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灵魂的重铸-从高加林到李治国--兼论乡土小说的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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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诞生于传统农民的母体,又企图割断与土地相连的脐带的一个农村知识青年,高加林奔波在城乡交叉地带,耗尽了他所有的智慧和精力,还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之舟,于是,在事业和爱情双重失败的打击下,在绕了一个圆圈之后,又回归到他的黄土高坡。这是一个充满困惑的悲剧形象。这是一个蕴含着较为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的形象。这又是一个深印人心,广为人知的艺术形象。

    就在高加林隐没于学和生活舞台之后多年,一个新的角色出现了,他叫李治国,他比高加林冷静、沉着、更有心计,更为狠辣,他与农民母体的关系比高加林更深切,与乡土的粘连比高加林更加难解难分,最初他似乎是重复着高加林的脚印前行,但是,他不象高加林那样多情,在两个女性的吸引下弄得六神无主,他也不象高加林那样浪漫,时时沉缅在“记者梦”、“作家梦”中不能自拔,他要实际得多,机巧得多,他沿着“仕途”艰难跋涉。高加林绕了一圈又回来了,终究没有走出农村,而他也绕回来过,那是为了更彻底的远离。当乡亲们送他的那块用红布包裹的“老娘土”被他的妻子扔出车窗之后,他好象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然而,他的灵魂是否就比高加林平静呢?不。这个走出去的人比绕回来的人负荷着更为深刻的痛苦,忍受着更为长久的良心拷问,在他脑海里飘动着的是一个永远的困惑:你是谁?生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

    这个叫李治国的人,就是李佩甫的中篇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里的主人公。(刊登于九0年九期《北京文学》,九一年一期《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也许有人会以为我把李治国拉来与高加林比较,属轻率之举,或者对李治国这个人物的典型意义表示怀疑。我要说,这种比较不但是适宜的,而且是重要的。其重要性在于,从《无边无际的早晨》以及其它一些作品,例如林和平的《乡长》、张宇的《乡村情感》、李本深的《神戏》、刘玉堂的《温暖的冬天》、田中禾的得失参半的《最后一场秋雨》中,我们将会发现,当代乡土小说(这个概念与农村题材小说是有微妙差异的)在人们习焉不察的迟钝中,在整个小说创作沉落的氛围中,正在艰难地向深处探索,而且在艺术视角,人物类型,切入现实矛盾的深度和揭示时代性精神困惑的程度上,初步呈现出一些新的特征。这在某些文雅之士那里,可能不屑一顾,但在我看来,倘不能及时指出这种深化的努力,便有负于众多作家在寂寞中的探求。即以李佩甫的这部《无边无际的早晨》而论,在文学和读者都颇为寂寞的今天,是很容易被湮没的,我读到它以后,深感它是近年来少见的佳作,它不啻《人生》在九十年代的续篇,所提问题却另有新意,这当然是时代生活的发展所致。此作无论人物的刻划、主题的渲染,语言的叙述,审美品格的层次,都达到相当水平。它确是平庸流风中的一个奇迹,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本来,我一直思考着也等待着,作为新时期文学的主潮--对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近年来将怎样延续、发展和深化。有些时候我是失望的,而这部作品以及连带的一些作品,重新燃烧起我的自信:这股主潮和流脉并未间断,它只是以更深隐的形式向前推进着。而乡土小说,这个由鲁迅先生提出“乡土文学”之后,始终区别于一般农村题材小说的特定小说类型,既在现当代文学中几经变幻,又在新时期文学中微妙地存在着和发展着,于今又有了新的推进。正是基于这样的看法,我在这篇文章中将要谈到的是:李治国的形象怎样发展了高加林的主题,它具有怎样的时代精神价值和文学价值,继而从当前创作的一些例证出发,思索一下乡土小说的深化之途。还是让我们看看李治国的生活史,情感史吧。小说以他的情感变迁为主线,时间跨度从他的出生始到他荣任县长止,历三十六年,这是经线;而纬线则是一节又一节散漫的、又是内在联系着的农村现实故事。经纬交织,艺术处理颇为成功,点面错落,人物行状波澜起伏,时而令人感叹唏嘘,时而使人忍俊不禁,时而让人低回沉思。李治国走过的,是一条奇特的人生之路;李治国的形象,也很难纳入以往乡土小说中的某一“人物族类”之中。

    他的出世就与众不同。三十六年前一个寒冷的清晨,正在分娩的母亲无入知晓,便用生锈的剪刀剪断脐带,把他生在灶火边。他活了下来,他的娘却再也没有醒来。七天后的又一个清晨,他的远在平顶山煤矿的父亲,又在事故中死去。他刚呱呱堕地,就失去了爹和娘,实为人生的大不幸,但因此却又转化为他的幸运,他由一家人的孩子变成一村人的孩子,他得到了比一般孩子多无数倍的溺爱和厚待。在这贫瘠的乡村中,他本应忍受饥饿、艰窘和劳动的磨炼,可是,礼俗乡土社会固有的敦厚、善良、同情、仁爱,又给他一个逃脱贫困折磨的广大空间。他不必象多子女家庭中的孩子那样忍气吞声,他也无须为家无隔夜粮而愁苦。他生活得似乎比谁都快活而自由:吃百家奶,穿百家衣,吃百家饭。其中有些情事给他终生都打下了烙印。一个是他得到了太多女性的温暖,幼时吃遍了全村所有年轻妇女的奶(这是可以记工分的),稍长又得到全村最漂亮的姑娘梅姑的照拂,他是在女人的怀抱里长大的;二是从小即享有“管人”的特权,跟在队长身后搜查敢于夹带粮食的大人小孩,被称为“二队长”;跟在下乡干部身后去挨家吃派饭,被称为“驻队干部”。也许当年的李治国娇憨之态可掬,可为村人消愁破闷,但这样优厚的特殊待遇,只能养成他骨子里的依赖性、任性和骄矜之气,他可能误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专为他一人准备的盛宴。

    恶果很快就显露出来了。困难时期他变成一个小贼,偷公社食堂的馍,偷邻里的鸡蛋,以至偷得不可收拾。为了把他拉回正道,梅姑找来三叔用皮鞭狠揍他,揍得“屁股上已血烂一片”。梅姑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里打。”总算制服了他。文革中他在县中读书,成了造反司令,“威风了一条街”,又是三叔一个巴掌把他扇回去了。“这一耳光把国扇进了无边的黄土地,使他又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乡下小儿”。不管是用皮鞭抽,还是扇耳光,其实都是不失时机地挽救李治国,否则,他或者锒铛入狱,或者声名狼藉。但李治国并不感谢,他总是试图抹去这段记忆,而屁股和脸蛋却又总是提醒着他,无法抹去。当然,乡亲们要按他们的文化模式或道德愿望塑造李治国,而李治国又千方百计要摆脱所谓“黄土小儿”的地位,他与乡土的离异已经开始了。

    小说的第六至第十节,李治国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他的机运来了。三叔一直为这个没爹没娘,既聪颖又怠惰的孩子的前途担心,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公社书记大老王送礼,直至李被允诺当了个通讯员。三叔送礼的情节是备极感人的,而李治国穿上别人的绿军装去公社时的一无留恋,似乎已露出他脑后的反骨。没想到,他的政治生涯竟从公社大院开始,节节顺利,扶摇直上。他静观默察、善解人意,书记大老王曾感动地说:“知我者,国也。”更奇妙的是,在大老王因同事倾轧,处境万分危殆的时刻,作为知情人的国眼看就要起而揭发,却又在多亲们忠耿品质的暗示下,居然挺住了。这奠定了他日后提升的基础,所谓“原则问题上不含糊”。小说在一些筋节之处,大力渲染乡土的神秘力量。乡土是李治国这个虚荣的、不安分的灵魂冥冥中的保护神。

    可是,对于他的保护神,对于乡土乡亲,李治国既得益于它,又逸出它的规范,甚至利用它,来为自己的升迁开辟道路。他逐渐学会了“隐藏”,变得“脸上空空的,胸中却包罗万象”;他知道了“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他猴儿似的精明,在新的生活圈子里游刃有余地生存着。如果说过去他的老师是三叔,那么现在的老师就是以“魄力”闻名的大老王。他的家乡是计划生育工作中的钉子村,上级特别派他来改变局面。他咬牙告诫自己:“你得狠哪,国,你得狠!”仅用三天时间,工作就奇迹般地结束了,他受到嘉奖。这是他用砍树、断粮,搬走东西等极端措施带来的奇效。就必须完成任务而言,他自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就手段的狠辣和决绝而言,又包藏着某种难以明言的个人企图。于是,每当夜深人静,李治国内心的拷问就开始了。他恐怖地感到,他欠多亲的人情债太多,无法偿还。“你是怎么长大的”这个问题,象蛇一样缠绕着他的良心,以致他的内心在淌血。

    毕竟,他从村人们敬畏的眼光中感到,“他再也不是黄土小儿了”,这使他满足、自负。虽然,由副乡长而乡长而县组织部副部长,每次升迁都使他产生既真实又虚幻的感觉,他愈来愈喜欢以“乡下人”自居。他甚至悟出:“你得到了乡长的职位,可你却失去了最要紧的东西,你切断了你的根”。但是,比起权力、地位、虚荣等等更功利,更有诱惑力的东西,他精神上的忏悔终究是软弱无力的。小说的高潮也许有点人为安排的痕迹,但写来却是惊心动魄。原本尽量躲避乡人的李治国,又一次受命回乡处理一件棘手的难题,又一次陷入两难境地。他的任务是:劝说并驱散死守在祖坟地上的众乡亲,为打通一条公路扫清障碍。许多头面人物都在誓死维护祖坟的人群面前败北,无计可施,现在就看李治国如何动作了。李治国面对的“前面是活人,后面是死人,是一支族人的军团,一条黑色的生命之长河”。在这里,李治国与养育他的乡亲、乡土狭路相逢,背水一战了。他除了声泪俱下地晓之以理,又以挖迁自己亲娘的坟墓带头。最震人心魄的一瞬,是他直呼三叔的名字“李满仓”,厉声喝问:“你想干什么?市里领导都在这儿,你办我难看哩?嗯,回去;都回去!”三叔登时慌慌站起,满面羞红,象个当众被人揭了短儿的孩子。在这里,他仍然用“脸面”、人情、亲缘、多情作为武器,把恩人三叔和所有的亲人打败了。李治国由此声名大振,成为最有魄力的青年干部,很快升任为另一个县的县长。新婚不久的城里妻子欣喜若狂,李治国却“一串一串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这一次,他那种“断了根的游魂”似的痛苦更浓重了。乡人送他的那块“老娘土”本是给远行者的贵重礼物,却被妻子卑夷地扔出车窗,他要停车捡回来,又来不及了,于是,前面我们提到过的那个困惑,又一次浮上他的心头: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

    应当说,李治国的故事是新鲜的、陌生的,动作性强,饱含心理冲突的内力,非一览无余的平易之作。李治国这个人,虽被作者的写实之笔描绘得逼真可感,但细数乡土小说中的人物族类,如“阿Q类”,“闰土类”、“样林嫂类”等等,却极难找到他的伯仲。这就给评论带来了难度,使我们难以袭用惯有的思维线路给他下个判断。其实,真正的困难在于,这不是一部渲泄式,歌颂式,或鞭挞式的明晰之作,也不是一部好人坏人分明的“一体两极”之作。尽管我们看到,李治国在行动上一步步地背弃乡土,作者也不时流露出他的道德化义愤,但终究写出了较为复杂的真实,我们就不可能简单地说,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背叛者,或者忘本的小人。当然,也不可能简单地说,他是个代表历史前进力量的先进角色。小说的魅力正在这里。正如《人生》实际上是一部困惑的文学,《无边无际的早晨》也是充满困惑。虽然两位作者都多次企图跳出生活,急于下结论,做判断,但历史生活的本体性矛盾和两难处境还是把“困惑”二字突现出来。于此看来,近年来的文学愈来愈倾向予对生存状态的“中性”揭示,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首先要问:作者在这部作品里主要思考什么问题?这问题有没有普遍的、深刻的社会意义?李治国不断发出我是谁,生在何处,去向哪里的疑问,似有追逐西方哲学时髦的嫌疑,那么,这问题究竟是作者强加给人物的,还是这个人物奇特的命运、际遇、思想、性格必然会提出的根本性疑问呢?以往我们多讲知识分子的双重人格,精神分裂,似乎它是知识分子的专利,现在李治国也提出这样的问题来了,它玄虚吗,还是实实在在?

    只要真正进入这个人物的精神世界,就不会感到突兀。我们注意到,随着李治国地位的变迁,他常常有种如梦似幻的虚飘感。新婚之夜贺客盈门,新妇又是高干之女,李治国正值春风得意,本该心满意足了吧,可他“却象是在梦里,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假的”,“一切应有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亲情”,人们“象道具似的笑着,笑得很商品化”。他不由自问:这就是我的家吗?周围没人的时候,他竟呜呜地哭了。因为他总觉得,他的婚札应在乡间茅屋举行,在撒满红枣、柿子、花生的土桌上,按古老仪式举行。不能说国的这种幻觉不真实。在这里,作者要告诉我们的是,尽管国穿着干部的服装,熟谙“官场”的习尚和奥妙,但他骨子里仍然是一个农民,一个传统的灵魂。这颗灵魂虽然履行着干部的职责,甚至能出色地完成任务,但他的心态、血脉,文化心理并无多少实质性的变化。为了适应环境,为了满足外在的追求,他学会隐藏,掌握了一些“艺术”,备有人格面具,甚至焕发出一些才能,但他不能不为精神上的分裂、不平衡,付出情感上的代价。那种自我怀疑,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便是因此而来的。

    是的,他骨子里还是农民的文化心理,甚至不无惰性。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如父的三叔、如母的梅姑们给他深刻影响。他有时烦躁地宣称“老子就是乡下人”,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很虚荣,很爱“脸面”,去公社时为了体面,借穿二贵的绿军装,当人家索回时,他竟不肯还,嗫嚅道:“我天天在公社院里转,人前人后的”,就是不脱。他当造反司令,三叔扇他一耳光,他最感晦气的,是在女朋友姜惠惠面前丢了脸。他的“造反”说穿了,还是为了讨取姜惠惠的欢心。当然,倘若把他看作一个薄情的忘恩负义的小人,又未免有些冤枉。特殊的身世,童年的记忆,把乡亲铭刻在他的灵魂深层,他眼前常会浮现出一个可爱的“光身系着红兜肚儿,一蹦一跳地跑进麦田的黄土小儿”的形象。他多么想回乡看看自己的亲人!有一次小汽车开到村边又开回去了。他还为乡亲准备过一些“化肥票”。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副乡长乡长之类),一想到哪家去哪家不去的为难,一想到如山般沉重的人情债,他又退缩了。为了欺骗自己,他甚至想出“乡人们对他也不是那么好”的理由。看,这是一个多么矛盾,多么复杂的灵魂!

    然而,他终究又不是一般的农民,他既无三叔的忠厚,也无梅姑的柔肠,他的奋斗目标恰恰是摆脱“黄土小儿”的身份,他的“争气”的内容是取得更高的社会地位。他象个秋千,在三叔和大老王之间、在传统美德和干部圈子之间摆荡。在行动上,他欲离弃乡土、改换身份;在灵魂深处,他又不可能脱离乡土,他的伦理观、道德观、价值观并未超越农业文化的传统规范。在这个意义上,他不是具有现代观念的新人,尽管他不乏聪明才干。就拿他的不揭发大老王的一事来说,除了偶然因素,骨子里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核心是保护自己。他的察言观色,讲求人际关系,又让我们想起老祖宗的遣训。可是,他的推行计划生育工作和扫除修路障碍难道不是值得肯定的举动吗?不是在推动生活前进吗?从效果看,确实如此。但作品揭示的东西要比事件本身深刻得多。首先,李治国非常注意利用血缘根基、宗族遗风、人情脸面的潜力,最后总是诱发乡人们“给国个脸气”、“别叫国作难”的宗法情感,来顺利完成任务的。其次,他的行动还具有这样的性质,那就是“天假其私以济天下之大公”(王船山语),他虽怀抱着私心,却成就了于公益有利的业绩。这就是“假私济公”的历史现象。第三,李治国在推行二项工作中,独出心裁,所采用的手段都很“恶”,事情反倒办成功了。假若他一味按三叔,梅姑们的敦厚、善心、慈爱办事,恐怕一事无成。这里,是否暗寓着这样的看法:尽管传统美德为人倾慕,但博爱仁慈的种种美德并不能使历史挪进,倒是“恶”给了社会一下又一下的推动。尝读李佩甫的长篇《金屋》,发现他对商品经济冲击下的当代农村里的各种“恶”的形成(新生力量的表现方式,传统文化的转化形式等),有过广泛的思考,这里李治国的表现,是又一种形态。

    这部作品确实充满困惑。在写到三叔、梅姑等养育过李治国的乡土人物时,作者固然满怀挚爱(其中存在静止化、片面化的赞美倾向);在写到李治国追随大老王日渐疏离乡土时,作者固然不时泄露道德化激愤,但是,作者并不掩蔽这个人物的心理真实,那就是他的精神分裂的焦灼,找不到精神立足点的惶惑,以及身与心分离的苦闷。而这种痛苦,正是每一个乡土灵魂遇合现代急遽变动的生活所不可逃避的必然。所以,若从表层结构看,这部作品的主题也许应该是:干部与人民的关系。是当“主人”,还是做公仆?一个深受乡土恩泽的干部应该怎样做人?等等。但是,它的深层含义其实是:血缘根基、人伦感情、札俗道德对出身乡土又走出乡土的人来说,是他的生命根系,面对当代社会,他永远存在一个寻找精神立足点的问题。不管他在形式上如何远离乡土,他的灵魂烙痕是磨洗不掉的。他可以利用乡土人伦情感为自己的事业铺平道路,但他自身的乡土灵魂又会起而与他的身份和行为争辩,古朴的“灵”要与功利的“内”发生冲突。和解的道路作者提不出来,也不可能提出。

    分析到这里,我们该看看李治国与高加林的异同了。仅就强烈的离异乡土的欲望和个人奋斗的色彩看,他们有相同之处。但相同处仅此而已。我们很快就看到他们极大的不同。高加林是农村新兴力量的间接体现者,正如作者路遥所说,他体现了“城市生活对农村生活的冲击,农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意识,现代生活方式与古朴生活方式的冲突”。但他失败了,他的失败是因为触犯、亵读了传统美德。他企图改变城乡二元格局的固有秩序,他还抛弃了传统美德的化身刘巧珍,似乎不能不受惩罚。德顺老汉的那一番训导,虽然饱含民族的智慧,其实是要他乐天知命,息欲止求,回到人与土地的传统关系上去。李治国就不同了,他顺应着生活潮流前行,既没有高加林的想入非非,又没有高加林的新观念,只为改善一己的命运操劳。但他却胜利了。他的胜利不是冲破了传统,而是巧妙地利用了传统(人伦、乡亲、面子)。他的行动在客观上有推动生活的意义,主观上却没有任何新东西。问题在于,伴随着个人进退上的成功的是,他的精神和人格分裂的巨大痛苦。高加林是失败的成功者,个人虽失败,他所追求的生活方式不久便蔚然成风;李治国是成功的失败者,个人虽成功,却必须忍受“断根”、“断魂”的煎熬,留下一个长久的疑问。为什么说李治国的主题是对高加林主题的发展呢?因为,《人生》虽然敏感地提出了现代生活方式的要求,但它对走出乡土以后的情形太浪漫,太理想化了(这从对黄亚萍的描写的虚泛可以看出);而《无边无际的早晨》所写的,恰恰是走出乡土之后的高加林所必会遇到的,那就是,乡土赋予他的灵魂、记忆、情感、决不可能轻易变更,假设他与黄亚萍圆满结合,他牢牢保住了记者的岗位,甚至迁居南京,演出又一幕人生话剧,他仍将长期忍受找不到精神立足点的痛苦,以至精神和人格的分裂之苦。在这个问题上,李治国如此,高加林也不能回避。如果说,《人生》只写了一幕命运悲剧--改变命运、改变生活方式而不可得的悲剧,那么《无边无际的早晨》就是生存悲剧--虽然改变了生活地位,却无法改变生存状态和精神原型的悲剧。因为它与整个民旗的灵魂暗中连接,就象无边无际的早晨般广大而深远。2值得注意的是,当我们把目光从高加林一一李治国的身上挪开,考察近年来的小说创作时,发现李治国的出现并非偶然现象,它反映出当今乡土小说创作的某些微妙变化。指出这些变化,也许比分析李治国其人具有更普遍的意义。

    我认为,“乡土”这个概念是与“都市”对偶的,乡土小说与一般意义上的农村题材小说也是有差异的。追溯起来,鲁迅先生最早提出“乡土文学”的一番话,仍有助于大体界定乡土小说的插义。他说,凡是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的人们,无论用主观或客观的方法,就往往是乡土文学。这里暗寓着一些要素,即必须是身在北京,笔写乡俗者。意思包含,作者必是写故乡农村的(对故乡不可做过于稿狭的理解),又是身在城市的人写的,也即有个“都市隐视角”存在。这就与那种就农村写农村,或写故乡之外的广大生疏的农村生活的作品区别开来了。当然,发展到当代,对故乡的理解应更宽泛,比如知青写插过队的第二故乡似也应属此列。我想,对乡土小说而言,最重要的是其中必有浓厚的乡土情感和与作者不可解的乡土渊源,特殊的风土人情自然是不可少的,同时,它写作者又有一定的时空距离,作者是用都市的隐视角来审视一切的。鲁迅先生是新文学的奠基人,非乡土文学可以框范,但他的鲁镇小说确实开辟了这个流脉的基本格局、题材取向和人物类型,多少年来,许多作品中的农民形蘸,妇女形象,乡绅形象,都是他的人物原型的衍变。新时期以来的乡土小说,与鲁迅传统的关系至为密切,但也经历了几度变化。最初的几年,它注重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叉点上刻划人物,如事顺大、脒奂生、冯么爸们的出现;稍后,商品经济兴起,又注重在义与利,金钱与道德的冲突中写人,如王润滋。张炜,贾平凹,张一弓等人的作品;再后,“文化热”兴起,它又转而注重超越具体时空,探究民族文化心理,如《小鲍庄》《爸爸爸》《异乡异闻》《厚土》的出现。视角变来变去,对所谓“国民性”的探索是贯彻始终的。间或也有站在城乡交叉点上写人的,如《人生》等,但平心而论,这还只是一科朦胧的感悟,城乡还只是作为一种背景的转换。

    就在这样的变幻不定中,河南作家李佩甫、田中禾、张宇等人推出一批新作,专写文化失范引起的困惑,且自觉把一些新的视角引入刨作。其中,对城乡二元视角的自觉运用,就很有见地。从社会学的意义上说,城乡二元结构,是当今中国的基本社会结构,至今我们还在维持,它减慢了城市化的速度,是走向现代化的一大障碍。一些社会学论文从户籍、粮食、住宅、教育、就业、人才、劳保、婚姻、生育等方面指出了二元结构对生产力发展的阻抑,对人才的埋没,引人深思。从文学创作来看,不是说现当代文学没有接触这个问题,事实是,中国的现实主义文学,无论写都市写乡镇,都未脱离对二元社会结构的观照。这构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种特色。试想,在没有这种深层观念的国外,人们恐怕很难理解高加林式的悲剧。问题是,我们的文学在考察人,考察社会的时候,对二元结构及其矛盾的重要性还缺乏自觉意识,所以至今鲜有全面揭示二元结构的矛盾境况的文学作品。比如农民出身者进入都市以后,大都有个背离农民或农村的过程。这里有两种背离,一是正值背离,即摆脱农村的狭隘、落后、保守,又保全农业文明的生命力,且不为都市文明病侵蚀,成为杰出人物,先进人物;另一种是负值背离,挤入城市某阶层之后,反过来抑压农村出来的人,成为无根的游魂。对此我们的文学就很少思考。《无边无际的早晨》开始涉及到这一领域。张宇的《乡村情感》和《城市逍遥》之所以有新意,也与这一独特视角有关。如果说,我们的乡土小说曾经特剐关注风土人情,关注农民问题,妇女问题,那么近年来转而思考人与乡土的关系,就是一种微妙变化。

    第二,由静态的观照、揭示转向在动态中的剖析,挖掘,特别是转向对农民精神矛盾的剖析,也很值得注意。我总觉得,有很长时期,对乡土人物的精神性格有种静止化、凝固化、定向化的倾向,总喜欢把人物封闭在一定时空,按照对“国民性”,对“根”的某种理解来表现,常常忘记了人物一旦卷入新的尖锐的现实矛盾,又会出现一些新的精神性问题。“义利之争”固然写到了现实矛盾,但那是用不变的东西与剧变的环境相撞击,仍然不是新问题。关键是能否把握人物精神深层的一些新的流向。比如,对知识分子的双重人格我们易于感受把握,对另一些人,如农村干部、青年农民,我们就比较陌生,难以深入。李治国的生存性苦闷及其人格的两重性的提出,就有另辟蹊径,开阔视野的价值。

    与此密切相连的一种变化是,乡土小说中具有复杂心态,集纳诸多矛盾的干部形象多了起来。除了李治国,还可举出林和平《乡长》中的乡长梁义,田中禾《最后一场秋雨》中的丁县长等等,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相继出现了。以《乡长》而论,它堪称是《无边无际早晨》的姐妹篇,是一篇未能得到及时评论的优秀之作。梁义内心世界的复杂程度并不逊于李治国。他也自称是农民的孩子,对农民确有感情,又善于权变和笼络人心,但他开创局面何其之难,同“僚”的嫉妒,关系网的错综,吃喝的成风,土政策的多变,常把他置于极尴尬的处境。作品既写出他的魄力和智慧,又写出他的虚荣和孤独,把种种现实问题的揭露与他的心理的层层揭示交融得十分巧妙。从这样的小说可看到今天农村最新的现实矛盾,也能体味到当今乡土人物的心境。无独有偶,这个人物也提出了对人生的哲理性困惑。我认为,人物的选择倾向貌似一个创作问题,实际隐伏着社会思潮和文学思潮的起伏变幻。为什么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多写饱经苦难的忧患者,为什么改革文学多写新上任的厂长之类,为什么文化反思之作多写汉王的子孙和闰土的后裔,均有深意存焉,或者连作者也无法左右。梁义、李治国、丁县长们的出现,是为了承担更为广延的现实关系和现实矛盾,为了延伸对农民问题的思考的需要,也是乡土小说从田野遁入山林又回归田野的一种消息,与整个文坛现实主义回归的大趋势有关。

    作家借人物思索,人物因作家而获生,时代则因拥有了众多血色鲜活的人物而留下自己精神历程的路标,从高加林到李治国,或者从更多人物的承传关系里,我们听到的不正是时代的心音吗?

    1991、3、10写于安外东河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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