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黄羊-无章节名: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北方千斤顶厂正式破产那天,节气已进入另一个夏季。中央电视台的气象预报,不断播放南方出现的干旱,北方却已连续下了几场暴雨。限于条件,会场只能放在厂部大礼堂。那已是个多年未用的礼堂了,窗子玻璃已经所剩无几,一群麻雀正猖狂地飞进飞出。

    李鸣启今天情绪格外阳光,那样子,看上去很有成就感,哪里像是完成了一次破产,应该说,他仿佛正在等待又一场新的开工典礼。最初,李鸣启本想放点轻音乐的,会场正前方,还应挂上大横条幅:热烈祝贺北方千斤顶厂破产大会胜利召开。想到这里,连他自己都笑了。

    这天上午,马波和李鸣启提前驱车,把省领导接在市郊高速路口。孙处长,市里的吴主任和那个留着平头的开发商等一行十几人,都赶到了大会现场。

    很久以来,今天是全厂开会来人最多的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职工大会。这个全市著名的国有企业,早已失去了当年气象,尽显失意,看上去像是在做最后一次深呼吸。礼堂虽显颓败,颓败的又岂止是礼堂,那种精神上的下岗,使得一些人眼里,与刚刚擦拭过的长条桌椅一样,闪着晶亮的水迹。主席台上蒙了两块旧毛毯,会场严肃沉寂,工人们伸着长长的脖子,个个脸上是忧郁的等待。其实,眼含泪光的工人们,多数是理解李鸣启的,知道路一龙是如何把厂子扔下的,更知道办破产并非容易事。李厂长已经跑了快两年,没点本事,破产你是办不来的。各方领导也需多费心思,该闹的闹过了,该找的找过了,当一个人把气力用尽时,自然会安静下去。新的希望总算到来,破了产,每个人可以拿到一些钱,然后再去谋生路,因此,会场气氛虽显压抑,却是平静的。

    往会场走的时候,马波在礼堂门口碰上了猴子,猴子捅了一下马波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唱歌,到我们那儿干得了。这时的马波并不想理睬他,但马波还是首先看见了那一头黄毛,人就愣了一下,只觉得仿佛又看见了那只羊。

    马波说:去你们那鬼地方,就得染头发,我从来就不想去。说完就往里挤。

    马波悄悄挤在人群中,准备把主席台上久违的孙处长认真端详一番,就像在盛大节日里欣赏一幅人物画一样,再没有比这样的时刻更令人轻松惬意了。坐下来的马波,特意找个靠前的座位,看上去像个专心听讲的小学生。抬头看见,猴子更积极,伸着细长的脖子坐得更靠前,一头黄毛卷在那里,在人群中自以为是地闪闪烁烁,心里便又生出一些牵挂:送上去的那只假羊,无论如何令人心虚,就不知这个孙处长,今天能生出些什么事端。于是,马波的两只眼睛把孙处长盯死了。

    马波发现,端坐主席台上的孙处长,比上次见面时胖了许多也白了许多,虽然年轻,但神态上却颇具领导风范,尤其是两只臂肘架在桌面上的姿态,看上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曾经受过良好教育,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人。孙处长的讲话,听上去很有高度,视野开阔,一字一句,声调把握得抑扬顿挫,从宏观到微观,从主观到客观,从企业转制到WTO再到互联网,从下岗工人再就业到社会保险,语速不紧不慢,节奏有致很好接受。尤其对企业破产意义讲得好,理论联系实际引经据典,层次分明有板有眼,讲到后来,竟让人搞不清,究竟是窗上碎玻璃的反光,还是孙处长动了真情,居然让马波看到了那种被称作泪花的东西,这无疑给在场工人吃了颗极富同情的定心丸。我们这个快速发展的国家,目前最需要的,便是发展与稳定啊。

    望着眼前滔滔演讲的孙处长,马波的脑子逐渐走了神。想起那次孙处长来,这龟孙子,一口气竟然要了三个小姐,出来时的那张脸,既严肃又端庄,那走路的身姿,那轻声的咳嗽,看上去又特别像个年轻干部了。他还不到三十岁,竟是个多么像模像样的牲口,一个人从嫖客变成台上的干部,竟是这么从容这么利索。又想起这小子那漂亮女人,吃了那么多焗了油的黄羊肉,会不会生出个黄毛?马波偷着乐了一下,又怕被人看见,就觉得这样的想法有点损。经过较长时间认真细致的观察,根据孙处长脸上谈笑风生的表情和整体气氛,马波相信,关于那只羊,他应该是满意的。这本来就是个扯犊子的事情,用不着自己再操心了,不就是一只羊嘛。然后又想起李鸣启说的那句话:狼行天下吃肉。剩下的,就是狗行天下吃屎了。

    散了会,一行人去乾隆大酒店吃饭。李鸣启特意为孙处长点了一道人工养殖的红焖黄羊。李鸣启说:来到我们塞外,不吃黄羊,等于自来。吃吧,再不吃,今后可就没机会了。

    孙处长往嘴里放进一块肉,俨然行家似的,表情上很快有了变化。孙处长说:这才是真正的野生嘛,你们给我送去的那只,就不是这个味道。

    酒桌上刚刚进入状态,孙处长一句话,大家都停止了动作。坐在门口菜道上的马波做贼心虚,心里先是动了一下,头上非常及时地冒出了一层冷汗。

    孙处长的嘴还在蠕动那块黄羊,嘴上淌着一些油渍,继续问:是不是人工饲养的?

    李鸣启脸上便现出了一些尴尬,李鸣启说:这就得问小马了。小马,你说,老宋会蒙咱们吗?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轻而易举把马波头上的汗彻底挤了出来。马波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今天这样的场合,李鸣启居然会把话题转向自己,手里的筷子便停在了半空中。马波说:老宋可是个实诚人呢。他说,他们跑了一个秋天才弄到手,肯定不是人工饲养,我眼瞅着从地窖里拖出来的,身上还有枪眼呢。

    然后是吴主任出来解围,吴主任说:眼前这才是饲养的,你那只,是野生的,所以味道有区别。孙处长,你夫人不是早把羊肉吃光了嘛,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家生野生,怎么也是个补。

    话说到这份儿上,孙处长似乎已经有所察觉,当下的话题有些不合时宜,于是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换个话题。喝酒喝酒。家生也好,野生也罢,我只是顺便说说嘛,它毕竟是只黄羊。来,端杯,我代表我夫人谢了!这女人也太麻烦了,说完一饮而尽。然后又说:李鸣启,你真是给了我一件最好的工艺品,那羊头挂在我家客厅里,实在是漂亮,威风凛凛有气势。每看到羊头我就想,黄羊能在坝上那么恶劣的条件下生存,是需要一种精神的,那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的,其实,我们人类的生存环境,比黄羊可是恶劣得多呀。你们要听清,我说的生存环境,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仕途险恶呀,就说你们这次破产,大家费了多少劲。同志们,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齐声说是的是的,孙处长的比喻真是太深刻太恰当了,一只羊头就能引起这么深刻的思考,要不怎么让您当处长呢。我们应该高呼,黄羊万岁,孙处长万岁!

    第二天安排坝上旅游。马波和李鸣启在前引路,孙处长的车紧随其后。这个阳光灼热酷暑难耐的沉闷夏季里,坝上草原凉爽的碧野蓝天,自然是令人向往的好去处。

    车爬上坝顶时,马波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向左拐去。李鸣启说:马波你方向错了,应该向右拐嘛。

    马波说:是吗?错了吗?

    马波无声地笑了一下又说:李厂长你不知道,走这条路,也许会看见野生黄羊。据说,看到黄羊会走好运,挣钱的发财,当官的高升,看见了黄羊,说明你就有“皇样”。孙处长如果运气好,他就会看见,我们也沾沾处长的仙气。

    是吗?李鸣启说:你这个点子好,真是好。如果是这样,孙处长会更高兴的。好事,一定要做到底,就凭你这份虔诚,我们也该能看到。

    拐过的这一路,并没有看到黄羊,就连一只杂毛兔子也不曾看见。

    并没有人知道,马波途经的这条路,透过松树林,应该能够看到那座隆起的敖包。他不知道那只羊是否还在,如果被山牲口吃掉,至少骨架还会有吧。马波放慢了车速,敖包在松林的背后若隐若现,此时的马波,再也没能看见什么,他什么也没看见,就连那个柴堆也没看见。这个北方夏季的塞罕草原,已经连续下了几场暴雨了。

    于是马波引领孙处长的车,迅速向右拐去。两辆车一前一后,直奔老宋的度假村。

    坐在身边的李鸣启看上去有些感慨万千:这就对了,别再找了,野生黄羊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遇上的,搞个破产都这么费劲,那得多大福气呀。

    马波扭头瞅了一眼李鸣启,忽然就哈哈大笑:我们托了孙处长的福啦!破产成功啦!

    午饭简单从事。然后先骑马,再坐船,去老哈河源头漂流,晚上将有篝火晚会放礼花。夜晚的窸窣草原,到处莺歌燕舞,烤全羊的香味嗞嗞啦啦,把老宋的“丽人度假村”弥漫得香气四溢宛若天堂。

    吃晚饭的时候,有老宋作陪,几杯酒进了肚子,老宋缩着脖子,自然想起了那只羊,也有些讨好的意思。老宋斜了一眼孙处长说:李厂长啊,上次你给我安排的任务也太难了,那只黄羊,我可是拎着脑袋办的。怎么样?省里领导还满意吧?

    李鸣启知道当着孙处长的面不好说,连说满意当然满意,满意极了,多亏了你,然后桌底下给他蹬了一脚。

    这天晚上孙处长因为高兴,酒喝得比较多。酒的好处,往往是喝到最后便不知自己是谁了,不要说孙处长,就是李鸣启也找不着北了。而这时,远处的篝火已经火炬般燃烧起来,哪个旅游团的主持人,已经开始在扩音器里嚷嚷着跳舞了。李鸣启说:走哇,孙处长,跳舞去,我们跳他妈舞去。

    马波和孙处长走在后面,就觉得被人拉了一把,孙处长把马波拉到了身边烧烤桌。孙处长说:小马,我得问你个事情,那个宋经理说的黄羊,是不是我那只?

    马波说:当然是。真的就是真的,我们塞外人实诚,您的一句话,就是圣旨,我们哪敢不办。

    孙处长又说:那他,知不知道是给我弄的?

    马波说:害怕了?这种违法的事,能让他知道吗?这时候就不能跟他来真的,让他干啥只管干,傻B呀你。马波知道孙处长这时已经喝多了,趁机骂了他一句。

    孙处长并没听出骂的是谁,他觉得马波骂的应该是那个老宋,连连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马波够哥们儿,李鸣启够哥们儿,我们省里人,就愿意交你们这样的干部,实诚。

    桌上还有一堆剩酒,马波趁机又给孙处长倒了一杯“闷倒驴”,自己倒半杯,举起来紧紧盯住孙处长说:孙处长,这话可是你说的。今后咱俩就是哥们儿了,我早就想你了,真的好想你,那次从省城回来天天想。以后有事,我就去家找你,不要说一只黄羊,你就是要一头大象,我也给你弄过去。哎哟,你那夫人可真够漂亮的,一看就是好福气,家里几室几厅?

    孙处长说:小马子你少给我耍花腔,进去过嘛,四室两厅嘛。

    马波连连摆手:对对对,进去过进去过,四室两厅四室两厅,房子大的先喝,谁让你有本事呢。喝!谁不喝谁就是龟孙子!马波说着,已经把酒杯摁在了孙处长嘴上,眼瞅着孙处长仰起脖子,凉水般灌了下去,自己也干了。孙处长撑不住了,马波也有些撑不住了,两个酒足饭饱的人,像两条将要闷倒的驴,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草原之夜》,朝着篝火,朝着那最为快乐的方向走去。

    那边男男女女手拉手跳得正起劲。草原上的篝火,很像人们今天的心情,夜色里燃烧闪烁得异常活跃。火焰的映照下,个个身上幻影幽幽,散发着难以捕捉的光环,牧笛和马头琴的旋律,听起来既遥远又忧郁,像是来自前世的呻吟和诉说,又像在这样的诉说中唤起的梦呓。

    跌跌撞撞间,马波还算清醒。孙处长肥嘟嘟的身子如同装在塑料袋里的一堆肥肉,几乎把重量全部压在了马波身上。马波也不恼,为领导服务,心甘情愿,扭头看了一眼身边这个被他搀扶的人,这个和自己打了两年交道的孙处长,眼下看上去一点架子也没有,与坐在主席台上的相比,平易得就像不是一个妈生的。第一次与这样的高级领导走在一起,身贴身心贴心,马波心里便升起了无限感动。我们已经说好,今后就是哥们儿了,哥们儿之间是不是可以开些玩笑呢?当然可以。想到这里,马波已经把一条腿非常及时地伸了出去——就这样,像是摔倒了一只狗熊,孙处长在草原的歌声中,重重跌在了洒满月光清湿的草地上。

    马波并没有及时走开,就这样把领导一个人扔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失职?这时的马波已经舍不得走了,把头低在那里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就像看着曾经的那只羊一样,心想自己并没用多少力气,不就是伸出去一条腿嘛,这人,他怎么就倒下了呢。躺在草地上的孙处长像是睡在梦中了,先是一只手在草堆里乱抓,然后便起了鼾声。马波把身子蹲下去,轻声说:孙处长,你今天喝得太多了,起来,快起来,我们去篝火那边跳舞,大家都在那边等你呢。马波最初本想把他扶起的,动了几下,就觉得这张面孔,丑陋得像是一头猪。趴在草地上的孙处长挣了几下,很快又停下了。这就不能怨我了,是你自己不愿起来呀。马波说完,随即身轻如羽扬长而去,很快融进了今天最为欢乐的人群。

    李鸣启正在舞曲中。李鸣启今天也喝多了,两条胳膊正紧紧搂着那个陌生的女人飞快地旋转,马波看在那里,十分耐心地把他等在场外,心想,到底还是这“闷倒驴”好啊,直到一曲《草原之夜》结束,才走上前去说话。

    马波附在李鸣启耳边说:李厂长,赶紧派人过去,孙处长那边喝多了。多去几个,越多越好,他怎么就趴在地上了呢。

    第二天一早,孙处长的酒像草原上的天亮一样醒了。吃早餐的时候,马波特意走过去问孙处长:昨天晚上,喝高了吧?

    孙处长说:在省城,常有的事嘛。又说:坝上的“闷倒驴”就是好,不上头。

    吃罢早餐,欲回省城的孙处长提出了一点小要求。这要求真是很小,孙处长只不过想走内蒙古那条线路,顺便领略一些更为纯粹的草原风光。这就要由马波的车送一程,只要送到坝下,就可返回。

    马波本是不情愿的,孩子才几个月,正是累人的时候,更何况中央电视台已发出预报,沙尘暴最近将从外蒙到达京北和窸窣草原。另一原因,马波始终藏在心里不便人知,对那条路,其实他已经有些怕了,不想再面对它。但他现在又不得不听李鸣启的,孙处长话音未落,李鸣启已经迅速表态了。李鸣启说:孙处长,走内蒙古好哇,不要说把您送到坝下,就是送到北京天安门,我们也心甘情愿。

    只能上路了。马波车开在前,孙处长尾随其后,接下来又是一段颇具风情的旅程。路过那座羊圈时,马波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那牧人的照片,自己至今未能洗出来,还有那只羊,仿佛已经听到了它尖厉的叫声。又想到那个检查站,两个一高一矮的林警,他们还在那里吗?知道这次又把人骗了。直到看见那座小房子,马波的心才落了肚。前面的车一辆接一辆地过去,检查站里已经没人了。

    下坝的孙处长因为昨晚喝得高兴,又也许酒兴未消犯了车瘾,居然把司机撵到了副驾驶室亲自驾车。孙处长确实在省城憋坏了,车一上路,人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一会儿跑到马波前面,一会拐向旁边的草滩,反正草原上没有大障碍,随便跑便是。

    车进入内蒙古边界时,风景与窸窣草原便拉开了距离。草原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原始了,令人更加兴奋的事情也随之来到眼前。马波的车紧跟前面的孙处长,拐向将军泡子时,老天及时给了他们一次好运气,以至于这一行人,最初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前方童话般出现了那幅神奇的图画——并没有人知道,这些黄羊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它们远远停在草地的山坡上,并且不断向这边张望,看上去很警惕,又像是带着些阴谋。也许十几只,又也许几十只,正在草原的天空下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几似迈着绅士般的步伐缓缓游荡,平静而悠闲,害羞似的,既像躲在草原与天空衔接的深处,又像来自天边大片米黄的云朵,它们完全融进了天地间,让人难以分清究竟是在云中,还是在那鲜草覆盖的山坡。而这时的阳光,正恰如其分地穿过云层的间隙,斜刺里照射过去,把一团金色火焰极其美丽而静止地燃烧在那里。马波惊得不禁大叫一声:真是它们!

    喊声未落,李鸣启的手机便响了。马波听见,孙处长已在前面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李鸣启啊,我看见黄羊了,看见黄羊了!真正的野生黄羊,太漂亮太美了,黄羊太伟大了!孙处长又像在下命令:李鸣启!你们跟上,快跟上,前进前进!近些,再近些,你们沾我孙宝林的福气了!

    李鸣启早已看见,如此千载难逢的黄羊群,令李鸣启也兴奋地喊叫起来:孙处长,孙处长看见了,我们也看见了!今天真是好运啊!我们都有“皇样”啦!

    喊声未落,李鸣启心便惊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前面的孙处长,已经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飞奔的那辆奥迪越过了隔离带,正野兽般朝着草滩深处飞去。那是一块看上去极为平坦的草滩,只有草原上的人才会看清它的意图,草滩的前方,便是那些美丽的羊群。

    李鸣启立即拨打手机:孙处长,危险啊!赶紧停下!前面是沼泽,泡子地,太危险……话没说完,激情四溢的孙处长又开始大叫:狍子?不是狍子,是黄羊啊,黄羊——过来呀——你们快跟过来!

    仅仅几秒钟,眼前的情境已发生了急剧变化,前方疾驰的黑色奥迪确实停了下来。它一定是想掉头的,但是非常不幸,这辆车并没能回转身,而是开始沉重地向下退去。

    出人命了!

    李鸣启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

    事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马波和李鸣启根本没缓过神,事情便出了。看着前方正在下沉的车,李鸣启再次拨通手机:孙处长,孙处长!打开车门啊,赶紧打开车门!

    传过来的声音已极其微弱,李鸣启根本听不出对方在说什么。

    黑色奥迪,如同正在急欲潜入海底的一条鲸鱼般坚定,越沉越快,几秒钟里,便剩下了最后一块黑色车脊,像是在开一个玩笑,仅只短暂而顽皮地在那里停顿了一下,便彻底消失了。那最后的一闪,不像是草原的吞噬,很像是化进那块芬芳最后的告别。前方沼泽地上的浮萍,宛若一块恒久硕大的地毯,依然很富原则性,只是波动了一下,便迅速回归了平静,若隐若现间,剩下的只是闪烁在那里的细碎迷离的水光。

    马波和李鸣启站在那里,岂敢再迈出一步。

    只有马波清楚,如果没记错,他们停下的位置,也是去年冬季,自己被那只母羊拦截的位置。

    草原这时的夏季风,打在身上已颇具力量,黄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人同时看见,除却深远的草地,那更为深远的地方,黄尘已经开始直立升起,那是一块悄无声息毫无规则的巨大幕布,正从天边沉重地压了过来。阳光尽管被遮蔽了,依旧穿透黄尘落在了草地上,窸窣草原身上留下的巨大投影,如同着了鲜红的血色。

    马波扭头看了一眼李鸣启,说:沙尘暴。

    这时的李鸣启,已经说不出话了,傻人般望着草滩一声不吭。

    我们现在应该报警。马波把李鸣启看在那里说。

    李鸣启的声音十分狼狈,李鸣启大概是被吓坏了,说出的话却令马波一辈子也忘不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忆起一个梦,李鸣启说:我这个人,本来就已经很傻了,可这是个比我更傻的人。我们谁也救不了他的。

    马波说:两条人命啊。

    这地方,太美丽了,有多少人进去,就会有多少人陷在那里。你知道吗?它是与海底连着的,那是另一个我们未知的世界。事情永远是这样。

    马波从来就没见过,李鸣启这么一副茫然的表情。李鸣启的脸已经变了形,把头扭在更远的方向,眼里正存着一汪泪水,伴随泪水的,还有一束复杂的光亮。

    他们最终还是报了警。

    他们不能动,只能等在车里,并牢牢记住远处那片白亮的位置。

    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原本已经没有希望的事情,李鸣启再次拨起孙处长的电话。前方一点声音也没有。前方什么也没有了,就连声音也没有了。广阔无垠的窸窣草原,永远是平静的,只剩下那些无休无止的风声。

    马波忽然觉得,这是不是也是一场骗局?他这时真的希望,这就是那么一场骗局才好。

    紧接着,李鸣启又拨深圳路一龙的电话。马波问他:你还在想着他?是不是要去南方跟着他干?

    李鸣启说:南方,南方地方大着呢。你难道还让我去给他当车间主任吗?你这人,今天的话咋就那么多呢?令马波没想到的是,李鸣启说着,已经死死揪住了马波的衣领。这么多年,马波从未见过李鸣启的这副样子,面目狰狞的李鸣启,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看上去就是吃人的样子。马波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大叫:你要干什么?李厂长,你要干什么!

    李鸣启随即大声喊了起来:孙处长,你个孙处长啊!

    马波说:我不是孙处长,不是孙处长啊!

    你是谁?那你会是谁?

    那边已经有人接话了:哪位?

    原载《十月》2009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晓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