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州的毛笔名扬天下。

    世人皆知，归古州管辖的笔城，家家户户以制笔为业，至女流皆能为之。而鼓楼街上的宗家老笔庄善聿堂，则在古州制笔行中坐头把交椅，享有“四精”的美誉。即：笔毫精细，笔头精良，笔杆精致，雕刻精美。尤其是狼毫笔堪称一绝，备受书家画家的珍爱。据说康熙年间店里卖的狼毫小楷笔贵到十两银子一支，吓得人睁大眼珠！因而，宗家祖上多次奉旨给皇上制作御笔。

    话说光绪十八年农历正月十五这天，善聿堂里哈哈的笑声从堂里传到堂外。原来是老板宗先德的小孙儿宗蟾宫过百天，又逢元宵佳节，全家老少和亲朋好友在宴厅里为小蟾宫喝百日喜酒。尔后，老爷子宗先德便趁兴叫下人去街上将剃头匠王五唤来，要为乖孙儿剃头开光。老爷子发现孙儿的胎发长得与众不同，如紫毫一般硬健，且发锋如针，色泽黑亮，奇绝了！老爷子想削下孙儿这一团胎发，做一支胎发笔。想这孩子头发生得奇特，将来必定是个奇特的人物，便命大儿媳妇何氏将红缎包裹着的小蟾宫抱到院子里来，等剃头匠王五来了剃头。不多一会儿，王五挑着担子进府，取出刮刀小心翼翼地给宗家孙少爷剃胎发。宗先德又叫大儿子宗泽富取来一个装笔的盒子，叫把孙儿的胎发一根不少地收起来。全家人高高兴兴的，全没想到大祸已经临头。

    忽然，一拨官兵凶神恶煞地闯进宗府，一位穿着四品补褂的胖胖官员，脸上怒气冲冲，紧随他身后的一个戴蓝顶子、弯腰甩手的官员，像只摇摆的老鸭。宗先德目光一怔。他认得正朝他大步走来的这两位官员，胖子乃是宫中内务府堂郎中御制笔采办隆科利大人，他专管古州进贡御制笔之事，古州笔店的同仁们都叫他“笔钦差”；那戴蓝顶子的官员是古州知府徐大人。宗先德霎时间吓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两位大人的突然到来，必定是来拿他是问，年前给皇上制作的那二十支御笔出事了。家人们一个个立马像木桩似的立在院子里。

    隆大人手里捧着四盒笔，径直走到宗先德面前，厉声喝道：“宗先德，你吃了老虎豹子胆啦，竟敢用马尾冒充狼毫，蒙蔽皇上？！你犯了欺君之罪，要砍你的脑袋！”说着，将盒中二十支御制笔劈头盖脸地砸在宗先德身上。砸得宗先德眼睛一闭，慌忙倒地跪下，叫道：“隆大人，小民罪该万死！”宗家二十几口人也跟着跪倒一地，杀头大祸来了，男男女女哆嗦成一团，瑟瑟发抖。只有大儿媳妇怀里抱着的小蟾宫，嘻嘻地笑着，那才剃光的小脑袋，像个青皮大橙子又圆又亮。时候刚过正午，宴厅里的喜酒还未撤去，宗家的天顶上就乌云密布了。

    去年，隆大人来古州又把进贡御笔的差事定在了善聿堂头上。宗先德并不感到受宠若惊，而是哭丧着脸，眉毛胡子皱在一起。为什么呢，给皇上制作御笔可是天大的殊荣呀！殊不知，宫中内务府对制作进贡的御笔有严格规定，非四大种类不取。哪四大种类？即羊毫笔、狼毫笔、紫毫（兔毛）笔和兼毫笔。又按笔头的长短，要小楷、中楷、大楷、提斗和楂笔。按时制作完成，送笔时要沐浴净身，大内派穿黄马褂的禁卫军专车护送御制笔进京。“笔钦差”隆大人验过笔后还不算，须经内务府大臣再亲自过目检验一番方才过关。若有丝毫差错，交地方官严惩不贷。弄不好要杀头掉脑袋，满门抄斩甚至于株连九族。

    这次进贡的御制笔，隆大人指名点姓专要狼毫笔，说皇上喜欢，并限定交笔时间不得超过年三十，逾期一日杖责二十大板。若是制作平常的狼毫笔，宗先德根本就不用发愁了，可是这是制作御笔，非得用最好的狼毫。而最好的狼毫便是“东北元尾”。这种狼毫比一般狼毫毛杆长，锋颖挺拔坚韧，弹性强，色泽如纯金，以冬天取来的黄鼠狼尾最为珍贵，俗称“大秋尾”。古州没有此货，得到关外去找。早先宗家进贡御制狼毫笔，对所需的“东北元尾”都是用重金找那几个熟悉的皮货商供货的。可这些年，宗家就是出再多的钱也求购不到“东北元尾”了。啥原因这样奇缺？皮货商们任死不说。

    宗先德回到家来，唉声叹气，夫人陈氏便告诉他，她娘舅杨万才就在关外德清县杨家沟住，那里便有黄鼠狼，何不去杨家沟走一趟呢？宗先德一听大喜，马上带着两个仆人匆匆忙忙去至关外杨家沟寻找“东北元尾”。

    谁知道，黄鼠狼尾没带回来，宗先德右手食指却被一条大黄鼠狼连皮带骨咬去半截，差点没疼死。眼看交笔的限期将至，宗先德忙叫两个儿子赶快想办法去找其他的狼毫。偏偏这节骨眼上，年关将近，客栈住着的那些皮货商全都回家过年了。逼得宗先德没办法，只好用马尾替代狼毫。

    用黄马之尾毛替代狼毫制笔，古来有之，叫假狼毫。黄马尾毛和黄鼠狼尾毛颜色近似，其质地比狼毫稍微硬一点，不是制笔行家根本看不出二者之间的微妙差别，怎么会露馅忽然东窗事发？此时，宗先德跪在地上，脑袋里嗡嗡作响，难道是没逃过那验笔的内务府大臣？

    只听隆大人大喊一声“拿下”，衙役提着枷锁把宗先德枷上了。顿时，家人们号啕大哭。

    宗先德被押解到古州府衙，打入死囚牢。令宗先德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父子三人制作出的假狼毫天衣无缝，是谁人看出破绽来的？自己究竟死在谁的手上？宗先德想弄个明白，便塞了银子给狱头求见隆大人。隆科利想宗先德兴许有什么后事交代，就来到了监狱。

    宗先德抱着枷锁向隆科利深施一礼：“隆大人，小民作假犯上，死而无怨。只求隆大人给小人说个明白，是宫中哪位大人法眼如炬，识破小人的拙劣？头落尘埃也口服心服。”

    隆科利冷笑一声，“你以为大内里无识笔行家？”叫狱头抬了把椅子来，坐下又说：“宗先德，你这欺君之罪是挨不到秋后问斩了，老佛爷下了懿旨斩立决，没有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算你幸运了！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吧。”于是，这位“笔钦差”便和盘道出详细。

    当时，隆科利把那四盒御制笔送交内务府，内务府大臣苏大人拿眼瞟了瞟也就放过去了，完全是例行公事，因为古州进贡的御制笔从来就没出过差错。苏大人正准备叫人把四盒御制笔存放库内，说来也是宗先德合当有事，就在这时候，当今圣上光绪皇帝的额娘叶赫那拉氏，碰巧驾临内务府巡视。老佛爷进屋看见了摆在桌上的那四盒御制笔，叫呈过来瞧一瞧。苏大人哪敢怠慢，立刻捧着一盒笔呈与太后，说是善聿堂进贡的狼毫笔。老佛爷就从盒里捡出一支小楷笔，她没看笔头看笔杆，见那象牙笔管上刻着“万寿无疆”几行漂亮的赵体行书金字，笑着说不错嘛。老佛爷不懂笔，她是外行看热闹，瞧表面精致。正要把笔放下让宗先德过关，一下看见身边站着礼部侍郎茅翰璋，便回头说：“茅侍郎，听说你字儿写得很好，你给瞧瞧这狼毫笔怎么样？”糟糕！那礼部侍郎茅翰璋乃是本朝颇有名气的书法家，同时又是个酷爱文房四宝的雅士，尤其精通笔艺，素有“笔痴”美名。也是宗先德倒八辈子的霉遇着他了。

    茅翰璋双手接过那支笔，只搭眼一看那笔头的色泽，又将笔尖往手心轻轻一按，感觉了一下那锋颖的刚柔程度，便开口奏道：“老佛爷，此笔非狼毫笔，乃是一支马尾笔。”慈禧太后微微一怔，犀利的目光盯着苏大人和隆科利：“大胆，糊弄起我和皇上来了！”这一句话吓得苏大人和隆科利流尿，慌忙跪下：“臣罪该万死。”隆科利恨茅翰璋多嘴多舌，问道：“茅大人，你可看仔细了？古州历来进贡的御制笔，皇上从来都没吭声，你何以见得是马尾？”这茅翰璋平素间恃才傲物，为了在太后面前显示他的学问，说道：“狼毫与马尾二者有天壤之别，若是用‘东北元尾’所制狼毫笔，与马尾笔相比，便一个是凤凰一个是麻雀。请太后恩准，取库中一只狼毫笔，臣将其比较而说明。”当下西太后准奏，苏大人慌慌忙忙去至笔库取来一盒狼毫笔，谁知，又恰巧是同治三年善聿堂进贡的御制笔，一真一假遇在一块了。

    茅翰璋拿着那支同治三年制的狼毫笔，也是搭眼一看手一按就点头，说这是一支用“东北元尾”所制的狼毫笔，好笔！并举笔说明：“老佛爷您瞧，这支真正的东北元尾狼毫笔，其色泽如纯金一般，笔尖锋颖莹润闪亮。再看这支假狼毫马尾笔，虽然也是黄色，却粗涩无光。马尾坚硬弹性差，而东北元尾刚柔相济弹性极好，乃狼毫中极品。再说个最简单的鉴别方法，请太后恩准，许臣拔下几根毫毛烧毁，便真相大白。”慈禧太后一听感到很有趣，看看鉴笔之法也是个乐子，就将头点了一点。于是，众人便睁大眼睛看茅侍郎拔毫鉴别真假。茅翰璋便有几分得意，将那两支笔各拔下数根毫毛来，请公公点燃烛台。他先烧右手上那几根马尾，但见青烟一飘，众人立刻嗅到一股马毛烧焦的气味。接着，茅翰璋将其灰烬在手上一捻，那灰烬成黑炭状，然后举着左手上的一撮狼毫，说道：“而东北元尾之狼毫，燃烧后的灰烬却细白如粉。”一验便是。

    宗先德听罢后，仰天长叹，心里暗暗骂道，茅翰璋我操你祖宗八代，你这一招太绝了！宗先德万万没想到，那茅翰璋身怀绝技竟然有这么一手鉴定笔毫的方法，他怎不该挨刀？

    光绪十八年正月十八，宗先德在古州城西刑场被砍掉脑袋。从此，宗家对礼部侍郎茅翰璋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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