷问自己,碰到惨死的藏羚羊他也要拷问自己。可可西里太大,丧尽天良的人太多,自己反而显得太渺小。他没有翅膀无法飞越挡在面前的这么多困惑。这些找不到答案或者虽然煞费苦心地找到了答案却难以解决的问题,使他看到了四周越来越多的黑暗。当然有时他也会看到黑暗处有一盏灯,他总是想法擦拭这盏灯,使它的光芒渐渐变大,照亮更多更大范围的地方。不能说他的努力没有效果,但实实在在地讲,效果不大。于是,更大的也是最无法解释、无法容忍的事情一桩接一桩、一次又一次地走近了他。索南达杰,这条藏家的硬汉子并没灰心,他依然坚定不移地朝前走着,用一汪一汪的英雄的血与汗,洗亮了可可西里。所谓“爱似阳光,恨则深藏”,这似乎正是对索南达杰的生动写照。他索南达杰铁了心,个人力量再微小,他也要献出来,人人都应该这样来奉献。可可西里的明天正需要这份忠诚来铸就。是的,正是这样!
所有的不幸是从1月16日的午后开始的。
那天,可可西里的天空一点儿也不明亮,却也说不上混沌,半灰半明吧。只见一柱一柱、一片一片的那些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薄薄的黄沙,从地面腾起后飘得那么高,那么远,好像要在这个寂寞的天地里展现它的奇丽。可是,那算什么奇丽?深黄色的风沙把本来安静的日子吹得恍恍惚惚,把本来明洁的天空染得朦朦胧胧。正是这个挠心的时候,索南达杰和他的同志们来到了太阳湖边。这里是一片荒野,他们的车走得很慢,索南达杰一直要司机保持中速行驶。远远的,他就看见迎面飘飘忽忽地移动着三辆汽车。渐近了,才看清是两辆吉普车、一辆卡车。也许对方也在打探遇到了什么情况,他们的车速渐渐地慢了下来。双方相近着,索南达杰把手伸出窗外,喊着提示对方停车检查。这一下警示了来车,但他们不仅没有停车,反而加速了。很快三辆车拐了个弯,看得出是企图从旁边逃走。索南达杰鸣枪警告,而三辆车毫不理会,继续逃跑。这时金杰等人持枪下车迎面拦截,才迫使那三车停驶。
索南达杰大步流星地来到前面一辆吉普车前查问。那开车人身穿皮夹克,留着小胡子,精瘦,个子却蛮高。他屈膝缩脑于驾驶室里,嘴里叼着烟。对于索南达杰的出现他并不十分在意,很傲慢,连眼皮抬都不抬一下,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干吗?”
索南达杰的态度立刻严肃起来,厉声反问:“我要先问你是干什么的?”
小胡子不傻,他明白地从来者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力量,那种力量使不法分子感到不对味:今天遇到了爷,来者不善。他收敛了刚才的一些傲慢,用稍为缓和的口气说:“我们是从鲸鱼湖那儿过来的,原先打算去新疆水晶矿上打工,没想到有个弟兄病得厉害,想连夜把他送下山去。”
索南达杰抬头往车内一看,果然有个人闭着眼斜躺在后座上。但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就不好说了。这时小胡子抽出一支中华烟递给索南达杰,索南达杰推开他的手,取出自己的烟,点燃了吸了一口。就在这当儿他发现小胡子在挪动屁股,好像要掩盖什么。
索南达杰估计坐垫下藏着什么东西,正要上前检查时,只听后面有人惊呼道:“索书记,快来看,车上有藏羚羊羊皮!”
这一喊,那小胡子受了惊,欲回头想看分晓,索南达杰乘此机会,扔掉手中点着的烟,猛一伸手抓住小胡子的方向盘,另一只手敏捷地从他的坐垫下搜出一支手枪来。他举枪怒斥小胡子:“还有什么说的吗?下来!快下来!”
小胡子竟然玩起了幽默:“干嘛、干嘛呀,都是自家的弟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跟谁呀!”
索南达杰手里握着枪,死盯着小胡子:“干嘛?要你投降,要你认罪!你说干嘛!”
与此同时,别的巡山队员已经将其他几个偷猎分子,押着集中到卡车旁边待命。索南达杰把小胡子也押入到这个行列里。那些偷猎者全蹲在地上。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败叶一般。
索南达杰指着车上的藏羚羊羊皮,怒斥这些偷猎分子:“你们看看,你们做的这些坏事,活蹦乱跳的鲜活的生命让你们屠杀了!这是犯罪,不可饶恕的罪!”
经过搜查。他们从三辆车上共查获半自动步枪一支,子弹四千余发;小口径步枪三支,子弹六千余发;其他非法枪支二十一支。卡车上共载有藏羚羊皮一千三百多张。铁证!罪证!十八个偷猎分子无力抵赖,无法抵赖,他们只能认罪。这时,索南达杰发现有一个偷猎分子浑身如筛糠般颤抖着,便过去厉声追问:“你们还有同伙吗?”在索南达杰的正气震撼之下,那人抖索得更厉害了,于是只能老实地作了交代。原来,他们这个团伙一共二十个人,其他两个人和车在后面。
果然,又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随之就见一辆破吉普车和一辆卡车摇摇晃晃地从远处的草尖上开了过来。显然开车的人发现这里有了异常情况,赶忙掉转车头,企图从旁边冲过去。索南达杰哪里肯让犯罪分子就此逃脱,他当即操起一支步枪,跳上自己的吉普车追了上去,并同时鸣枪警告。那两辆车仍然不停,横冲直撞地行驶着。索南达杰终于忍无可忍,便举枪向逃跑的卡车射击,轮胎中弹,司机腿部受伤,只得被迫停车。跑在前面的吉普车也只好停了下来。索南达杰查缴了两辆车上的枪支弹药。
所有的偷猎分子拢在了一起,正好是二十人。
二十个犯罪嫌疑人抱头躬腰地蹲在一起,很像一堆死虾。
索南达杰在旁边悄悄地召集他的同志们开会,安排下一步的行动。他斩钉截铁地决定:“二十个偷猎者中有一伤一病两个人,虽然他们是犯罪嫌疑人,但我们还是有责任帮助治病医伤。从现有的车辆中挑出一台技术状况较好的车,派一名熟悉路线的我们自己的人,先把这两个偷猎分子伤病员,赶快进到格尔木医院治疗。其余的人随后押车返回。”
“各有分工,各负其责。提高警惕,安全第一。”这是索南达杰反复向大家交代的一句话。
索南达杰离开格尔木时,西部工委办公室有交待,如果他们20日还没有返回,工委便会派人去接应。因为当时巡山工作队与格尔木不通电话,只能这样提前约定。
约定的20日还没来到,在17日那天紧张的战斗就打响了。我们不要忘记索南达杰是在18日壮烈牺牲的。
清晨,可可西里从梦中惊醒。
这伙已经落网的偷猎分子由小胡子带领着,围上了刚刚睡醒的索南达杰,一个个装着死乞白赖的可怜相求饶。是那小胡子最先开的口:“索书记,我们认错,我们认罪,闯下了大祸,犯了法,心里确实很难过。上面的政策不是说以教育为主吗?请您给我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吧!原来我们以为无人区山上的野生动物无人管,随便打,现在知道自己犯罪了。我们的羊皮子你们已经没收了,就放我们回家吧!”
另一个偷猎者的眼里还挤出了泪水,哭诉起来:“索书记,我们都是农村人,一头的玉米花子,是为了糊口才跑到这个荒地来冒险拼命。出来都快半年了,无法跟家里人联系。钱没挣到就蹲了监狱,扔下老少一家人怎么生活呀!你就放了我们吧!”他们几乎每个人都这样诉说着,求饶着……
索南达杰听着,好几次都想插话,可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为难起来了吗?人呀,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究竟要走多远?有时候你想靠近对方或已经靠近了对方,但是你仍然没有走近他们的心。不能总是用人心隔肚皮这样的话来敷衍所有的事,毕竟人性是不能绝缘的。重情的索南达杰竟然被那些话打动了,谁没有妻儿老小?远在家乡的他们的父母妻儿有什么罪过?而对眼前的偷猎者,索南达杰的感情被打动了,也给他们讲了些心里话:“你们只要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不必想那么多了,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家里的人也会原谅你们的一时糊涂。”这既是说服教育他们要在罪行面前低头,又安慰他们要相信法律的严肃公正。可谓仁至义尽、推心置腹吧!索南达杰总觉得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法盲,是好人干了坏事。拉一把他们就过来了,推一把他们就过去了。
谁要说索南达杰会轻易地失去应有的警惕性,那就错了。且看他的工作做得多么细致有序:偷猎分子集中到一辆卡车上,将所有的枪支弹药都集中到一辆吉普车上,枪都卸了枪栓,缴获的藏羚羊羊皮装上了另一辆卡车。之后,他前前后后检查了两遍,认为没有任何纰漏了,才正式出发。金杰驾驶着吉普车在前面开路,索南达杰自己开着满载着藏羚羊羊皮的卡车殿后。五辆大小车辆向青藏公路驶去,最终目的地:格尔木。
天下所有的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设计各自的轨迹。毕竟还是人心隔肚皮,要揣摩到对方的心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脸膛的人大概都难以放弃自己的本色吧。又是那个小胡子,他蜷缩在卡车上,但他一脸阴险的鬼气始终半隐半露在眉头。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车速又很快,索南达杰不知道,就连看管着他们的队员也未觉察到。正是在这种不知不觉中,一个险恶的阴谋于寒风吹去的卡车上形成了。可可西里的整个冬天,放羊人穿着一件皮袄。袄有多厚,冷就有多冽。
汽车依然颠颠簸簸地行驶在风雪大漠上。
一座大雪峰直陡陡地耸立在面前,阻挡了车辆的去路。有两辆车陷入雪坑爬不出来,大家都下车推车,包括偷猎分子。小胡子终于有了实施阴谋的空隙,他不露声息地掏出深藏在衣内的锋利的藏刀,闪身到一辆卡车后面,在轮胎上猛扎几刀。那车正是索南达杰开的那辆。
事情已经过了十多个春秋,我们当然能头脑很清醒地总结教训了。索南达杰和巡山队员们并不是无懈可击,比如为什么就没有严密地看守住小胡子?为什么没有查出他身上藏匿的那把藏刀?也许是这样吧:那无边的荒凉覆盖了月亮下的枯草和躲藏着的野狼,善良的人们这时会有些醉意。是这样吗?
月亮终于隐退,狞笑也消失了。夜并不宁静。
第二天,这是人们难忘的1994年1月18日,也是可可西里日志上滴血的日子。
这天下午,车辆行驶到一个叫资藏沟的地方时,索南达杰开的卡车的后轮胎突然爆裂。突然孕育在必然里。索南达杰不得不停车换轮胎了。为了不耽误赶路,他让金杰等队员押解犯罪嫌疑人先走,到前面选点做饭。金杰想了想,觉得撂下书记一辆车不大妥,就说:“书记,是不是等你换好轮胎后我们一起走?”索南达杰说:“不用了,你们先走吧,到前面选点做饭。我随后就跟上来。大家都很饿了,肚子里需要填点东西了。”
索南达杰一个人换起了轮胎。这个藏家汉子有的是力气,浑身的疙瘩劲。你瞧他一只大手抓起千斤顶的撬棒,三下两下就把汽车支了起来。然后又很轻捷地卸下瘪了气的轮胎,搬来备用轮胎,手脚不停地快速装上。他惦记前面的车和人,换好轮胎没松劲就赶路了。
先行一步的金杰和其他队员们,迎着草原上落日的余辉驾车缓行,他们没有放手开车,老是想着后面的索南达杰书记。天快黑了,把他一个人扔下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这样不快不慢地大约走了不到十公里,早就串通好的不法分子开始闹事了。有一辆车是由他们的司机开的,那个开车的叫老五,这时车上的不法分子突然提出饿了渴了,要停车做饭。老五就停下车。其他车也只好停了下来,不法分子们开始生火烧水。不大一会儿,几个密谋好的不法分子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缸,来到吉普车前对金杰等人说:“政府同志,这些天我们都看出来了,为了保护藏羚羊,你们也够辛苦了。我们烧好了开水,你们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他们尽量把话说得很甜,听起来蛮入耳。
金杰下车了,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向导。他们确实又饥又渴,需要饮水、食物,需要休息。但是他们似乎一时糊涂,忘了平时不知道唱过多少遍的那句歌词:“朋友来了有好酒,要是那敌人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歌词说的是我们对待敌人,其实敌人对待我们也如此。哪有知热知冷关心我们的敌人?金杰糊涂了,确实糊涂了,他竟然接过了偷猎者递上来的茶缸。不料,就在金杰低头刚要喝水时,那几个不法分子却乘机迅速冲下来,按住了他和向导,拧住胳膊,把两人打昏在地,并用毛巾塞住了嘴,之后又用绳子捆绑起来。与此同时,其他不法分子又一哄而上把另外两个队员打昏,紧紧捆绑起手脚。这一伙穷凶极恶的偷猎者,在小胡子这个大掌柜的精心策划和胁迫下,把反偷猎巡山工作队的四个人,撂进了大卡车。有一个队员在被偷猎者堵他的嘴时,怒骂道:“你们是在犯死罪!”话还没说完,一个偷猎者就拿起刀子十分残忍地在他的脸上划了三处×形伤口,鲜血立即从刀口上流了出来,冻在脸颊上。那个队员对着不法分子的脸喷出一口血,不法分子的脸立即留下一摊血迹。“你们等着人民的审判吧!”那不法分子拿起刀本想再行报复,听到这声怒吼,手抖索了几下,没敢再动。不法分子在车上找到了他们的枪支和子弹,躲在汽车后面,等待索南达杰的到来。
索南达杰一路疾驶赶上了车队。他是不是发现或预感到前面发生的事情,这已经是永远无法考证的悬而未决的问题了。只见他高速行车来到以后,还没容他把车完全停稳当,眼前的几辆车就突然一下都亮起了车灯,呈一字摆开地挡在他的前面。浑身疲乏的索南达杰的双眼被车灯照得看不清任何情况。不妙!出事了!他立即跳下车,抽出手枪,推上子弹,勇敢地迎了上去。
夜色结结实实地占据着所有空间,气氛极度压抑。
这时,一个黑脸不法分子走过来问索南达杰:“你的车修好了吗?”
索南达杰没有回答,厉声喝问:“你想干什么?”
那不法分子躬腰老虾般扑上来,死死地抱住了索南达杰的腰部。索南达杰当然不吃这一套,他咬牙拱腰用尽平生之力,狠劲抽身一闪,将那不法分子摔倒在地,随手就结结实实地给了一枪。还没等索南达杰转过身来,隐藏在车后面的另外几个不法分子,从不同的方向向索南达杰连连开枪。子弹在他的头顶呼啸而过,索南达杰当即予以还击,只听惨叫一声,又击中了一个不法分子。另一个不法分子举枪瞄准了索南达杰,他身体一闪,飞步上前打掉了不法分子手中的枪。此刻,一颗子弹从后面击中了索南达杰的臀部。他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痛,但仍强忍伤痛,从卡车的右侧移步到左侧。索南达杰继续举枪还击,虽未击中不法分子,却已将他们吓得抱头躲窜。由于流血过多,索南达杰终于倒在地上……
索南达杰虽然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但他没有忘记战斗。他侧身取下枪上的空弹夹,换上了新的实弹弹夹,从他吃力而迟缓的动作可以看出,他是忍受着多么剧烈的伤痛呀!
索南达杰怒睁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至于前方有没有暴徒,他已经看不清楚了。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扳机。但他已经无力扣动了。
一个不法分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索南达杰,显然是企图行凶,但是当他看见索南达杰仍然握着枪是一副射击的姿势,吓得惊叫一声,溜跑了!而那领头的小胡子也已魂不附体地,连连喊道:“快撤,快撤!”
他们连滚带爬地上了四辆汽车,仓皇逃遁。
……
1月20日的日历已经翻过,西部工委的同志还没有得到索南达杰一行的任何消息。他们立即与武警部队取得联系,从治多县、曲麻菜县和格尔木分头出发寻找。
八天后的这天中午,他们在一片杂草丛生的乱石滩上找到了索南达杰的遗体。我们的英雄犹如冰雕般半卧在吉普车旁,他的皮大衣敞开着,仿佛两只准备起飞的翅膀。他的右手依然持枪,左手已经摸出了一颗子弹。可以推知,在他倒下之前正准备装填子弹。还是那双愤怒的眼睛,瞳仁虽已熄灭,但眼眶怒放着逼人的气势!分明在瞄准不法分子……
同志们把他的骨灰撒在了昆仑山上。
就在撒下他骨灰的地方,人们建立了他的纪念碑。他的遗像横眉冷对,坚毅的面容透着不可侵犯的豪气!不论春夏秋冬,纪念碑上总是献满哈达……
许多瞻仰索南达杰遗像的人,在这位横眉冷对的英雄藏人面前,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可可西里历史上那个滴血的日子。藏羚羊的血,为保护藏羚羊肝脑涂地的忠诚卫士的血!这血是暗夜中亮起的火星,历史有多么深刻,它就多么深刻。珍惜这血,收藏这血。包括醒悟,因为它是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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