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角下铺那窄窄的铺位上竟挤着两个女人。一个盘着高发髻的,有四十来岁,头朝窗户;一个梳着马尾辫的,有三十来岁,头朝过道,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站在马尾辫的旁边。女孩脖子上戴着耳机一类的天线,瓜子脸,弯弯的眉,大大的黑眼睛,一头黑中带黄的头发梳着两只朝天辫,背着一个毛线编制的小包,很俏皮很机灵的样子,不停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咯咯地笑着,不时地捣乱,一会儿摸摸妈妈的头发,一会儿捏捏妈妈的鼻子,一会儿捣捣妈妈的脖子,一句话,存心不想让妈妈入睡。那高发髻的女人就吵她:“别捣乱,让你妈妈睡!”她的妈妈却不愠不怒,看一眼高发髻,就坐起来小声讲故事。小姑娘说:“妈妈,你大声点,我听不清。”妈妈说:“你看周围的叔叔阿姨都在休息,我们大声说话,影响人家呀。”小姑娘一边听,一边不停地抬头看妈妈。
车到石家庄,停五六分钟时间,有的顾客就下去买食物,马尾辫对女儿说:“婷婷,下去给妈妈买一块钱的素包子。”小姑娘说:“刚才,列车员阿姨推小车来,为什么不买?”马尾辫说:“车上的贵,咱们家没那么多钱。”小姑娘就说:“人挺挤的,我不想去。”马尾辫说:“妈妈现在太累了,婷婷可乖,可能干,肯定能买来。”高发髻女人仰起了头说:“她这么小,可不敢。”马尾辫朝她摆摆手,继续对小姑娘说:“快去快回。”我也有些担心:“喂,现在,得小心有坏人。”马尾辫又朝我摆摆手,坚定地对小姑娘说:“快去快回。”小姑娘蹦蹦跳跳走了。马尾辫立即悄悄跟上去。我,还有周围的旅客都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妈妈是在锻炼孩子呀,真是用心良苦。
乘客们吃了东西喝了水,纷纷到铺位上睡觉。那个小姑娘也躺到下铺香甜地睡着了,那个高发髻女人靠窗坐着说:“我看小姑娘挺聪明的,可是妹子,我看你非让她下车买东西,锻炼得太早了。可是你眼皮直打架,还得给她讲故事。这事你又太惯她了。”
那年轻妈妈说:“谢谢你,大姐,让我们挤到这里,耽搁你休息了。可是,说到惯她,不要说是午睡,就是半夜,只要我的丫头她想听故事,我是随时准备着的。我得为她负责。”
高发髻女人笑起来:“你说得也太严重了吧。负责不负责的,和这个扯不上边。”又说:“没什么,带小孩子出门,总归要多一分难处。大家该帮的。”
马尾辫扭脸看一眼小女孩,说:“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婷婷有残疾。”
我们都吃惊,高发髻女人说:“哪里残疾?我咋看不出来?”
马尾辫女人低声说:“耳朵,耳朵失聪。”
高发髻继续惊讶:“我看她说话听话都很灵的呀。刚才不是……”
年轻的妈妈露出一缕微笑,是发自内心的那种骄傲的笑,轻轻说:“我们治得还算好。”
女人嘛,总是藏不住话的,特别是面对热情助人的高发髻,马尾辫就慢慢讲起来。
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感觉,其实应该有感觉。本来嘛,吃奶睡觉都正常,不爱哭,倒是爱笑,胳膊腿乱动的,很可爱,一直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才发现,怎么喊她,给她摇铃,只要她看不到你,就没有一点反应,还以为是别的毛病,没有往这上面想,但是看-7医生,结论出来了,先天性失聪,残酷的结论,沉重,难受,我几天都不吃喝。后来婆母就说话了,她要我们把孩子扔掉,再生一个。这也可以理解,他们家两代单传,生了女孩本来就不满意,再别说是个残疾。公公在铁路上,多少有些权力的,婆婆当家又厉害。丈夫呢,一生都是在他爹娘的阴影里过日子,哪敢吭声啊。开始我不愿意,后来还是顶不住压力,就抱到了火车站台,趁旅客还没到来,把她放到了站台中间,我慢慢退着走,看她忽灵灵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离开一步,她的头朝这边扭一点,眼珠向这边偏一分,一直定定盯着我,到最后看不到我了,忽然爆发了哭声,惊天动地的那种感觉。我一刹那间泪水就“哗哗”淌下来,我回过头,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哭着对她说:婷婷,不管前程咋难,妈妈一直陪伴你,这一辈子再不分离。孩子听懂话似的停住了哭声,泪水挂在腮帮上。我想,要是不残疾,也许可以送人,可耳聋口哑的,别人拾到会不会善待?难道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啥也不啥就该丢了性命?我想,我既生了这个孩子,就要对她负责。
是的,你说得不错,负责是要代价的。婆婆一看我抱回去,那张脸一下子就拉长了。忍让,拼命做家务,给婆婆下手洗痔疮,一切都没有用,最后只能是离婚。孩子他们当然不要,我还舍不得留给他们呢。现在,也难。可是那一段,最难,泪都哭干了。我争气要把婷婷照料成人,还要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到处求医问药。看了好多医院,吃了好多偏方,我就不信看不好!后来知道北京一家医院能看,趁孩子还小,做手术,埋到后脑里一个微电脑助听器。很成功,就是过一段得调。只能还到北京调。这一次就是孩子说噪音大了,我才往北京来。关键是钱。为了孩子,房子卖了,工作丢了,亲戚朋友借遍了,给人加工窗帘累得手脖子肿了。在家的时间我见缝插针,给婷婷家教。恐怕教不好,抱着孩子上“幼儿父母培训班”。白天我得挣钱,现在又加工手套,一个手套赚一块,午饭后也不敢歇。孩子习惯了午休一场大睡。晚上就有劲头,没完没了。只要孩子有精力,一遍遍给孩子纠正发音,总是到十一二点。有的一个词得几百遍。两岁半才能喊清“妈妈”,现在能认七八百个字。会背九十多首唐诗,加法减法也熟练,比同龄的孩子,一点都不差。我还教育孩子正视自己,能走到社会上来。开始哭,不承认,现在,能平静对待。那次我的同学当她的面说到残疾,孩子马上接话:“有残疾,治疗就得了,医药越来越进步哩。就是治不好,残疾人干成大事的多着呢。”
高发髻说:“可是你毕竟还年轻,应该再找一个。再说你也太难了,找一个也好些。”
马尾辫站起来,沉默了好久才说:“大姐,我相不中的人,不会谈,不能让别人笑话这个。可是,我相中了,人家就是也相中你,也受不了这样带孩子。可是,也有一位,还可以,年纪比我大十多岁,看得出来,他喜欢我也喜欢孩子。只要真心接纳我的婷婷,帮我把婷婷培养成人,我愿意。不过不急,苦日子也过惯了,得再看看,得对孩子负责。”
高发髻显然是被打动了,说:“你一定会找好的,你对孩子这么负责,心这么好,会找好的……”突然又冒出一句:“你不知道?你多美呀!”
西斜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映照过来,年轻妈妈的优美曲线格外动人,她脸庞上也映出一片胭脂红,好像一个美丽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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