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场上的维纳斯-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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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蒙公社的文艺宣传队共有二十多人,都是从各大队抽调来的,男女差不多各占一半。他们住在礼堂旁边的仓库里,男女之间用一层纤维板隔开。每天上午,他们就在礼堂里排练节目。到了下午,则要下地干活,为公社食堂种菜。公社财政发给他们生活补贴,每人每月能领到十五元。此外,原先所在的生产队还得给他们记工分,年底参加集体分红。生产队虽有意见,却也没有办法。宣传队的队长由公社革委的宣传委员兼任。说是兼任,其实也只是挂个名,具体工作都由副队长负责。副队长叫保太平,原是社办中学的语文教师,因他文艺方面有些才华,公社就临时把他抽调来了。在宣传队的二十多个人中,保太平是唯一领工资的国家干部。

    由于李国柱把通知压了两天,张曼丽是最后一个来公社报到的人。张曼丽找到宣传队住的仓库,见一个女孩子正在往铁丝上晾衣服,就问那女孩子,你是宣传队的人吧?请问你们领导是谁?他在哪儿?女孩子将张曼丽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你是张曼丽吧?咋今儿才来?张曼丽有些诧异,于是问女孩子,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女孩子说,你的名字上过报纸,谁不知道?大伙早到齐了,就差你一个没来,这两天大伙都在谈论你呢。说着伸手接过张曼丽的箱子,将张曼丽带进仓库,指着一张空床说,只有这张床了,你就睡这儿吧。张曼丽将背包和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扔在床上,就要求女孩子带她去见领导。

    女孩子出门时说:我叫肖芬,十九岁了。你呢?张曼丽说:那你得叫我姐姐,我二十了。

    肖芬笑着说:那我就叫你张姐得了。

    肖芬把张曼丽带进礼堂,只见舞台上下黑压压聚了一大帮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女。其中有位戴眼镜的男人,年岁稍大,显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肖芬小声告诉张曼丽,他是我们的副队长,叫保太平。

    肖芬朝保太平大声喊着:保老师,张曼丽找你报到来了!

    大伙的目光齐刷刷射了过来,探照灯一样在张曼丽身上探来探去,使她感到很不自在。

    保太平的眼睛亮了一下:你就是张曼丽?住下来了没有?张曼丽说:住下来了。

    保太平说:那好,你先坐下休息休息,等一会我要考你。

    张曼丽没想到报到的仪式竟会这么简单。听说等一会还要考试,她又往宿舍跑了一趟,把小提琴拎了过来,然后找个位子坐下。

    保太平正在对演员们的业务水平进行摸底测试。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子唱了首歌,歌名是《火车向着韶山跑》。女孩子嗓音不错,只可惜没受过专业训练,发声方法不对,节奏感也不太强。等她唱完之后,保太平往笔记本上写了几句什么,然后作了一番点评。张曼丽认为保太平的点评是中肯的,基本说到了点子上。

    下一个出场的是一名男青年。小伙子相貌长得有些古怪,尖嘴猴腮不说,眼睛还是斜的,时时刻刻像在藐视别人。肖芬悄悄对张曼丽说,此人叫牛建成,马场大队的,二胡拉得很好,只是有些骄傲,老是看不起别人。

    保太平问牛建成:你有哪些特长?

    牛建成歪着脑袋,颇有几分傲气地说:我能演戏,能唱歌,不过最拿手的还是二胡演奏。

    保太平说:那好,你就拉段二胡给我听听。

    牛建成于是把二胡架在腿上,咬牙切齿地拉了一首《洪湖水浪打浪》。张曼丽没听两句,就把牛建成的斤两掂出来了。首先是音不准,有几个音几乎相差半度。其次是弓法和指法都很乱,毫无章法可言。还有技巧也很简单,且用得太滥,滑音过多,露出一股江湖艺人的油滑之气,给人矫揉造作之感。

    牛建成却自我感觉良好,拉完之后很有点顾盼自雄的架势。

    保太平有意想压一压牛建成的轻狂之气,就说:你可以演戏,这我相信,不过你只能演一演叛徒特务之类的反面角色;至于二胡演奏,恕我直言,你还没有入门。继续操练去吧!

    牛建成很不服气,竟将二胡递到保太平面前,说保老师水平高,请你也拉上一段,让我们开开眼界!

    保太平一声冷笑,就把二胡接了过来。先调了调弦,将空弦音校准。然后凝神屏息,似老僧入定一般。突然手腕一抖,琴声就像小溪般欢快地流淌起来。拉的是《喜送公粮》,与牛建成的《洪湖水浪打浪》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张曼丽听着听着,就对保太平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了。在乌蒙公社这样的穷乡僻壤,竟然还隐藏着保太平这样的人才,这倒是张曼丽想不到的。

    琴声戛然而止。保太平将二胡扔还给牛建成。牛建成满面羞惭地退进人群中去了。

    保太平说:张曼丽,你是最后一个,这回轮到你啦。

    张曼丽赶紧离开座位,拎着小提琴走上舞台,先向保太平鞠了一躬。大伙觉得新奇,便都笑了起来。保太平将张曼丽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与张曼丽一问一答展开了一场对话。

    会唱歌么?

    爱唱,只是唱得不好。

    会跳舞么?

    小时候在少年宫跳过领舞。

    会演戏么?

    戏倒没演过,不过我可以慢慢学。

    会演奏乐器么?

    我平时就爱拉小提琴。

    保太平说:你唱首歌吧。

    张曼丽清清嗓子,唱了一段京剧。是《红灯记》里小铁梅的唱段,听奶奶说红灯。

    保太平说:你跳个舞吧。

    张曼丽抖着肩膀,跳了段新疆舞蹈《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保太平说:你拉段小提琴吧。

    张曼丽打开琴盒,将小提琴架上肩头,微闭双目拉了一段《花儿与少年》。张曼丽拉完之后,保太平什么话也没说,站起来就往外走。张曼丽心里很不踏实,就追上去问:保老师,你看我考得怎样?……

    保太平说:你别叫我老师,你才是我们大伙的老师。

    经过保太平的推荐,张曼丽被公社任命为宣传队的第二副队长。这样一来,他俩就成了工作上的搭档。事实上,保太平一个人承担着编剧、导演和音乐设计等多重职责,张曼丽的位置则有些类似于副导演。

    保太平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把脚本用蜡纸刻印出来发给大家,节目的排练便正式拉开了帷幕。整台节目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既有声乐器乐舞蹈戏剧,也有相声快板和对口词。有部分演员不识谱,保太平和张曼丽就逐字逐句地教他们演唱。

    公社礼堂里莺歌燕舞管弦齐奏,锣鼓家什咚咚锵锵敲得热火朝天,引得过路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星期日,宣传队照例可以休息一天。演员们各行其是,离家近的回家去打秋风,离家远的怕当天赶不回来影响排练,就留了下来,有的浆洗衣服,有的躺在床上睡觉。

    张曼丽闲着没事,睡觉又睡不着,就去街上瞎逛。星期日乡场上逢集,街上人山人海拥挤得水泄不通。张曼丽没逛多远,就挤出了一身毛汗。正要打道回府,却见保太平买了只大献鸡(阉割过的公鸡)抱在怀里,正满头大汗地从人堆中挣脱出来。

    保太平见了张曼丽,老远就喊:张曼丽,下午去我宿舍里吃晚饭,改善改善伙食。

    张曼丽说:行啊,有打牙祭的机会,我可不会轻易放过。

    保太平说:你可一定要来啊。

    张曼丽说:一言为定!

    张曼丽回到公社大院,迎面遇到肖芬。肖芬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打量着张曼丽,看着看着“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赶紧又用袖子掩住嘴巴,却掩不住,肩膀仍在微微颤抖。

    张曼丽觉得有些奇怪,就问肖芬:死丫头你笑什么?我有什么给你笑的?肖芬止住笑说:张姐你快回去吧,有人找你。

    张曼丽说:谁会找我?

    肖芬说:那个人还在宿舍里呢,你回去一看就知道了。

    张曼丽于是朝着宿舍走去。有两个女孩子在门前洗衣服,见了张曼丽就挤眉弄眼吃吃地笑。张曼丽不理睬她们,扯直进了宿舍,只见有个人愣头愣脑坐在她的床上。定睛细看,原来是李金锁。张曼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李金锁欠欠身子,笑了笑说:曼丽你回来了?她们说你上街去了……张曼丽板着脸说:你找我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李金锁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张曼丽的态度使他感到几分窘迫。他说:你到公社恁么久了,我爹我妈都挂着你,特意叫我来看看你,顺便去乡场上买点东西。

    张曼丽依然不冷不热地说:我这里好好的,不用你们记挂,以后你别再来看我了。

    李金锁说:那怎么行?你是我媳妇,我不来看你谁来看你?

    张曼丽见李金锁越说越不像话,就发了火:你个憨头,叫你别来你就别来!李金锁搞不明白张曼丽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气,于是就闭上嘴巴不再吭声。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过去,两人就那么干坐着,气氛弄得十分尴尬。坐了一阵,张曼丽见李金锁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下起了逐客令。

    张曼丽说:你不是还要去乡场上买东西么?时候不早了,你走吧,再不动身就回不去了。

    李金锁很不乐意地站起身来,从面前的背箩中拿出一块麂子干巴,递给张曼丽说:前一向我又夹到一只角麂,专门为你腌了一腿干巴,你留着慢慢吃吧。张曼丽没接李金锁的麂子干巴,李金锁只好将干巴放在床边的箱子上。李金锁挎上背箩,依依难舍地离开了张曼丽的宿舍。走出好远一截,还不时回过头来张望。看着李金锁一歪一歪渐渐远去的背影,张曼丽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张曼丽没有出门送李金锁。

    社办中学坐落在公社机关后面的山坡上。站在社办中学门口,能将整个乡场尽收眼底。

    张曼丽来到保太平宿舍门口,闻到了炖鸡肉的诱人香气。张曼丽推门进入宿舍,见保太平腰系围裙正在忙碌。保太平抬抬下巴,示意张曼丽自己拉个凳子坐下。张曼丽不忙就座,却将一包东西递了过来。保太平接过那包东西,打开包在外面的报纸,原来是一块暗红色的麂子干巴。

    保太平说:这可是好东西啊,哪里来的?张曼丽说:红土沟的老乡送的。

    保太平说:今晚不光能吃鸡肉,还能吃到麂子干巴,你我口福不浅啊!

    张曼丽想帮保太平做点什么,保太平不让。保太平说,你别给我添乱,一边坐着去吧。张曼丽无事可干,就在保太平的宿舍里东瞅西瞧。宿舍不大,最多十几个平方米,却布置得井井有条。床头有个书架,上面塞满书籍,全都是牛皮纸包的封皮。张曼丽随手抽出一本,见封皮上写的是《金光大道》,翻开里面,却是《红楼梦》的瓤子。接连抽出几本,也都是表里不一大相径庭。张曼丽叫了起来:好你个保太平,原来是挂羊头卖狗肉啊,想不到你还会玩障眼法哩!

    保太平小声央求:你可别出卖我啊。

    张曼丽说:那得看你态度如何。

    保太平说:此话怎讲?

    张曼丽说:要我不出卖你也行,你得把这些书借给我看,不能一个人吃独食。

    保太平说:行,你要看哪一本只管来拿。不过你必须躲着看,千万不能让别人发觉。

    张曼丽说了句本地俗话:大萝卜还用粪来浇(教)么?

    不一会,饭菜就弄好了。保太平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米饭,炒了一碗麂子干巴,加上鸡肉和两样小菜,便显得有些丰盛。保太平的厨艺不错,饭和菜都做得色香味一样不差,张曼丽好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于是放开肚皮吃了起来,吃得鼻尖上冒出露水般的细汗。

    吃过晚饭,张曼丽又要保太平拉二胡给她听。保太平有一把很不错的红木二胡,敦煌牌的,外面套着琴盒。保太平拉了几首革命歌曲,张曼丽很不满意,说你光知道突出政治,也不管好不好听。她要保太平拉《二泉映月》和《汉宫秋月》。

    保太平有些为难地说:这可是封资修啊,让别人听见了不太好。张曼丽说:我就要你拉嘛!

    保太平沉吟片刻,就说:你真要想听,等哪天有空了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拉,我让你听个够。

    张曼丽想了想,就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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