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砌筑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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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政管理处的两辆小山一般的巨型推土机“哇啦哇啦”地开过来,震耳欲聋的声音立刻淹没了刚才还是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几个即将失去居所的人张牙舞爪地扑向那几幢孤立无援的房子,维持动迁现场的警察便死死地钳住了他们的胳膊。两位驾驶员高高在上轻巧地操纵着庞然大物,他们视线中的几个刚才还凶煞恶神般作闹的钉子户,在警察的严格看护下,渺小得如同被缚之鸡,无能为力地挣扎着。

    一个多月前,也就是春风刚刚吹化积满街头凝结了一冬的脏水时,这里还是一片缭绕着人间烟火的棚房区,现在,已经成了城市里难得的一片空地,只剩下几座房子孤岛似的立在这一片瓦砾之中。面对着两辆巨型推土机,这几座房子如同小渔船面对着航空母舰,没等推土机驶到近前,就已摇摇欲坠了。城管大队和治安警察们早已严阵以待地守护好了这片空地,以防动迁户和钉子户的围攻与起哄,电视台的记者也扛上了摄像机,试目以待着。随着城管大队长手中的小红旗落下,推土机开始轰鸣着向前滚动,似乎来了一场四级地震,震得所有的人心里都有一些木木的感觉。驾驶员一脚油门踩下,那几座孤岛似的房子像风雨中漂摇的一叶扁舟,转瞬间就不复存在,只有一堆砖石和糟粕的木料在巨铲中翻滚着。

    孤岛似的几座房屋消失之后,那片空地便豁然开朗了起来,原先隐隐约约的车站广场顿时是那样清晰地扑入眼帘,站前一角最顽固的棚房区也就这样彻底的消失了,那几户顽抗到底的钉子户最终也束手无策地掩面哭泣而去。

    张百川乘坐着蓝鸟车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张百川下了车,走进了那片宽敞的废墟地,他弓下腰,随手捡起了一块瓦片,瞅了几眼,然后远远地甩了出去。他看着那片残瓦落地之后,目光便有些黯淡了。他似乎还不怎么相信,自己花了七百万,买到手的仅仅是一片废墟。可事实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他的好友,现任市长刘大任动用了所有的力量,完成了全部的动迁工作,下一步就看他张百川如何盖出最新最美的城市蓝图了。可张百川已经把全部流动资金都用在动迁上了,他虽然号称还有近千万元的固定资产,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那一堆使用了多年的建筑机械设备,老得快到了送冶炼厂的程度了,还能值几个钱,一旦施工,还得租借别人的设备。眼下,也只剩下张百川屁股下的蓝鸟还能值几个钱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它换钱,卖了它那就等于卖了他自己的门面。

    站立在那片空旷的废墟上,张百川的眼睛看到的不是站前广场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繁忙,他的眼前虚化出一座座无形的山。对于爬有形的山,张百川从来没在乎过,再累也累不断人的腿,爬无形的山,要累碎人的心,这一点,张百川多年的工程建设,体验得越来越深刻了,尽管一座座无形的山横陈在张百川的面前,可他早已设计好了的香港一条街不夜城的建筑方案如同灿烂的香港夜景,无法遏制地膨涨在他心中。除了房地产业巨大的利润驱使着张百川必须干下去,这一大笔动迁的支付已经决定了张百川必须破釜沉舟,一干到底。

    自信的光芒又恢复到了张百川的眼睛里,他果断地转过身,大踏步地回到蓝鸟车里,向司机指令道:“市政府。”

    十几分钟之后,张百川便坐在了市长刘大任的办公室里。张百川与刘大任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二十年前的张百川今非昔比,早不是当年摸着石头混饭吃的张百川了,他大腹便便地坐在沙发里,精明的脸上显出了成熟的老态。刘大任也不是当年的被遣下乡的反动技术权威,二十多年桑海苍田,几经升迁,他已经是一市之长了。

    刘市长的办公室十分阔大,环境也十分优雅,若是没有环绕的沙发和宽敞的办公桌佐证,就是一座精心装置的花房。难怪市里流行着刘市长的一套办公室征服了十个犹豫不决的外商,使他们终于下定决心投资本市,市长办公室的儒雅与气度不凡充分展示了城市的文化品位和经济实力。当然,这优美的环境除了合乎刘市长本人的休养外,设计与施工的功劳是与张百川密不可分的。

    花房似的办公室里经常出入着一些衣冠楚楚的人物,秘书不断地送走一批批人又不断地带进一拨拨人,众多人头的晃动遮住了房内名贵的花木,喧宾夺主地破坏掉了一些屋子里的儒雅。刘大任的表情始终是不疏不密不冷不热,对于那些县太爷级的干部汇报上来的事情,他处理得十分果断与冷静。张百川坐在沙发的一角已经等待很长时间了,当衣冠楚楚的人走尽,刘大任便让秘书不再安排接见别人,诺大的办公室立刻显出了空落。

    刘大任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张百川熟悉的“嗬嗬”笑声。这种笑声是刘大任回城并且当上了城建局长之后张百川才发现的,刘大任在辽西走廊里的野杏村劳动改造的时候,从没有流露过这种海纳百川宽容大度的笑声。那一段对于刘大任极不平凡的日子对于张百川却极为平常,做为六十年代最后一批大学生的刘大任刚刚夸夸其谈他的建筑学不待亲身实施就被扣上了反动技术权威的帽子,赶到野杏村接受群众监督改造。

    张百川与刘大任的最初交往就是在野杏村的野杏树下开始的,那一天刘大任因为用石头砌不好猪圈,遭受到了饲养员严厉责骂,进而又受到了大队直至到公社的惩罚,除了断粮陪斗的处罚外,还剃了阴阳头,让他永世不得做人。野杏村的人不饶恕刘大任的原因十分简单,他们以为刘大任所学的建筑专业就是砌墙,不会砌墙比女人不会生孩子还要不可原谅,女人不会孩子不是装的,是肚皮不称职,刘大任不会砌墙确定无疑就是装的,就是抗拒改造。刘大任满嘴是理也讲不明白,委屈得想在野杏树下一死了之。张百川就是在这关节恰巧路过这株远离村落的野杏树,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劝慰别人想开一点,他踢了几下刘大任的屁股,责骂着刘大任污辱了野杏村的神灵之树,想死到别处死去,接着他拉着刘大任回到家中,让老婆老甜做了顿饭,让刘大任吃了做个饱死鬼。

    后来的事情刘大任便不愿意当鬼了,他情愿在张百川的监督下重新接受改造。在张百川的大声呵斥与责骂声中,刘大任的砌墙技术与日俱增,尤其是张百川干插墙的绝技令他惊叹不已。那个年代,野杏村几乎连白灰砌的墙都没有,每家每户的院墙以及界墙千篇一律的是和泥坐上去了,每逢阴雨绵绵的时候,村子里院墙的坍声连成了片,雷停雨息云开日出时,村里人却又是吵骂声连成了片,都是因为院墙倒向了邻家压坏了菜园子里的秧苗。砌墙高手张百川的墙也不能摆脱雨天坍塌的结果,张百川从干插墙不怕雨中吸取了一些经验,专门练起了干插墙的手艺,最终练得只要瞅几眼就能从几方的石头中找出能够天衣无缝砌成墙体的石头来。野杏村院墙的更新换代也就从张百川练手艺的时候逐步开始了,从此砌墙便就是张百川唯一的劳动了。每逢砌完一座院墙,张百川总是怜爱不够地瞅着,然后自豪地说一句:“干插墙,气死龙王。”

    刘大任在张百川的“监督”下,从挨打受骂过渡到了吃香喝辣,刘大任成了张百川极为可靠的助手。那几年,刘大任教会了张百川如计算土石方计算工程量,以及许多实用的工程原理,张百川带着刘大任天天奔波在各家各户公社队部的盖房与砌墙之中,也使刘大任得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保护。

    七十年代后期,刘大任回了城,不久,升任了城建局长,就把张百川要到了城市里做了城建局下属施工队的临时工。张百川不负刘大任的期望,很快在城市里扬出了名。

    那时候,城市四层以上的楼房还寥寥无几,街道上显得朴素而又萧条。身材瘦高,满眼精明的张百川总是任劳任怨地替代数十名正式工人做瓦匠活儿。那几年,农村人到城市做临时工极为少见,就是有,也都是用人单位隐瞒着悄悄任用的,而且生产队动不动就兴师动众追到城市,把外出做工的人解押回去,做为反面典型进行批判。张百川之所以没有成为典型是因为城建局长刘大任百般的袒护,生产队每次派人抓他,他都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为此张百川对自己这个来之不易的差事也就格外珍惜了。

    张百川成名的原因并不复杂,是由于城建局下属的城市施工队长与市招待所的所长有宿怨,趁市里指令城建局施工队修建招待所院墙之机难为施工队长,硬是只给石头不给其它任何材料让队长把院墙垒出来。所长因为工作之便经常围绕市里的主要头头转,队长与市领导鞭长莫及,所长借此要收拾队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队长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气恼之下准备用血的代价报复所长。正在僵持之际,张百川自报奋勇地走出来,面对着一堆凌乱的石头,很自信地说出很容易解决这个难题,这使斗志高昂的队长与所长都感到了吃惊。于是,那场始终令建筑工人们记忆犹新的砌墙表演也就开始了。

    一向被人使用的张百川第一次向城市里的正式工人发号施令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城市里发挥他的领导才干,也为他几年后毫不在乎地驾驭城市人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张百川用眼睛瞄过了许多块石头之后,开始指令着那些不爱吃苦的工人们搬运他所选中的石头,有队长的坐镇张百川绝不吝惜这些工人的力气,大声训斥搬错石头的人。张百川每接过一块石头,都会淋漓尽致地发挥在老家野杏村里干插墙的绝技,硬是在没有其它原料的情况下,完全由石头垒出了一面精美绝伦的墙。那面完全由石头组合上去的墙十分平展,石头与石头之间吻合得几乎天衣无缝。把最后一块石头镶在墙体上之后,张百川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说了句:“干插墙,气死龙王。”

    所长被这一面奇特的墙打动了,做出了一点点的妥协,那就是让张百川用有限的白灰把几乎没有多大的墙缝勾上,使其更加美观。若干年后,一位美术大师访问这座城市,途经这里时,久久地站立在这面墙前,竟然把它凝视成一幅不可多得的抽象画儿,创造这面墙的人简直是艺术奇才,并邀请来无师自通的张百川,进行了一番艺术交流,尽管他们之间没有找到共同的艺术感觉,美术大师还是被张百川的创造折服了。此事在市里张扬了好一阵,城市也因此提高了文化品位。因为张百川给刘大任长了脸,所以两个人的交情也就更加亲密了。

    现在,刘大任离开他那让人感到疏远的巨大办公桌,亲切地坐在了张百川的身旁,一如既往地称他百川老哥,这使张百川内心涌出了无限的温暖,旧时的贫贱之交丝毫没有因为刘大任的职务升迁出现改变。刘市长显然没有时间与张百川重叙旧情,他直截了当地询问张百川:“我们的动迁速度你感到满意不?”

    张百川不以为地说:“你是市长,没这个本事还坐啥这个宝座。”刘大任又是“嗬嗬”一笑,说:“市长不是那么好当的。”张百川也笑了下,说:“谢你了,古时有句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的城市改造计划搞得我快要弹尽粮绝了,你得帮我搞到资金。”刘大任说:“百川老哥,几日不见,说话怎么有些文气了,跟谁染上的?”张百川说:“你当市长当得比兔子都精了,我啥事也瞒不了你,就不瞒你了,是我的助手,也就是我的小媳妇陈朗教我的。”刘大任说:“百川老哥,你可学坏了。”张百川嘿嘿一笑,说:“老板没小姘,办事没人信。”刘大任也笑了下,随即便收回了笑容,说:“资金我会帮你找银行,你可不能把钱花在女人身上,花在邪路上。”张百川也严肃了起来,说:“陈朗是我的小媳妇,一心一意帮我搞不夜城,不是我在花街柳巷随便领来的。”刘大任站了起来,他瞅了一眼张百川说:“那是你的私生活,我不管,我管的是银行将要贷给你的几千万,你稍稍管不好,撤我的职是小事,你要掉脑袋的。”张百川说:“我知道,我没这个本事也不能揽这个瓷器活儿。”刘大任说:“开工的时间你往后拖半个月,我派建委副主任兼规划处长吴天标跟你一块到深圳去一趟,完善一下你们不夜城的设计规划,这是百年大计,不能草率。”张百川应允了下来,本想再说几句体已的话,秘书却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趴在刘大任的耳旁说了几句,刘大任的眉头便渐渐地锁上了,显然市长刘大任已经把官当到身不由已的程度。张百川看了眼面带神秘的秘书,不待市长流露出逐客的意图,就起身辞行了。

    出了市政府大楼,张百川感到了一种轻松,显而易见,刘大任对于香港一条街不夜城的建设资金早就心有成竹了。蓝鸟车行驶在新城区宽阔的路面上,路两旁高楼林立,张百川时常看到他建造的大楼高高地立在那里,每一幢高楼都曾给他不薄的回报,他如今心头一热,能让近二百家棚户区的人说迁走就迁走,没有丰厚的资金做基础,那不是一句空话。这样想下去,张百川便更加感激刘大任了,往事也就在他的脑袋里重温了一遍。那一年,刘大任一跃成为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张百川有些慌了,刘大任官当得越大,他越觉得自己在城市里呆下去的希望就越渺茫,便急着找刘大任把自己的临时工给转正了。刘大任劝说张百川彻底放弃转正这个想法,并把一个城市下水工程给了他,让他带着民工干了,以后自己挑摊干吧,干成一个企业家。就这样,张百川成了这个城市的第一家个体工程队,从挖下水道化便池开始起步,逐步成为全市建筑业的骄子巨头。

    蓝鸟车停在了市规划处那幢小洋楼前,张百川奔上楼,去找吴天标。吴天标是建委的末把副主任兼规划处长,他宁愿把屁股坐在规划处,也不肯到建委大楼的领导岗位上去扫尾巴。吴天标刚刚三十出头就已经是两年多的副县级了,他生得一副英俊的容貌,总是正襟危坐仪表堂堂地守在办公室里,无论对谁,满脸的傲慢。在这个城市里,张百川最不喜欢和吴天标打交道,可他又必须同吴天标打交道,吴天标主管城市规划、建设、管理,是一个年轻的实权派。这几年,张百川几乎是和吴天标打着过来的,每一次闹翻了,都得劳烦建委主任乃至主管副市长出面协调,其中也不乏张百川因弄不懂某些专业知识闹出来的笑话。吴天标曾责令过张百川回去学习十年之后再来同他研究建筑问题,张百川大骂着吴天标:“我会垒墙的时候,你还不会尿炕呢,小毛崽子,也敢来教训我?”打归打,闹归闹,两个人始终没有伤筋动骨。张百川百折不挠地同吴天标打交道,吴天标那张英俊的冷脸也就显出了无可奈何,好在张百川除了对刘大任外没有让人白办事的习惯,两个人就没法打生分了。

    有人告诉过张百川,说吴天标是个有来头的人,要不年轻轻的咋就是副县了,省城沈阳的某某要员是吴天标的岳父。刘大任也告诫过张百川,不要和吴天标闹得过火了,该让步得让步,这些足以说明吴天标的未来肯定不会只管一个部门,他会像刘大任那样管一个城市。

    吴天标看着张百川进了他的办公室,淡淡地扫了他几眼,说:“张老板的面子不小,市长下令让我陪你去深圳。”张百川说:“陪我去不好吗,毛主席还和掏粪的握过手呢,和我出门小了你?”吴天标说:“陪你出门,不怕我敲你的竹扛。”张百川说:“我的竹扛里装的是楼,有本事你装上轱辘推走。”

    相互间不咸不淡地斗了几句嘴,就准备各种资料要出发了。张百川坚持坐蓝鸟去沈阳乘飞机,吴天标坚持坐奥迪去北京上飞机。奥迪是建委的车,吴天标是借此巩固自己的地位。张百川不明白的是,吴天标的家在沈阳,从沈阳上飞机还能回家看一看老婆孩子,偏偏大老远的坐车去北京上飞机。张百川不习惯问别人的事情,就携着陈朗坐上了吴天标的奥迪,沿着横贯辽西走廊的102国道,向北京进发了。

    路途中,吴天标始终目视前方地坐在前排,一言不发。后排的陈朗显得有些兴奋,她对考查深圳的建筑风格向往以久,以往对深圳的认识仅仅是书刊上的一些资料,现在她就要身临其境,真正感受震撼人心的建筑了。为此,陈朗将头歪在张百川的肩头,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她对香港一条街不夜城的种种设想。

    打发司机回去之后,他们在北京住了一晚。吴天标没有走出宾馆半步,张百川却丢下吴天标,在陈朗的单间里呆了一夜。飞机升空之后,张百川看到吴天标脸上还存有孤独的凄然,这使张百川感到了一丝不安。

    停留在深圳的日子里,考察得都很顺利,不夜城原先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建筑设计在深圳的宾馆里,就取得了一致的更改意见,就连侍才自傲的陈朗对吴天标的种种奇想也是赞佩不已。只是吴天标看着张百川与陈朗以及其他陌生的男女成双成对的出出入入,脸上总是有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张百川一味地沉浸在大开眼界的喜悦中,忽略了吴天标的寂寞。直到快要回来那一天,出了麻烦事,耽误了行程,张百川才猛醒,吴天标其实是个活得挺没意思的人。

    那天晚上,张百川与陈朗出去游玩。无聊的吴天标坐在宾馆的咖啡厅里,他的眼睛终于可以坦然地去看那些女人了。刚来的那天,房间里时常有先生是否寂寞的的电话询问,他都一本正以地给回绝了,现在想想很后悔,他张百川可以不以为耻地在大庭广众中携着小姘,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暗中求欢呢。这样想着,吴天标的眼光渐渐地集中到了一个体态丰腴的姑娘身上,并且一往情深地注视下去。那姑娘青春四溢的脸上闪动着一双水葡萄似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恰到好处地遮去一些照射过来的灯光,使那张脸更有质感,更加生动,令人怜爱不够。吴天标就这样放肆地盯着,这是他在自己的城市里连想都不敢想的,周围的环境牢牢地拘束着他,他小心翼翼得几乎把眼光禁锢在所有女人的身体之外,认真地保持着领导者的尊严,到了完全陌生的深圳他才把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内心彻底地解放了出来。

    那个姑娘面对着吴天标的注视,毫不羞涩地冲他友好地微笑着,然后落落大方地坐在吴天标的身旁,燕语莺声地说着:“先生,请我喝一杯咖啡好吗?”一股奇异的清香飘进了吴天标的鼻息,这是一种来自于青春的肉体与高级香水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四处洋溢着令人怦然心动的诱惑。吴天标的心弦猛然颤动起来,心花怒放的感觉顿时膨胀在他的周身。虽然他是个有妻室的男儿,可那是个毫无生机毫不生动的女人,除了体温之外,几乎从来没有给他带来饥渴的激动,他的春风得意不过是倚仗着岳父在仕途上的一帆风顺。望着那个散发着迷一样微笑姑娘,吴天标受宠若惊地说着:“可以可以。”

    姑娘肉体的温度侵袭到了吴天标的身体,吴天标感到了一种难以自制的心荡神弛,他伸出笨拙的手,抚向了姑娘的肩头,姑娘也趁势倒在了吴天标的怀里。吴天标的呼吸急促起来,姑娘的头发痒痒地拂在他的脸上,也痒痒地拂在他的心里。姑娘抬起头,无比娇媚地说:“到你的房间吧。”

    一宿过后,本是出发的日子,吴天标突然改变了主意,推迟了归期。张百川也发现了那个令人着迷的姑娘,便心照不宣地笑了,悄悄地告诫吴天标:“小心点,别染上了病。”吴天标说:“放心吧,人家也是有选择的,还是个大学生呢,学建筑的,有共同语言。”张百川拍了下吴天标的肩头,大度地说:“放心地玩吧,费用我包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容乐观了,张百川与陈朗在宾馆里等候着吴天标快活够了好打道回府,不料等来的却是警察。警方捉住了正在嫖娼的吴天标,拘留了他,并让张百川拿出五千元去交治安罚款,否则就通知嫖客的单位来领人。张百川连忙央求警察手下留情,带足打点的钱和罚款,马不停蹄地跟随警察去办理领人手续,他怕真的把事情闹出去,毁了吴天标蒸蒸日上的前途。

    跟随张百川回来的吴天标再也不似先前那样趾高气昂了,他的头发凌乱,一副垂头丧气没脸见人的样子。张百川安慰道:“这算个啥,就当在街头撒泡尿被人逮住了,谁出门还能背着厕所走。过去了就过去了,谁也不许再提。”

    飞机升上了深圳的上空,带着吴天标的失落与留恋钻入返回北方的云端。

    市政府常务会议室的圆桌前,市长刘大任端然稳坐,他的一左一右坐着常务副市长和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其它位次上坐着五大银行的行长,以及建委的一套班子和财政税务局长,张百川则坐在刘大任的对面。虽然张百川在城市里已经薰陶了多年,一套行头比其他人不知要昂贵多少倍,还是掩盖不住他脸上农业学大寨的痕迹。主管建设的副市长主持会,自然十分强调着城市建设的重要性,尤其车站广场的一角,还露出了小县城都不常有的棚户区,大煞城市的风景,政府多年难以改造的城区,现在由民营企业家张百川出资完成了全部动迁工作。讲到这里,副市长又加上了括号,不包括近百户没有拿到动迁费准备回迁居住与经商的人。接下来是吴天标结合去往深圳的考察讲述了香港一条街不夜城的整体规划,张百川则对开发这片城区的投资预算以及可观的商业价值信马由僵地讲了下去。最后是市长刘大任讲话,其宗旨就是动员银行加大贷款力度,支持政府工作。这一点,行长们在来开会之前就已经心照不宣了,整个会议期间他们像是休身养性似的微闭双目,无动于衷。

    散会之后的事情是午宴,能否参加午宴才是各行行长的态度呢。刘大任料到会有行长溜之乎也,会前就指示他的副手以及下属像足球的盯人防守一样,责任到人地盯住行长们,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必须让行长们坐在餐桌上。

    餐桌的气氛自然要宽松多了,主题也鲜明多了,行长们也没法继续装湖涂,刘大任敬酒时,要求贷款的话说得也是带有了很浓的感情色彩。行长们虽然表态支持市政府支持张百川,可又再三强调银行的窘状,贷款回收的困难,高额存款利率的难以承受,市场疲软企业经济效益下滑等等一堆困难,反而请求政府支持银行。一时间酒桌的气氛陷入了低谷。张百川见机起来敬酒,他反复说着一句话:“一切都在酒里,一切都在酒里。”便豪爽地陪每位行长一人喝下了一大杯,掀起了另一番高潮。几轮酒敬过,张百川显出了一些不胜酒力,他还逞强地敬下去,之后他便放声痛哭了起来,哭得大家莫名其妙。张百川一边哭着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他说他是个十足的疯子,全省的首富他不敢吹,全市的千万富翁能有几个?他张百川把这一千多万往银行一存,利息钱就够全家十辈子人干嚼了,凭啥还在市里瞎折腾,盖了十多年楼了,看车站边上还有那一片破破烂烂的房子心里憋得慌。他说这太丢人了,这么大的城市,车站边儿上还有乌七八糟的破平房,我们盖楼的人脸都没处撂,他张百川不缺过日子的钱,缺的是干事儿的钱,这事儿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是大伙儿的事儿,一个到处都是金豆子银粒子的地段开发不出来,缺啥?不就是缺钱吗,缺启动资金吗。

    张百川酒后的这番痛哭流涕,震惊了那些行长,他们原以为张百川不过是依赖在市长身上揽一些工程,一个土包子暴发户而已,没想到张百川也生着一个不凡的脑瓜。酒桌上出现了暂时的空寂,看样子这已经无法给市长的面子打折扣了,几个行长凑到了人民银行行长的身边交头接耳地碰了一会儿,最终达成了一致,把贷款逐步打入建行张百川的帐户,由建行计算工程量,按工程进度分期贷款。刘大任的心里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显出了喜色,他端起酒杯表示祝贺,随后便提前退场忙别的去了。

    这天的酒总算没有白喝,回到花园别墅区的住所时,张百川漫无目标地吐脏了许多不该吐的地方。陈朗追随张百川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到张百川这样的豪饮狂喝和一泄千里而又实实在在的豪言壮语,那番泣鬼神的哭述让所有的人为之动容,彻底地打消了行长们贷款给张百川不安全的念头。陈朗毫无怨言地收拾着张百川吐出的秽物,眼睛看着那张布满岁月印痕的脸,她感到了一种停泊到了避风港里一般的安稳。张百川睁开了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抓住了陈朗那只纤细的手,醉意朦胧却意义明确地说了句:“我们能成功。”

    阡陌纵横的白灰线整齐地划在了那一片空旷的废墟上,废墟的中间立着一把巨大的遮阳伞,仿佛是在那片残砖碎瓦的空地上开出的一朵异常艳丽的花儿。伞下面的老板椅上坐着的是吴天标,一旁立着张百川与陈朗。吴天标一面看着图纸一面让身旁的人用便携式扬声器向放线员传达着指示。建委副主任兼规划处长吴天标亲临现场,要把图纸上的规划实实在在地落实到地皮上。张百川时常唯命是从地暗示着手下人前呼后拥着吴天标。

    从深圳回来,尽管吴天标对张百川的言语还是从前那样冷若冰霜,可在行动上对张百川却有很大程度上的倾斜了,就连市长刘大任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吴天标向来以极其苛刻地对待房地产开发商和建筑工程队而著称,对待张百川却格外地开恩,现场办公,单独为张百川开辟了一条龙的审批服务,一切申请、报表、图纸的检验一次性地全部搞完,还打着市长的招牌,与各个部门协调,免去了防空防火商业网点等二十三项收费,一下子将每平方米的造价减下来了接近二百元。当然也有开发商攀比张百川,吴天标以张百川是经营上的商业行为建设开发上的政府行为为由,彻底地打消了其他开发商得到优惠照顾的念头。

    百忙之中的张百川感觉一直良好。深圳这番考察,不枉此行,吴天标小小的麻烦给张百川带来的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他在感谢吴天标的同时,也在感谢刘大任创造了这次机会。刘大任以对青年干部负责的口吻,曾嘱附过张百川,可不能让干部犯错误啊。张百川心中暗自一笑,脑子里闪了下深圳那个姑娘的身影,然后对刘大任说:“吴天标身上的虱子都想当官,还能犯错误?在我身边有犯错误嫌疑的人倒是你这个市长,有人放出风,说我张百川有一千万,你刘大任至少也是个百万富翁了。”刘大任淡然一笑,说:“看样子脚正也怕鞋歪呀,百川老哥,说你没腐蚀过我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可我除了落难时跟你吃过百家饭,从来没有得到过你的报答呀,真是枉担了这个虚名。”张百川说:“你老嫂子现在跟我还枉担个虚名呢,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刘大任说:“百川,你学坏了。”张百川笑着说:“我是个红色资产家,允许犯个小错误。”

    数以千计的建筑大军一夜之间开进了那片废墟,空寂多时的地带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从原始的人工挥锹扬镐到现代的挖掘机伸铲展臂,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这么一大片人山人海挖地糟、搬材料、砌工棚各干各的,繁忙中却不见混乱的痕迹,足以见得张百川已经练就了非凡的施工经验与组织才干。二十几个工程队齐聚在张百川的麾下,他已经把不夜城的整体建筑分解开了,分别发包给了不同的工程队,他让陈朗负责一切技术问题,还雇了质检站的人做工程质量监督,自己把大部分的精力用在了筹款上。除了催银行拨付已定的贷款外,张百川大做广告,利用预先发售商业门市的办法筹集来了一笔数额可观的资金。

    吴天标一如既往地支持张百川这一庞大的工程,几乎每天午后他都要到现场帮助张百川处理那些乱如麻团似的技术问题。张百川面对这些技术难题早就束手无策了,就把一切都推给了陈朗,让陈朗和吴天标去研究,自己去处理那些缠不清理还乱的人际关系。难得有空暇的时候,张百川请吴天标去跳跳舞或做做桑拿浴,轻松轻松,言外之意还暗示吴天标别活得泥塑的像一样墨守陈规,男人该潇洒得潇洒,活得和尚似的,得多亏。吴天标毫不客气地否决了张百川的建议,并指责张百川再有此论调,不再帮他协调各种关系了。张百川眯逢着眼睛,点头称是,心里悄然一笑,暗自说:小伙子,挺会装。

    很多个午后陈朗是陪同吴天标共同度过的,除研究施工中所遇到的技术问题,他们更广泛进行的是学术方面的交流,从原始建筑的质朴到现代建筑的美学欣赏,从建筑的框架构造到新型材料在建筑领域里的应用,他们之间谈得都十分投入,甚至还不时的用英语进行交谈。这些都是张百川无法涉足的领域,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说的是些什么,还有让张百川更不知道的是,吴天标之所以频频地前来指导工作,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陈朗,这一点,就连陈朗自己也没有察觉出来。

    严格地说,深圳之行对于吴天标来说,不啻于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洗礼,虽然发生过让他差一点绝望了的事情,毕竟让张百川平复了,令他真正难以平复的是,活了三十几岁才体味到女人带给他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冲动,那种冲动搅乱了他仕途求荣的一门心思,他开始不断地反思自己这桩婚姻给他带来的寡淡无味的生活。吴天标无法理喻的是,在深圳结识的那个姑娘在建筑方面确实是个高才生,她居然不思学业,做起了高级妓女。苍茫大地,人与人之间的想法该有多大的落差呀。吴天标面临着别人眼目中的吴天标与自己内心里的吴天标的痛苦抉择,无论如何他也不敢以牺牲婚姻为代价,寻找自由的爱情。

    吴天标对陈朗的好感是在了解了陈朗之后才猛然爆发的,去深圳的时候,虽然频频接触,他只是把陈朗当成懂一点建筑知识傍大款的风尘女子而已,并没有发现陈朗卓越的才华,在不夜城的施工中,遇到许多实际问题争论时,他才突然发现陈朗的种种别具一格的见解,扎实的学识功底和丰富的创造力绝不在他之下,吴天标这才放下了他傲慢的架子,虚心地把矛头转向建筑技术中的问题。他无法相信这么有才华的女子怎么应该委身于永远是土包子的张百川呢?他想起了流传久远的天仙配的故事,他总是觉得那个故事不过是娶不到媳妇的穷光蛋编造的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而已,可它却实际地流传下来。

    陈朗的容貌生得不是那么鲜亮耀眼,一下子将人深深吸引住,她的脸不施胭脂白白净净的,五官搭配很紧凑,毫无夸张与张扬,端详一会儿才能发现那张细腻如玉的脸处处都是那样耐看,像是极其精巧的建筑工艺,只有细品才能出味。这些天日,吴天标时常这样偷眼细品着陈朗,他觉得陈朗的味道是出自于人的气质,脱俗的气质。这时,他便对张百川独自拥有陈朗感到愤愤不平了。

    吴天标留给人的印象永远是一副严谨的样子,仿佛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达到坐怀不乱,其实他早就心乱如麻了。人地两生的深圳,他可以毫无顾虑地放松自己,可在自己的城市,这种放松却被人们的眼睛管制住了,无法施展。更重要的是,深圳那场虚惊,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尽管与风尘女子欢乐一场会皆大欢喜,又用不着对女人负责,省却了不少麻烦,可真的露了馅那岂止是麻烦,吴天标不会去冒这种对于他来说是灭顶之灾的风险。妥善的办法,就是悄悄地找一个能够令他心旷神怡的情人,这样的情人除了令人赏心悦目的陈朗外,别的女人还无法使他动容。吴天标收拾那些情场上得意的开发商们易如反掌,可向陈朗透露出爱慕之情却难以开口了。吴天标有过妻子又经历了风流韵事,可他却没有取悦女人的经验与技巧。尽管每天都能和陈朗在一起,他的种种难奈的冲动总是被他习以为常的尊严给捆住了,他丝毫不知陈朗对他的印象,也不见陈朗谈论工程之外的事情,更不见陈朗对他有过情绪方面的流露,他恐怕陈朗的一口回绝会令他无地自容。他觉得,好上一个女人比娶上一个女人要难上一千倍。

    夕阳的光辉散淡地洒落进来,均匀地涂在恬静地观看图纸的陈朗脸上,她的脸色顿时像凌寒开放的梅花一样脱俗的高贵与雅致,令人百看不厌。吴天标久久地凝视着陈朗,再也难以压抑自己内心燥热的骚动,他调动着自己积蓄的所有热情,用颤抖的声音很笨拙地说着:“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

    陈朗抬眼瞅了下吴天标,又继续看她的图纸,她以为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就像所有关心她的人那样,为她的幸福操心。陈朗说:“我现在挺好的,和百川在一起,很愉快。”

    吴天标缓缓地将身子探向陈朗面前,关切地说:“百川的年龄长过了你父亲,你们组成家庭是不切实际的。”

    陈朗这才抬起头,她有些困惑地看着吴天标,说:“吴主任,你不觉得百川很出色吗?”

    吴天标说:“我指的是百川的年龄。”

    陈朗说:“年龄不妨碍我喜欢他,婚姻和幸福不完全一致,吴主任,咱不说这些好吗。”

    吴天标想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便很艰涩地转移了话题,他说:“陈朗,凭你的才华,不进入专业研究部门实在是委屈了,我可以调你到设计院工作,还可以动用我的各方面关系,聘你做副院长。”

    陈朗说:“在百川这里,我会发挥得更出色。”

    吴天标终于无话可说了,可他心里的话却憋得要爆炸。他觉得他们之间年龄相差不大,才华相配,自己这么年轻就有了让人嫉妒的职位,陈朗之所以无动于衷,是由于她并不知他的内心所想。陈朗可以委身于一个老头子,没有理由不喜欢他这个如日中天的人中骄子。

    吴天标觉得自己应该另僻蹊径,寻求另一种表达方式。

    一座座脚手架雨后春笋般立在了工地上,省优队市优队这些全市最优秀的施工队都云集在这里,一批批建筑好手在不夜城的工地上一展自己的绝技,诺大的一片施工现场成了工程队之间的竟技场,这正是张百川所期盼的结果。张百川并不在乎建筑理论的高深,也不喜欢纸上谈兵,多深的建筑道理多牢固的钢筋水泥都得靠两双手干上去,不干,哪座楼也立不起来。张百川下了他的蓝鸟车,气宇轩昂地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他觉得自己很像个将军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尖陈朗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连续几次的工程质量验收,无论是基础的砌筑还是混凝土的浇铸都达到了市优的标准。张百川很高兴,设宴招待了质量监督人员和施工队长以及始终帮助不夜城的吴天标。吴天标本来不善饮酒,或者说耽心饮酒失态会影响他的形象,一本正经地推掉了这些难得能和他在一桌喝酒的人带有巴结色彩的敬酒,可张百川敬给他的酒他却一杯不差地饮了下去。酒宴结束的时候,吴天标已经一醉不起了,张百川只好在酒店里开了个房间,把吴天标安顿了下来。

    其实,吴天标的醉意三分是酒七分是装出来的,他想得到陈朗没有张百川的认可岂不是痴人说梦,他要借着酒劲儿,逼张百川表态,了却他喜欢陈朗的心愿。吴天标自信地认为,他给张百川创造了这么多方便条件,省下了一百多万元的筹建资金,会舍不得一个小女子?

    房间里仅剩下了他们二人,吴天标乜斜着醉眼,说:“百川,我待你怎样?”

    张百川说:“那有啥说的,你待不夜城就像待自个儿的孩儿,放心吧,我张百川到临死那一天也忘不了你。”

    吴天标说:“百川,我想和你要一件东西。”

    张百川说:“要啥你尽管张嘴。”

    吴天标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说:“我想要个人。”

    张百川不以为然地说:“要谁给谁。”

    吴天标说:“我要陈朗你给吗?”

    张百川说:“陈朗在我这里钱都是纸票子,你那几百块钱不是坑了她吗?”

    吴天标说:“百川,我不是想调走她,我说的意思是……陈朗太好了,我实在是……”

    张百川愕然了,他的眼光缓缓地垂下来,紧紧地锁上了眉头,良久,他才抬起头,眼眶中盈满了潮湿的东西,他说:“不用说了,我懂,我和陈朗确实不般配,你们能成为一家,我张百川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吴天标望着张百川,眼里冒出了晚霞般火热的光芒,他就这样盯了一会儿张百川,又痛苦地摇摇头,说:“我已经钻进了婚姻的夹板里,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我若有个好妻子,一生也出不了深圳的事情。百川,求你帮帮我吧,让我活得也有个人样,我实在是喜欢她,你一定要说服她。”说着,吴天标的泪水涌出了他那眼光已经黯淡下来的眼睛。

    张百川静静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吴天标,觉得往日里那个傲气十足的人现在变得这样的猥缩无耻与渺小。张百川感到了心尖都在颤颤地发疼,如果吴天标是想娶陈朗,他还不至于这么痛苦,吴天标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十分安全的性伙伴,补充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而已。吴天标掌握着整个不夜城的生杀大权,张百川即使再喜欢陈朗,再舍不得割爱,也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让一个几千万的工程撂浅了。

    吴天标期待地看着张百川,他说:“怎么,舍不得了?”

    张百川故做淡然地笑了两声,说:“你放心吧,我张百川不是离不开女人的男人。”说过这句话,张百川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的路灯昏暗地亮着,张百川独自地行走在这路灯下,任脸上的老泪纵横,他的那辆蓝鸟车一步一停地跟随在他身后。张百川的眼前浮现出了他与陈朗最初相识的情景,那时候,陈朗每天凌晨都要戴着一副大口罩孤独地到眼前这段路灯下清扫街道,她虽然是毕业于建筑学院的高才生,可建委早已人满为患,便被分配到环卫处扫大街。张百川第一次听到陈朗的名字是在设计院,那群老学究喋喋不休地攻击着初出学门的陈朗,咒骂陈朗不知深浅地对他们楼房设计的攻击。张百川面对着几个已经是专家级的老头子唾沫飞溅地抵毁一个小丫头怀感到可笑,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个扫大街的小丫头绝非一般,就侧面询问了陈朗对老头子们建筑设计攻击的内容。尽管张百川对建筑设计不十分在行,多年的实践也能使他明白那个更为经济合理与美观。就在这一刻,张百川下定了决心,一定把这个小丫头弄到自己身边。在让陈朗彻底放弃工作时,张百川耍了个陈朗至今还蒙在鼓里的手段,就是命令自己手下清运建筑垃圾的卡车每天夜里必须在陈朗清扫的路面上洒落下一些垃圾,促使陈朗极端厌恶自己的工作。文静的陈朗终于忍受不住清运垃圾的卡车对她日复一日的欺侮,极为气愤地找到了张百川评理,让他们懂得什么是文明与卫生。张百川故意对陈朗的气恼置之不理,一门心思地研究桌上的图纸,本来就怒气冲天的陈朗看着张百川他们对简单的图纸总是搞不明白,免不了把批评的语调转向他们的愚笨,伸嘴说了几句,好使他们对她的抗议引起注意。那一天张百川笑而不答陈朗的种种责问,一味地把话题转移到图纸上,涉世不深与怀才不遇的陈朗就这样自投罗网地钻进了张百川的圈套,渐渐成了张百川的工程师与得力的助手,几年之后,张百川依靠着陈朗一举成为全市建筑业的巨头。

    路灯下难忘的路段是那样的短暂,张百川的脚步虽然格外的迟缓与沉重,还是量完了那段路程,终于钻进了蓝鸟车,向着自己花园别墅区的住所行驶。望着车窗外城市里迷离的灯光,他第一次陷入到困惑的谷底,不夜城开工之后每天都面临乱如麻团的事情,他都能应付自由,唯独对这件事,令他太伤脑筋了,他虽然像脱一件衬衫那样很容易地答应了吴天标,其实他内心比坠着块石头还要沉重,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开口对陈朗说出那种话,陈朗是与自己同甘共苦的人,怎么能像件东西一样说给就给出去呢?即然你吴天标喜欢陈朗,为啥不自己向陈朗表白呢,我张百川就是打掉牙也能往肚里咽,你逼迫我说服陈朗,我咋能开出这个口?张百川对充满虚伪的吴天标感到了极为讨厌,可吴天标偏偏又是张百川万万不可得罪的人。张百川长长地叹息一声,觉得车里的空气是那么粘重与混浊,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心里暗暗地说了句:陈朗,你为我再牺牲一次吧。

    花园别墅区是张百川开发不夜城之前开发的高级住宅区,这片别墅与外界严格地隔离开了,并聘有保安守门护院,里面一幢幢幽雅别致的别墅里住着一些神通广大而又神秘莫测的人。最后一幢别墅张百川没舍得卖,他就留给了陈朗,算是报答陈朗多年来对自己披肝沥胆的辅佐,再者也是等于为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居所,因此他们二人也成了这个城市里的神秘人物。蓝鸟车开到别墅区的门口停下来,保安认准了里面的张百川,便恭敬地放行入内。

    陈朗并不知道张百川的心里有这么沉重的负担,她对张百川的沉默寡言误解为疲劳所至,她哄劝着张百川洗个热水澡,尽早歇下。面对着温柔娇美的陈朗,嗅着陈朗身体里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清香,张百川又一次产生出了深重的愧疚感,自己一大把年龄了却占有了陈朗这么多年美好的青春,无论是否有吴天标插足的事情,他都觉得陈朗到了有个归宿的时候了。

    张百川坐在那里,闭合着眼睛,嘴唇紧抿了好久,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粗重而又直率地说:“陈朗,吴天标希罕上你了,跟他好你能更有出息,这小子当了市长肯定甩老婆,到时候你就是市长夫人了。”

    陈朗惊愕地看着张百川,张百川一脸沉重的样子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意思,可她还是误以为开玩笑,她说:“吴天标做梦都在当市长,还敢有风流韵事。”

    张百川缓缓地睁开眼睛,泪水便旋在了他的眼眶中,他说:“这小子真那么老实就不会出深圳那场事儿了。”

    吴天标一本正经的神态开始浮现在陈朗的脑子里,她猛然想起那一天吴天标说出的那些关心她的话,这才明白做为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过份地偏重于不夜城。她安慰着情绪低落的张百川:“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他是有才无德,他升他的官,我们做我们的事儿。别伤心了,你是个好男人,我不在乎和你有没有名份,我会一直陪你到老。”

    张百川说:“我已经老了,等搞完不夜城,我把一切都交给你,告老还乡。干大事没有靠山不行,听话,千万不能得罪吴天标。”

    陈朗那张白净的脸变得和白纸一样白,她终于弄懂了,张百川肯定答应了吴天标什么,否则一向性子刚烈的张百川不可能对自己这么怯弱。陈朗嘤嘤地哭出声,她感到自己格外委屈,自己把整个心血都熬给张百川,却像一只买来的小猫小狗一样,说给出去就给出去。她哭诉着说:“百川,当初我要知道你怀揣着狼心狗肺,就是扫大街丢人丢死了也不应该帮你。”

    既然已经挑明,张百川倒觉得有些释然,反正已经无法避免地得罪陈朗,他便无所顾及了,一种怒气无遮无拦地爬上了他的脸,他说:“乡下来的那些姑娘做了小姐,舒服了成百上千的男人,回到乡里哪一个没嫁给个好汉?你咋就这么金贵,跟他好了你就臭不可闻了,这种事儿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干大事的人哪一个不是装一肚子委屈。”

    一种悲愤回荡在陈朗的胸中,她咬牙切齿地说着:“无耻,无耻,你和吴天标一样无耻。”

    那一夜,他们之间再也无话可说,在各自的房间里长夜无眠,不同的心灵面对着同样的心灵破碎。

    同每一个早上一样,阳光照样升起,同每个早上不同的是,一夜之间张百川与陈朗再也没有从前的那种相濡以沫了。张百川独自一人乘坐蓝鸟车去了不夜城的施工现场,陈朗则神情呆滞地留在了别墅,一向充满青春活力的陈朗一下子苍老了十年。吴天标已经等候在了每日和陈朗研究施工图纸的办公室里了,他看着张百川发黑的眼圈,神态不自然地问了句:“怎么,没睡好?”

    张百川没有说话,也无法说话,他的身后习以为常地跟了一群尾巴,那些催要施工进度款的队长还有追要欠款的客户以及广告业务员和新闻记者纷纷寻踪而入,弄得张百川极不耐烦,他以与吴天标研究事情为由,毫不客气而又蛮横无理地将这些人都撵到了外面。他关严了门,很庄重地询问着吴天标:“你咋晚喝多了吧?是不是说了酒话?”

    吴天标笑了下,说:“恐怕是你喝醉了,忘记了承诺,我对待这件事可是认真的,你不能辜负了我的一片心。”

    张百川沉吟片刻,眼睛盯着吴天标,直截了当地说:“别勉强了,陈朗对你没兴趣。”

    吴天标愣了下,立刻变了脸色,过了会儿他才冷冷地说:“恐怕是你对我更没兴趣,是不是也该撵我走了?”

    张百川说:“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么刻薄,她要是长在我张百川身上的哪块肉,我拿刀就给你剁下来。”

    吴天标冷笑着说:“她是你的心头肉。”

    张百川沉不住气了,他说:“咱俩的交情,别说是心头肉,就是替你掉了脑袋我张百川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条汉子。她是个有胳膊有腿有脑袋的人,不是猪,你想要猪的话,我现在就给你送来。你得给我留下说服她的时间呀。”

    吴天标总算摸清了张百川的心思,反倒显得安稳了,他笑着说:“百川,你总是克服不掉农民的粗俗。”

    张百川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算了,别看你官当的不小,你不懂女人,不懂得怎样让女人迷上你,你见过哪个男人泡妞还得别人帮着,女人这东西,只有睡了她,才会死心塌地的跟你好。”

    吴天标说:“百川,我相信你能让陈朗心悦诚服地喜欢上我的。”

    张百川露出了疲倦的样子,他说:“放心吧。”就转身走出这间办公室,处理那些纠缠不清的事情去了。

    这几天,张百川的脾气变得相当恶劣,几乎所有的事情处理得都十分糟糕,那些催要进度款的施工队长让他骂得连声都不敢吭,找他办事的人他也是恶言恶语相待。

    夜晚又一次不容商量地降临了,张百川坐在蓝鸟车里,久久没有指令司机的去向,他对自己是否回花园别墅区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面对陈朗,他觉得现在见陈朗比见吴天标还要让他难受,他和吴天标已经是咬在一起的齿轮了,不夜城若是离开吴天标的动力,每次运转都会让他付出更高的代价。索性,张百川就让司机把车开向吴天标的单身宿舍,反正还有一堆麻烦事需要吴天标给协调呢,让他尝尝夺人所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对于张百川的造访,吴天标感到了意外,也感到了一些欣喜,如果张百川真的舍不得陈朗,注定要牺牲不夜城数额不小的即得利益,就不会有夜间来访了。他始终如一地认为,陈朗所说的对他不感兴趣,不过是安慰张百川的谎话罢了,那一个女人会在日夜厮守的男人怀里说想念另一个男人?

    张百川请求吴天标的几件事情,吴天标答应得异乎寻常的痛快,越是这样张百川越是觉得陈朗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越加短暂了。最后,吴天标提出了要到他们的别墅小坐片刻,也尝一尝当代富豪的生活滋味,张百川就无法回绝了,有来有往,这本是常理。

    蓝鸟车射出了雪亮的车灯,最终拐进了花园别墅区。梳理得仪表堂堂的吴天标怀着一颗春潮起伏的心,意气风发地迈上了别墅。陈朗看到吴天标跟随着张百川走进来,心里猛地打了个激灵,她原本是等待张百川的,尽管那天夜里很不愉快,她关心张百川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现在她看到令她十分厌恶的吴天标,一种苍凉与灾难的感觉涌遍了她的全身。陈朗毕竟是个有修养的人,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不快,很殷勤地为他们冲了两杯咖啡,又摆放了水果,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吴天标和张百川在客厅里面面相对地坐着,一时间他们都陷入到了无话可说的窘境,便你一口我一口默默地喝咖啡,喝光了咖啡就各自磋着手。张百川忍受不住这种尴尬,他“呼”地一下站起来,心想:反正你满心眼惦着陈朗,今天就让你称心如意了。张百川靠近了吴天标,用手指着他说:“吴天标,老子今晚就把陈朗交给你了,你小子有本事就睡了她,女人你不睡了她,她永远不知道惦记你。”吴天标有些意外地看着张百川。

    张百川满怀着悲壮毅然离开了别墅。

    张百川再一次看到陈朗却是在医院里,那是一间只有一个病人的高级病房,张百川若知道温柔的陈朗会爆发这么刚烈的性子,说啥也不该做出离开别墅的蠢事。现在他看着满脑袋缠着绷带的陈朗,后悔也来不及了。张百川虽然完全不知道出事的细节,但从吴天标告诉给他的那句“陈朗一头向窗玻璃撞去”的话中想象得出陈朗是怎样地反抗着那种事情的发生。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后悔也于事无补,张百川不知道陈朗苏醒之后自己将怎样安慰她了,也不知道吴天标对这件事是否耿耿于怀,一种不良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上。

    陈朗终于苏醒了,苏醒之后的陈朗看到守在身边的人是张百川而不是吴天标,委屈的泪水一对一双地掉下来。张百川木然地看着陈朗,他看到陈朗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留下伤痕,心里便稍稍有些安稳。陈朗细声细语地说:“百川,你真的烦我的话,咱们好说好散,你怎么能像对待牲畜那样,把我们关在一起。”

    张百川被陈朗的这句话问得无地自容,他回避开陈朗的目光,深深地埋下头,他说:“陈朗,我怎么会不希罕你呢,我这么大的家底是咋起来的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恨不得把我的肉和你的肉都碾成了碎面儿,捏合成一个人。这么大的工程,吴天标对咱们又是这么重要,出了闪失,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了,投资回不来我不在乎,我是光着两只手来的城市,我还可以光着两只手回我的野杏村,可这里还有二百来户辛辛苦苦攒了几辈子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交到我手里预购门市房的钱呀。我本来就是硬撑着干的这个工程,没有风浪我还提心吊胆呢。”

    陈朗的神情也变得有些黯然了,她说:“刘大任不是你的好友吗,吴天标也不是不知道,你有市长撑腰呢。”

    张百川说:“你没听老百姓常说的县官不如现管吗,刘大任是管大事的市长,对我再好也不能事事都管,再说了,吴天标也是处处关照我,已经给我省下了快到二百万了,你知道二百万是个啥数吗,我们野杏村里那些人,挣的钱就是一分也不花也得摞两年呀。吴天标本来是个两眼一抹黑的人,却天天帮我做事,我张百川对吴天标不好也是昧着良心呀。”

    陈朗唤了声“百川”,又一次泪流不止了,她想说你也不应该昧着良心对待我呀,可她没有说,说也没有意义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从深圳带回来的对吴天标的不良印象,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张百川对自己极不负责的行为。

    接下来的一些天日,吴天标再也没有到张百川这里现场办公,尽管张百川频频邀请,吴天标总是冷若冰霜地不予理睬。张百川有些忧心忡忡,可他的耽心在数日内一直是多余的,没有名显的麻烦找上头来,不夜城的施工进度依然如旧,银行的支持也是一如既往。陈朗本是皮肉伤,不等拆药线就戴着一顶漂亮的帽子掩盖着伤痕累累的头皮出现在工地上,照样料理各种技术问题,只是对张百川冷落了许多。施工现场依旧是人山人海,一片沸腾,似乎一切事情都没发生过。

    对于吴天标拒绝关注不夜城,张百川总是感到惴惴不安,刘大任指名让吴天标把不夜城一抓到底,现在吴天标却不管不问了。无疑,陈朗头破血流的举动彻底地伤害了吴天标,张百川对吴天标承诺的那些誓言也成了雪上加霜的伤害,吴天标完全有理由用正常的手段易如反掌地报复张百川,可这种张百川随时准备招架的报复却迟迟没有发生。纵使如此平安下去,吴天标轻轻放下的那些千头万绪的麻团也够张百川自己去理清一阵的了。张百川认为报复是迟早要发生的,不过是吴天标没有动手而已,那种祸事将至的感觉更加浓重地占据了张百川的心间。

    一桩意想不到的祸事终于发生了,事情比张百川料想的还要糟,面对着从天而降的祸事,张百川惊得目瞪口呆。

    出事的时候,张百川和吴天标毫无预感,他们坐在市长刘大任宽敞的办公室,感受着满屋花木的争芳斗艳。张百川觑了眼吴天标,从那张庄重的脸上丝毫没有看出对他的憎恨,就放心了许多。刘大任是派秘书把他们俩分别接来的,张百川原以为是让他俩汇报不夜城的建设情况,或者是发现了他俩之间的不愉快,给予协调。事实上的事情却是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刘大任稳稳地坐在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沉似水,他看着他们俩,久久没有开口,一种疏远的距离感渐渐地弥补在他们与市长之间的那段空地上。刘大任缓缓地站立起来,走到他们的近前,不容他俩谦让,亲手沏上了毛尖,然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坐位,长长地叹息一声,说:“这段时间你们太累了,有人给你们找了个地方休息休息,多多珍重吧,把心放得宽一些,干事的日子还长着呢。”

    刘大任说过这句让他俩摸不着边际的话,就十分简捷挂了个电话,不久便有几个陌生人走了进来,刘大任客客气气地同他们握过了手,就分别把吴天标和张百川指给了他们。然后又对他俩说:“这几位是省纪委的同志,有些问题需要你们到省里去说明清楚。”

    吴天标很敏感纪委的份量,惊得睁大了眼睛,脸色立刻变得腊黄,他“腾”地站起来,说:“我不去,我手里还有工作,没时间陪他们去沈阳。”省纪委的那位负责人也站了起来,说:“省纪委和市纪委研究了,决定停止你的工作,等调查清楚了再做处理。”吴天标十分气恼地说:“我没错误,凭什么停止我的工作。”纪委的那们负责人指着吴天标,一针见血地说:“你嫖娼。”吴天标大喊大叫起来:“我没嫖娼,没嫖娼,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了,这是污陷,污陷!”那位负责人冷淡地说:“我们也希望你能是个清白的干部。”

    张百川很快就被省纪委的其他人叫到了外面,与吴天标隔离开了。张百川在走出市长办公室的时候回头瞅了眼刘大任,刘大任满脸流露着气愤与无奈。张百川无法知道,此时的刘大任心里也是油煎了的难受,吴天标和张百川做为市长工程香港一条街不夜城的两个得力干将同时遭到隔离审查,本身就等于宣布不夜城的工程马上停工,无法弥补的经济损失将接踵而至,这一点,做为搞建筑出身的刘大任再也清楚不过了,可他对这桩意想不到的事情,一时间没有了应急之策,他本想要求先缓一缓查事不查人,不要耽误了工程,可省纪委的同志却强烈要求就在市长办公室宣布对这两个人的审查,这足以说明省里对他在这宗工程中是否廉洁产生了怀疑,他也就无法回绝省纪委的同志以何种形式宣布审查了。刘大任心中憎恶着吴天标,犯什么错误不好,偏偏却是嫖娼,哪怕是生活作风错误,也能让我替你开脱一些,百川呀百川,你名目张胆地带小姘,把吴天标给带坏了,是你毁了他的前途。

    省纪委的人绕开了蓝鸟,带着张百川上了他们的车,一直开向张百川的房地产开发总公司,他们要封存不夜城开发工程的全部帐目,以备查出一些违纪乃至违法行为。张百川不愤地说:“我不是党员干部,别说我没犯事儿,就是犯了事儿,也轮不到你们抓我,有公安局管呢。”省纪委的人说:“我们没有抓你,是让你配合工作。”张百川痛心疾首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夜城将毁于这个“配合工作”。

    经过不夜城工地时,路况不太好,车的速度减慢下来。林立而起的脚手架开始在张百川的眼睛里晃动着,搅拌机“哇啦哇啦”地响成一片,震捣棒此起彼伏震撼人心地“嗡嗡”怪叫,一簇簇粗壮的麻花钢筋直刺青天,工地上到处活跃着繁忙的景象。张百川望着这一大片自己奋斗来的结果,想一想明天大家都知道他被抓了起来,哪一个施工队长还肯组织施工了,哪一家银行还肯放贷了,哪一个领不到工资的建筑工人还愿意干活了,整个工程即将全面停工。张百川大叫一声:“停车,我要下去,我不跟你们走,我不能扔下我那好几千万的工程!”省纪委的一位同志严厉地说:“请你安静点,你已经有了行贿行为,必须接受调查。”张百川说:“没人从我的工程里拿走一砖一瓦,你们马上把我放出去,否则我让你们包赔我全部经济损失。”坐在前排始终没有说话的那位纪检干部转过了头来,看了眼张百川,从他的公文兜里拿出一张复印纸,丢进了张百川怀里。张百川拾起那张纸,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那是一张十分清晰的治安罚款单,明确地写下了吴天标的名字。张百川百思不解的是,这张罚款单怎么落到省纪委的手里了呢?张百川心里恨恨地骂着:妈了个巴的,一张臭纸整垮了一个工程。

    吴天标的心里承受能力远远地不及张百川,面对着确凿的证据吴天标已经陷入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昔日的仪表堂堂与盛气凌人一扫而光,他只有一个念头,死也不承认有过这种事,一旦被认定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坦荡仕途将不复存在,他将一落千丈,一文不值。在押送吴天标去沈阳的途中,吴天标时常拚命地用头撞前排座的靠椅,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没嫖娼,这是污陷,污陷!”

    吴天标与张百川被抓到省纪委隔离审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各种流言与猜测狼烟四起,议论的焦点渐渐地移到市长刘大任的身上,说省里这次主要是查刘大任来的,否则小小的副县职干部和一个不相干的民营企业老板怎么会惊动省里呢?这种逐渐统一的流言广泛地传播出去,就连个别常委也在私下里默认,无风不起浪。

    立竿见影的是不夜城的工地和各家银行。银行首先冻结了张百川分别开设的几个帐号,封了张百川的办公楼,扣留了张百川的那辆蓝鸟车,以防备事情的进一步恶化。所有的施工队仿佛被洪水冲走了,诺大的一片不夜城工地一夜之间人山人海顿做烟云飞散,只剩下几个年迈的看守人踱着鸭子般缓慢的步子,用迟顿而又混浊的目光寻望着。陈朗抱着一卷图纸孤独而又渺小地站立在半途而弃的楼群之间,她还满腔热情地想把更佳的施工方案教给施工队长,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冰冷的局面摆她在眼前。早知这事会累及百川到停工的程度,她何必把那张有关吴天标的治安罚款单寄给省纪委呢,她是在气愤至极的时候寄出的那张罚款单,现在她却诞生出了无限的悔意,她的本意不过是想借省纪委教训一下吴天标,不能让这种品质不良的人步步高升,没料到省纪委会这么认真,她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

    陈朗离开工地时,脚步在空旷而又凌乱的楼群间徘徊了许久,在到处都是砌筑半途的墙壁间寂寞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迈向哪里。

    与不夜城的寂寞相反的是市政府的门前倒是人头攒动,那些投资户和等待回迁户抢在公务员上班的前头早早地静坐在了那里,督促市长给予解释。这几天,刘大任几乎是彻夜不眠,夜半三更召集政府班子研究对策,责令市建委拿出接收不夜城的实施方案。刘大任的睡眠只能是在开不痛不痒的会上不自觉地补充一些,他靠在椅背上头一歪,在等待最终发言时却不由自主地进入到了睡眠状态。于是台下就有人议论,刘大任离下台的日子不远了。

    建委的方案令刘大任大失所望,因为不夜城涉及到的是张百川的各人投资,建委提出必须由张百川做出各种繁琐的移交。如果张百川能出来移交的话,何必去论证接收方案呢?建委的方案纯碎是推托麻烦的一纸空文。刘大任再也无法顾虑那些流言了,他宁可冒着被人误解的嫌疑或者说是掉了乌纱帽的危险,决定立刻出发到省城去要人,吴天标省里怎么发落他不管,谁让他管不住自己来的呢,无论如何也得把张百川搞出来,不能因为查问题贻误了城市建设,让政府失信于民。

    夜半时分,刘大任准时向沈阳进发了,上了车他便一直睡到沈阳,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车停在省委门前好久,司机和秘书没忍心唤他。刘大任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望了下省委大楼,猛然推开车门,快步向上走去。

    省领导征求了纪委的意见,张百川的帐目没有发现明显的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查清,至于放张百川回去组织城市建设,可以放宽一些,但省纪委必须派人贴身监督。出了省委,刘大任感到心情畅快了许多,知道了百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心也就放宽了,现在大家对他俩议论颇多,回避一下还是有必要的,他也就不好顺路去看一眼百川,就由省里安排百川回去组织不夜城的施工吧。刘大任不放心的倒是吴天标,吴天标的撤职处分已经是不可避免了,深圳警方发回的传真完全证实了吴天标的嫖娼行为,出于对他的老上级吴天标岳父的尊重,他觉得应该顺路看一眼被隔离在一家宾馆的吴天标,以示安慰,吴天标这小子,就是不当官,做个建筑专家还是绰绰有余。

    刘大任是中午时分赶到的宾馆,恰逢看护吴天标的一位省纪委干部在给吴天标打饭。吴天标拒绝进食已经好几天了,在两位看守与审问他的人换班吃饭的时候,他提出了想吃饭的请求,纪委的这位同志发觉了吴天标有所转变的迹像,就匆匆地到饭厅给吴天标打了一份饭,回来时便有服务小姐指点着刘大任,说是找他们。因为有人通知刘大任要看一眼吴天标,纪委的这位同志对刘大任也就显出了十分的热情与万分的警惕,刘大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眼神,乘坐电梯上去的时候,他对纪委的那位干部说:“我见到吴天标一句话也不会说的,请你向他转告我的话,不要隐瞒错误,无论他是否能留住公职,无论他被关押多久,只要我还当市长,欢迎他释放后回去,继续为城市建设出力。”

    很快就到了隔离吴天标的八楼,纪委的那位同志用钥匙打开房门,进去之后,忽然变得大惊失色,整个房间寻不到吴天标一丝踪影,他声音怪异地叫着:“吴天标,吴天标。”

    守在门外的刘大任听出了纪委这位同志声音的异常,大步地推门进去了。刘大任立在房间里,眼睛看到了窗外的风徐徐地撩起了窗帘,颤动不止的窗帘似乎是扫在了刘大任悸动的心上。一页白纸被窗外来风从茶几上飘飘刮落,刘大任拾起了那页躺在地上的白纸,发现上面有几个粗重的大字:一死百了。下面是吴天标绝笔的署名。

    刘大任几步跨到窗前,“唰”地一下子拉开窗帘,洞开的窗子便一下子展在了眼前,一股凉风浩浩荡荡地吹进了房间。刘大任俯首看下去,四面八方的人如蚂蚁般向这座宾馆的楼下涌来。刘大任闭上了眼睛,八楼,那是根本没有生存希望的高度,毫无疑问,他晚来了一步,吴天标的生命在数十秒钟之前已经化为一缕烟尘,那积累满脑子的才华无法保留地随之烟飞云散了。刘大任感到万分的惋惜,吴天标摔掉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可损失的却是整个城市建设,找一个建委副主任并不难,想当官的人遍地都是,找一个有学识的专家却难上加难了。

    事情就此发生了逆转,省纪委认为吴天标绝不会因为嫖娼这一件事自寻死路,他一定知道自己罪不可敕,才会自我了断,一定深入细致地调查下去,挖出罪恶根源。这样下来,刘大任留在省城的努力只会是徒劳无益,不待刘大任走出沈阳,就有流言从省城传出,说吴天标是刘大任的替罪羊,为义气而死。

    回来的途中,刘大任觉得心力憔瘁,神情倦怠地仰在车里。司机亲眼目睹了吴天标跳楼的情景,那时他正在向八楼张望,因为他听市长说吴天标被关在八楼。司机向秘书讲述了吴天标在八楼的窗台上犹豫着,终于飞身跃下的情景。刘大任不言不语地听着,似乎也看到了吴天标摔扁了的脑袋,以及大睁着的茫然的眼睛,一股粘稠的血在他的想像中流淌,他似乎觉得那股招满苍蝇的血正在向他劈头盖脑地流来。刘大任心里骂着:这个吴天标,死了也要把我给弄脏了。

    张百川的问题经过了历时三个月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的调查,终于下了结论,除了报销吴天标五千元治安罚款,和招待费超支外,别的开销都是有序与合理,从而也看出了张百川办企业的精细劲儿,做为千万富翁的张百川,帐面上体现出他个人消费的数额却是微乎其微。刘大任与吴天标从张百川这里拿取巨额回扣的可能性在建筑工程预算与决算的专家精心计算下,已经科学地排除了,那些层出不穷寄向省委的匿名信已经不攻自破地成了污告。本来张百川核销吴天标的五千元并没有走正式的帐目,张百川也明白这是陈朗暗自留下了这份收据,他就后悔没有当场毁了那张收据,导致在吴天标送了命,自己的工程也撂了浅。本来省纪委想早一点结案放回张百川,可张百川能够消化掉那五千元赃款,为什么就不能消化掉别的诸如行贿款之类,所以调查又延续了一些天日。这三个月里,张百川在心里几乎日夜咒骂着陈朗:这个小婊子,吴天标又没强奸成你,你干嘛往死整人家,等我出去了让你那张小白脸变成黑狗脸。

    张百川是乘坐火车回到了辽西走廊里的这座城市,城市的面貌虽然同他走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季节却已经有了显著的差异。他走时,正是盛夏刚过,街头梧桐翠柳绿意葱葱,现在街头的树木已经是光秃秃的了,巷子里到处滚动着被寒风刮落的枯黄叶子。

    不夜城就在张百川的眼前,张百川信步走了进去。半途而弃的不夜城到处是狼狈不堪,在背人的角落里,一股股人屎的臭味和人尿的腥臊在冷风中到处渲染着,拔地而起的框架顶部,张百川临行前看到的直刺青天粗壮的罗纹钢已经不见了,齐崭崭的锯口露在混凝土的根基,显然是被人盗割了。不夜城不夜城,难道这就是他张百川奋斗出来的香港一条街不夜城吗,这分明成了公用厕所与垃圾场。千万富翁张百川剩下的有限资金除了能应付自己的生活外,根本没有能力给不城添砖加瓦了。张百川眼里含着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了,扑簌簌地落下来,他抹净泪水,不屈不挠地走了出去,他绝不甘心不夜城的荒废。

    张百川径直去往刘大任的家,这是个休息日,即使刘大任不在家,家里的其他人也不会慢待他的,最起码也能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这三个月是他十几年中最苦的日子,他要让刘大任给补偿回来一些。途经一片繁华的住宅区,张百川被一个大招牌吸引住了,那个装饰十分典雅的牌匾上十分清楚地写着:陈朗建筑设计所。

    尽管张百川对陈朗的做法充满了仇恨,可他真的看到了陈朗的名字却涌出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温情,暖意便奔流在他的身体里,势不可挡地消融了他的一些怨恨。设计所是住宅区一楼的三室楼房,张百川没有敲门,直截了当地推门进去。陈朗正在宽阔厅里的宽敞书案上专心地绘制一份图纸,没有发现张百川,厅里的其它地方到处堆满了卷着的图纸,显然陈朗接收了数量可观的设计活计。墙壁上悬着许许多多陈朗设计的十分漂亮的楼房及楼群的彩色照片,这些都是多年来她与张百川共同创造出来的杰作,望着这些,张百川的眼睛潮湿了。当陈朗所熟悉的张百川喘气的气息传过来时,她抬起头,持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惊讶地呆愣在了那里。

    陈朗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把她的脸衬得更加苍白,她的眼皮明显地浮肿了,眼睛里像是含着一包泪水,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她说:“没事儿了?”

    张百川找了把小椅子坐下来,他盯着陈朗说:“你真是没事找事呀,不夜城毁在了你的手里,吴天标也死在了你的手里,你满意了吧。”

    陈朗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她说:“我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结果。”

    张百川说:“你呀,你呀,白念了那么多年书。”

    陈朗没有说话,一味地抹着泪水,之后,两个人陷入到了漫长的沉默之中。张百川久久地端详着陈朗,他知道,以后他不可能再这样看陈朗了,他们之间的创伤已经难以愈合,那种生命融为一体的感觉将永远不复存在了。张百川终于站起来告辞了,陈朗急促地站起来,她把他们共同熟悉的钥匙推了过来,说:“百川,别墅还给你吧。”

    张百川说:“那是你留的,就算我预先给你的嫁妆,我早就把产权办在了你的名下了。陈朗,祝你找个好男人,祝我们以后能经常合作。”

    张百川果断地把手伸向陈朗,陈朗望着他,久久没有伸手和他相握。张百川凄然一笑,缩回了那只手掌,遗憾地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这时他听到了陈朗压抑着哭泣的声音:“百川,我还会帮你的。”

    张百川伫立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长长地叹息一声。

    陈朗接着又深情地唤了句:“百川。”

    张百川这才缓慢地转过头去。

    陈朗的手伸向衣兜,掏出了一只精巧的手机,她说:“百川,送给你,你现在需要它,有了它我也能随时找到你。”陈朗把手机塞进张百川的手中,又一次嗅到了张百川充满男人魅力的气味,抑制不住地要哭出声来,她仓促地扭过头,快速地走进了她的设计所,牢牢地关严了那扇门。

    张百川默默地盯了会儿那扇终于将他们隔开的门,紧咬着嘴唇,毅然地转过身去,迈开大步走远了。

    那个手机的号码是陈朗通过电话告诉张百川的,后来他又把这个号码告诉了刘大任。在这个城市里,张百川除了刘大任不再想与任何人联络了。无事可做的张百川仅仅闲下几天就显得难以煎熬了,就在张百川百无聊赖的时候,刘大任打通了这个手机,他已经推掉了整整四个小时的其他工作时间,一定和百川老哥好好聊聊,聊他个一醉方休。

    张百川打辆出租车赶到了市政府。政府门前又一次堆满了静坐示威的人群,一横幅标语上歪七趔八地写着:还我住房,还我门市。张百川敏感地意识到这一定是不夜城的那些回迁户以及购房户逼政府解决问题,张百川暗自受到了一些鼓舞,只要有人闹,政府就不能坐视不管,刘大任也能就坡下驴,我张百川也就会死不了,继续能做全市建筑业的巨头。恢复了自信心的张百川怕遭受到不必要的围攻,从政府大楼的侧门走了进去。

    刘大任“嗬嗬”笑着把张百川迎进了办公室,在这个万木萧条的深秋,刘大任的办公室却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关上了门,两个人居然又像很久以前那样摸肩搭背地亲热一番。

    刘大任说:“百川老哥,这回没事了吧。”张百川说:“没事儿了,这三个月扒掉了我一层皮。”刘大任说:“别说没事儿了,咱们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呢。”张百川说:“我没事了,那是你的市长工程,我该回家养老了。”刘大任说:“你不心疼你投进来的这一千来万?”张百川说:“吴天标不是死了吗,我也算死里逃生吧,都死过一次了,还在乎啥钱不钱的,反正人们都说我给你行贿了,我就一次性地贿赂到底吧,把整个市政府都贿赂了。”

    张百川没有注意到刘大任听到吴天标这个名字时,神情的不愉快。刘大任把一杯茶水递到张百川面前,他说:“百川老哥,咱们言归正传,我知道,这一次你的经济损失不小,恐怕不夜城结束时,你得出现亏损。”张百川说:“我的班子已经全散了,我的资金已经全光了,恐怕我没有能力再干下去了。”刘大任说:“班子散了可以重搭,资金没了可以筹措,人的精神垮了可就没救了。百川,这一次你的教训可不小啊,我希望你不要记恨任何人,省纪委也是为了纯洁我们的干部组织,你个人的损失比起我们出个坏领导干部的损失还要小得多呀。百川,我举个例子,医生做手术的时候会毫不留情地割坏一块好肉,你就是那一块好肉,割了你,我心疼,可我不后悔。你要记住,这是教训,干大事必须走正路,一失足成千古恨。商场是战场,更重要的是人格的力量较量。”

    张百川沉默不语了,他似乎明白了刘大任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可他更关注的是刘大任将怎样对待不夜城的问题。辽西走廊的气候已经决定了今年恢复施工的可能性是零,明年怎么办?张百川等待着刘大任拿出办法。刘大任“嗬嗬”地又笑出了声,他说:“百川,我知道你已经山穷水尽了,我是市长,我有办法能盘活你的资金,就是银行彻底不支持咱们了,咱们也能把事干成,只是不能再铺开摊子干了,咱们可以一幢楼一幢地建,滚动有限的资金,春节后,有几家外省的大企业在咱们市设办事处,那座紧挨车站的写字楼我已经预约给了他们,拿到工程款,我们就有启动资金了。”张百川立刻显出了喜色,他说:“相信我吧,我不会再犯错误,我会把一个漂亮的不夜城送给你。”刘大任笑了下,说:“你又犯错误了,不是送给我,是送给咱们的城市。”

    走下市政府大楼,张百川心情开朗了许多,马上就要来临的冬闲季节他注定要回自己的野杏村了,让家乡山野的风疗一疗自己伤痕累累的心。走到市政府的门口时,有人突然认出了他,大声喊着:“张百川,张百川。”

    张百川停住了脚步,他不想用躲藏的方法回避矛盾,他必须面对问题了。在万众一心目标一致的声讨中,张百川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大家吵嚷得不耐烦了,张百川还是一言不发。于是一种疑问的心态在人群中间传染开了,最终使人群趋于鸦雀无声。张百川说:“你们不说了,好,那我就说吧,你们要楼也好要钱也好,用不着再来找政府要,我是开发商,除了我,你们从谁的手里也要不来,我不是出来了吗,有啥事都冲我来。你们要楼我现在不能给,关了我几个月误了工期这是没法子的事儿,我也不能把一个光屁股的楼交给大家,我丢不起这个人。要钱的话,我现在就答应给,不但给,一个月之内连利息都给清了,不过再想从我手里买回不夜城的楼,比登天还要难。谁想要钱,现在就站出来。”

    张百川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有点发毛,人们真的蜂拥着从他手里要钱,他真的要没咒念,可是他环视了一阵,居然真没有提出要钱的,也许是张百川在建筑市场上始终是守信誉的,值得人们相信,也许是人们过高地猜测了张百川实有的资金。人群静寞了好一阵,终于有个不很出色的男人挤到了张百川的面前,提出了退款的要求。

    张百川说:“我要记下你的名字。”

    那人说:“我叫陈朗。”

    张百川说:“你怎么叫陈朗呢?”

    那人说:“我叫这个名字也有错吗。”

    人群中毕竟有人知道张百川与陈朗的事情,就窃窃地笑了两声。

    那人说:“我真的叫陈朗,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这是我的购房交款收据。”

    张百川开朗地笑了,他说:“好,陈朗,就凭你也叫陈朗,我明天就派人把购房钱送你家去,还给你留下三个月的后悔时间。告诉我你家的地址。”

    那个叫陈朗的男人面对着大度的张百川,流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样子。张百川的乐观感染了众多的人,他们对张百川的能力重新深信不疑了,开始随着张百川的脚步,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市政府。

    他们谁都不知道张百川的心里其实一点也不乐观。

    刘大任立在了开满鲜花的窗前,向下望去,看到了身材魁梧张百川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人群中,以张百川为扇轴展开了越来越大的人流扇面,他身后跟随着几百人的上访队伍全都离开了市政府,渐渐地分散进了大街小巷,消失得没有了踪迹。坠在刘大任心头近百日的一块心病终于消失了,他这个市长现在真正感到了城市的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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