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行驶的江轮上向前方天际望去,是个遥远缥缈的世界,广诚觉得自己未来的命运就隐藏在那里。他被强烈地吸引,一有空就站在甲板上,享受无际的视野、欣赏浩荡的江水一往无前地向前奔流。
长江给人丰富的遐想,让人产生寻求的冲动。宽阔的江面上,白鸥成群翱翔,常有白帆在天边出现,不久便被他们追上,甩在后面,再慢慢在天边消失。第一次在长江上坐火轮航行,湿冷的江风迎面扑来,轮船的机器声和江面被劈开时翻起的波涛声,合成为巨大的声响,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撼。
“江永”轮模仿英商“太古”的客位,分为大菜间舱房、官舱、房舱和统舱。茶房们在底舱里有几块小小的地盘,广诚被赵丙文安排在底舱的一个茶房们住的小间,里面有几张两层或三层的铁床,床下和几个空床满放着他们的私货。那些已炼成了“老油子”的茶房们,平时总坐在楼上“大菜间”的吃饭间里,打牌赌钱,还有的躲在不知什么地方抽大烟。丙文怀着兄长般的责任感,提醒广诚谨慎交友,洁身自好,广诚顺从地答应。
他新来,被派主要照顾统舱和下等房舱中的乘客。统舱不用给乘客预备铺盖,但是其余服务还是需要的,像做清洁和送茶水之类。而这些人一般舍不得给小费。广诚一看,就知道其中不少人其实和他一样穷。这点从其他老茶房的板着的面孔和不耐烦、甚至刻薄的语言中也可以看出来。茶房的脸色随着服务的对象而改变,向来是十分迅速和精准的。
乘坐江轮旅行是闲适的。乘客们一般早上都起得很晚,清晨便成了茶房们最空闲的时间。次日,天才蒙蒙亮,广诚就到船尾找地方练拳,遇到赵丙文也在那里。二人练过后,丙文指着南岸对他说:“前面要到九江了,在那里要停一两个时辰。码头的坡有点高,你穿着这个茶房的背心,上下船的客人会喊你帮忙,你可以去帮忙扛东西。有些老茶房不愿做没多少油水的事,你可别学他们。我们这是中国船,你对客人不好,他们以后都会跑去坐英国和日本的轮船的。英国有‘太古’、‘华海’、‘扬子’、‘怡和’等好多家轮船公司,日本也有‘日清轮船公司’,占了长江一大半运力呢!哎,我们中国这么多人,却活得这么窝囊!”他接着又对广诚细数了沿途停靠的港口和时间。
太阳从江面上跃出,天边泛起的金色的波光霞影瞬间就一直涌到近前的江面。广诚被这壮丽的景色迷住。他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想,就算一分钱都赚不到,这一趟也是值得的。
船到九江。停靠前,广诚看到准备下船的、穿得体面一些的乘客的行李边,早有茶房在守候。广诚想到做人应有的操守,便自觉让到了一旁。船在码头附近却缓缓掉了个头,将船头对着上游。有些初次乘船的人把靠岸的一侧猜错了。
靠稳后,人们纷纷上岸,但是没一个人叫他帮忙。广诚看到一个婆婆和一个妇女,抱着小孩又带着大包小包,便去搀扶。那两个女的却慌忙死死拽住包袱不肯放。广诚笑着说:“我不要钱的。”两个女的方才松了手,奇怪这世界还有这等好人,上坡后便千恩万谢。广诚才要离开,又见一个茶房和客人为了脚钱在争执,他便权当没有听见,径自回船去了。
驶过鄱阳湖口后,江面宽阔了很多。广诚服侍完客人吃饭,又一个人到前甲板上去欣赏江景。丙文又走来了,问他:“好看吗?”广诚说:“出来能看到这些,也不枉活了一辈子。”丙文笑了,说:“以后你多跑几次,就厌了。”广诚说:“不会的。”丙文也不反驳他,指着前面江岸对他说:“你看这江,南岸多半是山地和高坡,北岸却是一展平原。从这里到江阴,沿江两岸有不下五十处矶头,从岸上伸出来,把江水卡细,有的还一直突到江心。那些地方航道变窄了,水急,行船要格外小心。你喜欢看江,别忘了看小孤山,那是座江当中的独山,很好看的。再往前就是镇江的金山、焦山,值得一看。下游的江面都很宽,水流很缓,但是沙洲沙滩多,行船也是有危险的。”
原来外面还有这么壮丽的河山,连哥哥都不会知道咧!他为自己上船的决定感到庆幸。而那些面无表情的匆匆旅客们、那些无奈地不停忙碌着的茶房们,他们每天要用全部精力在那小圈子里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在为自己生存付出后,他们的神经麻木了,还知道欣赏这么气势磅礴的河山么?
到第四天早晨,过了江阴。江面果然开阔得一望无边,除南岸平坦的一线江岸,满眼都是万顷波涛。如此豪放宏广的壮景激励着、召唤着他,仿佛向他展示前景的辉煌!不久,汹涌进的海潮涌来,竟然胜过那一泻千里的江流,轮船得像在逆水中一般、开足马力前进。
快到中午,轮船到了吴淞口。广诚看见几艘英国、日本的军舰傲慢地停泊在江面上。
轮船驶进了黄埔江。广诚见江面窄了,好像连襄河都比不上,但铁船舟舻那个多呀,首尾相衔,烟囱呀、帆墙呀,沿江如林,汉口汉阳哪里能比,沿江的高楼也比汉口还要雄伟许多。
要到上海了!船快要在十六铺靠岸了,他便回统舱去,听候乘客的召唤。
将客人送上岸后,广诚回舱做最后的清扫。两个老茶房大咧咧地呼喊他,要他帮他们也一起打扫了。他不敢争辩,低着头、一个人下力地都做了。这个世道,欺生是理所当然的。
终于轮到要做自己的事了。广诚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得直响。离汉前,王兴汉带他到花布街“瑞祺牙行”找了一个叫做曾昭泰的人。昭泰是江西人,比广诚大几岁,在曾姓辈分排列中却比广诚晚一辈。王兴汉知他因能写算,又善于揣摩东家心理,童瑨让他在账房帮忙,有意提拔用他。曾昭泰心眼活,听兴汉说过童瑨很欣赏广诚,见广诚面后竟当面就喊叔叔,弄得广诚都有些难为情。而广诚因本钱实在太小,总共才有几块钱,半天都不好意思开口。兴汉性急,便抢着帮他说。昭泰却不等听完,就教他连买带赊地装了一袋上好的新春毛尖茶叶。价钱比别的店的批发价都还低两成。然后告诉他,去上海要先多走几家问价。带回的则可选煤油、香烟和其他海货,这些在汉口都是很俏的,他可帮他出手。
他一个人想着这些事。丙文到底来了,换了件有些体面的洋布短衫,问他累不累。广诚老实地回答说,比在茶园要轻松得多。丙文说:“把茶房的背心脱了,跟我上岸去哪!还没有来过大上海吧?你可要跟我跟紧了,别光顾了看走丢了,上海可比我们汉口要大好几个哩!”
2 商海多诈
广诚夹着自己的包跟在丙文身后,一路好奇地四处张望。这个在外界的强烈刺激下,比汉口更加倍地爆炸式兴盛起来的城市让他由衷敬畏,每见一样新鲜事,都让他觉得自己上船的决定是太对了。
他们走到小裕兴街,在“菘江牙行”找到了丙武。
丙武比他哥哥瘦得多,说话腔调中带有一种下江味。丙文说他带的东西多,明日会雇车拖来。接着便介绍了广诚,说明来意。三人一起到附近一个小茶馆,在角落里坐了下来。丙武随即离开,去找来了一个宁波人。
宁波人呱啦呱啦的说话飞快,广诚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见他脸上表情十分生动地不停变化着。丙文一旁听得不住点头。丙武也搭讪了几句话,便叫广诚将茶叶拿给那人看。
广诚从赵家兄弟的表情猜宁波人就是买主了,战战兢兢地将口袋打开,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注视着买家的表情。不料宁波人随便一看,就皱起了眉头。把手拍干净了,不声不响地坐下喝了口茶,也不看广诚,双眼对着丙文慢慢说话了,他有意说得很慢,让广诚也基本上能够听懂意思。
“赵大哥,你是老跑上海滩的,你以前往上海带过茶叶吗?你怎么也不告诉这位兄弟?这江浙一带,是名茶产地,浙江龙井、江苏碧螺春,安徽毛峰,猴魁,瓜片……你看着满街的茶馆,哪家用的不是江浙、芜湖的茶叶?这不是孔府面前卖字画么?”说完不停地摇头,又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喝自己的茶。
广诚这下完全听懂了,他觉得自己突然像掉进了冰洞,从头一直凉到了脚跟。这茶叶,一大半还是靠兴汉和昭泰的面子赊来的呢!要是赔了,哪辈子才能还清啊?这岂不被哥哥说中了!他一下说不出话来,脸也直涨红到耳根,几天来的好心情都飞走了。
丙文也有些着慌,对宁波人说道:“这位兄弟,我一直是盘粮食和油麻猪鬃的,茶叶我不懂,但我记得,我们船上也有人盘过啊?我这兄弟的茶叶就这么点,你可要帮忙哟!”
宁波人慢悠悠地喝了两口茶,又仿佛思考了一阵,看着广诚说:“你多少钱进的,要不,我来帮你买下来。好在不多,我就想法低价卖给茶馆,再自己喝些。赵丙武的朋友嘛,我哪能不管?”
广诚如获大赦,充满感激地说:“一共十六元龙洋。”又赶忙加了一句:“都是上好的新春毛尖。”心想只要能拿回本钱,他就知足了。
宁波人弯下腰,又将嫩绿而整齐细长的茶叶抓了一撮,用鼻子嗅了一下,说道:“这位兄弟,你虽说是第一趟来上海,也该听说生意场上有‘茶七酒八’的规矩吧?”他停下来审视着广诚,确定他不懂后,接着解释道:“就是说,十斤茶叶放干了,折耗要按三成算,只当七斤收。这些,我不能不向你讲清楚哟!”
广诚涨红着脸,觉得自己又学了些知识,亏三成,是按规矩亏的!便连连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宁波人十分大度地说了:“这样,十元洋第,我帮你出手吧!”
十元!净蚀六元,自己出的本钱还不够这个数哩!广诚仿佛被一棒打晕,真没想到,自己第一趟试水,就会栽成这样。他顿觉自己此刻已临绝境,眼前一片黑暗,好一阵才缓过来,心想只剩这条路了,认栽吧!上海这地方,看来诱人,骨子里却比汉口还可怕咧!
他强迫自己缓过气来,安慰着自己,千万别表现出心疼、让人笑话,总算挽回了一点吧!这次就光吸取教训算了,以后慢慢攒钱还债,搞清行情,重头再来。他正打算回答,却见丙武站起来,把宁波人一把拉到旁边,叽里呱啦地用下江话说了一阵,那宁波人便讪讪地笑了一下,自己离开了。
丙武回来坐下,对广诚笑着说道:“曾老弟,你别被他说得吓着了,那家伙是老油子,他那么说,其实是看上你的茶叶、故意压价呢!我对他说,你是我兄弟,叫他把生意让给我,把他打发走了。我看不如这样,我们这边有湖北老乡开的茶馆,一定会喜欢你这家乡茶叶的。你就这么一点货,我去想法帮你出手、横竖不让你蚀本就是了。”
这又是柳暗花明!广诚被弄糊涂了,连丙文都一脸疑惑。丙武于是又对丙文说:“哥,干牙行这行,本是只是给买卖双方拉线和撮合的。我还真不懂茶叶,叫那个老几过来,无非是为了听听行情。广诚兄弟,江湖上,尽是那样的些人。你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其实是笑里藏刀。他把你卖了、还要你帮他数钱哩!不然,怎么说无商不奸呢?回数多了,你就晓得识破这些人的。我赵丙武从来不做那昧良心的事。我不多说了。你是我哥带来的,是王兴汉的兄弟,自然也就是我的兄弟,你的事以后我都会帮忙的。来,你先把茶叶给我,给我一两天时间,我去想法帮你脱手,横竖不叫你赔本就是了。”
3 初识大上海
第二天中午,丙武上船来接丙文时,见面就告诉广诚,茶叶已经出手,并将卖得的二十五元钱交给了他。广诚像做梦一样,高兴得张大了嘴。净赚九元!他这辈子手上还从没捏过这么多钱哩!真不知该怎么感谢赵家兄弟才好。丙武笑道:“自家兄弟,说什么谢。那‘小阳春茶楼’的老板,说那是上好的湖北茶叶,这边弄不到的。又说价格也公道。还说以后要有,他还想要呢!”广诚一边用手捏着揣进了腰里的硬鼓鼓的钱,感觉着它的真实,享受着此生从未有过的充实与兴奋,一边不住地谢着。
赵家兄弟去办自己的事去了,广诚一个人躲在船舱里把钱数了十几遍,心里在盘算怎样进货带回去、怎样还账、怎样给哥哥留笔钱“打底子”,然后怎样把生意做大。一个人陶醉了个把时辰后,他才仔细把钱分几处藏在了身上,外边只留了些船上赚的小费钱,上街按地址去找师父。
街上黄包车很多,来往飞快,可见这里比汉口更加忙碌。如果说当初汉口曾让广诚吃惊,那上海简直让他震撼,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他以前曾多次想象过上海究竟繁荣成什么样,心中暗自决定要仔细将它和汉口分个高低,现在终于踏上这光华四射的城市,无论走哪里仿佛都会又有一个新的汉口展现在眼前,让他叹息自己原来真是见识太少了。
他拿出地址问路,但是人家都很忙,或许也不一定识字,基本都不耐烦听完他的湖北话。好容易遇到个愿意搭理他、又识字的小摊贩,广诚却又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他有些懊悔刚才没有向丙文问清楚,在这人生地不熟、连语言都不通的地方,自己连方向都找不着。
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他,广诚回头一看,原来是同船茶房谢三金。谢三金年龄比广诚小三岁,却已上船两年了,因识得不少字,茶房们遇到读家信、读告示的事都找他,被“江永”茶房们公认为见多识广的小弟。他籍贯汉川马口。马口镇与九真山是隔水近邻,口音相近,加之他也喜欢早起习武,除了好赌,从不沾大烟,与广诚还算投机,便很快混熟,算是除开丙文外与广诚相处最多的人。
“还没来过上海吧?莫要走失向了,小心上海人很欺生的。”三金关切地说。
“是没来过,嘿嘿!”广诚遇到三金的确是喜出望外。“我要去找个人,正愁问不了路呢!”他拿出师父的地址,给三金看。
三金带他大步穿过公共租界整齐的街道,到了苏州河边。三金找人问了下,又带广诚走进一条背街,再拐进一条胡同。广诚这才看到,原来在高大气派的建筑后面,是与汉口华界差不多的简陋平房和杂乱弯曲的街巷,上海也有好多穷人哩,有些人好像比他还穷!
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师父却在一个多月前已经搬走,不知去向。
广诚很失望,一边谢着谢三金,若不是他,自己断无法找到这无比复杂的地址的。
他接受了三金的建议,跟着他去逛街,又回头从公共租界、法租界……如同进了万国建筑博物馆。逛了个大半天,肚子叫了起来。三金说:“我带你去个花钱少、又吃得好的地方。”广诚高兴地说:“跟着你,我吃不了亏。”
三金带他到了豫园附近的天官坊口上,那里一家两层的木楼餐馆显得很突出,广诚看着伸出的酒望,一字字读道:
“通~成~酒~家。”
三金不由惊喜道:“广诚老兄能识得字?”广诚虽说也认得一些字,却自知才学疏浅,离开老家后还从没敢显摆过一次,这回不经意露了才,有一点小得意,笑道:“我没你认得多。”三金道:“这家‘通成酒家’,是广东人开的,楼下卖小吃,楼上还有酒菜。我们船上的茶房都喜欢来这里,吃多吃少都很实惠。”
酒楼地段好,或许因口碑好,登门的人很多。两人进一楼坐下,要了小笼汤包、阳春面,合着吴淞的甜醋嫩姜,吃得又香又饱。一结账,广诚发现价钱远比昨天吃的两顿便宜,欣喜地说:“三金兄弟告诉了我这个地方真好,我昨天小铺子吃过的两顿饭,都比不上这里实惠。”三金笑道:“在上海,除了洋人,最傲[22]的就是宁波人和广东人,生意从小做大,哪个行当都是他们做得最好。”广诚道:“你说这‘通成’的老板,东西卖得这么便宜,他就不蚀本?”三金道:“你莫担这个心,上海人有句话叫做‘潮州门槛’,就是说广东人精明会划算,生意做得好呢!”
广诚吃得心满意足,用心将“通成酒家”的道路记下,心想以后到上海吃饭就首选这里。
三金又带他去逛城隍庙。老街市繁华热闹,百样商家、琳琅满目,广诚一下还看不出门道,却很欣赏商家对自家商品的宣传叫卖,看他们对客人满面笑容地周到的迁就,也看他们适度的讨价还价、婉转地为自身利益辩解。与汉口人的精灵相比,精细中更多些和气和灵活。
不知不觉天色晚了。广诚道:“谢老弟,不能回太晚了,赵大哥看见我没回去怕要担心。”谢三金笑了:“上海哪像汉口,晚上热闹得很呢!走,带你绕过四马路回去,你见识下那边一条街的电灯哪,比你茶园演戏的汽灯都亮。”他忽然变得神秘地,“看看上海那些妖精女人。”说完自己哈哈笑了。
他笑着看了看木然不解的广诚,“你哪,要学会上海话,一定要学地道,像我这样,要带宁波腔。上海话还有一种叫‘江北腔’,千万别学成那样了,受欺负。上海有些人比我们汉口人还坏、还欺生、欺穷,动不动笑人‘阿木林’、骂‘瘪三’,连穷一点的洋人他们都说成‘洋瘪三’呢!”
广诚随三金走过亮着路灯的马路,夜间的街景让他几乎有到了神话世界的感觉。不知不觉地,他在埋下更多、更具体的对未来生活的幻想。
4 穷人命中八合米
广诚照曾昭泰说的,买了些煤油,但没敢带香烟,钱不多,也担心在船上受了潮。不过他看到别的茶房还是有带烟的,用油纸包着放在高处,谢三金带的是布匹绸缎,他都一一记在心里。
回汉口花了五天半时间。在四官殿码头一上岸,广诚便叫了个独轮车,将煤油送到了曾昭泰处。
昭泰新近被童瑨夸了两句,心里十分高兴,知道这必是因帮广诚后王兴汉美言的结果,拿定主意今后要继续帮广诚。见广诚回来,一脸和气地迎上去,叫伙计接下货,说:“好啊!这东西早就有人托我找了。汉口这边,煤油俏得很,洋油灯点起来几亮堂咧!有机会我帮叔叔找个大买主,好让他垫些本钱,叔叔就发得快了。”广诚老实,答道:“我们茶房不过偷带点货,船上让带的数量很少的。”昭泰马上顺着说:“就是就是,吃不肥,饿不死。不然,又是运费,又是税收,前两年还要收厘金。带多了,就变成正宗的跑买卖了。”边说笑着边一算,按差价,广诚果真又赚了足有三成。
广诚满心高兴。收了钱后,马上数出赊茶叶的钱还给昭泰,又将红利一五一十算给他。谁知昭泰慌忙站起来,摇手拒绝。广诚一本正经地问:“你以后还让不让我找你帮忙?”昭泰连连解释道:“叔叔,昭泰是万万不能与你分红的。要收了你的钱,我这饭碗怕就没了。更莫说您驾是王教师托付的,他告诉我,童少爷认定叔叔绝非等闲之人,今后定有发迹之日。所以叔叔的买卖我是帮定了。实话告诉叔叔,我给你的茶叶是从一个卖家的货中拿的。你要的货少,就用样品的名义登记了,你上次给的钱都差点要退给你。昭泰怕不妥才坚持让他收下的。‘瑞琪牙行’的规矩是只能牵线搭桥,不代售,也不赊账。倒是我认识大小商户多,叔叔进货出货,我只要帮得上,一定帮忙。”
广诚只好收回了钱,问:“侄兄,要是想做一大点本钱,可不可以托侄兄帮忙作保借钱呢?”昭泰笑道:“叔叔看得起我,当然那是可以的。那规矩是这样,就当作我作保吧,借贷当收两分利息,一月内要还清本息。否则利息每月加两分。牙行这边,还需提六到八厘佣金。东家会看收的佣金多少给我提赏钱。记住,我对叔叔只能帮忙,绝对不能合伙做生意的。”
广诚听得心花怒放,懂道他那点生意放在牙行里简直不值一提,别去坏了昭泰的大事。便将手上的钱理了一下,把其中的十来元鹰洋揣在身上,其余的银铜元却交给了昭泰,委托他帮忙进些好木耳、冬菇、黄花等上海人喜欢的山货。
别了昭泰后,他脚步轻快如飞,一口气赶到广东茶园,想马上让广智分享他的成功。
进茶园就看到了茶房总头蔡元安。不想没等他开口,蔡总头就抢着说:“广诚老弟,你可回了,快到‘九方’楼上去,你哥的脚烫了。”
广诚仿佛挨了当头一棒,慌得扭头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九方”顶楼茶房们的住处。见堂兄广瑞正守着他哥。广智浑身滚烫,左腿从小腿到脚面都被烫伤,并且已经化脓流出黄水、发出臭味。看见广诚,广智只勉强笑了一下,没有劲说话。言语金贵的广瑞着急地告诉广诚,是在灶上提壶时,壶把断了,半壶滚开的水都倒在腿上了。广诚问:“怎么不送医院?”广瑞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广智连忙挣扎着说:“不用,我哪有那么娇贵。”广诚不由分说,双手托起了哥哥就快步下了楼,出门喊了一辆独轮车,将哥哥放到车上,就叫送到法租界的教堂去。
那推车的摇头说道:“这兄弟像是要是送这大哥去看病,我劝你就不要去教堂,他那里只能医点小病。再说这大哥只怕不是教友,不信洋神,教堂搞不好还不会收他。我看你别冤枉跑路,俄租界靠界限路[23]那边有家私人诊所,收得便宜些,不如我送你去那边。”
广诚连忙点头同意,跟着小车快步赶到俄租界那家诊所。
诊所很小,里面就一个俄国大胡子医生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护士。
大胡子医生看了一下,用地道得难以令人置信的汉口腔说:“他已经感染化脓,再不治恐怕要得败血症。我这里挂号一元四,也就是一两银子,你看不看?”广智一听这天价,吓得连忙扯广诚的衣角示意。广诚却斩钉截铁地回答:“看!”
广智心疼了,挺起虚弱的身体拼命反对。广诚全不理会,将他抱到了里面的手术床上。俄国医生检查了一阵,又说:“这手术费要两元,打两天针和换药一共五元,你治不治?”广智听到要花这么多钱,一年都赚不来,简直是杀人,而广诚那苕货[24]硬要去上这个当,气得忍无可忍。用尽全身最后一点气力、撑起身来、一记耳光打在广诚脸上,挣扎着喊道:“给我滚,送我回去!”广诚却发起犟来,用力将广智按住,让他动弹不得。他直着脖子瞪着眼。大声对医生说:“治!”
俄国医生睁大眼,忍着笑,欣赏着这一对“汉阳贱三爷”用粗鲁得近乎愚蠢的方式表达良好的心愿,说:“先交钱吧!”
治疗非常灵验,广智第二天就基本退烧,急着嘱咐广诚不要误了船。广诚知道这次“江永”在汉停留的时间短,便干脆去告诉丙文这趟船不跟了,好一心一意照顾哥哥。
广智体质好,恢复很快。广诚细心地陪着哥哥,一五一十地给他讲述自己的经过。广智听着,哭了,说道:“兄弟,要不是你这一趟赚了几个钱,哥哥的命怕是难得说啊!我烫伤的第二天,腿就胀疼得厉害。跟着就烧得一点力都没有了。哥正想你呢,你就来了。你救了哥的命,哥把你辛苦挣的几个钱都白糟蹋了!”
广诚笑道:“哥,这不是你吉人天相么?那钱是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还愁没柴烧?我做下趟生意的本钱,已经交给昭泰了,你不用急。这看伤用的钱,本来就是赚的、打算交给你的。哥,船上的钱比这里好赚,以后有的是机会。”
广智摇着头叹道:“命里只有八合[25]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不是老天爷生出些法子,叫你多了几个钱就得花出去吗?广诚,这世道哪有好赚的钱?哥心里就是担心你哪!”
广诚却不再苟同广智的宿命观点,长江已为他做了一次精神上的沐浴,上海那么多人的成功也给了他朦胧的启示,他更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命运。
从此,广诚就往返于汉沪之间,在赵丙文兄弟和曾昭泰的帮助下,路子越走越精。他手上的本钱在顺利地增加。不到一年的光景,他托广智捎回乡下的钱已还清了父亲的所有欠债。
然而曾纪奎和很多乡下人一样,有了钱却不急于投资生产,而是首先修祖坟、然后再整房屋,自己却继续当佃农租田耕种。他未宣布的下一步计划仍然不是买地,而是帮广诚说媒成家。
而且,曾纪奎很快就不满足了,因为他用乡下的生活成本估算了广诚在外的花销,认为广诚本应该存下多得多的钱嘛!于是断定广诚一定在外把钱乱花了。他恨不能亲自到广诚身边去监督,便带信广智,叫把广诚的钱一分一厘都管好。
他哪里知道广诚活得多难,朝廷对私货逃税一直在严查,一旦发现,轻则没收,重则收监。茶房们为了免灾,会均摊一些钱来买通经常停靠的码头的水警,水警被茶房们养熟了,查起来也就做做样子而已。但若遇到有官员来视察,或者是突然出现了生面孔,就归茶房们放血了。每次出航归来,只要还没有把钱带回家,哪怕已经上岸、货物出了手,那颗心都还悬着的。再则,无论赚赔,都须定期拿出钱来打点船上和岸上的众多关系,最起码的也是请听戏、上馆子,所以跑单帮最后赚的其实很有限。
广诚却并没有去揣摩父亲有什么想法,他只想多赚些钱孝敬父母、改变命运。他对江湖凶险抱着警惕,生怕血本无归。那宁波人对他上的第一课也帮他长进不少。在有了一定的本金后,他在广智处留了十元钱。广智知道这是广诚垫底救难的本钱,很理解地配合广诚瞒着乡下的父母。
广诚怀着朴素的江湖义气,仍不忘常去看望彭金龙,每次还都送去些东西,像对亲兄弟一般慷慨地资助他,帮他度过了几次难关。金龙身体已有了些好转,“赌”果然也已戒掉。蔡元安在分配上又对他做了些照顾。不久,在广诚建议下,蔡元安又让金龙媳妇在茶园卖些炒货。他家的日子终于比以前过得强些了。
广诚开始时甜头尝得多,便对这条江寄托着莫大希望,幻想能一步步走向富裕,他甚至奇怪,那些老茶房跑了这么多年的单帮,怎么还没有发财呢?
5 初领江湖之险
轮船上的茶房们表面上还是比茶园中要大度些,比如很少见他们因小费争吵,即使有了嫉恨也只埋在心里,但多数仍是由江湖打造出机灵而自私的本性。船上空闲时间多,赌博、抽大烟便成了家常便饭。赌博不顺心就要吵起来,甚至掀摊子摔东西破口骂人,不过骂得再凶,也极少见到动手的。广诚生怕经不起诱惑,凡见赌博就躲得远远的。至于抽大烟,他知道那东西一点都沾不得,多少有钱人还抽得倾家荡产呢!
他一心的愿望就是多赚钱。积累了几个钱后,胆子大了,开始谨慎地借些本钱经营,也试着给别人带货分红了。不过因为他的钱来得不易,所以但凡有点冒险,他就非常小心,宁愿丢掉机会也不赔本。
这回刚过了处暑,船从上海回航,广诚特地买了一匹蓝色机纺布,打算给父母兄嫂做衣服。这是那年头有点身份的乡绅们最青睐的时髦布料。
船到芜湖停泊,上下船事情忙完后,有些上岸去玩的人都回船了,还有一小段空闲时间,广诚和谢三金趴在大菜间旁的栏杆上打发时光。
大菜间门口新贴了一张告示,是安徽官府抓革命党的。两个人拼拼凑凑念了,上头通缉的名字有“梁耀汉”、“谭襄农”。看到师父的名字,广诚心里一紧。
“梁耀汉是我们马口人,他哥梁钟汉我都见过。”谢三金说。
“唔,连我们那边都听说过梁家。”广诚顺着他说。
“他们家老辈子是‘长毛’。”
“嗯。”广诚随口答。
“人无横财不富。梁家老辈子梁兴茂也是茶房,茶馆就在马口港跟前,有个船老头上岸总喜欢到他茶馆喝茶,回数多了,人就熟了。有天那老头对梁兴茂说,我看你忠厚,想托你件事。我要出趟远门,托你帮我看管几口箱子,给几两银子给你当酬劳。要是我三五年不回,箱子里的东西就归你了。”
“他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广诚也有了一点兴趣。
“不晓得,梁兴茂为人厚道,就帮他好好的保管着。等了三年不见回,等了五年也不见回,就又等了两年,梁老先生想起了那船老板的话,这才把箱子打开了。一看哪,乖乖!”
“什么东西?”
“一箱箱装满的黄!金!白!银!原来那老头是成心送他的!梁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我不信有这种事。”广诚说,“我听人说的跟你的不同,梁兴茂救过长毛的石达开,赏了他二十两银子,他当本钱开花房、榨房,慢慢发起来的。”乡下人太穷,不晓得二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以为就是巨款了。
“你晓得个屁!人无横财不富!石达开是翼王,救王爷一条命,哪会才给二十两银子?比我们才多几元本钱,靠做生意,几时才能做成那么大?狗日的我们跑单帮,一辈子都是吃胖了、又跑瘦了。赌来赌去,指望发个横财……”
两个人正在争辩,忽然人声嘈杂。一个水手慌张地跑来说:“你们快回舱里去吧,有官兵上船来了。”
广诚回到统舱,那里已是兵爷们的吼声、女人小孩的哭声响成一片。一个军官用手枪朝天放了一枪,哭喊声顿时小了很多。军官命令茶房们都集中到大菜间。又一个当官的带了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将他们围起来,然后宣读通缉令,原来是上船来抓革命党的。
广诚发现刚才还与他在一起的谢三金竟没有来,忽听趸船上又闹开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群当兵的都向楼下跑去。乘客们也都涌到船舷边去看热闹,船明显地歪了。只听大副在高声喊,叫乘客不要都集中到船的一边,但是爱看热闹的国人显然只要船没真沉、就一定不放过看稀奇的机会,只要不是自己吃亏,再大的灾难对他们都是一场戏。
是两个兵追打一个拼命保护着一个口袋的人,一直将他拽到了趸船上,那人孤注一掷地将头朝一个兵撞去,只见那兵被撞得一翻,竟落到江缝里去了。
船上一阵欢呼叫好。这个敢反抗的人顷刻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围起来打翻在地,从外面只能看到士兵们一齐用枪托朝下夯去,用脚向圈中踢。船舷边的人都心情复杂地想着个结果。广诚在人后远远看着,奇怪自己没了当年救孙狗子的那股莽劲,只猜想那人可能会被活活打死,心里却只惦记着自己的货。
官兵们救起那个落水的兵,被打得半死的人也理所当然地被当成革命党拖走了。现在人们不再担心那个人的死活,因为官军们要一一搜查他们自己了,刚才兴奋的嘈杂又变成了哭天喊地和哀求声。
等到官兵们搬运着大包小包“可疑物资”和“查禁物资”下船,轮船已因此多耽误了两个小时。
船终于离岸,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接着便是整个轮船响起一片骂声。几个好汉在船舷上对着已迅速远去的芜湖码头喊着要拼命。历劫后的人们又忙着围观这几个的表演了。
广诚赶紧跑回舱里,发现自己所带的货物已全都没了,也就是说,多次跑船的积累一下化为了乌有,还空欠下了人家委托带货的那笔钱!再看其他人,个个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不问也知道与他一样倒霉。
他愤怒到了极点,真想找地方发泄,这算什么世道啊?他见丙文也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看来也没能逃过这次洗劫。广诚忍不住走过去怒道:“哪是兵?土匪!”丙文叹了口气:“早年也遇到过几次,说是查私货哪、收厘金哪!有两次也是差点搞得我倾家荡产。几年前,朝廷用我们船运兵去安徽打革命党,他们就在这个芜湖码头的趸船上,将一个顶撞他们的什么人,随随便便就‘咔’的一下砍了头。”广诚愤愤说道:“抓什么革命党,真有革命党,他们怕都要吓得尿裤子!就是变了花样抢东西,欺压百姓倒有一套。”丙文望着江面说:“兄弟,只当是折财免灾吧!我这次还帮别人带了货,亏得大了,多少趟的辛苦结果都为这些土匪进了贡了。”广诚被正好说到痛处,恨不得哭。
正在绝望之时,谢三金突然从上面跑了下来。广诚正待问他哪里去了,却见他诡秘地说:“两位哥,你们有些东西我藏在了破舱板里面呢。有两个兵差点去那里搜,被我哄开了。”两人不由有绝处逢生之感,心里都在称赞谢三金这家伙精灵。
三金趁船上人涌去看热闹之际,抢着把几个包塞进了他们舱附近的一处锈破的舱板后面——那里早就说过要修补了,外面堆了船上的什物掩盖。广诚和丙文去把东西掏出来一看,一部分不占体积的货还真的幸存下来了,总算还没倾家荡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广诚心算了一下,他仍将因此亏损一二十元,对他而言还是没能逃脱伤筋动骨,有意孝敬父母的那匹蓝色机纺布也没了。
回到汉口,广智闻说后大惊失态,将广诚训斥了足足一个整时辰。老大觉得这个钱赚得实在太危险了,劝他还是回“广东茶园”,兄弟俩一起再老老实实做上两年,还是可以买回自家失去的那几亩田地的。广智更生气的是广诚居然敢瞒着他赊债做生意,光被抄走的货值几十元钱呢!你连本都赔不起啊!
他大讲了一番“命中没有、贪心枉然”的道理。广诚再三辩解,说无论如何要跑船将欠的钱还清再说。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广智的阻拦。
他将剩下的货出手后,又拿了存在哥哥那里的十元钱,并没有马上还钱,而是孤注一掷地全买了货带上了船。他想,如果顺利,差不多一趟就可以还清债款了。
不料此次到达上海后,船竟出了毛病,要拖到“江南制造局”去修理,听说至少半个月。茶房们便各自鸟散、去想办法度过这段日子了。谢三金找熟人上了“日清”公司的“小樱丸”号。
广诚心里十分焦急,借的钱过月就要计利息的。他拿不定主意困在上海怎么办。正在无可奈何,丙文来找他说:“广诚,想不想翻本,我们趁这时间跑趟无锡好不好?”
广诚一听,立即精神大振,便点头听着。丙文道:“你可知道,以前上海最主要水道是吴淞江,也就是苏州河啊!这吴淞江通到苏州、无锡,那里称为人间天堂,鱼米之乡,又是丝绸产地,那边的每样东西拿到上海都可以卖个好价钱。”广诚道:“那么好的地方,带什么去卖呢?”丙文说:“那边市场里将北京来的宫花、脂粉称为京货,将广东来的锁、刷、灯器称为广货,将上海的袜子、钟表、香水、香烟、肥皂、火柴称作上海货,还有我们带的内地货,都好卖得很。我还有个老朋友在无锡,借过我一笔钱,都两年了,带信过去总没见回,我早想去找他。你想不想一起去?”广诚高兴地答道:“跟你去开眼界,怎么会不想?”
广诚于是跟着丙文兴冲冲地跑到洋行街、太平弄、咸瓜街去买东西。他钱少,只买了些肥皂,又去丙武处将还未出手的木耳黄花带上。
丙文已经跑船多年,老江湖了,吴淞江、大运河等大江小河都有他认识的茶房,想去哪里,船票钱自然是不消花的。他带广诚去“戴生昌”、“大盛”等几个码头串找熟人,介绍他认识了一些江湖同道,最后上了“老公茂”轮船公司当天去无锡的船。
6 幸逃杀身祸
轮船晚饭后开出。这船比“江永”小得多,只有几间舱有上下铺,却基本空着,坐短途的乘客多数都选统舱省钱。茶房们给他们找了空余铺位休息。广诚的上铺是一个留洋回来的学生,居然像洋人一样没有留辫子。广诚虽然没少见洋人和没辫子的买办,却从未和这样的“异类”共处一床,颇感不自在,觉得好像连舱里的空气都有些变味。这假洋鬼子大概嫌枕头太低,从箱子中拿出了个布包枕在头上,又拿出一张报纸来看。
广诚觉得舱里闷,便走出外边,迎风站着。船舷很窄,站在边上,有人过路就得挺直身子、吸瘪了肚子让路。广诚欣赏着两岸的上海街市。渐渐地,轮船走出了房屋密集的市区,平坦广阔的田野和芦苇荡出现在前面了。河水不宽,平缓而清澈。夕阳下,河岸边靠有很多乌篷船,有的船头还站着鸬鹚。河中有很少的帆船,还过了一艘一排人齐用脚踏的“车渡船”,广诚看得煞是有趣。
漫天的霞光变成深紫色后,天色便黑了下来,最后只能见得到茫茫黑暗中有几点渔火跳跃闪烁。他环顾沉没于黑暗中的茫茫四野,想着自己的未来,真有些像那些暗淡而形影不定的渔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混得有个样。跑了这么久的船,一趟趟地挖空心思赚钱,结果反欠了一屁股债。哥哥光在泼自己的冷水,结果偏偏差不多又都被他说中,广诚心里涌起一阵很强的落魄感,便郁闷地回舱里睡了。
小轮船又走了一天,停停靠靠。到第三天晨,他被下船的人吵醒时,天还没全亮,原来是停靠苏州了,正在下客和搬货。上铺的假洋鬼子就在这里下了船。广诚想继续睡,却再也睡不着。
他这会无心看风景,想干脆等从无锡返程时,再来好好看看苏州——这传说中的“人间天堂”。
好一阵后,船开了。广诚爬起来想活动下筋骨,可狭窄的船舷走道站满了人。他扫兴地又返回了船舱,无意中发现,那假洋鬼子用来枕头的包被遗忘在了床上。
他拿下来看了一看,布包面上缝着一块已有些发黄的白布,上写着大概是寄往日本的地址和姓名,落款写着在苏州的寄件人。广诚用力认了一阵,知道这人大概是姓徐,“蘇”字他认不准,但猜得出一定就是苏州。想这假洋鬼子也丢三落四的,不如返回再过苏州时,花点时间帮他送去吧,这可是积德的事。他见这会丙文还睡得死死的,便不去打扰他。
约莫两个时辰后,船到了无锡。广诚和丙文下船,又接着换乘了一条小木船。原来这无锡城内河道纵横,水巷交叉,民居傍水建屋,前街后河,在市内穿行也主要靠行船的。
丙文将广诚带到一家栈房。店主人似乎认识他,很热情地招呼两人住下。丙文便向他打听湖北人夏忠林。
店主人满脸笑容说:“原来是问夏老板。我是想起来了,你几年前与他一起来过小店的。他原先倒是经常来这里。做桑叶、丝绸的,我们这里称叶商、绸商。不过去年起,他就再没来过小店了。听说在为官府筹集青蓝布匹和官服刺绣。青蓝布是用来做官服的,这可是个大肥缺啊!眼下……他多半不在无锡,这季节嘛……不会去湖州的,十有八九是跑苏州去了。我找他们公所里的人一问便知。”
丙文问:“是湖广的公所吗?”店主摇头笑道:“不是不是,这苏州府和底下无锡地段的公所,只讲究‘同业’相助,不认同乡。只要是本行业的人,不分彼此,不管从哪里来,属哪个帮派,都可参加公所,受公所行规的管束,参加同业办理的善举,同赢互利,要是有人违反行规,就要受大家共裁。”丙文称赞道:“这样才好,不像我们汉口,同行是冤家,总是为争地盘打得死去活来。”
吃过饭后,店主便打听了消息来了。果然夏忠林是去了苏州,还拿来了他在苏州的公所地址。丙文和广诚便去买了次日去苏州的船票,顺便上街看了商品行情,照丙文的意思,不忙着在无锡出货,还是到苏州去再说,时间宽裕些。
二人难得点空闲时间,便雇了条船去游湖,以饱览太湖风光。小船驶在湖中,但见湖水浩荡无边,湖岸参差,芦草茂密,河湖港汊,稠密错综。放眼望去,沿岸已收割过的稻田连绵,大片的桑园、竹林相间其间。水清见底,湖边荡浮着一片片青莲、红菱和上千顷荷叶。湖中连天碧波一望无际,隐约可见“十二山峰”屹立水中,有如仙境。广诚算是此生第一次是为“玩”字活了一个下午,神经暂时放松,内心却是百感交集。
次日坐船,不到中午,就到了苏州。安顿下后,两人就在栈房楼下吃饭,找人打听了绸布公所的方向。饭后,广诚对丙文说道:“丙文兄,那天我上铺的客人掉了个包在船上,我打算为他送去。是不是和你分开办事?”丙文说:“也好,做人是要像兄弟这样。我那边你不去更好,夏忠林欠我有差不多三十两银子,我去要回来后,明天再一起去办货。那你也就一个人去了。广诚,你出来时间不长,江湖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做好事帮人送东西,也要处处多留神才是。”广诚感激地回答:“广诚记得了。”
广诚和丙文分了手,叫了一条小船按地址去找那位姓徐的失主。
船家将船慢慢摇去。但见苏州城内河街平行,横竖交织。河道很窄,广诚想这大概就是江南水乡都不划浆而摇橹的缘故吧?两岸房屋青砖青瓦,气派的庭院亦不少,和无锡一样均傍河而建。院落后门则有沿河马路。后门口有石埠头,一级级地通到河里,河边停靠着乌蓬船或小木船,或有妇女在石埠上用河水洗衣涮物。除了轻轻的划水声外,每条水巷都幽静如梦。时有拱桥、石桥横跨小河,桥形各异。一路处处是景,又处处景不同,美丽如一幅幅淡墨画卷,叫人心旷神怡。
渐渐两岸都是些大户人家的院墙了,一座座园林比邻,有阵阵桂香扑鼻而来。广诚正陶醉于美景,船家告诉他说到了。广诚便付了船钱上岸,按船家指的大门敲了下门。一个门丁样的老人开了门,问明广诚的来意后,一脸狐疑地叫广诚在轿房等着,自己却从右边的侧廊进里面去了。广诚等了一小阵,那老人出来叫广诚跟着他从中进二门。
绕过一面很大的花纹如同山水画的石屏内照壁,一个小巧精致的前花园便展现在眼前,左侧没有侧廊,有厢房。前花园中有袖珍的假山小湖。走过一个仅几步长的小桥,便进了前屋客厅。
从客厅后门可以看到里面,原来是个宽大、纵深错落的园子,连绵迭起、百态千姿的太湖石假山挡住了视线。假山旁有石径小路,路侧是一片可见莲荷摇曳的池塘,池边种有柳树,与假山对峙呼应。假山和前厅间的空处恰到好处地种植着花草。山后还可见精致的楼阁顶。真不知里边还有多大的庭院。
广诚知道这是很有地位的大户人家了,不敢随便就座,便垂手站在房中等着。
不一会,只见假洋鬼子大步从里院匆匆走出。广诚将包送上。那人先看了看包裹外面缝的线,全没动过,接着连忙打开看了,绽开出一脸笑容,对广诚道:“请坐请坐,足下真是诚实君子啊,令人敬佩!这是我在日本读书时的日记和家信。这不,里面还夹了二十多两银票,外面裹了几件夏天的衣服。那天我拿来枕头,结果下船时忘了,回到家才想起,只道再找不回了,心里甚是懊恼。却不想遇到足下这样的好人,亲自送上门来,真是难得!难得!可贵!可贵!请问如何称呼?”广诚回答了,晃眼看到那包中一张有两个巴掌大的照片,那人带着一顶十分古怪的方帽子、穿的一身黑袍。假洋鬼子喊了声:“上茶。”见广诚在注意照片,便笑着说:“本人姓徐,名佑铭。这是我在日本大学毕业时的照片。家父原是进士出身,在浙江当官多年,现辞官在家。要知道我们读书人把日记、照片和家信是看得最重的。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足下才好。”
广诚那里知道,他让多日来这位徐少爷心上的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
那日徐佑铭发现包袱遗落后,大惊失色,当时就撵到了码头,不料船早开走了。他焦急地打听到船从无锡返回的时间,次日又提前到码头等候,但到船来,登船把所有茶房问遍,乃至悬赏、都问不出一点线索,不禁不知所措,面若死灰。如果是拾者只是见财忘义,那还算万幸。那些日记中,他在日本参与同盟会活动时的思想言论及朋党姓名多有记述,万一落入官府或奸诈之徒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他没想到竟遇到广诚这样的忠厚之人,几乎有绝处逢生之感。这些内情当然不便表露,他忍住内心的欣喜表达着谢意。
广诚不知该说什么,却看见一个身穿紫色衣服的丫环从侧廊端了茶盘碎步出来。广诚不敢正视,接了茶,喝了一口,便站起来告辞。徐佑铭挽留了两句,就抽出那张银票要谢广诚。广诚辞谢道:“这该是做人的本份,怎么能收少爷的钱。”推辞了几番后,徐佑铭便不再强求,说:“你在苏州人生地不熟,若有需我帮忙的,你只管来。家父和现今苏州府上还有些交情。我好尽一份心意。”广诚谢了告辞。
他乘了小船,慢悠悠地回去,陶醉在自我满足中,想着父亲说的“人穷志不穷”,自己这回做到了。
到栈房进门,却看见里面的人在议论纷纷。刚上楼,店小二就一脸慌张地跑来道:“客官,你可回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前,你那同伴带了个人回栈房。不想外面接着就跟进来了几个官衙,说他们俩是革匪,将他两个一起抓走了。”广诚大吃一惊,打开门一看,他与丙文两人的所有东西都已荡然无存。
7 徐府栖身
虽说这次打击让广诚瞬间破产负债,但他首先着急的却是丙文突然不明不白成了‘革匪’,这可是要杀头的!他定下心神问道:“跟我赵大哥一起来的人什么样?”小二说:“面黑,有些胖,鼻子很大,个子比你矮半个头,穿蓝绸马褂、兰布长袍,内地口音。听两人进门来谈的像是苏绣行情。”
广诚没了头绪,但越想越觉得蹊跷。老赵为人小心谨慎,怎么会是革命党?来苏州就被抓,会不会是那个夏忠林赖账设的局?三十两银子就值得下这样的狠手么?那姓夏的为什么自己也被抓了呢?如果姓夏的狠毒,他会不会故意让抓自己、免得老赵猜疑呢?那他一定也不会放过自己了。他越想脑子越乱,但猛醒无论如何不能再相信跟前的任何人,说不定有暗哨在盯着我呢!
这店再呆不得,还要尽快弄清那个夏忠林的底细,救出丙文。他便装的没事般,悄悄从后门出来,叫了船,去了绸布公所。
对着公所,河街上有家酒店。广诚在楼上窗口找了一个座位,要了一小碟菜和几个包子,一小壶酒,慢慢吃着。眼睛注意看着公所进出的人,却始终没有栈房小二说的那种外貌。他又忽然醒悟了,要是姓夏的真被抓了,自己不是白等么?他便叫来酒店小二,拿出几个铜板,对他说:“我要找绸布公所的夏忠林老板谈生意,麻烦你帮我叫一下。若找不到,就帮忙问问他的住处。”
小二去了一阵,回来说:“夏老板中午就跟人出去了,没有回来。里面人说,会所的人太多,都来去无踪的,不知道他住哪里。”
广诚很丧气,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吊线刨底的本事。他付了饭钱,走到街上,人生地不熟,身上所剩已经不多。去上海搬丙武来帮忙吗?那样把丙文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搞不好性命难保?
怎么办呢?怎么办怎么办?人哪,真是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他猛然想起了刚才徐少爷说过的话,现在只能去找他帮忙了。便又坐船到徐府去。
到徐府门口时,已快要到黄昏了。他竟犯难起来,“施恩图报”是爹娘一贯不齿的行为,去了又回,虽说是为了朋友,徐少爷会怎么看呢?但他又说服自己,此事关系丙文性命,不求他怎么行呢?
他吃力地斗争着、犹豫着,在徐府门口的路上徘徊了好一阵。一辆轿子从后面过来,从身边走过,走不远后忽然停下。略过了一会,广诚听到一个秀声秀气的喊声:“那人,你可是姓曾?夫人叫你过来!”广诚抬头一看,轿旁站着一个丫环,好像是给他上过茶的那位,正在朝他招手。逆着夕阳看去,只见到她娇美的体态,却看不清面孔。广诚回答着“正是”,走了过去。听那丫头说:“是了,太太,我的眼睛不会错。”只见夫人下了轿,对广诚道:“我听他们说起你时,你已经走了,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有事?”广诚低了头,不敢正视,说:“正是遇到难事想找少爷,不知怎样启齿,在这里不晓得该怎么进退。”夫人说:“这有什么,你进来说话吧!”
广诚跟着进去,夫人叫他在轿房等候。自己和丫头进里面去了。不一会,徐少爷便迎了出来。广诚便慌忙把今天回去后经历的事讲了一遍,说不知是犯了什么、还是遭人暗算,且自己钱财也均被洗劫,正无计可施,但不好意思开口等等。
徐少爷叫他别急,自己又到后面大院里去了一会,再出来,说道:“你可暂且先在我家客房住下,家父会写张帖子叫我们家人去打听。只是怕要到明日,才有消息。”广诚无奈,只好先谢了,听从他的安排住下。
从轿房到前院一角的客房小院,是从侧廊里走过去的,这是一条长长的、用墙封起来的直通后院的独立走廊,每隔不远就有小门通到徐家的各层庭院。
次日清晨,广诚在客房的小园中随便练了阵拳,又听到里面园中传来那丫头清脆的声音,但无法看到人。不一会,有一个老妈子端来了饭菜。广诚心里着急,食之无味。约莫到了晌午,徐少爷才来了。告诉他已打听到赵丙文被抓的消息,和他一起被抓的人已供出、他们和逆党有关系。
广诚大吃一惊,着急道:“他和我两个人出来做生意,怎么他和那人一起回栈房,马上就有人来抓,一抓就着?又偏偏刚好是那个人供出和逆党有关系?徐少爷,不瞒你说,我和他相处很有些日子了,大部分时候都形影相随,不分彼此,从未听他有过一句叛逆的言语。我觉得这事情太怪了。敢问,和他一起被抓的那个人又是谁呢?他们关在哪里?”徐少爷摇着头,“不清楚,看你急的这个样子!等我得亲自去问问,我的一个幼年同窗是巡道手下僚属,我找他,可以把这些问明白的。”广诚便提出同去。徐少爷说还不是时候,假如真是陷害,就要先弄清对手的目的,弄不好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原来清朝省一级是由臬台专管司法监察,由臬台派出的分巡道台,则是专门监察府一级的司法的。徐佑铭的同窗正好是“现管”。
徐佑铭去了一个时辰,带回消息说,他已将疑点转告同窗,那边正在帮忙过问此事,丙文暂时还不会有性命之危。广诚便拜托徐少爷帮忙写了封信给丙武,自己到邮政局寄出了。
又过一日,消息终于落实。与丙文一起被抓的人果然就是夏忠林,咬丙文是革命党的人也是他。夏已被放了,看来正是他买通人陷害了丙文。广诚听明白了,禁不住怒火中烧。便谢了徐少爷,提出告辞。
徐佑铭沉思了一会,问:“你可是想去找那姓夏的?”
广诚点了下头。他确实是想去找到姓夏的,把他痛打一顿,逼他放了丙文。
徐佑铭看着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说:“我觉得不妥。他既能买通官府,就有一定势力,你斗得过吗?就算你找到了姓夏的、教训了他,你朋友也照样出来不了,搞不好还火上加油,把他害了。你且冷静下来听我说,这‘叛党’罪名的证据明显是不足的,姓夏的虽有可能会再买通陷害,但因我徐家过问,府里犯不着为这事得罪徐府,定会先按下、拖着再说。你最好安心在这里等他兄弟到来。”
广诚动摇了,不知道该不该就把“宝”全压在徐少爷身上。徐佑铭却并不留意,接着说:“我并非为答谢你,我是为了‘公道’二字!现今政府官员,腐败贪婪,已到极致,草菅人命,中饱私囊。什么‘叛党’?我们在日本的学友,十个有九都赞成孙文之主张,立志要推翻满鞑,复我汉疆,其中不乏官员子弟。我说这些,你恐怕不会懂的。你那朋友虽背了个叛党的名进了冤狱,其实怕未必听说过这些道理。”
广诚听出来了,徐少爷原来是和师父一党的,那么可以信他。但他又想到自己现状,不由面露难色,欲说又止道:“我是不懂,我就是听少爷的不去找姓夏的,也要出去先……先……先……”说到这里,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徐佑铭道:“我明白了,但你出去身无分文怎么办事?你的财产被洗劫一空,这怕是很难追回的。我倒有个主意,只是有些委屈你。”广诚说:“少爷只管讲。”
徐佑铭说:“我正在筹办实业,打算在这里与人合作开办丝厂。你的为人我十分信得过。可否委屈你就暂时当我贴身随从?算是个名义。这样,一不会再有人敢寻你不是,二你可对付眼前生活,三你也好借机办些事。”广诚道:“这样当然好,只是难为少爷了。”
徐佑铭说:“不要那么客气,我是讲究民众平等的。你我不算主仆,算雇佣关系。我又是讲究民权自由的,你什么时候想走,说一声我就会答应,算给你工钱。”广诚听不懂那么多新名词,但他晓得肯定都是些好的意思。
广诚便跟随了徐家的管事,穿过侧廊。侧廊用高墙和院內隔开,一直穿过徐府的三层庭园。通过侧廊窗子可看到,园内又有好几处院落,或用林竹、或用砖墙分隔,这就是这家主人们各自的住处。其间曲径幽森,长廊蜿蜒。侧廊越过一条通入了园内的、可行船的小河,方进了后院。此时再没有了隔廊。
后院内有三个小院落。男佣的院落在中间。广诚被领到这院里的一个单间住下。隔着小竹林有井台、厨房以及杂物房,靠右的院落是排平房,住着管事等的家口。从后院出后门,则又是条沿河马路了。
徐佑铭安排给广诚做了一套新衣服,开始带着他办事。原来与徐佑铭合作的是已与他订了婚的女方家,姓钱。徐老爷三个儿子,两个姨太太生的都成了家,徐佑铭最小,却是太太所生。
一晃过了半个月,在徐佑铭帮助下,广诚已两次进监看望了丙文。可怜厚道的丙文还一直在担心夏忠林的安危,见面就问他关在那里。当听说当天就放了时,竟呆若木鸡,一下还想不出姓夏的为何陷害自己,表情异常痛苦。几天后,广诚第二次探望他时,丙文才理清了脉络。原来姓夏的在汉口多有劣迹,又有仇家,呆不下去。丙文为人心太善,看他是老乡,便将他带了出来。在丙文的资助下,姓夏的一个人在吴淞江跑了阵单帮后,由丙文出面帮他借了二十两银子,从此在太湖一带发展。不久前,夏在官府攀交了一个新靠山,眼见大有发展机会,不料知他底细的丙文突然找来。想当初这个赵丙文以兄长自居,对他整天说教,管得叫他心烦,早就心怀反感忌恨,再一算两年利息,越发不是滋味,便设计将他除之而后快。
广诚算是第一次亲身见识了世上还真有这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人。
徐少爷在努力设法营救丙文,已有些眉目。奇怪的是丙武一直没有消息,广诚只有再次托跑吴淞江的茶房带了信去。
广诚第三次看望了丙文回来那天,忽然满街出现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到天黑便戒了严。这一天是1908年11月14日。到家后听到人说:光绪皇帝驾崩了。
徐府里乱了一夜,女佣们在太太指挥下赶着做孝服。次日里徐府上上下下一律头扎“直披”,身作“斩衰”,徐老爷传令禁食三天。
第一天下午,广诚就饿得有点难受了,其实绝食还不到24小时。下午,徐少爷叫上他去丝厂,却带着他径直到楼上办公室,关上门,从行袋里拿出一包点心,叫广诚坐下同吃。一面讥讽地说:“我不想帮他们受饿了。列强欺凌,国将不国,还去注意这些小节。”正说着,街上又一阵嘈杂,有人上来说,又有官员在街上报丧,老佛爷竟也升天了。徐少爷把手一挥说:“知道了。”打发了出去,仍关上门,对广诚说:“这位总算走了,可是国家已经被她折腾得奄奄一息了。”
当天丙武终于来了。原来他被牙行派去宁波刚回,见到广诚寄去的信便匆匆赶来。广诚送他到栈房,将所有情况告诉了他,约定明日同他去探监。
8 同是天涯沦落人
徐府男佣人的房间晚上是不让点灯的,仅男佣小院门口挂有一个公用灯笼,就连側廊接近后院的一段也是没有点灯的,到晚就黑的不见五指。广诚从丙武那里回来时,天已全黑。他沿侧廊回男佣的小院去时,借着星光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从那苗条的身形,广诚猜想一定就是那个丫环。来这么久了,他还一次也没看清过她的脸,此时便忍不住借着黑暗的掩护大胆地盯着那姑娘,却只能看出瓜子型的脸廓。女孩风一般地从他身边掠过了。广诚正有些失落,那女孩忽又转过身,轻声喊了句:“曾师傅。”广诚一惊,站住了,却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冷不防女孩将一个荷叶包飞快塞到他手中,一阵风似地走了。
广诚只觉心跳骤然加快,走到小园门口借着灯笼的光一看,却是几块条豆糕。其实他今天已和徐少爷偷吃过东西,那丫环当然不会知道。这精细的点心显然不是给下人们预备的,许是太太赏给她的,这女孩定然原不打算送给他,不然为什么已经走过了才又回头?但她拿着点心来后院干什么?莫非是走过了才看出是他?那她自己岂不是要饿着?广诚胡思乱想着,不得要领,但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感到很满足。究竟是为什么满足,他一下还想不明白。只叮嘱自己下次见面一定要反应快点,问她的名字,对了,就问“怎样称呼”好了,对!
他忽然想起了水莲。自从上船,他居然一次都没想起过她。她嫁的那家、是姚老板一心要联姻的,不知道她后来到底过得怎样。水莲偷偷送鸡蛋给自己吃,那是想着法子专为他煮的。女孩子都知道体贴人吗?他曾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同于母亲的一种很特别的温暖。特别在哪里,他说不清,反正和广智、丙文以及师父的关怀不同。他相信水莲是很真心对他的。唉,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马上又想到自己仍然不名一文,还欠了偌大一笔债,加上徐府又是很讲究男女有别的。于是又十分沮丧。
第四天,徐府的饮食就解禁了,表面上还只是吃点稀饭。可能徐老爷也知道,如果再来为老佛爷饿三天,恐怕饿死的只有他自己,下面的人肯定早就在偷着吃东西了。不过徐老爷还是传下话来,强调“国丧”百日,谁都不准洗头!
广诚终于从旁人的言谈中探得,那丫环姓蒲,名静娴,苏州木渎人,属羊,八岁时就父母双亡。舅舅将她卖给了运河船上一家人做童养媳,“男人”还不到六岁。不料一年后,公公便得黄胖病死了。婆婆便带了她在运河上帮人梳头。不到十二岁时,“男人”也病死了。婆婆不愿花精力将她养大,便托了牙婆,要卖掉她。正好徐老爷回苏州省亲乘船路过。就在泰让桥下,她被夫人花十两银子买将过来。夫人也是木渎人。她便从此跟在了夫人身边、为夫人梳头打杂。几年前老爷辞官,她也被夫人带回苏州。算起来,她跟着夫人已经十多年了。夫人很喜欢她,徐府从上到下,也无人不说她又能干又心好的。但又都说她命里“克男”,又没包过脚。其实那年头,江南穷人家女人不包脚的并不少,为的是能上船下田。有传说说这规矩是长毛搞乱的。不过有双大脚终归还是叫人看不起。夫人曾准备施恩,为静娴作主,与一位小吏议婚。不料事情刚提起没几天,小吏竟被人闯落水中淹死。这一来,静娴的“克夫”名声便更加深入人心,所以至今再没有人敢来提媒。
广诚没有想到这女孩的出身竟会那么苦。自己虽然贫穷,却一直受到父母和哥哥的关爱,从小到大从未缺少过亲情的温暖。他从心里对这个无靠的纤瘦女孩产生了爱怜。
半个月后,宣统即位。
在徐少爷斡旋下,赵丙文也终于被放了出来。丙武找了家酒馆答谢徐佑铭,也给哥哥压惊。丙文听从了徐佑铭的劝告,暂时不找姓夏的报仇。加上他在牢里,两腿都长了疥疮,也需治疗,打算先随丙武回上海养好身体再说。
经徐少爷挽留,广诚独自留在了苏州。他将自己存下的工钱和从徐少爷处提前支取的一个月工资都托丙文带回汉口、先还掉一部分欠债。从小爹娘就教他、人不可没诚信。爹妈那么穷,却记得清欠别人的每一厘债,他们相信离头顶三尺有神明一一看着。又叫丙文带信哥哥,说自己暂留苏州。
其实这宁静的水乡已魔力般地让他滋长出了自己也说不清的某种期待。
天气渐渐冷了,广诚还穿着夹衣。这天他回得早,刚进自己房里,就听到了蒲静娴的声音。原来是做粗活的吴妈带着她来帮自己量尺寸做棉衣。广诚正觉心慌,她们两人就进了门。这下广诚终于把她看清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女孩长得那样动人,不由心里乱跳得通通地响,机械地按她说的姿势配合着,眼睛忍不住偷看了她几次。最后一次竟发现她也正在看自己。两人不约而同地脸变得通红。静娴手忙脚乱地量完最后几处,就赶紧离去了。
徐佑铭每逢与钱小姐在一起时,便会打发广诚一个人先回。一天,天气十分阴冷,广诚又被安排在家。恰好老爷夫人要到夫人娘家有事,便叫了广诚一起乘船前去,好一路保护和照顾。徐佑铭一脑袋新思想,把广诚看成是人格平等的下属。而在徐老爷心里,这也就是“下人”的新叫法。
小船精致如同画舫。老爷太太坐在舱内。广诚和静娴坐在舱外船尾。静娴侧着身,将背朝着他坐着。两人都不说话。广诚只好独自去看小河两边的风光。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听船家说了一句:“这是胥江了。”广诚看到一路小桥流水,两岸尽是古宅庭院、私家园林,远处有一群小山拱峙,幽静而秀美。想到这样天堂般美景,自己却只能在此给人当贴身保镖,何时才出头,心情十分郁闷。
船停在一家似比徐府小一些的庭院。老爷太太上岸进去后,便里院去了。静娴也跟了进去。广诚被安排在前院一间厢房候着。这房里没有生火,阴冷阴冷,广诚越发情绪低沉。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门开了。蒲静娴如同一阵春风进来,叫广诚同她到厨房去吃饭。
广诚默默跟着她,走过花园侧边的小巧的画廊,又进了一个小院。厨房就在这里了。他和蒲静娴在一张满是油迹和菜渍的木桌上对面坐着,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吃饭。除了能偶尔看到静娴伸出拈菜的手外,他连头都不敢抬。吃完饭后,他一个人又回到那厢房,依旧闷闷坐着。
忽然间,静娴用肘推门走了进来,双手端了一盆火,不声不响地放在广诚面前。却没有再出去,也拿了个凳子,在广诚对面坐了下来。
小房里顿时变得那么温暖,广诚的心情也一下好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问道:“你不去服侍太太?”静娴细声答道:“有这边的人在服侍,太太有事他们会来叫我。”广诚就不知道再该说什么了。
又坐了一会,倒是静娴轻声问:“袄子合身不?”广诚连忙答道:“合身,好暖和。”
又是一阵沉默后,静娴说:“我就是这镇上的人。”广诚接话问:“那这是木渎了?”静娴抬起头道:“是,你怎么知道的?”广诚仿佛被人看透了心思,脸一下红到了耳根。他偷看了静娴一眼,见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也通红了。
又过了好一阵沉寂后,还是静娴问:“你那个朋友放出来了?”广诚答道:“是的,去上海了,要回汉口养病。”静娴问:“汉口远吗?”广诚说:“远,几千里呢!”静娴又问:“你怎么没走呢?”广诚又红了脸,说:“本钱都被抢光了,哪有脸回家?”静娴小声问:“那你家里人不着急?”广诚说:“丙文会带信我哥哥的。”静娴不动声色地问:“家里就哥哥?”广诚回答:“汉口就哥哥,乡下老家还有父母和嫂嫂。”
静娴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你也在苏州呆不长啊!”广诚放松了些,答道:“难说,我因连着两次被官府的人打劫,已经欠了人家二十两银子。我得集点本钱,再去跑单帮还债。”静娴问道:“那么多债啊!要多少本钱、跑多久呢?”广诚以自信的口气答道:“要有一半作本钱的话,一两个月我就还得了。只是不能再遇上打劫的了。我原本想今年赚五十块钱呢!”静娴过了一阵没作声,忽然又问:“你要有本钱做生意了,还来苏州不?”广诚想都没想就回答:“当然来。”静娴马上接着问:“来做什么?”广诚道:“这边的东西便宜,又需要上海那边的东西,跑一趟,只几天就够了。”两人不再开腔,呆坐着,直到随老爷太太回府。
以后一连几天,那小房内的温馨都一刻不停地环绕着广诚,再难以驱开了。他一句一句地回味着静娴的话,苦苦猜想和随心演绎着她的意思,好多话都好像在探问他,可自己当时答话怎么笨头傻脑的。但转而他又丧气地告诫自己,也许她什么意思也没有,不过是些嘴边的话。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自己的遐想,这一次的感觉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
几天后,广诚又一次在徐府内遇到了静娴,两人竟对着会心地一笑。广诚感到,他们的心一定在靠拢。这么一想,不禁心里乱蹦,便赶忙嘱咐自己不可造次。
有天清晨,广诚在后院竹林边练拳,忽然看到静娴朝他快步走来,一边还环视着四周,看了看没人,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箅子递给他,轻轻说道:“一百天不许洗头,要长虱子的。你用这多箅几次,头就箅干净不痒了。”
广诚接过箅子,目送静娴风一样地离去,心里怦怦直跳,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他深信在这个世界上、她只给他一个人送了箅子。这个小箅子也就立即被他幻想成了宝贵的信物。此后,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胡思乱想,整日将箅子揣在身上,一有空闲便在院中走动,希望能遇见她。就连早上练拳也再集中不起精神。有几次总算闯见,两人竟都毫无掩饰地大胆对目注视,通过眼睛告诉对方,他们已经在互相期待了。
烦恼也更加深深地折磨着广诚。他不知道何时自己才有力量决定自己的命运,就这么无所作为地耗下去,一切都可能成为泡影,所以,每次相遇时的兴奋,很快就转换成更加深切的痛苦。但他发誓、这一次决不放弃。
当年终快到时,他托人写了封信寄给广智,决定平生第一次在他乡过年。
因为处于“国孝”期间,徐府过年少了许多节日的气息,但除避开红色不用外,换门神、贴联对、松柏饰门、祝福祭祀……还是样样不误。徐佑铭不耐烦这些陈规陋习,借故带了广诚整天在外。此时广诚对苏州河街已经相当熟悉,一口苏州话音也练熟了。
除夕之夜,徐府家人都在老爷那边守岁。广诚当日也和几个佣人喝了两口酒,回到房中,一个人躺在床上,郁闷地浮想联翩。
忽然吴妈在叫他。他便顺从地起来,本能地跟着吴妈,一直跟着,来到后院边上,走进吴妈住的小房。他正在心里纳闷,却看见蒲静娴坐在里面向火,立刻明白了大半,心便紧张地突突跳了起来。吴妈叫广诚在静娴对面坐下,自己拿了个小凳,关上门,在靠门口边坐下嗑瓜子。
静默了片刻,广诚正在心慌意乱,静娴却开口说话了:“广诚大哥,我看你是个好人,想问你几句话。”广诚答道:“姑娘只管问。”静娴问:“要是这里有人肯借给你本钱做生意,你会怎样打算呢?”广诚说:“姑娘怎么突然问起这话来。那有人肯借钱我呢?要有,我自然会想法赶快翻本。”静娴问:“去哪里翻?”广诚说:“先就在苏州、上海这边跑单帮,好尽快把钱还给人家啊!”静娴又问:“还了以后呢?”广诚听不出她的意思,半张着嘴没有开腔。静娴接着问:“就回汉口去么?”广诚答道:“我这回过年都没回去看爹娘,不知道他们怎样了。”静娴轻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屋梁上方说:“懂了,那你就该早点回去,这边的事就算了结了。”
广诚见静娴变了声调,仰望的眼睛里泪珠在闪动、仿佛就要滚落下来,又侧眼看见吴妈那边皱着眉头在使眼色,便一下明白了。此时他不知哪里飞来一个胆子,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会到苏州来,托媒向姑娘提亲。”然后提着心肺等了片刻,准备若是蒲静娴骂起来,马上就跳起来逃走。
但静娴没有接话,却低下了头。广诚大大地安下心来,接着说:“姑娘,广诚是穷人,粗人,就怕姑娘看不上。”静娴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都说我命里克男克夫,你不怕?”广诚答道:“我不信那些。”静娴又问:“你会带我走吗?”广诚的声音越发颤抖了:“你要愿意,我就带你回汉口。”静娴从身上拿出一个小荷包,说道:“这是我这些年集的钱,你拿去当本钱吧,不要骗了我。”说完,将荷包塞到广诚怀里,低着头跑了出去。
9 托命钱
蒲静娴一共给了曾广诚十个银元,让广诚的心受到无比强烈的震撼。这真是天外飞来、雪中送炭!这哪是普通的十元银元?这是这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姑娘十几年来攒积下的所有血汗!是她对未来的全部寄托,是她整个的心哪!广诚知道自己得到了无价之宝。他悄悄跪地,对天发誓,一定要让自己成为蒲静娴一生的依靠,让她从此幸福一生,自己此生决不有负于她,倘若食言,天打雷劈!
他一个人在房里将这十块银元一连看了几天,为的是将每个银币的磨痕划迹从此永世铭刻于心。他多么希望能有办法不将这十块银元用出,而将它们永远珍藏。
元宵节一过,广诚就去找徐少爷辞工。徐佑铭还想挽留,广诚便将打算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徐佑铭拍手道:“这是个好事情啊!只是我再难找到你这样让我信任的人了,真叫人惋惜!但是人各有志,我不能误了你的前程。你去吧,我叫他们帮你把工钱结了。如本钱不够,可以找我帮忙。我说话一向算数。蒲静娴的事,我回去就对我妈说。我妈虽说可能会舍不得她,但是也不能误了人家终身啊!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广诚听了无比欣喜,连忙谢过。
当天,徐佑铭就回话广诚说,太太已基本同意,只希望他一定终身好好对待静娴。他又将广诚带去介绍给了苏州的两家商行。广诚此时心花怒放,决心一定要成功。
他去谢过了徐家老爷太太,又去向蒲静娴和吴妈道别。
此时他是怀着对静娴的责任心重新开始的,而这种责任感他以前从未有过。他在市上对每一样货物进行着精心挑选和分析,反复盘算,直到最后一刻,才恋恋不舍地将钱花了出去,买了一些土产。
临动身时,静娴和吴妈一直将广诚送上了船。临别,静娴又递给他赶做的一双新鞋,眼泪却禁不住流下来了,哽咽着说:“你、你可一定要回来……”广诚眼睛也湿了,说:“你放心吧!老天作证,广诚绝不会误你!”
这一段时间,命运也开始公平地对待他了。苏州这边,多少因徐佑铭的关照,进出货都十分顺手。上海那边和吴淞内河航船上,心怀感激的赵丙武又将自己的铁关系都尽可能介绍给他,让他事事顺利。不论是进出周转和来去航程都紧凑有序,加之航程又短。几个月后,广诚已经赚够了让他还债、翻本和带回家的钱。
他托人写了封信寄往家里后,就找了媒人到徐府提亲。静娴属羊,大年初一生,算月份比广诚大了三岁。徐府很相信广诚人品,也努力帮助促成。太太还赏了静娴一些嫁妆。端午过后,广诚第一次花钱买了船票,又雇了一顶花轿将静娴接到运河码头,带他去汉口成亲。
10 告别苏州
小火轮驶离苏州,广诚和静娴站在船舷,看着她如画一般秀丽的家乡慢慢远去。广诚明白,现在静娴是他的人了,这是他此生得到的最幸福、最美妙的结果。她让他看不够,让他不知要怎样疼爱才对得起她。他发誓要爱她一生,使她幸福。
但眼下,他还没有脱离贫困,所以总有股内疚的感觉在心里颤动,使他不安。他打破沉默,说:“徐家的院子里面我从没有进去过,我乡下人心想的皇宫,怕就也就是那样了。你在徐家这么多年,什么富贵场面没有见过?我这辈子可没本事让你住那么好的院子。我就怕我能挣得再好,都不能让你看上眼。”静娴立即制止道:“你怎么那样说!徐家再好,我也是个下人,你在徐家也有半年,未必不晓得下人是怎样过的?”广诚点头道:“哎,是,能吃饱,就也总是低人一头的。不过说起来,徐家还是好人多,都还知书达理。”静娴叹了口气,说:“那也就是你住后院不晓内情了。徐家姨娘和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厉害,要千万小心别遭惹了。徐家的故事也不少呐!”
广诚看着静娴扶在栏杆上的手,忽然有了发现,忍不住问:“静娴,你手腕上这两条疤是怎么来的?火钳烫的吗?怎么烫了两条?”静娴猛地抽回了手,车过脸望着广诚,不说话,眼眶里却似有泪水在打着转。广诚禁不住把藏在心中好久的担忧掏出,轻声问道:“有人欺负过你吗?有人打过你吗?”静娴低下头,降低了声音说:“有……有好多年……都没人打我了,挨骂受气也少了。特别是大太太,对我已经够好了。还提这些干什么?”广诚忙说:“我是说,徐家是好人,等我们过好了,再回苏州来谢谢他们。”
静娴抬眼看了广诚一下,又低下头说:“大少爷是对你不错,你跑船,以后有机会可以来看他。只是……我求你……别再说徐家的事,这苏州……我也怕是……再……再……再也不想回了……”说着,竟抽泣起来,广诚连忙不住地劝,却怎么都劝不住。
难道这“人间天堂”给静娴留下的记忆,竟如可怕的人间地狱么?但广诚将这个谜永远埋在了心中。从此再没问过。
看着苏州市景如一幅秀丽的长卷驶过,最后像仙境一般消失。静娴叹息道:“其实,我的家乡是最美的,乾隆南巡六下江南,六次都住在木渎。只是……怪我自己的命太苦了。”广诚劝道:“快别再想过去的事了,静娴,你跟着我,我就是拼了命,也决不再让你吃苦的。”静娴道:“快别乱说拚什么的,我不是已经跟了你么?我也相信,苦日子都过去了。”
11 幸福归途
广诚带静娴到了上海,找栈房住下,再带她去见丙武。丙武笑着说:“好啊广诚老弟,带回这么漂亮的堂客!果真人间美女出苏杭,把上海滩的女人都比化了。”广诚憨憨地笑,打岔问起丙文。丙武说:“两天就到,你要想回汉口,可以就坐‘江永’了。你先带弟媳妇到爱文义路[26]坐刚开通的的有轨电车吧,丁丁当当的!不过上海人爱新鲜,坐的人太多了,挤得很,要小心扒手。对了,你带弟妹到大马路和霞飞路转转,找好裁缝缝几件好衣服。现在年轻女人时新的高领镶边缎花袄,只有弟媳妇这样的人才配穿呢!”
广诚带着静娴在上海游玩,两人沉浸在幸福之中。静娴不让广诚扯布缝高领衣服,说太太给了一件样子差不多的,太太只穿过两次,以后赚了钱,再缝不迟,何况也不是穿这衣服的季节。广诚便依了。不过无论他想买什么,静娴都不让。她说:“你慌什么?省下钱、多带点货回汉口去多好。跟了你,我以后什么没有啊?”广诚见她对自己那么有信心,也感到从未有过的自信。
他带她去了天官坊“通成酒家”,要了好几样可口小吃。静娴吃得很香,说:“听你说这酒店老板的事,以后我们本钱够了,也在汉口开一家,就像‘通成酒家’这样的,省得你在外面跑船。江湖那么凶险,说起来都叫人提心吊胆。”广诚说:“是啊!其实这我也早留心过饭馆和茶馆。开饭馆虽说比开茶馆累,客人却来来去去都快,比茶馆进出的人多得多了。我来当老板,你就成了老板娘。”说着又笑了起来。静娴不好意思,却也被他逗笑了。
广诚怎么也看不够她,特别喜欢看她笑的样子。他常想,在以往的日子里,静娴一定是不会有过这么开心的笑的。
丙文随“江永”轮到来后,也忍不住称赞静娴。问她“上海好不好”。静娴睁着大眼回答:“好,就是人太多了。”丙文又问:“外滩漂不漂亮?”静娴说:“外滩好漂亮,就是靠苏州河那边公园他还没带我去过。”丙文摇了下头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是洋人的外滩公园,洋人可欺负我们中国人了,门口写着‘华人与狗不准入内’。”广诚气愤地说:“这些洋鬼子,敢这么骂我们!”丙文叹了口气说:“说起来,还是政府太腐败了,我在牢里,一个朋友告诉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了像我一样的冤屈,有些就不明不白把命丢了呢!他们说,大清气数已尽,要翻身,就要先推翻这个朝廷。”丙武连忙说:“哥你说点别的吧,小心隔墙有耳呢!”
广诚为静娴买了一张女客舱的票,自己还是去茶房们舱里睡。除了请茶房们喝了点小酒,回汉路上都陪着静娴欣赏两岸的风光、观赏金波千层的宽阔长江,感受迎面吹来春天的潮湿江风。这浩荡的母亲河激荡人心的景色,广诚已经熟悉了,此时他不再孤单,感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实、更有力量。
谢三金给广诚建议,船在镇江停的时间长,可以上去走走。广诚便把静娴带上岸,雇了车去看金山寺,看完又飞快到甘露寺看了一回。当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船上时,感到满船人都在用羡慕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这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对。
广诚带着她站在船尾,问:“好不好看?”静娴说:“都跑得累死了,那塔都没有上去成,上面是什么?”广诚说:“我也是第一次去,听说上去可以看到全城。”静娴说:“我好怕赶掉了船。”广诚说:“不会的,就是掉了,丙文也会帮我们守好东西的。”静娴低下头说:“我的包袱,没有别的男人碰过的。”广诚爱怜地摸了下她的手,转过话题说道:“其实法海是个好人,根本没有去扰过白娘子。”静娴诧异地问:“那‘水漫金山’都是假的了?”广诚说:“不是假的,那叫神话。”静娴又问:“那甘露寺是什么神话呢?”广诚说:“甘露寺不是神话,是刘备结亲的地方,还有出戏就叫《甘露寺》呢!我们就是从孙权骑马追刘备的那个坡开始跑起来的,记不记得。”静娴噘起了嘴说:“他们骑马,我们用两条腿跑,难怪那么累。”
广诚记得静娴说过不想再回苏州,便一路上有机会便带她上岸游玩,其余大部时间就陪她看江,把他知道的沿江的一些故事讲给她听。静娴这辈子哪曾享受过这般的疼爱,感受到无比的甜蜜。
雄踞大江的小孤山出现在前面,广诚指着险秀陡峭的奇峰说:“这是女娲娘娘补天时,掉了一块石头在扬子江里变的。”静娴说:“天上掉这么大的石头?你又有故事吗?”广诚道:“我也是听丙文讲给我听的。这个石头已经有了灵性,可大可小。有一天,它变成了一个小小卵石。江上有个年轻的渔民叫彭郎,父母双亡,他划一条小船打鱼为生。这天,彭郎一网把那石头打了上去,看见石头五彩斑斓的十分好看,就洗干净了包好回到家,送给了他的心上人小姑。”静娴仔细听着,“嗯!”广诚说:“小姑是个美如天仙的姑娘,自幼失去生母,后母对她十分苛刻,后来生父又死了……”静娴连连摇着手说:“不听了,我不想听!”说着竟要涌出泪来。广诚知道触动了她的伤心往事,慌忙说:“不讲了,我不讲了。”
轮船一路乘风破浪,第四天,在驶过很长一段的寂寞的江滩后,一个巍峨的城市出现在天边。广诚指着那边,激动地对静娴说:“静娴,你看,那就是汉口。我们的家到了!”
12 不被承认的婚姻
曾广诚带蒲静娴踏上了永安堡的土地,从家乡每寸土地上散发出的亲切让他热泪盈眶。他急着要把自己的幸福和满足带给爹娘分享。
九真山中的几个村子彼此都隔着大半个时辰的路程,然而消息却传得像风一样快。正收了农活的曾纪奎听说儿子已进了山,高兴得大步回家,放下工具就打算去村口等候。不料又听说广诚带回了个“好漂亮的女娃子”,他的好心情一下就阴沉了下来。果然,他看见广诚正远远从大路走过来,还真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如果不是广诚“吃了豹子胆”私自带回的,看上去倒是十分般配和出众的一对。
曾纪奎不好就发作,毕竟儿子那么久都没有回家了。人再穷,“家”的观点却和富人是一样牢固的。在他和卢氏高兴地为儿子张罗时,对静娴却很客套和敷衍,静娴磕头时他特意找借口抽身走了。
当晚静娴被安排在嫂子那里睡,两老将广诚叫到自己的房间。
卢氏问着静娴的情况,曾纪奎却一直在抽烟没有开腔。等到卢氏问完,他终于说话了。原来他已为广诚在附近的椅子湾李家说了一门亲事,是族长亲自保的媒,已经下了十元巨款的聘礼。广诚才要插嘴,纪奎马上打断说,这门亲是退不了的。不要说聘礼钱会白花了,还让族长面子下不来。你不要人家,女方那边岂不成了望门活寡,以后怎么见人?搞不好还要出人命!
广诚一听,从头顶凉到了脚跟,他决定耐心说服父母,因为这婚姻大事关系到他一生的幸福,他急于表达,除了蒲静娴外他谁也不娶。曾纪奎冷笑道,这婚姻大事有千年来的规矩,哪能由你说了算。
不知是汉阳人传承着的古老陋习、对外地人本能地排斥和冷淡,还是千年保守文化基因中的婚姻包办欲,曾纪奎的耐心迅速消失。他每一句话都斩钉截铁,根本不听广诚的任何辩解。
两人说着说着,声音就高了起来。曾纪奎越来越不耐烦,终于拍起了桌子:“你也不问问父母的意思,就自己带回个不晓得底细的下江女人,你胆子太大了!这叫我对别人怎么说得出口?你要赖婚,我的老脸往哪里放?以后我还能不能出门见人?跟你把话说死:这女的我就是不得认!”他不顾卢氏苦苦劝他们心平气和地好好说,把烟杆往鞋底上一磕,让了半步说:“你要喜欢,我顶多让你留下做偏房。”
广诚一听,气得直发抖,说道:“我说了半天,您驾怎么还听不明白?我的老婆,当然要我喜欢才行,是和‘我’过一辈子,又不是和你们。以前我就生怕你们为我提亲,一推再推,你们还是背着我这么干了。我和蒲静娴两个人是真心相爱。她受过那么多苦,我是要让她过上好日子才带她回的,你们怎么就容不得她呢?”
曾纪奎发怒了:“你还没拜堂就护着她,不想听爹妈的了,等过了门那还得了?你懂个屁!听她说苦,就信她了?穿得那么妖气,哪像受了苦的?讨老婆就是不能要那样的狐狸猸子,漂亮女人十个有九个都要搞得家无宁日,要败家!”
广诚高声反驳道:“我的几个钱还全靠她给人当丫环十几年攒集的血汗钱做本钱才赚来,是败家么?再说,我们家连一寸土地都没有,有什么好败的。”
纪奎顿时气得脸色发青,站起来指着广诚骂道:“你这个畜牲,是笑我一寸土地都没有是么?我是吃你的饭长大的么?这不,她才一进门就马上没有安宁了,不是祸水是什么?我就不受你们拜堂,看你怎么成亲?”说完又坐了下去。
广诚低声说:“我们在苏州就给她的干爹干妈磕过头了,刚才也给你们磕过了。”
纪奎一听,怒火直冲头顶,再也控制不住,跳起来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到广诚脸上:“你去年不回家,一定就是拿赚的几个钱在苏州和这女人鬼混!好、好、好!我就算少生了你这个儿子,你马上带着这个女人给我滚!”
广诚做梦也没想到父亲会说得这么难听,居然还动手打他的耳光,不由得愣了一下。但他还是双膝跪了下去,哀求道:“爸爸妈妈,广诚本想,静娴又能干、又贤惠,正好服侍你们,你们何苦这样逼我呢?”曾纪奎冷冷地说:“依了你,你就一刀杀了我!这女的要留在这屋里,我就去死!”
广诚知道爹的脾气,一犟起来就绝不会妥协。便心一横,站起来说道:“你们要是这么容不得她,我这就带她走。我钱不多,留二十元钱,你们把亲退了,别害了李家那女孩。”纪奎听完更加怒不可遏,高声骂道:“你有钱,在老子这里狠得起哪!我就猜透你宁要这女人也不会要你老子。马上滚,给我滚!再不许回来!”广诚咬一咬牙,站起来就要去喊静娴连夜走,亏得卢氏死死拖住他,勉强把他拖到了自己小房里,熬到次日清晨。
卢氏知道劝不住,便煮了几个鸡蛋,让广诚带上。自从记事以来就习惯于逆来顺受的静娴感到面临着灭顶之灾,所有幻想都要破灭,已经一个人在嫂子房里悄悄流了一夜泪,两眼肿得像桃。广诚收拾了东西去叫她,静娴却不肯动,低声哭道:“广诚,是我的命不好,一来就搞得你家里不合,一定是我的命又在‘克’你们家!你就依了你爹吧,不然李家那个女孩又怎么办?我……就做偏房也可以的。要不,我一个人走也行。”
广诚拉住她的双手跺着脚说:“哎呀,急死人了!这个时候还顾着别人,快想想我们自己吧!可不能不听我的唻!你打不得退堂鼓的,打不得退堂鼓的!这是我们俩一辈子的事,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怎么也不懂呢?”静娴仍哭着不肯动,广诚着急地恳求道:“天哪,你也凑什么热闹啊?等我们在城里安置好了,让他们慢慢想通了,再回来不行吗?”静娴这才泣着跟广诚上路。
纪奎看到广诚放在卢氏那儿的二十元钱,这可是他此生从未一次性拥有过的巨款,也了解儿子的脾气是从不吃硬的,便略为克制了些,装着睡着,再没起来拉扯。卢氏将广诚两个一直送出村,直送到东龙王山山脚(翻过山坐船)。把静娴的头摸了一下,说道:“好孩子,他爸爸脾气犟,妈来受你们的拜吧!拜了,你们就算是成亲了,去好好过吧!等你爹气消了再回来。”说着自己哭了。广诚二人也放声哭了起来,当即跪下拜了天地,又拜母亲。在野地行完三拜之礼,静娴哭着喊了声“妈”,卢氏应了声,便哭出声来。好一阵,二人才洒泪离去。
他们爱得太自由、太大胆、太浪漫,比他们所处的年代超前了至少十几年,不得不以两个人的力量去面对几千年铁定的陈规,去面对以父亲为中坚的众人的反对、指责和不齿,为了这老“规矩”,家乡、亲人瞬间可以翻脸,完全不容青年对幸福的追求!有时竟然不共戴天!
但是,尽管看上去两人力量单薄,只要有真爱,他们想要的世界就会诞生!
广诚咬着牙离开了家乡,发誓自己要好好混出个人样,见识过外面的广阔自由天地的他对未来信心十足,已经不是那贫穷保守的小山村所能约束住的了。他相信自己的力量,尽管他的“未来”还很模糊。他还是深信,时间和事实有朝一日会改变他的父亲。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他的幸福、他的成功。
13 昭萍降生
广诚到汉口找到赵丙文的房东,在丙文那间隔壁租了一间房住下,这是幢隔成两层的木阁楼房,就在大智门马路附近,与静娴开始了小夫妻的生活。
汉口在飞快地变化。原来的夏口城堡直到循礼门一段已经变成了“后城马路”,张美之巷口耸立起了高大的水塔,广利巷和循礼门车站间正在修成一条歆生路[27],再往“底下”,沿着租界高高的围墙的湖北街、大智门马路,一幢幢房屋也正在兴建。
静娴竟还一直放心不下那不相识的姓李女孩的命运。一直到在阜昌砖茶厂做工的淘气(曾广业)带来消息,说广诚乡下的婚约已经解除(不过女家坚决不肯退还聘金),她才松下这口气。
淘气因为参加汉口几个俄商砖茶厂的八千人联合大罢工,被开除了。幸得广诚托了王兴汉帮忙,让他到江岸铁路局当上了伙夫。
广诚安置下静娴后,又回到“江永”轮上去做茶房、跑单帮了。为了解除父亲设计的包办婚姻而额外花出了那笔准备还债的钱,他现在又回头来填这窟窿了。
他每次带去的货力求体积小赚头大。为怕再出现兵匪洗劫,每次投入的资金虽在缓缓增长,却每次加抽一成钱存在静娴这里。若是遇到修船,他就跑苏州、无锡、绍兴,有两次还随丙文坐海船去了宁波,见到了坦荡无边的大海,他了解的世情更多、心胸更加宽阔,信心也更充足了。逐渐地,他连本带利还清了所有债务,开始与静娴有计划地积蓄。
过阴历年广诚没有回乡下老家,托广智给家里又带去十多元钱。曾纪奎一边骂着说“没有这个儿子”,一边双眼不眨地看着卢氏把钱收下了。尽管广诚给他的钱远远多过他当初瞎忙乎花的十来元钱,但他因为收不回聘礼和白花了媒钱,数额之大,如同剐心,是他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哪怕广智回来也说静娴贤惠,他还是认定家里一切不顺心都是由那“祸水”带来的。
第二年,广诚的第一个孩子就要降生,卢氏终于得到曾纪奎的默许来到汉口照顾静娴。
广诚是托哥哥回乡去把母亲接来的。卢氏到汉口时,广诚的船还没回汉口。当天静娴就交给她自己为公公婆婆做的衣鞋,其中有乡下人做梦都想穿的蓝色洋布衣袍。卢氏十分快意。那几天,她看见静娴挺着个大肚子、还忙着从早到晚孝顺自己,虽说方言不太相通,却能体会得到,媳妇在处处小心讨她高兴。心里已经认定了她的贤惠,相信广诚的确讨了个好女人。
在广诚这次回汉后的第二天,静娴生下一个女孩,广诚为她起名昭萍。
卢氏看上去相当失望,她不等静娴满月便说要回乡。这年(1910年)又遇上淫雨连绵,江湖都涨得很厉害,长江中下游各省大涝。汉阳、汉口满街都是逃荒来的饥民,搀老扶幼沿户要饭,稍微僻静的地方便容易遇到抢劫。广诚很不放心,一直将母亲送到汉阳五里庙马沧湖上了船,托给了船上的同乡熟人,方才离去。
卢氏回乡后,曾纪奎一听说是女孩,已经消了一半的气重新又鼓了起来,对卢氏吼道:“我当她多有本事!广智媳妇一生就是个男伢!不是连她自己都说命里克男么?还值得你跑这么远去服侍!你也是,硬是服侍到她快满月才回!”
然而过了几天后,他就穿着静娴缝制的蓝布新衣,在永安集上招摇过市了。
昭萍在襁褓中就表现出一种罕见的果断和冷峻,说吃就吃,说睡就睡,从不瞎闹。广诚摇着头说:“这不像我,我妈说,我小时候只要她想休息一下,我就要哭,只要一哭,就难得停下来。”
大灾造成汉口粮价暴涨了三四倍,而朝廷为操练新军摊派下的捐税不降反升,况且广诚又多了张嘴要养,只有继续跑船,让静娴一人在家。
不想船过南通临时停靠时,饥民加上混迹其中的趁火打劫的无赖涌上轮船,见东西就抢。丙文带的大米被抢劫一空。大半个时辰后,接到消息的官兵赶上船来“保护”。来不及下船的饥民怕被抓住,纷纷跳水逃生,结果不会水的淹死不少,其状惨不忍睹。“查案”的官兵们为“查找扰乱米市之不法物资”,将茶房们和下等舱的旅客财物又洗劫了一次。广诚的两袋黄花和冬菇都被“没收入官”,幸而这次他一部分货藏得好,损失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静娴知道这次遭遇后,便苦苦劝说广诚不要再跑船。广诚苦笑道:“不跑怎么过呀?原来的两三元钱,今年只能当一元钱用。”他宽慰她说:“你放心,像这种事还是很难得遇到的。我们是大船,无论是‘官抢’还是‘民抢’,都只要钱不会要命。只要不反抗,便没有危险的。”静娴哭了,说:“光我知道的这种事都四五回了,我求你,不跑船了好吗?你一出门,我就怕,丙文嫂也怕,白天黑夜地怕。”
广诚淡淡地笑着,最后答应说只再跑一年。
静娴见劝不听,只好常常和丙文嫂子一起去庙里烧香,求保丈夫平安。自己也在屋里备了香案烛台,供起了观音菩萨,早晚跪拜。
14 汉口光复
宣统三年(1911年),江汉平原又接连第二年遭水涝,几个月来,汉口又是饥民满巷。
那年头的百姓虽说不知国家大事,却对空气中的紧张气氛能敏锐觉察。静娴和丙文嫂去买菜时,见街上人心惶惶、集市里竟能隐约听到空中传来“八月十五杀鞑子”幽灵般的声音,不由得害怕中秋节要出事。
然而中秋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街上巡逻兵勇增加了很多。但她们提着的心还是放不下来。果然,过节后的第三天,还是出事了。离他们住处不到半里路的俄租界五族街[28]内,靠着德国人开的屠宰场边的宝善里,革命党偷着做炸弹发生了爆炸。老毛子巡捕出动抓人。她们离得近,没多久就都知晓了。而广诚和丙文的船还不见回,两人惶恐万分。
幸好,天黑前广诚他们到了家。女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广诚安慰着静娴,一夜都没睡好。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就听到巷子里邻里们在议论说买菜出不了门,街上戒严了,军警在挨门搜捕和抓人。
原来,因昨天宝善里的爆炸泄漏了机密,下午就有大批革命党人被捕,其中彭、刘、杨三人在湖广总督府前英勇就义。清王朝还在垂死维护它最后的威严。
那夜里天气大变,一股冤风席地而生,树木芦苇在风沙中啸叫、如同鬼泣。翌日,竟沙雾漫天,到下午才渐渐静息,无形的恐怖在空中如幽灵般飘荡。汉口的居民觉得那一天显得特别漫长。
晚八时许,一声清脆的枪声从武昌新军工程营响起,划破了死寂黑暗的天空。随后,江那边忽然枪炮声大作,汉口彻夜都可听到。后半夜,广诚和丙文都爬到屋顶去看,见武昌那边火光冲天,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两家人再也睡不着。
这一天是10月10日,辛亥革命在这个被烈士鲜血洗染的伟大的城市爆发了!
次日黎明,零星的枪声还在东一阵、西一阵地响着。但一切都似乎没什么异常。清晨,居然又听到粪担子吆喝着“下河”穿街走巷。天大亮后,小街上也能看得到有人在走动。
直到听到街上的打锣声和吆喝声,广诚和丙文才小心地穿出巷口窥看动静。听到喊的是武昌新军起义、攻占了省衙门,驻守汉阳府和汉口居仁门的四十二标已经响应举事、驱逐满鞑,三镇都已光复。
平头百姓们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轻易相信什么。直到下午,一队臂膀上扎着白布带的商团保安人员出现在附近街巷巡逻,才让人半信半疑猜想时局已经太平了。商团的人打着锣沿街高喊“家抽一丁”,参加汉口商团组织的“保安会”、维护治安,以防朝廷奸细和歹徒乘乱打劫。
当晚,隐隐听到歆生路方向鞭炮锣鼓十分热闹,后来听说是在欢迎民军从江对岸开来汉口。
到12日,广诚和丙文方小心地出门了,先去集市买菜。街市很正常,这让他们大大安了心。回来时遇到前来宣传并登记抽丁的民军。赵丙文胆战心惊地对他们解释说他们是轮船上的人。那几位民军听后十分和气地说那就不用抽了,态度平易近人,完全不同前朝抓差的官兵。他们还特地喊住他俩说,革命“军政府”出了文告,要商家一律开市,可见轮船也会照常开航的。
没想到这么平和就改朝换代了,革命党又这么讲理,广诚和丙文好不开心。他们决定去停泊在四官殿码头的轮船看看。听说街上有革命军在剪辫子,两人怕没有辫子去了上海会生出什么麻烦,便把辫子盘在头上包藏起来。
街上除了商团的人外,还有扛着“汉阳造”的民军,秩序井然。人们谈论着新闻,到处赶热闹,明显地有种喜庆的气氛。他们便放心去花楼街找到各自的生意合伙人,交割清了钱物。
市面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钞票似乎不太好用了,好多商家都只收银、铜元。他们不担心,打算纸币留到去上海时都用出去。
置好货后,便去送上船。在四官殿码头,看到迎风飘扬着的十八星旗。
招商局比他们想象的要老道得多,早就贴出告示,后天准时在英租界一码头发船,水手、茶房一律头晚上船就位。
广诚在货舱藏货时,遇到了也来藏货的谢三金。广诚一向佩服他见多识广,但他说出的消息却有点让人吃惊。他说今天民军当街斩了三个朝廷派来的奸细,是商团的人抓到的。这时旁边有个水手插进来说的更吓人,说凡是满人、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抓去杀。还说六渡桥那里凡抓到像满人的,就逼他说“六百六十六[29]”,要一听是北方口音就抓起来,还有,没有包脚的大脚女人也都要抓起来,查明是不是满人。
这后一句话叫广诚听得大惊失色,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有几分真假,没有个官府断案,就凭这些杂七杂八的人这么简单就定人生死,那还得了?他有些紧张了,把静娴留在家里会有事吗?
他和丙文回家时路过花楼街口,竟遇到了王兴汉。兴汉穿着蓝布短上衣,看上去有些像商团的装束,也盘着头。他们已有三年没有见面了:广诚滞留苏州差不多一年,回汉时兴汉正好已经回了黄陂乡下为父亲送终守孝,一月多前才被童瑨派人请回汉口。
童家在汉口商会中地位很高,武昌一举事,童瑨马上就宣布倾囊相助,又亲去了武昌帮起义军筹买军需。广诚不关心童家的事,他被刚才的所闻困挠,便对兴汉说了说他的担忧。
兴汉听完,想都没想就说:“两位兄弟不用担心,军政府有令‘不得滥杀’。我看不如把弟媳妇和丙文嫂伢一起接到法租界我们家,现楼上楼下厢房都空着。租界洋人都说过严守中立,民军和官兵都不敢进去。你们只管放心去上海就是。”
这倒是个好主意!他们的心放下了,王兴汉随去他们家认路,一路交谈着这几年各自的经历。王兴汉又告诉广诚,谭襄农早就潜回武汉,还从上海偷运了一船武器到汉川马口。武昌打响的第二天,他就带着乡民冲进了马口镇狱中,接出了他的同党梁钟汉。梁钟汉一出来就宣布举旗起义。
听到师父的消息,广诚又惊又喜,想到师父这多年来出生入死,现在起义成功,不由对师父的坚定意志和英雄经历深感崇敬。
兴汉随他们到了家。但两家女眷认为,既然时局这么太平,还去租界躲什么呢?该担心的倒是船上的两个人呀!上海那边还是朝廷天下,会不会把汉口去的人抓起来呢?争论了一阵,没有个结果。广诚原本坚持要他们去租界的,但后来一听说王兴汉住的房子原来是童家的,也马上觉得不合适了。
“我们和他非亲非故,这样好么?”丙文也犹豫了,疑虑地问。
兴汉急了:“你们莫再啰嗦了好不好?童少爷蛮讲义气的,我是他师父啊!他那房子又没人住,东西还要人守,正好我们帮他照看。他让我留汉口帮他照护老人,我堂客、小伢也在那里的。还专门留了一条船在法租界。我看清军定要派兵南下的。万一就在汉口打起仗来,租界把铁栅门都一关,再想去都来不及了。女人伢们怎么办?听我的啊!”
广诚却主意已定,说:“兴汉哥,兄弟谢谢你一片诚心,也晓得童少爷是好人,这房子是叫你住、帮他办事的,就是空着,我们也不能想去住就去,你说呢?”
兴汉不好坚持了,的确还是要先打声招呼才好,可是他没有把握找到童瑨,怎么办呢?
“这样,我今天就过江去找童家兄弟说这事。你们就放心去上海。我平日里空闲多,也会叫你嫂子侄儿常来你家看看,一有什么,就先接他们走。你回来要看到家里没人莫慌,定是我接去了,门上给你留字,我决不会让弟媳妇有事的。”兴汉拍着胸脯说。
广诚十分感动,说:“有大哥在,兄弟是放心了,实在是我爹不容我自家带回你弟媳妇,要不我送她回乡多省事。”
兴汉道:“你我兄弟,这点事算什么。走,我教你们两个走两条插进法租界的小路,都是进小巷子、从我熟人家里穿进去,省得法租界前边栅子一关、想进都进不去。”
兴汉想得很周到,法租界这边玛尔纳街[30]有两道安南巡捕把守的栅子门。洋人从骨子里鄙弃着华人,为把租界和华界严格分开,英租界工部局从歆生路到界限路筑了一道与汉口的老城垣平行的、一丈来高的围墙。相邻的俄租界又与英租界围墙相接、继续修筑围墙直至新巴黎街[31]法租界的边沿为止,租界与华界相通的各个道口都设置了铁栅门,有洋巡捕把守。武昌起义后,租界又在各街口构筑街垒。控制华人的出入。万一有战乱,大智门这一片的人将很难逃进租界。
广诚和兴汉分手后,就去到“广东茶园”。广智、广瑞二人正收拾好了东西,要动身回汉阳老家去。原来武昌起义后,老板竟转卖了资产,不知去向。“广东茶园”就要关门。蔡元安正在找新股东接洽。
广诚和丙文深信兴汉的承诺,遂在起航头天夜里上了船。“江永”就停在紧靠英租界一码头的江面。
次日早上开始上客时,他们俩这才开始感悟到当下形势的紧张:上船的跳板统统被抽掉,乘客用小木船从趸船运上船来,像他们在上海看到的外国大海轮一样,哪里和往日相同?轮船带舱位的船票早就售光,可想而知那些洋公司的客轮要俏到什么地步。很多无票男女,看上去都是些有身份有钱的人,狼狈地扶老携幼、兴许还冒着被抓的危险,硬着头皮去接受码头口民军的检查。一放过关后就蜂拥上趸船、团团缠住茶房,只求得张统舱票即可,全然没有了斯文体面。一张去上海的统舱船票官价是两元,平时在茶房手里,也不过加价几角、最俏时顶多三元,涨到四元就会被骂成和“太古”的茶房一样黑心了。可是现在开卖就是四元、五元……开船前连黄鱼[32]都卖出十元,比二等票都贵了。广诚这才清楚地感觉到了革命带来的恐慌,竟惊出了一身冷汗。分到手上的票也一下就卖光。船开后,他听到满船乘客都在谢天谢地。
轮船驶过汉口外滩,十里江面上,竟摆着从未有过的那么多的外国军舰。据说只要革命军不去惹,洋人就会中立。一个时辰后,船过阳逻。心绪已乱的广诚和丙文一眼就看到,挂着大清龙旗的大队军舰,烧煤的和撑帆的,都高抬着大炮口、杀气腾腾地摆在江面。似乎告诉他们汉口即将血流成河。
与急于逃离汉口的满船乘客相反,广诚和丙文恨不得跳下船游回去。
15 逃出火海
广诚和丙文此次出航心慌意乱,终于等到回航。在途中听说武汉义军在刘家庙大创清军,又亲眼见到九江兵轮起义响应,巴不得革命就这样赢了。到10月28日晚,“江永”总算驶进了汉口水面,远远就听到市区内大炮轰鸣,枪声不断,两人便格外焦急起来。
轮船在日租界分金炉码头停靠。诸事完结后,茶房们一待允许下船了,即各自拔腿飞奔。广诚和丙文上岸就听说了清陆海军用重火力猛攻华界,更是后悔、担心不打一处来,只恨自己不能跑得更快。一路街巷黑灯瞎火,但铁路外却火伞高张、枪炮阵阵,告诉他们汉口还将面临更可怕的浩劫[33]。
方进法租界,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直奔王兴汉家。
喊开门后,只见连同兴汉家的三家人都涌到门口来。广诚一眼就看见了惊恐万分的静娴抱着孩子站在丙文嫂子后,悬着的心便“哗”的一下放了下来。与丙文同时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上前拥抱兴汉,拍着他的背,连声喊着“我的哥”,眼泪几乎都要漫出来。兴汉却一脸坦然。广诚抱过刚断奶的昭萍,见静娴一旁泪如泉涌,便安慰她说:“这不都好好的吗?放心,我们一时半会也不会上船了。”
原来他们走后不久,刘家庙大战时,两家女人就在兴汉嫂子的劝说和生拉活扯下带着孩子过来了。
兴汉不愧是一个可以身家性命相托的朋友,他在广诚上船后便去找到了童瑨。童瑨本来一向就有意结交广诚,立即同意、叫兴汉快去接了两家的家眷。
兴汉怕他们怪自己专断,反复解释说仗打得很厉害,义军和百姓都死伤不少,连下边的华景街、上边的大智路都吃了炮弹。英租界的圣保罗教堂被红十字会临时改作了伤兵医院,伤员都住满了,抬出的死者在宝顺路[34]和湖南街[35]摆了长长几溜。
广诚感动地拉住兴汉的手:“兴汉哥,不晓得怎么谢你呢!你怎么还像亏了兄弟的?兄弟恨不得能马上帮你做点什么才安心咧!”
此时的租界给人安全感,尽管两里外的枪炮声清晰可闻、硝烟也飘在空中,但仍是块能让人安心的避难地。身临整齐而干净的马路、洋房、花园、草地,吃着脚踏自来水车送来的清水,让他们感到有如进了天堂。童瑨与汉口不少富人一样,内心还是向往着洋人的文明,在租界置有房产。他原想他父母搬来这边躲避,哪知童老爷宁死也不肯进“洋人地盘”。童瑨要去革命,只好拜托师父王兴汉帮他照看老人、以避不测。
王兴汉正感觉出战况不妙,童老爷继续留在汉口太危险,一夜都没睡好。想到童瑨母亲又极不情愿去武昌大太太处,认为必须先要摆平童家这些麻烦事,便径直叫上童家留下的船夫,划船去了武昌。见了大太太,得到明确命令:把老爷子强行搬过江去,当然也请二太太一同前来。
兴汉再过江来,赶到童家大院。童老爷中过风,半身不遂,还是坚持不愿离开汉口。此刻童瑨母亲也看清了形势的危急,听兴汉讲了大太太的意思后,便参加进来相劝,老先生这才默许了。只是当日天色已晚,王兴汉便嘱咐童二奶奶连夜整理细软,约好明日一早来接。
兴汉回到法租界,又去嘱咐船夫明早划到熊家巷童家的码头外等候,童老爷到来前千万不要急于靠岸。
汉口战况已空前惨烈。尽管清军火力优越,民军死伤惨重,但清军推进仍很困难。不少街巷都进行了顽强的白刃血战,寸土必争。汉口人喜欢看热闹是出了名的,很多人为赶新鲜简直不要命,竟然成群地跟着战线跑,即使有中流弹倒下的、也没人放弃千载难逢的一睹为快机会。其中有些人又喜欢逢事“参呼”,这边帮义军通风报信,那边故意给清军指瞎路,成了战争史上少有的奇观。后城马路外的街巷本来就是土生土长杂乱无章的,清军认不清,被他们一骗,吃亏不少。但战争毕竟不是游戏。清军统领王占元见民心向贼,进攻受阻,便下令不分军民见人就杀,不认识道路就顺风放火,烧一片,再进一程。于是,华景街、河南棚子、大智门首先变成了火海一片。
枪炮声传进法租界,就像在他们耳边炸响,连关了门窗说话都听不清楚,昭萍动辄被炮声震得大哭,空气中硝烟味很浓。丙文不住地感叹:“幸亏兴汉哥啊,我们住的那一片都烧光了啊!”两家人都心有余悸。
广诚感动童瑨义气,接他们来自家避难,钦佩童瑨为义军捐款,又放下富贵之身投身义军。看到兴汉忙出忙进都是为了别人,更受感染,便自告奋勇明日帮兴汉去接童家老太爷。
半夜里,徐徐起了小股北风,法租界这边枪炮声小了,炮火好像已移到了“高头”循礼门、崇仁门那边。是日,亲自来汉口督军的清军统帅冯国璋,正式下令清军实行“火攻”。
这下汉口百姓遭大殃了!新城区本来就尽是些芦席草棚,老市区内也很多是木房,火势便迅速顺风蔓延开来。
广诚、兴汉待出门时,枪炮声正好密集,见华界那边浓烟滚滚,静娴吓得手都凉了,拉住广诚说:“你见了兵躲着点,小心枪炮。”手却触到他身上一个坚硬的东西,竟是她在苏州给他的那个箅子,不禁鼻子发酸。广诚告诫自己,这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咬了咬牙,大步跨出门去。
兴汉带广诚穿过俄租界、进入英租界,一路都还算顺利,但英租界通往华界花楼街口的铁栅门却被印度兵关闭,原来是洋人不让逃避战火的华人涌进租界。二人出租界并不受阻拦,一口气跑到童家。此时,大火已越过了后城马路,从六渡桥到这边堤街、后街[36]都已经是烟雾浓浓,半边街显然也快要燃起来。
童家门口“瑞琪牙行”的左右两个铺面好像刚被人打劫过,大门也大开着。二人才跑进去,就听到童二奶奶在里园大喊“来人、救命”。原来中院有十几个人在趁火打劫,有人正用力撞着里院的门。童瑨母亲和几个家人躲在里院,拼命地顶着院门。
兴汉火冒三丈,从前院边草丛中抄出来一根两头包铁的长棍,这是他特意藏好的,高喊了一声:“狗强盗,不要命了!”上前一挥,先把一个拖了根大木头准备去撞门的家伙打翻在地,接着两棍扫开众人,打到了里院的门边。广诚也施展快拳,左右开弓。这些混混哪里能对付他们这样的功夫,顿时被打得趴倒一片。
兴汉横着棍站在里院门口,厉声喝道:“放下东西,统统滚出去!”挨打的跑了几个,剩下的还有七八个,可能会点拳脚,见他们只两个人,又围了过来。王兴汉便挥起一棍,先打翻了一个拿刀的家伙,却又听到太太在里面喊救命,便说:“广诚,你进去把老爷抱出来,这里我一个对付就行了。”说完亮一个破绽,将一个跳得最厉害的让进怀里,当头一个“二郎劈山”,打得那人头破血流,倒地抱头呻吟,刀也甩到一边去了。兴汉因怕火烧过来,心急如焚,下手很重。
广诚叫了声:“大哥小心!”打开了纠缠他的两个。兴汉喊开了门。太太和丫鬟、厨师放了广诚进去,又赶快来把门抵住。他们只顾顶住前面,却不知火已从背后那边烧过来了。后院边上的竹子被烤得噼啪噼啪直响。大房的屋顶和门窗也已冒出了热烟。
广诚进到里院,感到有热气逼人,连忙大声说:“太太,这里不能留了,要烧起来了!”太太对着他哭喊道:“老爷还在里面哩,右边屋里!”
正房屋顶已在冒烟,恐怕屋梁都已烧着,白烟也从大门吐出,只见先派进去的男佣人从门中冲了出来,身上的衣服已经冒烟,呛着说:“不行啊,进不去了!”广诚知不能再犹豫,连忙将院边水缸的水使劲向身上泼了两下,大吸了一口气,就冲进了屋。
屋里充满烟雾,热气逼人,堂屋的家具在灼热中蒸出烟气,房柱和墙上的对联字画已经冒火燃烧。广诚屏住气,弓着身子,推开了右边里屋的门。里屋窗子虽也在冒出烟气,但屋内却还未烧起来,温度似乎比堂屋还略低点。童家老爷像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地靠在床边的躺椅上,双眼死盯着冲进来的广诚。广诚大步跨过去,将老人用双手托起,不敢呼吸,猫着腰就拼命往外冲。就在此时,房里突然“哄”的一下,满屋的帘帐都冒出火苗来。倘若再晚一步肯定就来不及了!
广诚穿过已吐火舌的堂屋门,一直冲到院中,才张开嘴大喘了一口气。他一边用缸中的水浇着自己和老人身上灼热得冒起了烟的地方,一边大声喊道:“快扶着太太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恰好,将外面的抢犯都打跑了的王兴汉也提着棍子进来,立即带着这群人冲出了大门。
整个汉口已经乱成了一团,到处奔跑着逃命的人流。广诚一行穿过狭窄的万年街,乱踩着满地丢弃的杂物垃圾,却因逆着风向,与慌不择路的人流方向正好相反,只好拼命地推搡穿插,千万不敢跌倒。处在上风的花布街“夏口驿署”已经火焰熊熊,注定寿终正寝了。听说清军的流弹冷枪已封锁了那一片,留在那边救火救人的起义军战士和红十字会员,竟被清军当作枪靶。
好不容易挤到了宽些的街面。童瑨母亲由丫鬟和老妈子搀扶着、移动三寸金莲,拖了所有人的后腿。太太这身份,男人是不能去碰的,而趴在佣人背上的童老爷一双严厉的眼睛也分秒不漏地监视着她的妇道。广诚见夫人一脚不稳,伸手去扶,立即被她一手打开,看来即使大难临头也“男女有别”。广诚见不是个事,烈火和热浪已从侧前花楼街呼啸着压过来,这种速度太危险了。想了一下,突然壮着胆子跑到太太前面单膝跪下,说道:“广诚年纪和少爷差不多,太太若不嫌弃,广诚愿拜为干娘。”说完就拜了下去。太太还未完全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广诚已站了起来,不容太太拒抗、毫不犹豫地将她背到背上,扯开大步就跑。
广诚跑得很快,王兴汉见了,便要两个佣人换着背老爷,速度明显加快了。眼看就要到王家巷附近了,盲目逃命的人却越变越多,路也变得越来越拥挤,行走越来越慢。忽然一声巨响从头顶猛砸了下来,吓得满街的人同声发出尖叫。再看身后集家嘴那边,已是浓烟滚滚,而左前方向的火锋也已烧到了前花楼。整个汉口的华界已经成了一座火焰山,像围猎一样收缩着包围圈。烈火和浓烟如同波涛借风呼啸过来,又逆风旋摆回去,让熊熊的火势更加猛烈,深红的颜色一直浸漫到云中。
他们终于走上了河街,浓烟使已被烤得猩红的天空变得更加昏暗,热浪顺着大火造出的风势紧紧地追袭着他们,夹杂着烧烤人骨的令人窒息的恶心气味。离最近的堤口就只几十步的时候,所有空间都被人塞满,走一步都很难了。广诚被人海困住、好一阵都只能在原地磨晃。眼看热烟越逼越紧,枪声越来越近,他甚至觉得就这百来步很难活着走到,今天要在这里与众人一起被活活烧焖死去,不知静娴和昭萍今后怎么办,她们又是否会知道自己陷进了这无法自拔的困境。
不远处有个老人倒下去了,后面的人无法控制地向他身上踩了上去,老人呼救的声音一晃就听不到了。谁也没有能力帮他,广诚勉强朝那边扫了一眼,见又有人被地上的人绊倒,后面人又填上来、踩上去。
他的视线被挡住了,再看不到那边正无情扩大的死难。童太太又在他背上猛烈咳嗽起来,一阵喘息后,她用力喊道:“伢呃,把我丢了算了,我要闷死了!”满街的人也都被呛得揪心裂肺地咳嗽。广诚也呛得难受,他意识死亡已经很近了。
正在危急之时,王兴汉看准了江堤上一处地势,借棍子之力,奋力挤过去、一跃上了土堤。站稳了,又回头大声喊道:“广诚,这里来!”说完,向他递出棍子,广诚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借兴汉的力使劲跃上了堤,王兴汉又伸棍出去去帮背老爷的人。
广诚背着童太太,大步翻过江堤,冲下了江滩。这里人群稀疏多了,不过逃上江滩还不算活出来,还得设法上一条船逃命。沿江早遍布高声喊船的人。所幸童家那条船已等在离岸不远,看见了兴汉,便奋力划了过来。广诚跟着兴汉涉着水走到齐腰深处、先抽了童太太和老爷上船。又在众人的帮助下也爬了上去。此时童家的下人们已经有好多不见了踪影。有后面跟来的陌生人也在抢着向船上爬。厨师吓得在船上高喊:“不能往上爬了,要翻了。”船夫便慌忙将船撑远。全然不顾一些人跌到水中,也不打算等那些佣人了。
他们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船驶离了岸好远好远,烟气才淡了下来。太太缓过气,扯着广诚的衣服说:“伢呃,快把衣服脱了在江里头涮涮,我在你背上把它吐脏了。”广诚便脱了衣服,拎着在清澈的江水里涮着。太太又问道:“伢呃,亏了你拼出命救我啊!你叫么名字?”广诚忙很有礼数地答了,又连连安慰太太。
忽然间一发炮弹呼啸飞来,在江心炸开,扬起很高的水柱,后面一条木船被掀翻,一群人落水了,高呼救命。江心居然一时风浪大作,他们的船剧烈地摇晃起来。王兴汉奋力大叫:“坐稳、莫慌,千万不要乱动。”一个大浪直扑过来,广诚半个身子都被打湿了,船上的女人也齐声发出尖叫。看来死神还在不舍地追逐他们。广诚心想,火都跑出来了,可千万别把命丢在水里呀!
清军前锋已冲到龙王庙江堤,在用步枪射击江中的渡船,随着枪响,不止一条船上爆发出哭喊声。不久又是一发炮弹落在那边一群渡船中,眼睁睁看着又有小船倾翻沉没,落水的人在江里呼救、挣扎和消失。人到此时,只凭运气,生死之间,仅悬一丝。
广诚他们的船总算是过了江心,逃出了枪炮射程。他心有余悸地向汉口望去,只见一片巨大的火海淹没了整个华界。熊熊火焰带着黑烟直冲向天空,夹杂着燃烧的噼啪声和枪声。但往上游租界方向却火势渐小,到猪巷[37]就几乎没有了。广诚想,租界在上风,看来静娴他们是不会有危险的。
木船到武昌大堤口靠了岸。
广诚还是第一次来到武昌,好奇地看着这个被高大厚实的城墙圈着的省府。这边是义军的天下。有不少百姓都涌到江边,隔岸观火。
佣人们好不容易在筷子堤下叫来了一顶轿子。将老爷太太一齐挤到这轿子上。突然在一队起义士兵后面跟来一群学生娃,围住了他们剪辫子。广诚还没思想准备。王兴汉却笑道:“来来来,先剪我的!我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了,我本是兴汉,兴汉灭清啊!”广诚听了后,也就马上让剪了,不过觉得后脑袋凉凉的不大习惯,用手不住地摸。倒是从未出一声的童老爷仿佛突然复活过来,大声惊叫“王教师”快去保护他,却还是被那些学生按着剪了。童老爷见刚出火海就受此“奇耻大辱”,气得一路破口大骂。
汉阳门有起义军和学生在执勤。进得城门后,便见到垂直插向大江的著名蛇山。蛇山顶上、黄鹤楼[38]一带直到山坡都站满了人,远眺燃烧着的汉口火城。
到达童家在长街[39]的家时,竟已是黄昏了。几个人又累又饿。广诚、兴汉就要告辞。老爷却发话了,要他们等三少爷童琪回来,向广诚叩谢救命之恩。广诚慌忙推辞。兴汉也不好说。倒是在武昌这边当家的大太太听了佣人的讲述后,赶忙叫人端来了包子、茶水,先让他们充饥,又对童老太爷说道:“老爷,大恩不言谢,今后有的是日子,他们的家小都还在汉口,让人家赶快回去吧!以后让童瑨登门致谢不行吗?”童瑨的母亲也连连称是。
两人离了童家,还坐那船回汉口。在俄租界起坡时,天已全黑了,准备随时撤走侨民的两艘英国军舰,分别停泊在英国领事馆附近江面和太平路[40]一码头。一部分未能撤走的义军还在顽强抵抗,但城里枪声已经稀了下去。大火被完全阻拦在了租界之外,租界外的路上还随处可见被践踏致死的可怜而低贱的生命,大多是小孩和女人。
而火势并未有减弱,罪恶的烈火还在花楼街、汉正街、长堤街等昔日汉口繁华市区肆虐,入夜后,显现烧得更旺。租界内也飘着很浓的烟味。
两人小跑着回到住处。静娴一见广诚,眼泪竟像断线的珠子滚了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王兴汉的老婆也挂着泪,却含笑说道:“我说他们俩不会有事吧!这不就好了。”说完,忽然指着他们大声笑了起来。静娴好不纳闷。王兴汉老婆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看他们两个,丑死了!”静娴这才注意到他们被剪了辫子,样子怪怪的,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历史将记录下1911年10月31日,清将冯国璋派兵从下起大智门马路,沿着铁路里,在循礼门货站、六渡桥、上至硚口、玉带门、大通巷一路大肆放火,大的火头就有十多处。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肆虐二十多里。一些地方持续到11月4日,余火才被扑灭,前后达五天之久!繁华的九省通衢汉口老城区毁光了!变成一片废墟!过惯了平和、安详市井生活的汉口人,奋斗多年挣来一份家业的商民们,遭到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城毁家亡的浩劫。市区中死者无数,家家嚎哭!从长堤街到歆生路,几乎九成的工厂、商店、票号、钱庄因此倒闭。童瑨家在汉口的产业付之一炬。曾家兄弟曾赖以安身的“田记蜜饯作坊”也完全葬身火海。
大火过后,冯国璋得意洋洋地骑着战马,带着他的铁骑,踏着瓦砾开进了汉口,欣赏满城绝望的痛哭声。劫后余生的市民们朝天嘶叫着,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的残骸。
11月2日开始,战场移到了汉阳。著名的革命军领袖黄兴领导起义部队进行了殊死的抵抗。血战二十多天后,清军依靠绝对的火力优势,攻陷了汉阳十里铺。起义军被迫退守到武昌和鹦鹉洲。汉阳失守。
然而清军的局部胜利根本不能挽救奄奄一息的清王朝。由于主力被牵制在武昌,再也无力镇压全国范围迅速掀起的革命浪潮。就在阳夏保卫战期间,谭襄农所在的汉川义军北伐,一路高歌,直取河南重镇南阳。清将刘温玉被迫投降。上海、南京等地清军也节节败退。各省纷纷宣布易帜。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建立!孙中山宣誓就职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2月12日,清朝末代皇帝溥仪退位。中国二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就此终结了!
16 浩劫之后
为中华复兴付出惨重牺牲的汉口火中涅槃,由夏口厅升制成了夏口县。
幸存者们的哭声渐渐消去,他们还得生活,只能搁置悲痛去拾掇幸存的财物、可用的砖瓦,搭盖临时的栖身之地。房屋、街道又将在老华界重新出现。到处可见剪了辫子的北洋军士兵们在街上贱卖趁火打劫到的衣服和物品。广诚也去买了两床有烧痕的棉絮,因为留在老住地的衣被都已烧光了。
然而没过多久,汉口就又开始复活。
因侥幸而未完全破产的商人们在试图重振旗鼓。尚未散去的血腥中竟还突然冒出了一批暴发户。大规模的建房热在瓦砾上进行着,除了地皮大王刘歆生的大手笔外,新军阀和官僚也纷纷抢占了接壤租界的空地和废墟。后城马路外的铁路里一片都成了炙手可热的开辟地。汉口市场增添出更多的霸道和诡诈。一大批比原先整齐得多的街道、巷子冒出来,新的汉口街市又在飞快形成。街上还出现了新的洋玩艺——汽车。
但对广诚和丙文而言,他们承受的只有革命中的破坏。经过浩劫后,大智门外的旧居已经一片灰烬,房东不知死活。他们只好另觅住处,好不容易在离老圃不远的地方租到了廉价的房子,那一小片砖木房由于处在上风,没有被完全烧毁,刚简单修复。
老圃一带本来就无砖瓦房,经大火把那些窝棚一烧,又成了片白地,仍被无家可归的人看上,东搭一个棚,西安一个窝,挑担的、拉车的、出力的、打工的,加上三教九流、算命买药的……那些最底层穷人,伴着垃圾、污水和蚊蝇、蛆虫,都积聚到这一片,以最低的成本生存。
而广诚和丙文想回“江永”也遇到麻烦了。招商局为了转嫁几个月停航的损失,对茶房进行了重新洗牌。广诚和丙文因战乱没有归船,竟连资格都被取消,保金被“冻结”,需交的新保金涨了一倍,放在船上没拿走的物件和存货都不知被什么人趁乱打劫了。
这样的打击对他们无疑是雪上加霜。丙文咬着牙骂了一通后,还是重新凑足了保金,四处求人,总算依靠他多年跑船的人缘,如愿到招商局那艘革命军曾租用过的“江宽”号轮,当了普通茶房。
广诚却听从了静娴的再三劝告,没有去争取回船。躲在租界的一段时间里,他有时间反思。回忆自己上船当茶房、跑单帮几年,历尽江湖风险,虽说总像在赚,但日子还是过得很紧,这样下去将永远无法兑现对静娴承诺的幸福生活。而且每次出船一去就是十来天,家里妻女安危不能不让他时刻担忧,现在正是下决心从此上岸的时候了。
阳夏战事平息后,童瑨回到武昌,得知父母得救的详情后,放声大哭,亦大为感动,立即打算专程到汉口找广诚重谢。恰好谭襄农也随季雨霖、梁钟汉班师回到武昌。襄农便告诉童瑨,曾家两代都耻于施恩图报,匹夫决不可夺志,有道是大恩不言谢,万不可用金钱代替情义。
童瑨终觉不妥,和襄农一起到汉口找到了广诚。广诚见到了身着军官服的师父,百感交集,竟一时没有话说,只是把师父的手紧紧抓住了半天,又叫静娴出来和师父见了面。
童瑨一片赤诚要谢广诚大恩,广诚果然断然谢绝。他说,童少爷让他一家住进租界躲过大劫,有恩在先,彼此没有亏欠。童瑨很佩服他的骨气,便听从了谭襄农的意见,与广诚结拜了兄弟。他二人同年,同属鸡,童瑨仅小广诚三个月。
童瑨见广诚一家住在老圃,心有不忍,便表示说,他有好几处货栈都需要可以信托的人打理。广诚说自己大字不识,婉拒了。童瑨猜广诚是不愿寄人篱下,丝毫不图报,越发敬佩。
其实此时广诚又何尝不是正需有人帮他一把。有道是:“船上的上了岸,不卖油条就讨饭。”此刻,他正面临寻找营生的困难。但是他有自己做人的准则,更愿意靠自身的力量。他已积累了多种宝贵经验,有相当的自信了。
17 三进茶园
广诚打算还从自己的熟悉行当茶房干起。现在已不同当初刚来汉口,他在汉口已有了人缘。他去如寿街找到老友蔡元安。蔡头自“广东茶园”垮后,换到了离它不远的“天声茶园”,还是总茶头,当即表示一定帮忙。
不几天后蔡头就给了回音,推荐他到英租界开张了两年的“汉大舞台”[41]当“白日茶”的茶房头。
“汉大舞台”离广诚家不到两里,是一家比“丹桂茶园”还要大得多的、设备更为时新的戏园子。其中最大股东就是当年“丹桂茶园”的老闆刘皖卿。民国后,汉口戏院很少再叫“茶园”,都称作“舞台”了。“汉大”白天晚上都说书唱戏,但因为时逢革命,汉口遭遇浩劫,工厂商号都停了,没有多少人去光顾茶馆看戏,故直到次年春后,生意才略有点起色。
大舞台白天生意当然比不上晚茶,广诚每天早上就去上班,傍晚“换茶”前下班,茶房头有几元钱固定工资。头一个月的收入到手,比跑船时短了一大截,刚够一家三口糊嘴。
广诚叹气说:“比跑船差远了。”
静娴板下脸道:“看你再怎么说,就是有座金山,我也不让你再去跑船。你这么快就忘记了江湖的险恶?在苏州,要不是你到徐家送东西错过,还不和丙文哥一起抓进去,搞不好,两个命都没了!跟你到了汉口,每回你上船一走上十天、连个音信都没有,你想过我在汉口一个人提心吊胆没有?革命那几天……我不想说了……把人都吓死了。”说着眼睛都红了,转了身过去,把背对着广诚。
广诚想到静娴跟了他后一直没能过上安生日子,不觉十分内疚。他回想在上海的见闻,那些粤商、浙商,多少都是依靠踏踏实实、点滴积累而走向成功的,跑单帮的大起大落确实看不到前途,便下决心从现在起在汉口发展,以全部的责任心、进行脚踏实地的白手起家。
汉口租界内外的棉花厂、茶厂、蛋厂、食品厂……生产都逐渐恢复并加快了发展,工人职员数量大增。大智门周围人气一高,便又冒出了多家大小茶馆,像俄租界口上的“福朗”、“双桂”、“春桂”等,最大的数仅隔几丈远的英租界宝顺路口的“新民茶园”[42]。虽说规模没一个能与“汉大舞台”相比,却也都在与它唱着对台戏。
数月后,随着政局已定,市道也逐渐平稳,物价也开始回落,茶馆生意好了起来。广诚的收入便多了些。虽说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但是静娴对这种安定平稳的生活很满足。她扳着手指对广诚说:“一个月给爹留两元钱,攒多了再捎回去,我们三个人过生活,省着点,有三四元钱也尽够了,还可以攒下来两元钱。”
广诚是抱着积累资本、自立门户长远打算的,见立足已稳,就试着在茶园出售咸水豆、盐水豆腐干等五香货。这些都是静娴在家煮好的。静娴制作的盐茶小吃是地道的苏杭风格,格外香、格外解馋。
各家戏院的茶房们又是互通的。广诚以他在江湖学到的交友手段,加上他本人已练出的宽容随和,与各个茶园的茶头和老茶房都迅速建起了交情,也就借他们在各家茶园推销自己的盐茶小吃,这项的赚头比小费收入还高。其他有心计的茶头看到了,也没有放过这些机会,比方像“汉大”这边卖的瓜子、花生等炒货,就是新民茶园的王茶房头的家里人炒的。
广诚担心乡下爹妈青黄不接的日子,托人捎信报平安时带去了十元钱。不料这等于告诉老爹他又能赚钱了。其实曾纪奎的确是一直在惦记着他的。过了几天,就让辛亥年起一直在乡躲避的广智来到汉口,找到了广诚家。
广智对广诚说爹妈一切都好,接着传达了父亲专门带来的话。邻村有家姓韩的找老爷子借钱,愿意将三亩坡地以每亩十个银元质给他。老爷子很振奋,希望从此结束曾家下无寸土的历史,要广诚凑够这笔钱、交广智带回家。
这简直要剐净广诚。广诚没想到父亲除了钱外一点都不关心和理解自己,难道回乡的人没有告诉他这一年城里的艰难吗?他吃力地点了下头。
广智叹了口气,又说道:“广诚,我不打算再回城里做了。”
广诚略有些吃惊,问为什么。广智说:“我还是种地的命吧!城里是怎么回事,我也已经看到了。看风水的说,汉口城後连一座山都没有,钱财容易聚,也容易散。你不就这样?我还是相信那句话:‘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再说我们在汉口还不是成天服侍人,看人的脸色,又能扳出个什么名堂呢?如今这年头,兵荒马乱,在城里太危险了,一把火,三家人有两家家破人亡。乡里穷是穷点。可你看,去年仗打到了我们跟前的仙女山、扁担山,炮打得那么吓人,我们在村里还是照样下田种地,还爬到山顶上去看,活得平安自在。我现在赚了钱回家买地,已经有了面子。我劝你也回去算了。”
他说的是心里话。他不好说出的是,你广诚跑遍江湖,还不是又回来跟我一样当茶房、服侍人?还是个油水不大的白日茶房头,比你在“丹桂”都不如!其实广诚不知道的还有,因为广智的犟脾气,早已得罪了包括蔡元安在内的几乎所有茶房。结果,有一帮人联合起来和他捣鬼,让他又忙又累,拿不到多少小费,还光在损坏茶具、赔东西,捱东家的数落、扣工钱。一年到头,除去花销后,真是没累出多少名堂。
广诚不打算和哥哥去分辩,说:“哥,我觉得汉口挺好的,我不会一辈子当茶房,我在攒钱,将来自己做小生意。我让静娴把钱给你吧。”
他让静娴拿出十三元钱,广智接下后放在桌上,问道:“你、你就只有这些?”
广诚叹了口气,说:“哥哥不知道,去年革命‘革’得一塌糊涂,我和赵丙文两家一起躲到租界,家里的东西、冬天的衣服、棉被都被烧光了,年前冷得不行了才在地摊买了两床旧絮。几个钱只出不进,船上带的东西和押金都被充公了,平白遭了二三十元的大劫,幸好我不曾欠账。前阵,汉口什么东西都翻倍地涨。前几天我不刚捎过去十元钱吗?哥看到的这点钱,连近日在茶园卖盐茶豆腐干赚的几个都凑进去了。”
广智叹了口气,广诚拿回去的钱比他多好多倍了,并且一年比一年多,他非常理解忠厚的弟弟,可他不知爹又会怎么说。
静娴插话道:“广诚,给我做盐茶货的三元本钱还在我那里,我去给哥拿来。”
静娴去拿出钱来放到桌上。广智看了看她,说:“静娴,我早上才到汉口,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你帮我去弄点。”
静娴连忙到楼下厨房去了。见支走了静娴,广智又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说:“广诚,你知道爹的脾气,哥真不好对你说。其实爹现在手上的钱买这几亩地已经够了,当然他也想多买几亩田种稻子,那地拿来种棉花。但这不是爹要我把你的钱都带回去、有多少带多少的缘故。”
“那爹为了什么?”广诚有些惊愕。
“爹说,钱不能交给女人管,特别是像静娴这样的。”他停顿了一下,“他听妈说,静娴穿的衣服是分了四季的,还有绸的和洋布做的,个个季节都还有换洗的,这辈子都穿不破,就发了脾气,说你的钱肯定都花到静娴身上去了。他说,要你以后每个月关了饷,留下够吃饭的钱,多的都带回去。”
广诚啼笑皆非,心里很难受,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静娴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带来的,嫁给他后,仅做了一套棉衣,是因为汉口比苏州冷得多,才在去年自己动手缝的,如果不是因为逃难裹着昭萍,只怕也被烧了。他又强调,自己带回去的钱,都是靠静娴当丫鬟十几年攒下的血汗钱做本才赚来的。广智听了只是苦笑。说:“爹说,他可以让静娴进曾家的门,但要守曾家的规矩,还说他就是不放心你和她一起乱花钱,叫把她送回去帮忙做活。”
广诚沉默了好半天,克制住了内心的愤懑。才很小心地对哥说道,他会继续孝敬爹,但是第一他要留在汉口继续奋斗,第二他要和静娴一起生活,这是不能改的。他又摇头叹气说:“我自从来汉口,什么时候乱花过一文钱哪?爹连我的本钱都要抽光,我拿什么立家啊?”
广智站了起来,从广诚给的钱中拿出九元(故意不足十元),放到自己里衣怀里,其余的却都推还给了广诚,说:“广诚,哥看到你确实不容易,也看到静娴真是贤惠,又识大体。这剩下的你留着吧。爹那边,哥去说。”
静娴给广智端了饭来,又叫广诚也一起吃,自己却退到一边。广智又看了一眼静娴,心里也十分同情。弟媳妇这么好的人,广诚可真有福份啊!爹怎么就看不顺眼呢,老人家到底怎么想的哟?
18 汤圆小担
广智回乡后几天,堂兄广瑞却从乡下找来了,眯着那永恒眯着的眼、要广诚帮他想办法。说不愿一个人去求蔡元安,多的便一句话都不说了。广诚当然尽量满足堂兄,马上把他带到“汉大舞台”当了茶房,又在自家不远找了间小偏房让他住下。
广瑞基本满意,当他不是涨红了脸坐在你对面不说话时,表达的就是基本满意的意思。
茶馆的茶房不比船上,累且不说,还要特别能受客人的气,当茶房头的还常要为手下茶房们兜着。广瑞上班才两天,就“丢把子”丢失了手,碰泼了客人的茶,被骂得难听极了。广诚就忙上前代受,又赔礼又赔钱。哪晓得等客人骂过,管家又把广诚叫到一边,再来一通训斥,怪他带来个“木头”,说这月广瑞的饭钱就在广诚薪水里扣。
广诚回到家里,闷闷不乐。经不住静娴追问,便说:“我在想广智哥的话呢。他宁愿回乡,不想成天看人的脸色。说实在的,在茶园里,你就是服侍的再好,也没有几个把你当人看。”静娴心里一紧,担忧地问:“你又想上船了?”
广诚连忙解释说:“我哪会再去跑船呢?你听我把话说完啊!我只是说,哪个愿意拿人看不起呢?可端了人家的碗,又哪能有那高的心气呢?”静娴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又受了气了?”广诚低了头,不语。
静娴猜到了一大半,明白广诚在外当茶房的难处,老圃这边常听人们讲:“前世打爹骂娘,今生落得跑堂”,就是揶揄茶房是说起就让人齿寒的“下人”。
静娴想了想,又问:“我说,要是我们自家开个小茶馆,要多大本钱呢?”
“那哪开得起?”广诚马上摇头,“照现在的行情,开个小清茶馆怕都要百把元钱,我们哪来那多?这还不是顶要紧的。你不懂得,这茶馆其实是最不好开的。你晓得喝茶的是些什么人吗?光是来喝口茶、听句戏吗?这帮会、把头、地痞、军警、革命党、逃犯都选在茶馆聚头,弄不好还动拳动刀。所以茶馆老板后台最要硬。没有靠山,几下都砸了。”
静娴听了,又多了成担心,说:“这样说来,你也要多小心些才是啊!”
广诚叹了口气说:“遇到祸事我都晓得躲开的,你也不消担冤枉心。我不会去管闲事的。”他低垂下头说,“也就是朝钱看,要不,谁想当这个茶房?活得贱哪!哪个都吼着使唤、哪个都能骂、连名字都没人叫,没把你放在眼里!”他抬起头,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下~人!”
他不想说出口,我原本那么硬的脾气变成这样,不就是这多年当茶房磨成的么?
静娴听得心都疼了,眼泪都忍不住在眼眶里打着转,广诚付出的不只是辛劳,还有男人宝贵的尊严。她轻轻道:“你……你是太难了。不过你说怎么才好呢?我……我要能帮上你就好了。”
广诚爱怜地抚摸了下她的手,他后悔把内心的愤懑传给了妻子。他转开话题,说出那好久就在心里涌动的想法:“我也想自立门户哪,本钱小就立小门户,不过不是开茶馆。你看哪,这英租界里边,那么多厂哪、行哪、号哪,上班的工人、店员,都是在外面过早、在外吃饭,吃宵夜。我想做个挑担,在街上卖点熟食。茶馆的差事我也不丢,横竖晚上不上班,我就挑担子出去卖。”
静娴一听就觉得这主意不坏,便问:“挑个担子?卖什么呢?好卖么?这一片,挑担子的少说也有几十个了。”
广诚胸有成竹地说:“我怎么不晓得?我点过了,卖包子、卖烧饼的最多,卖汤面和水饺的也有几个,还有卖油炸的、卖炒饭的,就是没看见一个卖甜东西的,像汤圆、伏汁酒哪,一个都没有!我想就卖这了。要是再配着卖你煮的盐水豆、茶叶蛋、盐水豆腐干,这喝口甜的,吃点咸的,最合汉口人的口味了。”静娴也听得高兴了,说:“我也去帮你去搓汤圆。我在苏州那边,早就学会了做汤圆、米酒的。”
广诚越说越有劲:“这事本钱小,转得快,等慢慢攒大了本钱,我们就摆个摊子,再做大了,就开铺子,学上海城隍庙那家‘通成’一样,开个汉口的‘通成’,通达成功!事事通通都成!我说的对吗?”
静娴拍手叫起好来,站起身道:“对!我就是最信你的。你发个话,我明天就去买糯米,买酒曲,先把酒发起来。单洞门跟前就有几家磨子,专门帮人磨吊浆的。”广诚道:“行!开头莫做多了,试几回再说。”
次日,广诚就四处捡回来一些长短不齐的破旧木板,在他眼里,这些废料都是材料。当过长工的人一动手就是那么回事,他用旧米缸糊了个炉子,一付汤圆担子就被他做成了,除了买锅买碗,简直没花什么钱。
1912年,中秋节后的一天傍晚,汉口保华街上出现了一个汤圆小挑担。前担是个炭炉子,上边固定着一口锅。后担分三格,分别是饮食原料、一个小木盆和碗筷、一小袋板炭。
广诚第一次尝试卖小吃谋生了,谁能想到,就是这小小的汤圆担,竟是上天对他发展前程的明示。而在他心里,就是自己的“通成酒家”。
第一个顾客是带着孩子来的丙文媳妇。接着来捧场的是王兴汉家里的人。这时,担子前已经有几个食客了,静娴抱着昭萍站在一边,人多时也过来帮忙洗碗收钱。一碗米酒汤圆两分钱,广诚又打得满满的,不等到正吃消夜的时间、广诚还没到大智路街口时,预备的东西已经卖完了。
第一次试水就比他们预计的还要好。回到家里,丙文家大人小孩也激动得过来看他们算账。差不多赚了六七角哩!丙文嫂子也跟着乐了。广诚更是兴奋得滔滔不绝地说:“这样还不行,伏汁酒少了!这酒发起来慢,发多了又会酸。我得去多买两个小坛子,换着做,换着用。好在现在用水撇脱[43],到处都有自来水了,伟雄路[44]口有个卖水老头,大智路街口也有一个。我已经跟他们都说好,每个月给他们一个人两角钱,让我零打八碎地添水。这样锅里的水和洗碗的水都不愁了。还有,你们听到没有,好几个人都问有没有芝麻,我们的汤圆没有馅,不可以加点芝麻么?”静娴只在一边听广诚一个人说个不停,也不去打断他。
事业虽然渺小,但是他的喜悦绝不亚于大商贾们对自己得意手笔的陶醉。
19 初展身手
广诚的小生意没能顺利地持续下去,冬天来临,北风一刮,愿意站在街边吃东西的人大大减少,天黑后在街上寒风中吃东西的人就更少了。开春以后,静娴的肚子又一天天大起来,广诚看到妻子拖着才两岁多的昭萍一早就起来操劳,又要买吊浆、又要煮盐水茶点,傍晚还常带孩子跟着他的担子帮忙,实在过于劳累,就停了生意。
到6月,他们的第二个女儿出世了,广诚为他起名昭瑛。
他每两月都要给家里捎一次钱,通常都是由广瑞带回乡去。广瑞也就顺便看看在乡务农的妻儿。广诚知道乡下的陋习,连生两女胎的女人在家里是抬不起头来的,所以刻意不把昭瑛出世的消息带回家。谁知言语金贵的广瑞这次偏偏要多嘴。恰逢广智刚得了第三个男孩,曾纪奎正在兴头上,听到广诚又生了个女孩,兴奋的人可能格外容易发脾气,气得跳起来把饭碗都摔了,嚷着要广瑞带信,叫把昭瑛给溺了,别养着糟蹋钱。广瑞哪来的脑子替别人着想,完全不知道回避和婉转,回汉后直统统地当众如实传达,弄得静娴听后一个人痛哭了几天。从此这担子更加沉重地压在这可怜女人的身上。
没有静娴做帮手,汤圆卖不成,连茶园里的五香卤货得生意也被别人抢去了,广诚无计可施,直到来年秋天,广诚才又挑上汤圆担上街,卖两个钱贴补家用。
茶园的生活也并非千篇一律,有几天汉大舞台夜场爆满。原来宋教仁被暗杀后,民心愤懑。革命党人、山东登黄都督刘艺舟来汉亲自登台,在“汉大”演出《吴禄贞被刺》,讥讽当局,大受欢迎。
童瑨也陪了父母来“汉大”看戏。老板刘皖卿特地到包厢敬茶问安,童老夫人顺便向他问了问曾广诚。偏偏这天,广诚去帮受黎元洪迫害逃到租界的师父和一帮辛亥元老坐船逃离武汉,不在茶园。刘皖卿当即甚感诧异,童瑨是何等人物?辛亥元老、帮会大佬和商界领袖级人物!老夫人专门打听曾广诚,这位茶房到底是什么来头呢?次日他便特地叫人去“天声茶园”找来推荐人蔡元安,一经问明,大为吃惊,他手下的一个茶房居然与这位头面人物是八拜之交!他早就对“丹桂”当年的那段故事有耳闻,这下方知原来那条好汉就是曾广诚,从此他将此人放在心里了。
刘皖卿原系汉口京剧前辈,徽班出身的著名丑角,能串生旦净末,光绪年间在汉口徽帮大佬杨逢圣相助下、率先在法租界创办“丹桂茶园”演出京剧,后因得罪巡捕房关门。杨老爷遂又资助他在花楼街办了“天一茶园”,依靠刘皖卿的人脉和名气,茶园一度红火。没想才一年多,就被冯国璋的那把火烧了。幸好他在“天一”大赚时参股了“汉大舞台”,并被选为执行董事,侥幸留下了东山再起的后路。民国元年起,他被委经营“汉大”。
不过刘皖卿在春风得意之时,却难束恶习上身,首先是嗜酒如命,次又染上了大烟,加上喜欢进出风月场,哪里愿投入么那多精力去管理。别说请戏班和组织捧场,就连“汉大”的日常事理也很随意,简单而粗放,动不动朝令夕改,还有时干脆把舞台十天半月包给掮客,也懒得管请来的戏班实力如何,演些什么。所以大舞台条件虽好,票房却不怎样,加上茶水也一般,经常只坐了一半席座,利润不高。老板一松懈,底下大小管事的就有拉帮结派、小偷小摸、吃公攒私的,隔两天就会发生一起丢失东西、以及客人吵架、打闹台的事。
刘皖卿想改变现状,又懒得下力气,便突发奇想叫曾广诚来管管看,却又担心他只是讲点江湖义气的一勇之夫。
他便将广诚叫到账房,试探说,“汉大”摊子大,开销也大,生意却不好,你怎么看?
广诚其实早就将上至管家、下到茶房们一个个的底细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但他不敢随便谈人,只以近来出的几次事为例,指出现在汉大牌子大,但茶没好茶,戏没好戏,无非靠门面靠电灯招来点客,管家茶房服务不齐心,只盯着小费。刘皖卿一听,正说到自己头疼的些烂事。于是叫广诚先说说茶,想拿这试试他的深浅。
广诚便老老实实地一条条从茶叶、茶具、柴火、水等管理上的乱像与漏洞、谈到茶房爱犯的毛病,然后又大谈茶道的学问。刘皖卿听着听着都正在点子上,暗暗埋怨自己不识人才。但他却又担心广诚只是嘴巴会说,便说:“你说了这多,那我就把茶都交给你管管试试!”他即刻叫来管家,吩咐除了“戏”外,茶水和日常管理都交给广诚。
管家立刻感觉到不爽和不祥,但不敢反驳老板,只好悻悻地一一照办。广诚则发现自己遇上了难得的机会,便忍住内心喜悦,用心地做起了功课。茶园运作对他本是轻车熟路。以后数周,他把在上海苏州看到学到的一一搬出来,先从内部管理入手,包括奖勤罚懒、分清职责、谨慎开支、收入透明等,都规定得很具体,贯彻得很认真。然后又把茶具分类及整洁、场地卫生、对客人服务质量等作为考核茶房、分发小费的参考标准,不再简单按茶座多少分派。接手两月后,果然茶园经营有明显起色。
好茶馆须得茶道一流。广诚早在跑单帮时就将茶叶品种、产地盘得精熟。这下他亲自去进茶叶,并托赵丙文从上海带回比本地价格便宜得多的江苏“碧螺春”、浙江龙井、安徽瓜片、毛峰、猴魁等真品。当时汉口的规矩进戏园是不用先买票的,把钱交给守门人直接进场,但基本只招待两湖产的普通毛尖。广诚手上有了好茶叶,便施展起了茶道,让客人在这浑茶馆也可以点不同品牌档次,当然也不同茶具、不同价格。他特地请刘皖卿亲自挥毫、书写出介绍各种茶叶渊源的条幅字画,裱后挂出。这不仅非常投刘皖卿之喜好,还比其他茶园更显高雅之文墨气。墨香带出了茶香,吸引了真正懂茶的客人,茶客的消费层次一下提高了。
刘皖卿高兴了,忍不住当着众位股东夸奖广诚,但是有董事却不觉得满意,理由很简单,茶园茶道是有了点名气,收入却没见大涨,汉大舞台是浑茶馆,戏场收入才是第一位的。
皖卿听了有些闷闷不乐,但人家说得在理啊!他小心地把意见转告广诚,哪知广诚立即附和道:“这说到点子上了。为什么这两年新的老的‘茶园’名字都改成了‘舞台’,不就亮明是唱戏摆在喝茶前头么?您看光大智路口就有五家茶园,要让客人尽往我们这边来,光有好茶不行,得要有好戏啊!”
刘皖卿何尝不必广诚清楚,汉口浑茶园红火的多了。后城马路贤乐巷口的“贤乐”、歆生路口刘歆生办的“怡园”、老圃的“爱国花园”。加上跟前宝顺街口的“新民”是最旺的四个,它们都靠推演坤班成了气候。坤班就是女班子,在上海叫髦儿戏,汉口人称“小京班”。女角比男角酬金低得多。而汉剧、花鼓戏的规矩都只用男演员的,现在高一档的京剧女都班上了台,汉口人当然大觉新奇满足,于是纷沓而至。新贵们更以争捧女戏子为时髦,又大大捧热了戏场。
刘皖卿其实早意识到自己落在后面了,但他又自拿不下情面去找他们合作,何况其中还有人与他有“老梁子”。他叹了口气说:“现在我们动手晚了,这些园子还都自己在办汉剧‘班底’了,今后他们的‘科班’成了气,我们的客越发被抢走了。”
广诚却没有包袱,他早就有心暗暗走遍了那些茶园,偷经学艺,已经有了些主意了。他笑着说:“以刘老板的名气,依你在上海、北京戏剧界的人缘,还愁请不到压倒他们的戏班?刘都督亲自上台都是最先找您驾大舞台。”
刘皖卿听得心头都是甜的,可惜他没有利用好当时的优势,于是说:“请好班子得花大价钱哪!现在汉口名气大点的戏班包银也高,你晓得京剧汪笑侬、汉剧余元洪,他们都算是我的老朋友了,已经俏得不行哪!被‘怡园’、‘满春’捧得包银翻了番哪!就是再请过来也不新鲜了。”
广诚却是一片事业心,连忙道:“何必急着求那些红得发紫的?我们戏路子可以走宽点。你赚哭,我赚笑!他们阴盛阳衰,文戏火,我可不可以请武打戏班子,武戏热闹,加点丑角滑稽,未必不赚人场!再说,还可以抢先来点新路子,像他们有些已经在京汉同台,我们何不让文明戏[45]花鼓戏也都一起上,这里头有些戏汉口人也喜欢咧!再说这些戏都还没火,有你刘老板的名气,他们巴不得能来,只要同台戏种一多,包银也就摊低了。日子一长,票房俏的我拿来压台撑场子,有些新角也靠人场带出来了。”
刘皖卿越听越觉得有理,但还是说:“现在有些事只怕下手也晚啰!别个园子就想不到这些?让你抢风头?”
广诚道:“不晚不晚,您驾听我说。别看那几家火,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怡园’名气第一吧?还自建了‘班底’,可它哪有我们这大场子呢?坐两三百人怕都不行!茶位价钱又高,结果通常还坐不满。捧场的又都是有钱有名的,名气哪会不大?可树大招风,要维持这个场面,就又要巴结官府、又要应付地痞,这笔开销不得了哇!再说‘贤乐’,哪个不晓得他们里头人心不齐,自家人使绊子,好景还会长?‘新民’是挨我们的最近的对头,还自己建‘班底’,心倒是大,下本钱不少,但场子装潢哪里能与我们比?周老板又爱与同行争输赢,连‘怡园’他都要去惹,结果得罪同行,赔了几笔了!还有,您驾这些日子老爱说老圃新开的‘爱国花园’大,我就住那跟前,大倒是大得吓人,听说是可接待三千茶客,只要进了门,就可以逛几个场子、看几台戏。可毛病就在这里了:这样来客就坐不稳、能喝好茶?我盯了好久了,人倒是多,可出出进进不喝茶、不给小费、茶房就不尽心了,看看热闹就离去的占了大半!加上近来那里军警哪、乱党哪、聂豫[46]的人哪,三天两头在场子里头打架、开枪、抓人……再来说我们汉大:排场装潢数一,又在英租界,官府、地痞都管不着,麻烦少,周围人气本来就足,近来得罪黎大都督的革命党也都一群群躲到租界,来我们这里喝茶聚头……”
刘皖卿听入了神,点着头进入了角色,叹道:“你说的是不错,但我就是有心去上海请班子来,也抽不开身,我那管家只晓得马着脸管人,管不了大事。哎,我要是交给你管几天,你怎样?”
广诚立即感到自己正面临一个难得的机会,应该及时地把握,但马上又想到茶馆向来名堂多,管家、茶房个个都精,也不是好管的。便道:“刘老板信得过广诚,广诚肯定会尽力,只是广诚人微言轻,恐难服众,上头一切又都要听从管家,不好施展。”
刘皖卿听他说得在理,便问:“那你想怎么样?”
广诚斗胆试探道:“你明着对管家和茶房们说,把园子包给曾广诚管!”
刘皖卿先是一惊,但立刻又觉得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自己不就想撂挑子吗?把杂事都推给他,自己也好一心去请戏班啊!
但他没有立即表态。在去说服了其他股东后,才终与广诚签订了“包茶”合同,将茶园交给广诚试管半年,如果管得好就接着管下去。二二六分红,即盈利广诚可得二分分红,茶房们二分,茶园得六成,如亏损,则由他承担四成。广诚象征性的还交了25元押金,这却几乎是他当时的全部家当。
刘皖卿随即去了上海,拜访老友,与好几个戏园和戏班签订了一些演出意向,还带回一个坤戏班。
回汉即发现广诚已把茶园内一条条都管得很细很有条理。
刘皖卿带回的戏班虽说无大牌名角,戏目却颇受欢迎,又上海来的女班个个色艺出众,哪是汉口那些戏班能比的?汉口人于是纷沓而至;而新贵们又一窝蜂来争捧争捧上海坤伶,大大捧热了戏场。而广诚提出的演文明戏,在汉口也别树一帜,特别为当时受打压的反袁辛亥元老们欢迎,也被汉口人认为新奇接地气,从而拉低了经营成本。
半年中,广诚包茶摸出了门道,“汉大”的经营状况也全面上升,上自股东下至茶房都对它一片称赞声。他信心大增,更叫认真地从别的茶园中吸取经验和发现问题。又刻意拉拢了一些老茶客,组成了“票友社”。这一来,“汉大”人气果然更足。
用上刘皖卿的面子和童瑨的影子,广诚在汉口的茶园和戏剧圈子开始有了些小名气。其他茶园纷纷与他友好交往,流传着他能少花钱办实事的口碑。竟成了汉口各茶园、戏班认可的能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支持、并也依靠着他的刘皖卿却出了大事。
20 好景不长
一天半夜,烟瘾、酒瘾、花瘾都已过足的刘皖卿回家,竟被一辆飞驰而来的俄国茶厂的马车闯倒、并从腿上碾过,两条腿都骨折了。
刘皖卿伤得太重,躺在床上想起与上海的经纪人的约定,便写了一封信,委托广诚到上海代他办事、广诚已几年没到上海,他原本不懂戏剧,只是因为久在茶园,听多了,听出了点门道,甚至有了戏瘾。这次带着刘皖卿的信一一拜会九江路“大舞台戏班”、“老天蟾(即新新舞台)戏班”、以及已快唱红的大小班底和明显有前途还未出名的班子,认识了很多人,了解了门路,眼界也开了,随后顺利地与几家戏班签了意向。他特地看望了赵丙武等老友,又专门光顾了他念念不忘的“通成酒家”后。
从上海大舞台戏班请来的小孟七、沈月来班子轰动了汉口,“汉大”场场爆满,刘皖卿养伤期间,广诚几乎全盘管理着“汉大”。刘皖卿原本有些看不起黄孝花鼓戏,又认为刚出现的文明戏是胡闹,广诚一句话把他说服了:“管他胡不胡闹,只要不是伤风败俗,赚钱就行。”广诚又献策与别的茶园联合请戏班,分摊包银。又把“满春”请来的本地武生九仙旦、汉剧牡丹花等请来“汉大”,西皮二黄[47]、京汉同台。没有名角的时候,就唱花鼓戏,有时还插演文明戏。花鼓戏本来就是楚汉乡音,剧情又极富民间味,很能吸引租界为数庞大的打工群,而请这些戏班的包银要远比请京剧名角低得多。各戏种都发挥其优势,果然收到非常好的效益。
周围几个茶园渐渐被“汉大”比了下去,有的甚至垮掉了。只有相邻的“新民茶园”还撑着与“汉大”唱对台戏。但是毕竟“汉大”所有事情都抢先一步,风头始终领先。于是,“新民”董事会便改变策略,企图挖广诚加盟。结果广诚以“忠臣不事二主”婉拒了,但他诚恳地与新民合作,不伤和气,甚至互通渠道,结果两家戏园相处得还不错。特别是租界介入镇压反袁人士后,两家茶园互相掩护转移,竟有志同道合的气氛。
广诚做得很起劲,时间一长,对邀请本地、上海和其他戏班的门路也全面熟悉了,有了不少宝贵的人脉。1915年他第三个孩子的出生时也没有空多照料家里。在他“借水养鱼”小有成功后,他惦记着堂兄广瑞每月才三五元钱收入,就让广瑞除了照管水房的两个烧水的工人外,负责掌管茶叶。这样,广瑞不再那么辛苦,收入几乎成倍地增加了。广瑞眯着眼微笑。不过,他这人看上去老实懵懂,一句“谢”却是绝不轻易出口的,反而在“笑纳”的同时,心里反复比较着与广诚的差距。
虽说“汉大”财气粗了起来,刘皖卿本人却因挥霍过度、入不敷出而债台高筑,不得已出让一部分股权,失去了控股地位。以后一两年中,随着控股权走马灯似的转卖变更,“汉大”的招牌都改了几回,什么“合记”、“迎仙”、“双红”、“春记”都用过。不过人们还是习惯称其为“汉大”,广诚的大佬位置也一直都没有动摇过,只不过对他交付的保证押金屡屡加码,幸好始终还保着位置。广诚熟知茶园内人心的复杂,越是做得成功,自己越是低调,多年的磨练已让他变得性格随和、处事谨慎。
尽管如此,他在茶园的成功还是越来越引起旁人、包括曾经是朋友们的眼红,听谣言、吃闷亏、受闲气的事都开始多了起来。在大家都分到了红利实惠后,越来越多的人却心里更不平衡了。
这时与其他茶园的合作首先出现了变数。曾经最力挺广诚的“新民茶园”的王茶房头突然翻脸,说每回与“汉大”合作都是“新民”吃亏,广诚吸走了他“新民”的兄弟们的血汗。广诚不愿伤同行和气,没有反驳,但与“新民”的交道从此少了。
1916年对广诚本可说大喜临门,他的第一个男孩昭舫、也就是第四个孩子出生了。他让广瑞代表他回乡向父母报喜,在义田湾口子放了几大挂鞭,还花钱请了一个与他有交情的小戏班专门去乡里演了一场戏。现在曾纪奎谈起他这个儿子开始露出点笑脸了,甚至带来话说不用再往家里捎钱,让静娴把儿子带好。实际上曾老爷子的需求都已超标达到,祖坟修整了,房子翻新了,梦想的那几亩肥田好地也到手了。这老农并不贪心,觉得这下该来体谅儿子了。这让广诚夫妇减少了不小负担。而苦命的静娴从此才在曾家伸直了腰。
但好事总不会降给穷人太多的。
这一年,广诚受茶园的委托,拿着杨逢圣、童瑨等汉口帮会大佬的帖子再次去上海,直接拜会上海娱乐界最有势力的大佬,拟聘最红的戏班。
按说此去上海所见世面非同小可,完成了与两个戏班的合同,还直接拜会了正在旅沪演出的当红乾旦梅兰芳,并草签了邀请他到汉口演出的协议。但他哪里料到,在离汉的二十来天里,他在“汉大舞台”的地位被颠覆已成定局。茶馆本来就是鱼龙混杂之地,换个名字叫“戏园”也是换汤不换药的。茶房是光棍的队伍,不难找出比常人要精明得多的角,也不乏生怕吃亏的浅薄之辈,最可怕的是从来不缺小人,还极多见利忘义、受人挑唆的笨蛋。
早在一年前,受冷落的管家和茶房头们的私下商聚就越来越频繁,接着扩展到本来得到实惠的茶房们。他们一致认定,生意这么好,广诚一个人得的便宜肯定比他们多得多了。这些人心胸就那么点宽,当听说别人得的比自己多时,那口气就再下不来:“凭什么拿多?老子不要都可以!”宁肯鸡飞蛋打、双输,大家都得不到!岂知最后连股东们都接受了这个观点:即当初刘皖卿就不该同意给广诚那么多好处。生意是名角戏班带来的,有没有广诚都一个样。于是上下一心,只等机会就找广诚发难。
广诚兴高采烈地回汉,一交差,就觉察出了周围气氛和上下脸色的变化,立即悟出他将陷入他最怕的困局:他被眼红了!他是个关云长道德的真正虔诚信奉着,是宁肯吃亏也不愿为“钱”字去伤感情的人。回到家中,他向静娴坦然地说明了这些,说自己哪天退了押金,就一心去卖汤圆了。
静娴什么话都没说,广诚这几年干得很上劲,突然这么说,一定遇到了什么。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能接受的。
这回请回的有全国京剧老生“后三杰”之一的、75岁的孙菊仙,外加何月山等名角,拿出了大武戏《铁公鸡》等在汉大登台,演得汉口人大呼过瘾、场场爆满,街头巷尾都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武打戏。而所有戏台也跟着形成了规矩,最后一出大开武打,被称作“送客戏”。
演出大获成功,但广诚命运却已被决定。茶园突然宣布终止广诚的“包茶”,仍叫他去当原来的白日茶头。此时孙菊仙来汉演出还不到半个月,这帮上海艺人与广诚相处半月多,一路同来,已大有好感,于是对“汉大”很是不解,为广诚抱开了不平。孙菊仙也突称年迈挂牌请假,停演原因竟成不解之谜。
广诚回到家里,竟感到了少有过的疲惫,心头又涌起从进城就有的那种自我渺小感。想到自己都三十一岁了,三十而立,我立的什么?还住在这“鼓皮房”[48]里,自己对静娴承诺的“好日子”还不知在哪里。本指望在茶园里有番作为,“汉大”不是走向了成功、在汉口得到了公认么?董事们却要卸磨杀驴,自己好不容易在汉、沪戏剧界建立的宝贵关系网也成了泡影。还有,那些朝夕相处的茶房们的嫉妒反目让他心寒,真心没换来友情,见利忘义的人心简直比江湖还要凶险。
静娴奶着儿子,从广诚断续的几句话中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说话,四个年幼的孩子要带,她没有多少精力帮广诚分担。她相信广诚一定比对她知道的还要难得多。但就是茶园全数退还了押金,自己开店本钱也不够,还是只能摆游摊。
一连数日,广诚都是一样闷闷不乐。虽说有茶园听到此消息后立即就来拉他过去,但他再不想“端别人的碗”了。然而他也想到,自己创业又谈何容易?这几年看起来风光,咬牙置了两套装门面的行头,生平第一次穿起了长袍马褂,从老板、茶客、商人、甚至上海人那里学足了做派,但因此开销也大了,结果并没积下多少储蓄。他看着退回的保金,情绪十分低沉。
静娴默默看着他。由于生了个男孩,她在曾家的地位总算得到了默认,精神也轻松了许多。她不愿再让广诚一人承担所有的压力,广诚这几年在茶园的表现足见他可以干出更大的事业,于是劝道:“现在总没有你我在苏州时候那难吧,莫要性急,我们从头再来!你的薪水钱一家人过日子足够了,我们还是上街卖汤圆,除去刮风下雨,省点用,每月可以存它一二十元!”
“哪能有那么多?”
“怎么不能,我是算过的,原先我们没有把担子当头等事做。就跟你说对门屈老头吧,一个糖担子养了一家五口,循礼门祁大山水饺担子更是养一大家,现在成两个挑子了。我们虽说只卖个夜市,你算算,一半总能有吧!”她现在对广诚更有了信心,决心用全副精力与他一起创业。
“可你带四个孩子,哪来力帮我呢?”
“这你放心好了,不信你先试几天。”
广诚打心眼愿意相信静娴,在他心里,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福星,是他最重要的支柱和帮手。但他的目标早已不是养家糊口,他要让静娴和孩子们生活得好,要孩子们能读书,要他们不再当“下人”!而他需一步步来,可能得要很多年的艰苦奋斗。
广诚平静了自己的心态,又挑起了那付汤圆担。以后日复一日,他每天白天去茶园上班。静娴在家,仅六岁的昭萍照护两个妹妹。静娴把儿子绑在背上,泡糯米、买吊浆、蒸米酒……做一切准备工作。每天忙完不久,广诚就回了,匆匆吃饭,挑着担子出门,先在循礼门叫卖,等车站扛活的收工了,又顺着歆生路、挑去保华街口,或去六渡桥。
数月后,广诚的小汤圆担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两轮板车。在离家不远叫卖时,静娴还常拖儿带女跟去帮忙,帮着搓汤圆、打下手,昭萍就带着妹妹在一边,等着客人吃完了,去把碗捡回来。有时没有人吃,她还帮着对过路人喊:“伏汁酒小汤圆啦,又热又甜嘞!”路人听她奶声奶气、模样遭人爱怜,便微笑着停下来吃一碗。静娴听着心里发酸,要她再不要叫卖,广诚更受不了,吩咐不要带她出来。
两个人忙着生意,孩子照管就马虎了,三岁的昭瑛竟因受凉害了一场大病,埋下咳嗽病根。穷人没有意外之财,却常常会面临飞来之祸。
汤圆经营规模也没法再扩大,就那么大个炉子,那么几个品种,吃的人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遇到刮风下雨,天气太坏,就几乎没有人来吃了。酒啊、吊浆啊,多放一天就酸,再心疼也得泼掉。广诚明白,靠这个担子,也就只能这样。
这天刚吃过晚饭,门外忽然传来丙文嫂的声音,听她拍手笑道:“我还怕你推车子出去错过了、还要满街去找呢!”只见赵丙文也一起踏进门来,满面春风,说:“广诚老弟哇,这下可以解了我心上的疙瘩了!”
21 自立门户
见丙文那么兴奋,广诚夫妻便一动不动地听他讲话。原来,丙文始终挂在心上的一桩老恩怨终于了结。他弟弟丙武兑现了“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那句话,花大本钱找了“道中朋友”,在苏州暗中吊线,设计把当年陷害丙文的那个无耻小人夏忠林诱到了上海,好好“收拾”了一顿,逼他交还了所有欠款,并立下字据,从此不再出现在上海和苏州。广诚听了,不由拍手叫好。
丙文说完了经过后,从怀里拿出了为广诚索回的连本带利四十二两银票[49]。广诚见到这么大一笔钱,不由大吃一惊,竟不敢接受。丙文皱着眉道:“你怎么了?这钱本来就是你的呀!”丙文媳妇也抢着说:“丙文总是说,那年在苏州全靠你才保下一条命。我们一直都觉得让你跟着他吃了亏,心里过意不去,这多年来,他天天记着这事,只因为怕你说他不把你当兄弟,才不提起的。”
广诚脸都涨红了,不停摇手道:“丙文哥,你吃那么大的亏,怎么还去记我那几个钱啊?哪百年的事啊?我从苏州带回了昭萍他妈,未必我还不知足吗?这才是我命里注定的那份呀!”
但丙文不听他的,说这样会陷他于不义。他拉住广诚的双手,双眼湿润:“我是把你当亲兄弟的呀!我什么时候对你提过‘报答’两个字啊?”
广诚被丙文的真诚打动了,拉住他的双手说:“丙文大哥,要不是你带我上船、像亲哥一样护着我,要不是丙武哥帮我进货出货,我有今天吗?我连这点好歹也不知吗?我还劝一句,你最好也不要再上船了,就留在汉口做点生意。江湖真的太险恶,搞不好姓夏的还要找你报复的呀!”
丙文却不住地摇着脑袋,说:“一笔归一笔,我要想做生意的话,本钱早就够了,我比你出道早好几年啊!做生意又忙又烦心,那有跑船洒脱?现在太平了,跑顺了,稳赚不赔。”
广诚倒能理解他的话,像他们这样企图摆脱贫困的人,本钱过了百元算是一大关。赵丙文已越过了这个门槛,哪里就舍得丢掉?相反广诚因为受几次重击,又要给乡下父母按时捎钱,离那个境界还远。
“可惜你只跑了那几年船,倒是什么劫难都遇到过了。”丙文叹息着说。
广诚逆来顺受地说:“那一定是我在还前世的债啊!”
丙文笑道:“你怎么这样想?我呢,要不是你在外面找到徐少爷那么硬气的靠山,还不晓得那次活不活得出来呢!”
广诚似有所悟,点头说:“我一直在想,那天你带我上‘老公茂’的船、和徐少爷同住一间,是不是老天爷有意安排的,这是你祖宗积了德,让你受到劫难时有个救星。”
丙文说:“听你那么说,还真像是,祖宗有德,也借了你来救我。”他十分诚恳地说:“广诚,你真是我信得过的、割头换颈的好朋友、好兄弟。我早就听你嫂子说,你在茶园受小人挤兑,又卖起汤圆来了,真觉得还是我拖累了你。正想着,老天爷就让你的钱回来了,你说是不是老天有眼?我说,你把钱收了,去租个门面,正经把生意做大。你的钱、我拿着算什么?你要陷我于不义吗?”
广诚懂了,他应该、而且必须拿回自己的钱,但却怎么也伸不出手。便说:“丙文哥,你、你……我真的伸不出手接钱,你看能不能这钱先存在你那里?”
丙文见广诚竟被自己的忠厚所折磨,低头沉思了一会,说:“这样吧,我留下一半,带给丙武,算你在上海的股,我们赵家兄弟俩,还和你一起做生意。这一半你收下!”广诚觉得这样很合情合理。两人于是就说好了。
广诚增加了本钱,下决心尽快自立门户,以彻底脱离那让他心冷的茶园。他开始托朋友们帮他留意找一个门面,他希望最好就在茶园不远处。因为老的繁华区像花楼街、汉正街哪,门面租金高,自己本钱小,插进去立驻足很难。况且他还挂着“汉大”的差使,不想撕破脸走,隔远了也不好两边照应。大智路口一带既然能容下五六个戏园子,足见人流不小,茶客不就是自己的潜在顾客么?何况现在有钱的商家一时还看不上这边,没有了压他吃他的有力竞争者,所以这肯定是比较合适的开店位置。
不过让他颇感意外的是,竟是“新民茶园”的王茶房头听说后、主动跑来帮了他的忙,让他在大智门附近的横街[50]上,如愿租下了一幢两层带平台的砖瓦楼。原来,王头佬鼓动“新民”与广诚反目后,便很快明白干了件两败俱伤的蠢事。“新民”不如“汉大”,并非广诚造成,却自此真与“汉大”成了冤家,最后都因此蒙受了损失。还有,他效仿广诚、如愿包下“新民”的部分经营后,也很快受到曾经的朋友们的眼红,陷入了茶园中的内斗。最后是大家一起亏本,天下太平。他这才冷静下来、忆起广诚与他合作时的红火时光,开始理解广诚、并心怀愧疚了。
广诚新租下的楼房离大智路街角不远,后门与贫民区杂乱的板房接壤。在往铁路去的方向还剩有两个接近干涸的小塘,几丛奄奄一息的芦苇。再过去几百步,便是当年的蜜饯作坊的遗址。
阳夏之战后,在大智门外残存的破土墙废墟上,无家可归的市民拾荒乱建,形成了一条宽窄不定、房屋简陋的背街。数年后,大家才弄清楚,原来这都属地皮大王刘歆生的地盘。为了建一个“模范区”,刘歆生就在这条街上建造了一排对街排列、整齐划一的两层和三层的砖木房,于是便有了条称为吉庆街的街道。
吉庆街与铁路堤遥遥平行、于是走了长长的一段后,就弯了个方向相朝大智路伸去,可越靠近大智路就越是土生土长的老样子了,连街面都没有完整铺过,那年头被称作吉庆横街,路边有一条简陋的水沟。到晚上,到处一片漆黑死寂,没有一盏路灯,只偶有打更人的叫声划过,让人相信这是个有生命的世界。
租下的门面不在湖北街[51]正街,甚至不在大智路,有些“背”,当然谈不上最好,但租金低,量体裁衣,就算不错了。
对着大门方向,百米远处原有个水塘,兴亥年大火后就干涸了,渐渐成了一个白日集市[52]。每天,近郊的菜农和黄陂等地远道赶来的农民不下百余人,提篮挑担、不约自来这里叫卖。柴禾、米面、蔬菜、猪肉、鲜活、土产,应有尽有。周围各条街巷的居民都喜欢来这里买菜。所以,门前过往的人还是不少的。
广诚把全家安排住到楼上,楼下用来开饮食店。
楼下分为前后两间,有五米多宽的当街门面。堂屋即营业店堂正中偏右有一门柱,门柱右边是门。广诚在门柱左面砌了一个三眼灶台,白天大开朝着街面,晚上打烊则在灶台上方一块一块地上铺板。店堂里摆了两张大方桌、三张小方桌,可以同时坐二十多人。店堂向后是间小屋,还有通二楼的梯。小屋住广瑞,兼做库房。出后门是个土墙小院,堆积柴禾和坛罐,和面、摘菜也可在此。
他将成为汉口第一个在这条街开饮食店的人。
他很清楚,大智门一带还很边缘,人最多的地方就是集市。从黄陂进城来的大多自己带着又黑又硬的干粮,再找城里人讨口水,就解决中午一顿。近郊的菜农则干脆熬着饿回家再吃,轻易不在城里花一文钱,所以这一带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店铺。但他想,我就做穷人的生意,就是要做花钱少、饱肚子,还要可口的小吃。此外,他还想到了租界内的工人、茶园的茶客,大智门火车站方向来的进城的路人……
他心里是有数的,他的汤圆担子就曾多次来这一带体验过,也多少受在这一带游弋的饮食小担们的鼓励,因为他从未看到哪个担子不是卖空了才离开的,可见这里饮食从不愁卖。另一方面,他也不怕那些小担子和他抢生意,这点他十分自信,我一个店铺难道还做不过你们吗?那些靠一个小煤炉的担子卖不出几个品种来,这点他有切身体会。
那年头根本不知“卫生”二字,横街这样的背街上,满地是垃圾,那些没人看到的地方都可以大小便,晴天臭气阵阵、雨天满地泥泞。广诚懂得饮食店必须要干净,他将周围方圆两丈地上打了三合土,又将店内外面墙壁用石灰刷得雪白,还预备了熏走蚊蝇的香炉。
至于小店的招牌,他和静娴几乎没有商量,就一至想到那个早年就铭刻在他们心里的上海那个店名。广诚就着门柱竪钉了一块木板,花钱请来算命的刘半仙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通成小吃”。
22 “通成小吃”开张
“通成小吃”在1917年春季开张,两挂鞭炮响过后,营业就开始了。除开老家请来的两个晚辈亲戚外,王兴汉嫂、赵丙文嫂也都赶来帮忙。品种有大汤圆、小汤圆、米酒、稀饭、馒头、豆沙包、清汤面、榨菜肉丝面、客人只需花上几分到一两角钱,就可以吃饱、当一顿了。果然客人纷至,几个茶园的老友都闻讯赶来捧场。但除来捧场的熟人们外,真正的食客还占了多数。
到中午,近年来在汉口名声显赫的童瑨竟亲自带了一群人来志贺。广诚受宠若惊,接下童瑨送的贺金,有些惶恐地说:“童大爷这么客气干什么?”童瑨笑着说:“你我兄弟,这点算什么?这些年我忙着恢复家业,对哥哥关照少了。我唯愿哥哥做大,富甲一方。”广诚说:“几年来,广诚挑担走街也好,茶园包茶、请戏班也好,童大爷都暗中相助不少,广诚心里,都是晓得的。”童瑨莞尔一笑,说:“那是做兄弟的本分,不值一提。来,我来让你认得这几个人。”
童瑨回过头对后面那些人说道:“这位曾老板与是我结拜的哥哥,各位今后多加关照。”这群尽是地头上的有些头脸的黑白人物,虽说谁都没打算把广诚放在眼里,但见童瑨发话,便连忙抢着附和。广诚慌忙说:“这个小店,几时能接来这些大爷呀?惭愧,惭愧呀!”
广诚想找家像样的餐馆答谢一番,童瑨说:“不用了,来日方长,不过我还真没有和哥哥一起吃过饭。喔,给你看个人。他,你还认得么?”广诚看他指着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瘦瘦的青年,摇了下头。童瑨说:“这是孙大运,就是你在那年在循礼门打抱不平救下的孙狗子呀!大运,还不快给你恩人磕头!”孙大运上前便要下跪,广诚慌忙阻止了。
一直忙到午后一点多钟,一天的第一个营业高峰过了。他们这才顾上吃饭。伙计在为下午的营业做好准备后,可以休息三个来小时。广诚和静娴送走兴汉嫂和丙文嫂,上楼清点一份份礼金,记下人情,他晓得,这些都是过手钱,要摘日“还情”送回去的。
一会,王兴汉来了。广诚下楼来拉住他问:“是你叫的童少爷么?”兴汉淡淡笑了一下,“他今天也是顺路。我好歹当过他的师父,他一听说,连连说要来看看。他很懂得分量的,小小意思一下,让你靠自己打拼做大,这是亲兄弟方才想得这么周到。再说,他来这一趟,今后黑白两道都不敢找你的麻烦了。”广诚道:“好是好,我怎么回他的情呢?”兴汉道:“这还不容易。他母亲是你干妈,今年五十大寿。童少爷给的礼金,你不正好用些来孝敬么?其他那些,都是这一带的各行把头,手下都有几个人,划了地盘收保护费什么的,只需遇见时客气招呼招呼就行了。再不慌不忙等个节气,对了,等你儿子满周岁,找家可以的酒楼请他们吃一顿,一桌花上七八元怎么样?”广诚说:“谢谢大哥指点,这点钱,广诚还是准备花的。”兴汉说:“可不,一般的小店主,想巴结他们中哪一个,托尽关系,还不见得请得动呢!”
生意还算不错,每日都有十几元钱进账,“汉大”和“新民”原先共过事的茶房们开始三三五五常来光顾。广诚带着伙计还忙不过来,为了一心一意办好自己的饮食店,他便去茶园辞工。
却逢“汉大”因经营滑坡,再次换了股东。老茶房们这下都念起广诚主事时的好了,在新来老板郭梓璜面前提议留下广诚,说他那个小店不定办不办得长,莫叫哪个茶园把他请了去。
郭梓璜是汉水两岸无人不知的帮会大佬,行事强硬。当年黎元洪清算辛亥功臣时,他也受牵连,幸亏谭襄农托广诚帮他在“汉大舞台”躲避了几天,后又是广诚帮他找船逃离汉口。此事郭梓璜没提起,但也不曾忘记,知道广诚是有点江湖背景的。
他急于用人,便没有马上同意广诚辞工,却带信劝广诚回来当主管,他可以注资或并购“通成”。
广诚婉言谢绝了,他已经决定了自己要走的路,遂自己心愿,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再倚托于人。但为了不得罪这个得罪不起的人,他请郭梓璜先让他试着自己办一阵,还表示如果要请上海戏班,他愿陪郭老板的人去上海一趟。
郭梓璜闻言很有些恼怒,觉得广诚简直“不识抬举”,到底还是不懂江湖礼数的小茶房,整个汉口那个拒绝过我郭梓璜?信不信老子叫你馆子开不下去?管家在一旁提醒他开张时童瑨亲自登门的事,他一口啐去:“老子问过你吗?”
依他的脾气,确实要教曾广诚“长点记性”,但却碍于广诚曾帮过他,传出去怕江湖议论,况他也不能不顾及童瑨。于是他下令收了广瑞管茶叶的差事,打发他去烧火。
广诚听过市面上对郭梓璜的一些传说,不能不惧怕三分,便慌忙主动作出妥协,表示还留作茶园当白日茶头,逢到上班时后还做得格外卖力。
他见郭梓璜有事无事总拿曾广瑞出气,便劝堂兄辞了工,来他小吃店帮忙。广瑞便趁势提出将女人接到汉口帮静娴做家务、带小孩。广诚一口答应了。广瑞孩子已经十多岁,留在了乡下。女人姓冯,性格好像和广瑞差不多,一天到晚没三句话。来的那天,两人并排坐在他小房的床沿上,像两尊泥塑。昭萍站在门口,暗想,我只要听到这伯母的声音就走。她是最有耐心的,却站到母亲叫吃饭了,也没等到,只好走了。心想这伯母不是菩萨变的,就是哑巴。
23 小店经营宝典
广诚在这条背街上开业,竟然生意这么好,启发了一些人。第二年,这条街上便陆续冒出了几家新的饮食店,规模和他差不多,卖的东西也大同小异。这一来,客人被分散了。除了熟客,走过这条街的人会要看一看、比一比了。
广诚只能接受现实,这条街又不是他的。他外表上表现得很大度,友好相处,内心却在暗暗比较和小心防范。
眼看顾客被分流,他便延长了营业时间,但并没有什么明显收效,延长的时间并不能成比例地招徕更多顾客,还吃力不讨好。他又增加了水饺,但做起来占了手脚,反而让不耐烦等的客人走掉。
看来“上桌快”是小吃必须具备的特点!
广诚便想到戏文中经常出现的“知己知彼”一词,认为要了解对手的优劣,认真想出办法来。
他于是和静娴一起去悄悄光顾那些店,等老板发现他是“通成”的老板时,他已经端在手上吃开了。他边吃边想,谁都知道要“价廉物美”,但有几个真正做到了呢?这还真不容易啊!你的心诚不诚,公道不公道,舍不舍得,顾客是一吃就知道的。
他于是悟出了第一个经营妙方,对静娴说:“我晓得了,要舍得给‘他们’吃。”
“舍得?你说我们给少了?”新请的厨工肖师傅插进来问。
“我说的是要还给多些,有赚就行,有些时候不赚也行。”
“我们本来就赚得少,再多给要赔的?”
广诚心里其实有数,便不正面回答说:“你听说过‘曹祥泰’发家的事吧?曹南山刚做生意的时候,是在武昌提篮子卖蚕豆,他把竹筒量满后,又用手抓一大把给人添上。日子长了,人们都喊他‘曹大把’,点着买他的。舍得舍得,要舍才有得唦!”他佩服曹家能依靠诚信和胆识,从挑担摆摊,发展到开店办厂,奇迹般地创造出了闻名荆楚的大商家。
“这世上有几个曹祥泰?”肖师傅背过脸,小声地顶道。
广诚不愿意和肖师傅多争论。广诚因自己一个人厨房里忙不过来,请来此人做帮手。但肖师傅手艺不怎么样,忙起来又不喜欢搭理顾客,说话是老是眼睛不看人、瞟着别处,像是不打算把人放在眼里。衣服破点的顾客要说两句,他就拿眼瞪人。广诚当那么多年茶房,懂得对客人一定要尊重要和气,几乎养成千依百顺的习惯了。便劝了他几次,肖师傅听了很不高兴,开始心怀去意。广诚于是越来越感到,开饮食店选一个好大师傅太重要了。
事实让肖师傅不得不心服:舍得给顾客吃,少赚了,但客人得了实惠,回头客就多了。传开名声后,来的人还真多起来。就连那些没有来过、也没有听过的,看到进你的店里的人多,也就跟着进来了。
广诚这一招收效后,“通成”的客流渐渐占了上风。以后“舍得给‘他们’吃”成了广诚教育店员的口头禅,成了他一辈子的经营宝典,是他那看似简单、却很难真正学到的成功秘诀。
广诚自己身兼老板、厨师、管家、茶房四个角色,他会在生意忙不过来的时候很大度地说:“吃面吗?这边人多,要等哪!那边那家也有的。”“水饺要等,您驾要是等不得,这街上还有一家。”
他晓得扬长避短。见另一家的包子做得比自己好,便不在包子上过多较劲。悄悄又增加了油盐炒饭,这品种上桌快,又爽口,竟大受欢迎。
其实广诚还有生意人明知、却很难学到的要诀:做好生意要先做好人。
他相信关公老爷的江湖义气是经商的保障,而诚信、公正是真正的生财之道。他在大堂正后方供奉的关公塑像,是他从五圣庙买来、并请主持开过光的。与众不同的是,他在行动上虔诚地恪守着关老爷的道义准则。
他很强调“吃的东西一定要干净!”,很自觉地注意点内外的清洁卫生,碗筷当着顾客面从蒸笼中拿出,大堂中点有驱散蚊蝇的香炉。这些都在顾客中树立了口碑。
曾不知是哪家对他使坏,晚上把他的招牌摘下来,扔在路上,又几次在他门口倒垃圾。广诚没有计较,反而嘱咐店员,不许发生冲突。这样,在表面和平的气氛中,大家一起做,而他做得比其他几家好。
1918年还发生了许多事,最终割断了广诚与航船、与茶园的最后丝连。
4月下旬,赵丙文所在的“江宽”轮由沪返汉时,在丹水池附近江面、被为“南下视察”的段祺瑞总理护航的一艘军舰“楚材”号无端撞沉,军舰“因公务在身”扬长而去,头都懒得回,一船性命半点都没放在心上,任凭沉没。因无人施救,仅乘客当下就淹死了四百多!丙文死死用双手吊在未完全沉没的船尾上,一直坚持到了半夜。多亏老天有眼!一艘美国拖船居然比中国的“父母官”还珍惜中国人生命,闻讯赶去救人。丙文因此侥幸死里逃生,当然钱、货都尽沉江底。丙文因一身透湿六七个小时,回汉口就病倒了。
广诚闻信赶去,将他送去看西医抢救过来。后丙文又回乡治病休养了大半年,算是此生第二次捡回性命,却从此留下个齁病,也因听信偏方治病,染上了鸦片。他余悸难散,总算彻底断绝了跑船的念头,与丙文嫂在大智路开了家夫妻店,卖点杂货。
是年,广诚也与“汉大”老板郭梓璜彼此兑现了诺言,二人同去了一趟上海,将与各戏班茶园的关系统统介绍给郭梓璜。还与移居上海、在“天蟾舞台”演出的当红乾旦梅兰芳先生谈妥了率班来汉演出的事宜。回汉后,郭梓璜也客气地同意广诚辞了工。
现在他可以全身心办自己的店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有天,他上街办事,一阵娴熟动听的京胡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双腿残疾、席地挪移的讨饭人拉的。这不由使广诚心生怜悯,他便摸出两个铜板向那人走去。走近后大吃一惊,原来曾听到的一则传说是真的:那乞丐就是因欠下巨债被再次打断双腿后流落街头为乞的、昔日汉口京剧界的风云人物刘皖卿!
24 昭萍和她的弟妹们
老圃边的那幢已消失了的鼓皮房在静娴的生命中有重要意义,她曾在那里为曾家生下了四个孩子,头三胎都是女孩。昭瑛出世后,她遭曾老爷子恶咒,从此她被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终日沉默寡言。她曾幻想观音菩萨会可怜她,一个人多次拖着孩子到汉阳归元寺大士阁进香,祈求菩萨保佑她能为曾家生个男孩。一天,在她捐了一大份香银后,得到僧人允许在供桌的红布袋中“摸运”,结果摸到了“花生”。
她如同看到了天边的曙光:“花生?花着生!”生了两个女孩,就该生男孩了。菩萨最灵。菩萨不会骗人。菩萨保佑、保佑曾家、保佑我蒲静娴啊!
哪知道,到1915年春天,她生下的第三个孩子仍然是个女孩,就是昭琳。她想到生昭瑛时父亲就曾放出的恶话,几乎绝望了,疲惫地伏在广诚肩上痛哭:“我明明摸的是花生,怎么还是个女孩呢?”她感到在这个世上仍然是那样的无助,更深信自己前世有很大的罪孽,而害怕自己会夺去广诚的前程,害怕三个女儿会继续她的厄运。那子虚乌有的宿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绝望地哭诉:“广诚,我命里真的克男么?我真的摸的是花生啊!真的是花生啊!是花生啊!”
她笃信僧人的指教,慷慨地捐香钱,并开始吃长斎,每天花更多的时间虔诚地念经、烧香、拜佛、求神。当她第四次怀孕时,整日里提心吊胆,害怕命运会继续无情地折磨她,想都不敢去想若再生个女孩自己将怎样继续活下去。
直到1916年6月的一天,儿子哇的一声落地,蒲静娴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当前来帮忙的丙文嫂离开后,她虚弱地半靠在床上,广诚走来在床沿坐下,她竟伏在他肩上呜呜地哭了,好一阵,突然爆出一声:“老天呀,你到底开了眼哇!”
曾纪奎得到广瑞回乡的报信后大喜,孙子属龙,顿使他迸发出一生都不曾有过的无数幻想。他亲自到九真山脚的九仙观中为孙子求名为昭舫,又特许卢氏进城服侍媳妇坐月子。广瑞于是领着婶娘进城,挑着满满一整担吃的,从活鸡鲜鱼到鸡蛋新藕都有。静娴看到婆婆亲临,只觉得西边也出了个日头,使劲把满心的委屈和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都悄悄地强咽下去,挣扎着起来给婆婆磕头。
卢氏扶起静娴后,就喋喋不休地说开了:“问过九仙观的道士,吃长斋的人,月里是可以开斋的。”见静娴摇头,卢氏又说:“归元寺的和尚说,喝汤是可以的,鸡蛋连他们都吃。他们还说,鱼是没有手脚的,只要有鳞有甲,就不是人投胎,也可以吃。我还问了我们族长家老太,她都吃了四十年长斋了,也是这么说的。”
卢氏关于吃斋的理论及其神仙们对坐月子女人的特殊政策,不知出于何典,无从考据。但好像还真把静娴说服了,她的身体得到了足够的营养,从而保证了他们得之不易的儿子的充足奶水。
卢氏精心服侍媳妇,比上次昭萍出生时尽心十倍,弄得静娴手足无措,一口一个妈妈不用太费心了。卢氏说:“好孩子,这有什么,月里非要吃好睡好才行。女人不都这么过来的么?我第一胎生广诚他姐姐广莲,还不是抬不起头,哎!后来我还不是去九仙观求过仙。你心诚,菩萨是最灵的。”
静娴说:“我生昭瑛后,在归元寺求过观音,还在她案上的红布袋里摸到了花生,我还以为要生男孩了,谁知来了个昭琳。”
卢氏眼里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傻孩子,这就对了!你是大花、大花生呀!你命里三女三男呀!”
年末,广诚与静娴带着儿女回乡过年,马沧湖已经出现了专门的客运船,他们则上了一艘新营运的机器船,几个小时就行完了全程。
这是静娴第二次走进这个象征着她正式名分的山村。
曾纪奎摆酒请了亲朋,又特地请了九仙观的道士为昭舫摆了满床的东西“抓周”。那昭舫刚被放到床上,就一把抓住那串铜钱。全家顿时一阵欢呼。
昭舫的降临让静娴在曾家的地位从此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她“合法”了!
回汉后,静娴看上去几乎变了一个人。“通成小吃”开业时,她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和红润的色彩。
昭萍当时六岁,她喜欢有了弟弟,却不明白弟弟和自己、和妹妹有什么不同,对母亲意味着什么。
昭萍的童年是在勉强的温饱中度过的,她的记忆就是从老圃边的鼓皮房开始。她似乎天生懂事,从小就喜欢聚精会神地、从头到尾仔细看别人完成一件事的全过程,不管是母亲裁衣服、煮饭,还是附近的穷匠人做活,她都会耐心看个明白,这就是她童年的娱乐。静娴孩子多了,照不过来,昭萍自然地也要承担一些照看妹妹们的义务,于是四五岁就学会了为弟妹们倒尿盆换尿布,度过上天为她安排的童年。
静娴不忍心拿小小的孩子当帮手,又没精力管她,便有时让她跟着广诚到“汉大”去。昭萍很高兴随父亲去茶馆,她喜欢目不转睛地看戏、听人说书唱词,这便是她童年享受过的最美好时光。晚上广诚挑担上街,昭萍也陪母亲去帮忙收碗、洗碗,她也觉得很快活。由于这些都不是她那个年龄该做的事,让广诚夫妇十分心疼,广诚也因此格外疼爱她。
自搬到吉庆街后,昭萍听店员们喊她“大小姐”,并没有认真去体会其中的变化,还是陪母亲一起择菜、做零活。
后来她发现了父亲每天起早练武的秘密,便也跟着一早起床,去看爸爸打拳,以后一天不拉。
她仔细观看了几天后,就开始对每一个动作都跟着模仿。广诚看着很可爱,却不打算去教她。一个多月后,昭萍居然也小手小腿地连贯舞动起来,一招一式都煞有其事。兴汉看了打心里疼爱,便说:“广诚,昭萍定是巾帼木兰,你就好好教他几手吧!”广诚摇头笑道:“小孩子家图个好玩,姑娘伢,学这做什么?”兴汉摇头:“你师父不就曾在梁钟汉的夫人张荫兰手下杀清妖吗?自古以来,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还少了?这样、我来帮你教她。”昭萍听到,突然想起在茶馆听的说书,便忙到王兴汉前一跪,秀声秀气地说:“昭萍拜见师父王伯伯!”兴汉忍不住笑了,连忙扶起来说:“真乖,裤子莫跪脏了。”广诚也忍不住笑了。
王兴汉把住了昭萍的小手说:“这么细的手指,打出去没有劲,还自己足了气。你看,手要这样,这叫‘立掌’,掌上的这块骨头是不是比手指有劲多了?来,打我一掌!”昭萍就认真照做,兴汉见她有学武的先天条件,便当真从童子功开始,每天教授起她来。
昭萍七岁那年(1917年),广诚得到师父在广州参加护法战争的音信,对兴汉说:“你说,师父怎么就不想过两天安稳日子呢?他也有家有小的。”兴汉说:“他是那种想着天下的人。”昭萍便问:“王伯伯,什么叫想着天下?”兴汉蹲下说:“我和你爹是每天为自己家里人在忙,谭将军是想每个人有饭吃。”昭萍不解地问:“谁没有饭吃呢?我这些时每天饭都吃不完的,娘偏要我吃完,拿些去给他们不就行了?”兴汉说:“哪给得了那么多呢?你看街上讨饭的是多少?”昭萍问:“为什么他们自己不煮饭呢?”兴汉疼爱地说:“你太小了,有些事你不懂,恐怕我和你爹都说不清楚,等你读书后就会慢慢懂的。”昭萍便对广诚说:“爸爸,我想读书。”
广诚自立门户后,他小小的事业正在缓慢而稳定地发展。此时潜伏他内心深处的一个愿望开始越来越强烈地上升,那就是他的子女再不要像他一样当没有文化的下等人,他要让他们受到好的教育,不仅知书达理,还要……读大学!像他在苏州看到的徐少爷一样、戴上“方帽子”,成为社会的精英。
广诚很欣慰昭萍那么懂事。他从她习武看出,昭萍绝不是凭一时兴趣三天热的孩子,便对静娴说:“我想送昭萍去读书,我们四个孩子,再不要像我们这样,他们要能个个都像徐少爷那样,带方帽子,一肚子学问,多好!将来我们钱多了,也让他们去开工厂。”静娴深信,广诚只要想了,就能办到。她当然希望儿女们有比他们这代美好得多的人生,便马上同意了。
为昭萍上学,兴汉竟比广诚还认真,他把附近几里的学校都跑遍了。汉口官办的女子小学要在龙王庙正街才有一所,太远。最后根据他的建议,到1918年春,才将昭萍送到附近的“私立楚材初等小学堂”[53]。学校就办在两栋简陋的二层民房内,学费与官办一样也是三圆,男女分班,也发课本、校服和砚盘毛笔。就是教材还和私塾一样,还是《大学》、《中庸》。
昭萍穿上校服后,把昭瑛羡慕的不得了,焦急地等着自己七岁时也进学校。
兴汉自从将昭萍收徒授拳后,对她竟同亲身女儿一样,与广诚的亲近自然又进了一步。每次练完拳,两人常说几句知心话。在昭萍三年就读完四年初小升入高小后,兴汉热心地问起广诚,为什么昭瑛都八岁多了还不上学,才知道原来广诚的事业已进入了瓶颈。
像所有的小店一样,“通成”生存了几年后,面对激烈的竞争,利润只能勉强持平,因无力扩大经营,只有艰难地徘徊。如果三个孩子一起上学,他怕连维持生计都有问题了。况且顾了女孩,以后儿子昭舫又怎么办呢?这可是他的全力要保的曾家的“正脉”。
王兴汉是不懂商业活动中资金周转、扩大投入之复杂深奥的,但懂得改变这局面必须要钱!他急得把脚一跺,“你怎么不早告诉哥哥呢?我一定要帮你想个办法!”
广诚感激地点了下头,兴汉倒是无时不忘帮自己一把的。当他儿子在硚口的“康成酒厂”就职一年后,还特地为他送来一坛酒,这白酒进口绵软柔和,却后味十足,与“德泰源”、“老天成”等本地有名气的酒不相上下,广诚舍不得自己喝,便试着添了些花生、豆腐的小盘下酒菜亮出来,竟一下留住了一帮爱酒的客人。刘半仙边喝边道出“康成”的来历,说这是法国人比格与华商在硚口合资新办一年多的酒厂,里头好多洋机器,除了白酒,还产什么白兰地和果子露这些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都蛮好喝的。兴汉知道这事后,又特地叫儿子买了一坛送来。广诚感谢之余,就想着增加些酒菜上桌了,却苦于自己资金不足,只能暂时忍痛搁下,哪好意思再向兴汉开口,兴汉自己只是跑马场的一个职员,有多大能力更多帮助自己呢?
25 岁月沧桑话故人
在号称是中国“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的那十年里,当曾广诚点滴艰辛地创建自己小小的事业时,童家的事业则是如日中天。
辛亥年的大火表面烧毁了童家在汉口的几乎全部产业,但是很善于接受新观点的童瑨事先就将其中大部分在英国“太阳”、“巴勒”两家保险公司买了保险,实际上没有受到伤筋动骨的损失。而在阳夏保卫战期间,为革命军办粮草军需的童瑨,则是在革命后及时得到丰厚回报的极少数人之一。
民国初年,青洪帮开始了合法化,公开开山设堂,扩大山头。童瑨以“日知会”和“弈茗山堂”元老的身份,确立了他在湖北帮会中的当然地位,成为“少华山”的实权人物。除在武汉三镇,其势力所及,陆路到应山麻城,水路沿江上起宜昌、下到蕲春、北达襄河、南至湘江,均有把兄弟和徒弟掌管的分舵。只不过童瑨深知“树大招风”的古训,在江湖上处处以“小弟”自谦,行事仍然谨慎且低调。
民国四年,童家的“瑞祺牙行”已摇身变成了“瑞祺公司”,除贸易外,兼搞运输,事业越做越大。童瑨以“才疏学浅”为由,拒绝参政从政,不求名分,而以商人自居。须知当时从商在士大夫眼里地位是不高的。他的嫡出兄弟童玮从英国留学归来,在他的斡旋下,进了汉口的“太古洋行”,成了很有地位的买办。眼下他让同母弟弟童琪具体管理童家的码头、运输和仓库。
民国六年,童家又跨进了一项财源滚滚的大生意。太古洋行的童玮如愿地从一个因抽鸦片行将破产的商人手上,收购了一些“华商跑马场”的股权。在汉口商会中越来越能感到童家的影响力。
童瑨虽然看破政治的凶险,却十分懂得官场的重要。在政府和要害部门中,他都不失时机地收买和结交了不少朋友。一些部门甚至有他的心腹。比如像曾昭泰这样一个牙行伙计,就被他安插进了海关,当上了有实权的吏员。
在童家的亲信们纷纷鸡犬升天时,有个人的命运却是例外。他就是孙狗子。
童瑨收下他后,给他起了个大名,叫孙大运。孙大运先在牙行经历了非常难熬的、半人半鬼的三年学徒期。童瑨看他机灵,便让他贴身服侍童琪。童琪在武昌上学,他也跟到了武昌,抽空还认得了几个字。但童三少爷脾气不比童瑨,常喜怒无常,稍不顺心,便将气撒到孙大运身上。日子久了,这个从生下来就被固定在卑微的地位、对这个世界只见过凶残和剥夺的他,更加深了对这缺乏公平的世界的仇恨。他从经历中、逐渐提取和总结出了狡猾和阴毒作为自己的处世法宝。他开始偷童家的钱,童家却从未怀疑过他。看到被冤屈的替罪羊挨打和被赶出童家时,他的心里没有半点愧疚和同情,反而有着难言的兴奋和快感。
童琪对他并无特别的不满意,撒气过后,还常暗地里对他作些补偿。而孙大运在每次受到童琪的欺凌后,便会设法偷些东西和嫁祸于人,从中得到心理上的平衡。童琪毕业后,他也跟着回到汉口。童瑨自以为对孙大运有恩,见他长得有些标致,又把他从弟弟那里要了过来,当贴身跟班,用他跑腿办事,还抽空教他些做生意的知识。童瑨不再承袭他父亲打打杀杀年代的凶悍,却多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些宽容,对手下人管得很松,没事就让他们自在。孙大运有了空闲,便打着童大爷贴身跟班的旗号在外抓拿吃骗,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无恶不作。
他用心在循礼门暗暗寻找到了当年欺负自己的两个人,又用计让警察和他们发生了冲突,结果那两人被抓了去打得遍体鳞伤。
他最大的本事是:无论做什么坏事都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到他。
在叉麻雀、打野鸡[54]时,他结交了几个无赖:常青里拉黄包车的老歪、王家巷一带“跑底子”[55]的龙壳子等。日子久了,几个胆子越来越大,坏事也越做越无法无天。尤为难书的是,居然多次合伙在老圃和河南棚子[56]一带,拐骗那些外地初次来汉的年轻女人,轮奸后,偷卖到妓院,他们还把这笑称为“开条子”。
这个恶棍终究难逃天怒。
大概是民国六年,他叫同伙瞄上了一个带小孩的年轻寡妇。他们先将她七岁的男孩绑架,残忍地掐死后抛到铁路外野地。女人则被他们骗到河南棚子附近的一间草房中。在他们准备将寡妇轮奸后卖给妓院时,孙大运认出她竟是自己寻找多年、逃荒到汉的姐姐。他姐姐痛骂了这禽兽不如的畜牲后,就在不远处投湖自尽。这群人渣就眼睁睁看着这女人淹死。孙大运也不去救,反而如释重负地逃走了。
这一伙中的老歪天良未泯,怕遭天雷打,将此事说了出去,最后竟传到了童瑨耳中。童瑨闻之大怒,本待种他的荷花[57],却念及他服侍过童琪,放了他一马。他叫人把这家伙打得皮开肉绽,丢到他姐姐自尽的湖边,命令他滚出汉口,再不许提起童家。
也是这人渣命不该绝,虽被痛打,却筋骨未断。醒后挣扎着爬到路边,在荒郊湿地的沆瀣之中呼救。正好青帮“锦华山”四姐的手下在抓逃跑的妓女,其中有拉黄包车的老歪,发现他后,把他救了。
世上什么人都有,知恩图报的也许是大多数,但恩将仇报的人却世代不绝。孙狗子被救后,竟把自己的悲惨下场的责任归咎于两个人,并立下了以毕生复仇之志。他心中的两个仇人是童瑨和曾广诚。
26 华商跑马场
王兴汉绝不是信口说要帮广诚。他明白广诚的忙很不好帮,首先不能要童瑨介入,携恩索报是广诚所不齿的,他一直刻意与童家保持着距离,或许还介意童瑨谦和外表背后的黑暗。广诚需要的帮助不是筹钱渡过难关,而是找到发展的新路。
兴汉救过童瑨的父母,童瑨当然铭记于心。在童家成为“华商跑马场[58]”的股东后,他便保举王兴汉到跑马厅当了保镖头目。这是一个每月收入几十元大洋的、让人眼红的位置,比汉口一些有相当身份的职员的工资还高。职责是保护赛马场的公物,并维持秩序。其实保镖责任并不重,因为每逢赛事,军警也会到场。王兴汉因此在武术界名声又提高了一截。1918年,汉口精武体育会成立,他被邀到歆生路的分会馆当武术辅助教练。几年后,“王教师”已在汉口中、下层市民中名声颇大,人脉也很广。
亏了兴汉一片诚心,他通过自己的关系网,在1921年赛马最红火的秋季到来前,很艰难地帮广诚在“华商跑马场”承租到一块无数人垂涎的、用于摆摊的地皮。
汉口原先只有一个西商跑马场。场内洋人和华人的观众席是分开两处的,华人的观众席地点、设施都差一大截,华人不准走正门,只能从侧门进出。刘歆生等汉口自以为最有身份的富商和买办们,都曾受到“华人止步”的歧视,甚至被印度兵用棍驱赶羞辱。“土富”们一气之下,合股创办了“华商跑马场”,被汉口人称作跑马厅。
汉口市民虽然对洋人恨得牙痒,却又十分羡慕、并刻意模仿洋人的生活方式,对英式娱乐尤其青睐。赌马的刺激,是远胜过祖宗传下的掷骰子、玩牌、斗鸡、斗蟋蟀那些把戏的。而华商跑马场有“国人自己的”这块扬眉吐气的招牌,对所有人平等开放,不收门票,故每逢赛事,场场爆满。气派的英式建筑大门外停满了马车和黄包车,还有汉口别处见不到的那么多的汽车。通向跑马厅的,被汉口人称作“长马路”的西满路[59],本来就狭窄、泥泞不堪,经常因赛事车马堵塞。
跑马厅内建有周长一公里半的椭圆形“马道子”。在跑马终点,是三座看台和“公正庭”。跑马圈的四周看台背后,则设有茶座、冷饮、中西餐馆和一些摊点,有卖包子、馒头、饼子、猪油粑粑、油条、炸虾饼、藕丸的,也有为数不多的卖面包、牛奶、咖啡茶的。广诚进入晚,位置不算好,在售票房的背后方向,都靠近花园边了,可以放下一灶两锅。虽说离看台远了点,但人来人往,至少有一半都要从这里路过。
跑马厅的一大优点是赛期比“西商跑马场”长得多,而且除规定赛事外,警司、税局和慈善团体、公益组织等还常举办一些“赈灾”之类的义赛,或运动会、打球和其他活动,所以一年四季都有人来下注赌运,其热闹势头很快盖过了“西商跑马场”。
广诚得到如此这商机,相当多了一个门面,人气又这么高,饮食的生意自然会好,而且卖什么价都比在吉庆街至少高两成,简直像中了彩一样。
他很快就适应了两地经营的规律,每天预备双份原料,揉好次日两边要用的包子面,半夜里蒸好一篜子米饭和一蒸笼包子,一半是带去跑马厅的。到早上,广诚打完拳回到家,静娴就带伙计去买菜、采购。他则带其余人在家剁好臊子、舀出每日用的米酒、吊浆,压好面条、面皮,做包子,摘洗青菜、葱花……,这当儿,两个伙计将原料、板碳、柴禾准备齐当,在板车上放稳当了。不到十点钟,他便亲自带上他们拖到跑马厅去,赶中午那几小时的买卖。而静娴、广瑞和一个伙计、一个师傅留在店里。等广诚走后半个时辰,这边“通成小吃”的生意也开始了。
到跑马厅后约半小时,锅烧热了,摊子一摆开,玩饿了的人立刻就会在周围围上来几层。这些价廉可口的面条、炒饭、包子、汤圆……太受欢迎了。生意好得出奇,不到下午三点,东西就卖光。把摊子一收,一行人赶快回店,正好与家里的人一起,一边迎接店里傍晚和夜间的营业高峰,一边为明天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
大多数时候,如果不是天气特别糟糕,这几个钟头的买卖,竟与店里全天不相上下。遇到下午赛马的星期六和星期日,常常一天要卖一二十元钱,相当于多开了一个店。营业额一下翻了一番。广诚尝到了甜头,欣喜不已。
饮食生意资金周转快,他眼看就要摆脱徘徊的局面了。
1922年10月16日(农历壬戌年8月26日),静娴为广诚生下了第五个孩子,这是个强壮的男孩。广诚爱到骨头里去了,便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他,起名昭诚。这样广诚共有了三女两男,分别是昭萍、昭瑛、昭琳、昭舫和昭诚。而可怜的静娴生昭诚遇到难产,幸而送医院及时,没出大事。产后大病了半个月,从此留下了腰疼的后遗症。静娴精疲力竭,总算完成了为曾家“继承香火”的任务,再没有精力去实现婆婆“大花生”的期待了。
静娴暂时离开了店里的操劳。独挑大梁的广诚却不知疲倦,仍然同时进行着两处的经营。
冬至前的一天,突然刮起了大风。天气骤冷,赛事也改了期。广诚在跑马厅,见当天顾客不多,便打算提前回去。
这时,一个衣衫单薄而破旧、大约有近五十岁、胡子拉扎的男人拿着几个铜板来买炒饭。他战战兢兢地问了价钱,小心地用瘦长的手指拈出几个份子钱,放到案桌上。
伙计问:“你老不要碗热汤?”
那人大概受了凉,刚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扭过头到一边去蹲着,不停地咳嗽起来。
广诚一边叫伙计炒着饭,一边仔细打量这人,那背影、那举动、那汉阳腔,怎么会觉得有些熟悉呢?
27 田管家
那个买炒饭的人可能是受了凉,咳了很长一阵才站起来,一脸无奈地再回到摊子前。广诚这下终于认清楚了。他脱口喊了出来:“田管家!”
那人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果然,他正是那家“田记蜜饯作坊”的管家田贵义。
和童家的命运相反,田家的作坊被辛亥年的大火彻底焚毁。曾经雄心勃勃、将“汪玉霞”、“曹祥泰”作为自己奋斗目标的老板田贵溪灰溜溜地回到了汉阳乡下,经营剩下的田地,偿还债务,试图东山再起,然而却每况愈下,不得已请田贵义离开他去自谋出路。
田贵义的女儿都已出嫁,他在农村劳作了两年后,终是壮心不已,便倾其所有,到汉口又找了个搭档合伙创业。不料去年,那人忽然将资金卷逃,不知去向。一年来,田贵义花了很大精力寻找,但是终于失望,钱财也已耗空,只能靠典当度日。他无颜回乡,想拿剩下的几个钱赌马,碰碰运气,谁知小赢大输,连棉衣都送到当铺去了。
广诚满满地给他盛了饭,又拿鸡蛋打了个热汤,把几个铜板退给了他,和他谈起了话。田贵义见到广诚,看衣着已有点小财东味,而自己竟如此落魄。十几年不见,斗转星移,让他觉得甚是惭愧。而听广诚言语之中一如既往地对自己充满敬意,更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田贵义吃完了东西,广诚提出要顺路陪田贵义回家。田贵义更难为情了,原来,他陷入贫困后,租住在离老圃不远的单洞门,那里是贫民区。
一路广诚询问田贵义的情况,田贵义本来就没有架子,这下更把广诚当成故知,一一相告。
“那人叫什么名字?”听了田贵义的简单叙述后,广诚问。
“陆汉田。找不到了,鬼都不见了,我也懒得找了。”田贵义痛苦地说。
“不找了,不找了。他不会有好报应的。”广诚劝慰道,同时一个念头突然从脑中冒了出来。
广诚在田贵义手下做工时,除了对他收留他们三兄弟心怀感激外,还对他的精明尽责印象深刻,知道他头脑清楚,管理生产和调度资金游刃有余,才成就了“田记蜜饯作坊”的迅速发展。田管家也是他经营知识的启蒙师,他在“汉大”管理茶园那段时间的作为,都无处不存在田管家对他的影响。广诚一贯鄙夷势利眼。他仍和当年一样、从心里尊敬着田贵义,认为他是自己创业所需的难得导师。
“广诚离开您驾后,在江湖上闯荡十多年,现在在吉庆街开了个小吃店。”广诚简述着自己的情况。
“你行的,当初我就看出来你和一般人不一样,算到你要做一番事业的。”田贵义赞赏道。
“您老过奖了,现在也不过几百元的本钱,一天做三四十元的生意。”
“不简单了,我听你说做了几年了,还在做大,不简单了!做小吃的多,白手起家、又能做几年不垮、还做大了的没几个,好多没有靠山在关键时帮忙注点资的,咬着牙做一两年就不行了,你将来不可限量啊!”
“田老看好广诚做的事?”
“当然啦,你莫以为我说客气话,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做成这样的。”田老诚挚地说。
“那……那……那……”广诚不知该不该说,也不知怎样说。
“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好了,怎么说我都不会多心的。”田贵义还以为广诚是怕说出什么刺激到他。
“田老要是看得起广诚,不怕委屈了自己,就来广诚这里,带……带……带着广诚做……”
“你说什么?”田贵义吃了一惊,还以为广诚是说笑话奚落他。他现已经接近乞讨的边缘,哪有这种思想准备。
“我是说,我想请您来,当我‘通成’的管家。”广诚鼓起勇气提出。
见田贵义没有回答,广诚略有些后悔自己过于唐突,但是他不愿放过这个人才,仍然硬着头皮说:“广诚出身低微,店又小,确实……不配……请您老大驾来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是想请您来,也不要您亲自操劳,就帮广诚把个舵,出点主意,点拨窍门,带广诚走一段。广诚会当您是自家的老人,将来为您养老送终……”
田贵义听广诚结结巴巴地真诚讲述自己的想法,还一口一个自己出身低微,要委屈田老,方知他是真诚的了,自然地又回忆起了曾家兄弟的诚实厚道,不由顿时语塞,感觉喜从天降,他握住广诚的双手,缓缓地点了点头。
广诚看到田贵义点了头,全身都兴奋起来,大冷的寒风里竟然冒出了一身热汗。回到吉庆街后,就到不远瑞祥路去为田老租了间房。第二天他没去跑马厅,直接叫上广瑞一起登门去接田贵义,当即帮他赎回了当铺的东西,付清了房租。田贵义绝处逢生,心存感激,一路上就在询问广诚的经营状况了。
田贵义草草安排了住处,翌日就跟到跑马厅参与了一天经营。晚上,广诚备酒为他接风。静娴为他赶裁的衣服也缝了一大半,试了一下,十分合身。昭萍姐弟均喊他“田爷爷”。田贵义深受感动,三杯落肚后,站起来对广诚拱手道:“广诚老板!”才要说,广诚连忙谦让叫他直呼其名。田贵义摇了下头说:“曾老板,我就要到天命之年,已是个落魄之人,你我有缘,我田贵义一定把‘通成’当我自己的店来办。”广诚道:“我要的就是您老这句话,但是您驾以后一定还是喊我广诚,不然我怎么受得起。”田贵义见广诚的确心诚,才慢慢地改了口。
以后几天,广诚吩咐广瑞带人去跑马厅,自己则留在店中陪田管家。田贵义开始拿起算盘、认真地查阅账本,一边问些话。冯妈做饭时,他却对广诚说,他不在店里吃饭,要广诚支了些钱他去其他店吃。吃完回来,又翻账本,又去厨房看,还帮忙前面的伙计做生意。
一连几天,田贵义都在吉庆街上吃,一两顿后,就换一家。吃遍一条街后,对这条街的对手已经胸有成竹。他看完账本,又逛市场;看了市场,又逛附近工厂、码头,方圆两里都被他走遍。
一周后,天空落下了大片雪花,跑马厅的生意也暂停了。田贵义却不顾寒冷,开始过问进出,正式管账。仅过了两天,账本就被他整理得一目了然。这时他找广诚说话了。他先给广诚讲解如何做账,然后从账面上指出他资金运用的缺点。他说附近卖柴、卖碳的人这么多,你买那么多堆着做什么?又占钱又占地方,一下雨就潮了。又说:“吊浆、面粉进得很好,但米店孙老板本钱大,你的那份算不了什么,可以付款稍慢点,钱在自己手上总活泛些吧?还有,我问你,这‘汤麻袋’的户头是怎么回事?”
广诚答:“他是开的个麻袋厂,在我们这里包了十个人饭。”田贵义道:“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个人开价这么低,收钱又这么难,欠了二十几元钱了。我特地去看过了,他的麻袋厂十四五个人,订十个人的饭,回去拿给他们吃,足见这人心不好,自己工人的饭钱都要黑。”广诚叹气道:“他开始还先付定金的,后来就拖一天是一天,躲着我不见。他还拖欠他们工人的工钱,那些人可怜哪!虽说被克扣点,又吃不饱,可有一顿总比饿死强,也不辞工。”田贵义叹道:“哪天开饭前将他一军,要他先结账。让他的工人没饭吃闹起来,总不会找我们闹吧?弄得他想赖也来不及。实在收不到现钱,逼他拿东西抵。这样没信用的主,以后不消给他做了!”他听广诚不吭气,抬头看广诚一脸难色。摇头说:“你呀,心太软了,总要看对什么人吧?看来要我来做恶人了。”然后说:“真要是吃了亏,就长点记性,以后再莫贪大,你以为是个大生意,多的都蚀了。哎!”
广诚心悦诚服,道:“您老一肚子学问,真是上天保佑我广诚。”田贵义摇头道:“我对餐馆、厨艺都不熟,就怕辜负你对我的厚望。我看你生意还做得已经很红火了,还一片诚心叫我来,怕不是想就抱着这么大个店开吧?”广诚不好意思地笑道:“哪个不想做大呢?这地方做一千个人的饭都有人吃,可是……”田贵义直盯着他说:“那就要店大、生意大、牌子大,是不是?可饭要一口口吃,生意也得慢慢做。有本事的人每步路只消比别人快那么一点,几年后就走到头里了。你现在在跑马场开灶,这步棋走得好啊!做小吃多一口灶就又上了一步梯子。但是人还要有大志,想远一点。眼下你人手、厨师已经像是不够了。肖师傅也好想和你不是一条心,幸好你现在做的都是不要多高手艺的小吃。我现在说句话你莫不快活,‘通成’也就是比小挑担品种多些、本钱大些,不管天气好不好,坐着吃得舒服些。但要是拿不出绝活,别个只要本钱比你大,就可以盖住你。我说的对不对?开餐馆,一个有手艺又和你过心的厨师是顶要紧的,虽说你自己也有厨艺,但你不能什么都自己来啊!你要找个好师傅,这一条你一定要放到心上!”
那位肖师傅很反感田贵义的从空而降,你这么个小店要什么管家?还一来就比自己待遇高!他觉得这个小店不像有自己的前途,早就想辞工走了。
关于厨师,广诚心里已经琢磨过很久,也有了对象,就是他的童年挚友淘气,只是人家在铁路上做得好好的,现在怎好去请?他眼前只想先多听田贵义讲,这么好的老师就在眼前,他太需要好好学了。
田贵义习惯地停顿后继续讲下去:“除开我刚才说的,你是不是就已经做到顶了,再大不了呢?我看未必。你可以卖点不要你多费神、不要人手、不占灶火、又不占地方的东西。像香烟哪!很多人吃了东西就想抽烟,店里就好经营哪!一定可以得利。”
广诚如醍醐灌顶,喜得双手直搓。田贵义停下来说:“我说的已经不少,其实,你眼下能做成这样就很不容易了。”
广诚说干就干,照田贵义出的点子去找渠道进香烟。他顶着大雪,在王兴汉帮助下,找到了原在童家瑞祺牙行当账房伙计、现在海关当吏员的曾昭泰。
曾昭泰已远非十多年前可比,身穿着丝绵锦袍,外套皮马褂。广诚见了他的气派,有些后悔去找他。昭泰晓得广诚在“汉大”的身手和在童家的面子,仍不忘一口一个“叔叔”。听广诚说完,他回道:“叔,你先回去,我会专门找个人帮你。”
广诚只道是推托,心里凉了一半,后悔盲目去找他,怏怏地回了家。哪知第二天,一个当差打扮的人坐了人力车找来,说是“曾股长”叫给他叔叔送货的,随车带来一大纸箱烟,有“南洋兄弟公司”的“圆球”、“公鸡”、“爱国”等大众烟、也有“飞船”、“长城”、“大联珠”、“大刀”、“美丽”,还有老牌子“双喜”和“英美烟草公司”的“哈德门”、“三炮台”、“大山”、“强盗”等,各几条、数包不等。看来昭泰用心良苦,选了诸多牌子让广诚试卖。
田贵义连忙按批发价付了钱。这下广诚又忙去感谢昭泰。昭泰一边谦虚道:“叔叔给钱给他干什么?你店里开张时,我都没得到消息,没去捧场,好惭愧的。”一边递给他一封信说:“以后,叔叔就叫人拿我的片子到南洋大楼,找信封上的这个董鑫贵,他的‘兄弟烟行’是‘南洋’的一个特约经销公司,把我的信给他,就可以赊些货的。不过他说了,因为你没有注册烟号,量不能大,只够你搞点零售。”
广诚见昭泰为他做事做得如此尽心到家,全然同当年一样,很宽慰和知足。当天,香烟的经营便让他喜出望外,别看店里摆个小烟柜不起眼,成包卖的卖得很快,拆零卖的利润更高,而且卖烟不像熟食仅是早、中、晚、夜宵四顿,一天到晚都有人买。再就是好烟,原以为多半只会拆零卖,哪知好牌子烟居然还最先卖完。一天下来,算利润几乎超过店里(不包括跑马场那边)卖饮食。
广诚连着做了一个月。一次可进多少烟,几天进一次,进那些牌子,要多少钱周转,都一一熟悉了。按昭泰指的路子,经常压着香烟供货商“铺底”的一百多元钱,等于给他无息贷了这么多的本钱。除了进货需从跑马厅回时稍微弯点路,几乎不占他人手。
广诚不知道怎么感谢田贵义,一个点子让他每月至少增加两百来元的利润。他备了酒菜,专门款谢田爷。田贵义谦让道:“你太客气了,这实在不算什么,只不过旁观者清罢了。有些事,要站在顾客的位置去想,才有点子。”广诚便急着讨教。田贵义说:“你莫急唦!你要先尽量把这个店的生意做足,做出名气来。酒好不怕巷子深。我知道,你有心把你的店办出名,像‘蜀腴’、‘大吉春’、‘冠生园’,成个名店。但是不能急躁,只能慢慢来,不然要摔跟斗的。”
广诚道:“我不急,有您老在,我发定了。只是您老要告诉我‘慢慢来’是怎么个来法。”
田贵义诚恳地看着广诚,一边喝着酒,一边给他分析“通成”的实力、优势和局限,说:“我喜欢下棋,不过下得不好。象棋的高手每一步棋走下去,心里已经比别人多看了好几步棋。你办店也要看远点,这样你就不会为一时的成败、起落乱了本性。不会成了事就发泡,赔了钱就慌手脚。你的棋得要下好多年。我看……是不是……该分成三着棋走。”广诚给田爷把酒添满,要田爷往下说。
田贵义道:“我说棋走三着,是三大着。我说了,这三着棋要下好多年。”
田贵义酩了口酒,不慌不忙地说:“第一步棋,就是埋头经营,慢慢添加品种、扩大经营、积攒本钱。到一定时候,第二步棋就该走了,一定找个大点的、位置好的像样门面,打出一个自己的招牌小吃。这时就该把调子唱高点、把招牌唱响点了,和名店名家、有身份的官、商、绅等、名人等来往交际要多点了。还一定要想法到商会中去找一个位置,商信灵通了,出招就会更加得心应手。第三步棋,就是聘请名厨高手,经营筵席,做大做响。现在汉口京、苏、川、粤、浙、宁、徽、湘风味的餐馆都有了,你选什么风味,一要看汉口人的口味,二要看你请到的是什么样的厨师,量体裁衣,才能把自己办成名店,不是财大气粗就行,懂吗?我说这些,又和真的下棋不同,当中要审时度势,哪先哪后,要看准,再决定进退。”
田贵义这番筹划,竟就此铭刻在了广诚的心里,成了他一辈子的发展大计。这是后话了。当下广诚不再焦躁,懂得眼前应稳扎稳打、下好田贵义说的第一步棋。也就是先把这个店的生意做足,为有步骤地扩大经营做准备。他于是先说服了房东,加了点租钱,让他同意他在平台上搭建个小棚屋,同时在后小院开了个小门,门外再搭建一个专堆柴薪的小院,将原后院加个棚顶,放置石磨、碓窝、案桌,加了口灶,变成为半成品作业区。这一来,大堂要干净得多、看相好多了。而且作业面积也宽敞多了。
这年过年时,广诚将店交给田贵义,让他经管未完的施工,并“翻炉灶”[60]。静娴和广瑞夫妇也留下来。自己仅带了昭萍和昭舫回乡看望父母,想顺便从乡下去带两个再三向他请求过的穷亲戚来当店员。
半月多后,等他带着挑选的同乡回到汉口时,远远就看到紧靠自己店的隔壁门口也搭起了一个灶台。他心里一惊,难道又添了家唱对台戏的?
28 走出低谷
广诚走进家门,静娴抱着小儿子昭诚迎下楼,除开田贵义外,留店的广瑞两口子也都在。没等广诚开口,静娴就告诉他几件事,让他顿时喜上眉梢。原来在他回乡期间,田贵义得知隔壁卖小五金的生意不好、有意搬家,便征求了静娴的同意,不失时机地接租了隔壁楼下的门面和后院。又在后院打了个门将两院连通。大堂的墙上也打了个小窗连接两边。隔壁虽只有这边一半多宽,但让小吃店的门面和营业面积扩宽了一半,又添了一灶两锅,钱却花得不多。见一切营业准备都已完成。广诚不禁连声叫好,对田贵义大加称赞。
有时候,福星好像突然记起了某个人,好事连连朝他降临。
民国十二年(1923年),赵丙文与他的一个黄陂的老乡戴承喜联合,在大智路开了一家“喜文客栈”,斜对着怡和洋行[61]。戴老板出房子,是栋用挨着庆平里的、仓库改成的两层砖木房,里面成大小近二十间,从单间到通铺共七十多个床位,后边还有一个可容四辆马车的小院。丙文邀广诚入了两成股。头一年就分红上百元。
民国十三年(1924年),广诚终于等来了心目中的好厨师——淘气。
淘气大名叫曾广业,小时候并不淘气。乡下人喜欢起些有相反寓意的小名,以为这样可以逃避鬼魅的关注,容易养活。淘气家与广诚住得很近,也是穷得叮当响的。淘气是从十几岁就在蔡甸当白案学徒,王兴汉介绍他到铁路上后,也一直做厨子,正是田贵义说的有手艺还知心的理想大师傅。
他的性格比广诚活跃,喜欢说点笑话,还常一个人唱戏哼曲。不过这次来却是一脸阴云,言语之中常显露他因经历血腥而无法抹除的心中创伤。
在直系政府掌权的几年,中原大地内战不止,军事一多,各种捐税接踵而来,湖北督军王占元又是个极其贪鄙、专横的人,刮起钱来胜似抢夺。后因他克扣军饷,部下忍无可忍造反,在宜昌城中烧杀奸抢,激起湖北巨大民怨。吴佩孚趁机派手下萧耀南取代了他,当了湖北督军。萧不想和王占元一样臭,改变了治省手段,先是登门拜访一些受排挤的辛亥元老,并授以虚职,又对汉口地界上的知名人士杨逢圣、周星棠、童瑨等友好地交往,顺便借帮会的力量剪除了政敌。湖北得到了一些表面上的稳定。
老百姓不懂这多,指望湖北来了个好人,日子要好了。谁知去年(1923年)京汉线铁路工人闹着成立工会[62]时,萧奉吴佩孚之命大开杀戒,派兵血洗江岸铁路工会。他的形象从此在民众心中一落千丈。
淘气在京汉铁路江岸车站当伙夫,与罢工领袖和骨干有很多接触机会。总工会的“为保障我们的人格,为争回我们的自由”的《罢工宣言》句句都说到他和工友们心里,让他激动不已。于是他积极参加了罢工(但仍在伙房为工人们做饭),还参加了罢工纠察队。
那天淘气正在厨房忙着,忽听到外面居然吹起了冲锋号,接着枪声大作,像是打起了仗。原来是军队对工人区吹号(!)发起了进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几个血淋淋的工友跑到伙房,喊他赶快逃命。赶紧躲到一个货棚梁上躲着,可远远看到军警在开枪乱打,冲到工人家里捆人。还看到满街都有被打伤倒地、抽着筋喊救命的工人,吓得一直藏到天黑才跑出去帮忙救人抬人。听工友们说,凡纠察队的都要抓,他们的头头林祥谦已被当众用铡刀轧了!淘气一想自己也是罢工纠察队的,顿时吓坏了,手一空便悄悄回住处去拿了攒下的工钱,一口气逃回了乡。
他虽然惦记着那些鼓动他们罢工的好人,却再也不敢回铁路上去,连消息都不敢打听了。但在乡下实难养活一家老小,广诚又多次托人带话给他,他才终于再到汉口,投奔广诚。
以后好多年,只要听见吹号,淘气都要惊得全身发凉。
广诚并不懂得分担淘气的悲愤,他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没有习惯在心中放置“不关自己”的天下事,脑筋中只装着自己的小世界,反而劝慰着淘气要“吃一堑、长一智”,“远离是非”。
而淘气对“二七惨案”的一些讲述,却让昭萍第一次听说了工人运动,她不解为什么有人要组织工会,为什么军阀可以随便杀人……
淘气渐渐让自己解脱出来,尽心帮广诚操持。
他特别精于面食。他来后几天,“通成”的肉包、菜包和豆沙包子就异军突起,很快成为吉庆街上最受欢迎的一个品种。几个月后他又带来个他十五岁的侄子,小名叫和尚的,当他的徒弟。淘气多了帮手后,便添加了锅贴小包子、锅贴饺子、葱油饼等。他煎的葱油饼香气满街。他的秘方是小葱里加了少许捣融的洋葱,吃起来只觉得奇香可口,却猜不出这其中的奥妙。说来这还是他当年在俄国人那里学的“洋方子”。
田贵义保守商业机密的思想可谓超前。他郑重地嘱咐所有人,不准把这诀窍透露出去。他每次买洋葱都特地不在附近菜场,又只让淘气一人在后院加工,连剥下的洋葱皮都亲自包了、在去跑马厅的路上悄悄扔掉。其余店家迷惑于“通成”葱油饼的诱人异香,也悄悄叫人来买去吃过,但终究没有搞清,为什么“通成”的葱会香得这么特别。
广诚满心高兴,对田管家和淘气很感激,便特地叫静娴炖了莲子汤请田爷和淘气等喝。当年静娴在苏州徐家就常为夫人煨炖过。田爷一品尝,大声叫好,说:“广诚,你家里就藏着大师傅和绝活呢!这是现成的好品种,为什么不拿来卖?”
广诚笑了:“我们这边的客都是图个花钱少、饱肚子的,莲子汤又费工,价钱也下不来,我怕没有人吃,就没有做。”
田爷摇了摇头,说:“你不卖怎么晓得没有人吃?我以前喝过好多大店的莲子汤,却没有吃到过味道这么好的,你这莲子汤拿出来不定还升了你小店的档呢!你最好来个锦上添花,用细瓷碗换了你这粗碗,用好家具换了你这旧桌椅,不就升级了?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广诚乐得心里开花,说:“您老要说好,我就去进莲子。不过莲心苦,要泡涨把心子顶出来,占活。”
田爷笑道:“卖来试试。莲子嘛,我搞蜜饯作坊时就熟,包给哪家大嫂泡莲子、顶心子。只是……独木不成林,还要有几样档次高点的和它搭配才好年。”
广诚说:“她说过,我们大汤圆除了芝麻糖心的,还可以卖桂花糖心、茉莉花心、猪肉心、咸肉心。”
田爷连声叫好,说:“你看你看,你自己家里就有好军师啰!”静娴听田爷这样夸她,脸都红了。田贵义又说:“我就知道静娴心灵手巧,我刚来那天吃的她做的几个菜,我还都记得:梅菜烧肉、糟鱼、葱烤鲫鱼、熊掌豆腐。我说句实话,换个好盘子装了,个个上得了席。”
广诚乐得合不上嘴,说:“都是她们下江的家常菜。您老太夸她了!”
田爷正色道:“我是在帮你想菜谱呢!不管是大吃、小吃,都是从厨房里做出来的,自家先吃得好吃,拿出来就是别人没有的东西。我说得对不?红豆稀饭、绿豆汤也都是可以拿出手的啊!”
广诚知道这是田爷在叫他把路子想宽点,便照他的做。于是两天后,“清炖莲子羹”在“通成”登场,还专门把新增那半边门面连放了两张小圆桌,专供较高档的甜食。结果竟大受欢迎,登门的顾客中竟因此添加了一些茶园看戏出来的女客。女客的增加又带来了身份更高层次的顾客。广诚便又趁势推出了几种配套的五香小点。以后,“清炖莲子羹”竟成为“通成”远近知名的招牌小吃。
他将穿莲子芯包给了一家街坊,以保证充足的原料,然后在后院加了个碳炉,专门用温火炖莲子,这一来,保证了供应,也不用增加什么人手。
让田贵义最满意的还是静娴是打灯笼都难得找的好老板娘,善良、大度而善解人意,待店员如同家人。他世面见得多,大凡有些店开得红火后,老板娘就来参政,心眼又小,是非又多,嘴巴又刻薄,管得花样纷繁,对下人像防贼似的,叫雇员无可适从。不少老板倒是开了个好头,但随后却被老板娘折腾得人心全无,不是垮台关门,就是做不大了。看来“通成”命中不会遭此劫难,这让他彻底放下心来为广诚尽心尽力。
到年底,“通成”开始经营几种蒸煮菜肴,在此基础上推出了盖浇饭。淘气的手艺又明显高于一般小店的水平,他来后不到半年,“通成”就成了吉庆街上最受欢迎的小吃店,已完全超越了一般夫妻店的格局。
“通成”有了一些像样的品种,每月的销售额已稳定在千元左右,还有了固定的顾客群。像“保利钱庄”的保镖头老万,电报局的常先生,警察老顾、算命的刘半仙等,他们以后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老通成,只要它在营业。
这天广诚接到请柬,原来大智路上、隔着“喜文客栈”几家门面,有家卖水饺的“祁万顺水饺”店新开张了,是原先在循礼门挑担的黄陂人祁大山和儿子祁海洲开的。他少不得备了礼上门去祝贺一番。两人多年前就相识,言语十分投缘。
年底,广诚将住家搬到了余记里[63]一家青瓦砖木房的二楼,以腾出这边二楼用来扩大营业面积。搬家让孩子们特别高兴,没有了楼下餐馆的烟油蒸汽,也没有了那么多讨厌的苍蝇,而因地方偏僻些,租金要比吉庆街这边便宜。只不过因静娴要去店里,这边家里基本不开伙,全家还是到店里去吃饭或端饭回来吃。
“通成”生意越做越红火。根据田贵义的建议,广诚让把店重新粉刷一新,桌椅上了红漆,还特地买了个大摆钟放在大堂内,以示比其他小吃店大得多的气派。
29 人生多奇遇
一天清晨,广诚和昭萍出去练拳,发现一群人那么早就围在余记里空坪。走近方知,原来一个乞丐死在那里。那年头,清早有流浪汉陈尸街头的事多了,忙于生计的人们无暇顾及与自己无关的生命,多半十分冷漠。广诚本打算看一眼就走,但立刻大吃一惊,那是在这里乞讨数年的刘皖卿。
广诚不由悲从心中涌来,这个曾经大红、最后潦倒的汉口京剧前辈,风光时曾给过他很大的信任,让他得到了宝贵的实践磨炼。可惜他受伤退出梨园界后,生活仍不节制,以致最后被债主毒打致残,潦倒街头。广诚发现后曾试图接济他,他却故意装作不认识,从不搭理,且无论收下多少钱都立即到下等烟馆抽光。广诚也曾找过票友社,但没有人愿意长期帮他,多数人认为他活该。
广诚此时能做的就是为他收尸,他斗胆去安徽帮的山堂拜见了大佬杨逢圣。杨逢圣颇赞许,同意出面动员“京剧票社”捐款,组织殡葬。
“上山”那天,广诚天不亮就随众人出发渡河,在月湖堤雇了马车,送到汉阳扁担山“梨园公墓”安葬,二十里地行了一个多时辰。说来令人唏嘘,那公墓竟是刘皖卿当年红极时发起募捐为梨园同行购置的,广诚知后不禁深感人的一生荣辱沉浮之难料,足见个人德行须自我约制,决不能忘了圣人教诲。
返回时上渡船后,天都已经有些微暗。一个在汉水渡船上卖药的“我的哥、我的哥”的声调传入广诚耳中,仿佛在那里听到过。下船后他便抢了几步赶到那人身边,仔细看清了,竟是当年进城时见过的、曾与哥哥广智同过徭差的陆财宝。他们刚来汉口时,还是财宝带他们去老圃找了个窝棚落脚,又介绍了些汉口打工的行情,也算是共过患难的。广诚带着友好之情招呼了他。
看陆财宝的衣着破旧肮脏,广诚想他一定还没能逃脱穷命,便起了同情心。邀他同到硚口的一家饭馆点了酒菜,问他近况。财宝说,自辛亥年后,他就一直在做生意,也跑过很多地方,赚过,但最终还是赔了,没混出来。
广诚有心帮他一把,便说:“财宝哥若是看得起,有什么难处就跟广诚说,广诚只要做得到的,都会尽力。”财宝喜出望外,当下问了广诚的住址,说等过几天一定去找他。
几天后,财宝果然找上门来。却恰好当天广诚和田爷都不在。幸好广瑞是认识他的,很高兴请他在店里吃了顿饭。
这时已是下午两点来钟,正是午间营业的尾声。等他吃完、客人已都没了,而广诚还没回。广瑞是个没有言语的人,保持着一付恒定笑眯眯的友好表情与财宝相对静坐。淘气等人在一旁看了广瑞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就借故躲到后院去偷着乐。这一来广瑞更加孤立无援,但他控制面部肌肉的本事确实非同一般,似乎没有一点表情变动的迹象。反倒是陆财宝先不自在了,不一会,他的毛病来了,身体开始发颤,眼角有点抽动,接着便打起哈欠来。财宝忍受不了,站起来说:“谢谢兄弟招呼,财宝明天再来吧!”说完站起来,匆匆出门。
财宝刚出门,就看见广诚正从大智路方向过来,立即就想招呼,却又一眼看到了广诚身边的田贵义,陡然大惊失色,连烟瘾都飞去了一半,赶紧低头往瑞祥路方向一条巷子穿进去了。
广诚回到店里,听说陆财宝前脚刚走,自己因晚回一步没有见上,有些遗憾。以后又见他不再来,不能对他有所帮助,感到十分失落,还生怕是因怠慢伤了他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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