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丹凝换上一身洁净的白衣,准备好一捆纱布,端着熬好的一盆药汁,缓缓出现在吕不韦的门前。在她身后,两个终日跟随她的小婢,也换上了同样洁净的白衣,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丹凝问在门口等待的高若:“高大人,木榻已备好了么?”
高若点点头。
丹凝进入吕不韦卧房内,见房内果真已在正中置好了一张床榻,而吕不韦通身只披一件外衣,正坐在床边等待着。
丹凝对吕不韦要求道:“丞相大人,在诊治之时,除了小人与这两个婢女外,不得有外人在场,希望大人能允许。”
吕不韦对高若挥挥手,吩咐说:“你带人在门口候着便好。”
高若瞥了丹凝一眼,虽还是不放心,但却毫无办法,在他退出去之前,他低声又叮嘱了丹凝一遍:“你仔细诊治,若是有所差池,记住你必将命丧于此!”
丹凝承诺道:“高总管放心,便是小人自己死去,也要换得丞相完好之躯!”
待高若离开后,丹凝搀扶吕不韦走向正中木床榻前,因为身上只披单衣,吕不韦冻得有些发抖,丹凝安抚他道:“大人褪去衣衫躺下便可,您之前已饮了宁神茶,不久便会睡去,或许一觉醒来,便是另一番天地。”
吕不韦褪去衣衫躺下,如此一来,他裸露的全身只着一件裤头。两个小婢不敢正视,赶紧垂下头去。丹凝眼见吕不韦上上下下到处布满的脓包都呈溃烂的状态,看上去极为丑陋吓人。丹凝不觉心里一酸,这若换做常人,怕是早已难挨,吕不韦却能一直隐忍,可见他毅力非常。
丹凝拿起麻药,事先诉于吕不韦道:“小人会用到麻药,因而动刀途中您不会感觉到痛,您大可放心。”
丹凝刚要有动作,吕不韦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丹凝一怔,望向吕不韦的眼睛,但见吕不韦苦笑道:“事实上,老夫很怕死……你会因此取笑我吗?”
“为何要取笑?”
“因为老夫怕死,老夫尚有太多未能完成之事。”
丹凝轻语道:“人人对死亡都有惧怕,大人,这不惊奇,也不致被取笑。”
“你可知万一你稍有失手,外头有千百人等着取你性命?”吕不韦问她。
丹凝点点头,坦然道:“小人知道,高总管带着一干兵丁等在门口处,小人来时已然瞧见了。”
吕不韦问:“你不怕么?小小年纪何以有如此胆魄?”
丹凝嘴角泛起清浅一笑,柔柔地同吕不韦说道:“大人莫再多说话了,先睡上一觉便好。”
经她这么一说,吕不韦倒真是觉得翻上一阵困意,他也不觉得冷了,只觉得眼神倦怠,口中道:“我倒真是困了。”
这话刚一落音,他登时就闭上眼睛,呼吸稳稳地睡着了。丹凝柔和的脸庞上闪过肃穆的庄严,她沉声同身后的两个婢女道:“此刻我开始为大人诊治,在这途中,你们看见什么都不可出声,只需将我要的递给我便是,听见没有?”
“是,小姐。”婢女不敢有违。
高若带着一干人等在门外守候,表面上看起来尚且镇定,内心里却早已波澜起伏。他一次又一次地揣测着丹凝的用意,一次又一次幻想着最为糟糕的结局,他屏声静气地支起耳朵,想听听里头有什么响动,结果却什么都听不见,似乎是一切都静下来,里面像是根本没人一样。
大约过去了两个时辰,高若终于是等不及了,他差点准备破门而入之际,却见两个小婢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来,她们面容失措,口中语无伦次地叫着:“啊,天哪,死人了!死人了!”
高若迅速拔剑出鞘,疾闯入卧房内,身后人呼道:“保护大人!”也都跟随他闯了进去。
门内入眼所见的一幕,让高若惊诧不已:吕不韦全身已缠上纱布,所有的伤口都被包扎起来,而丹凝此刻正躺在木榻的地上,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地昏死过去,左胳膊处还在流血,将整条袖子都染红了半截。高若俯身伸手去探吕不韦的鼻息,惊觉他竟然呼吸平稳,再去触他裸在外未被缠上纱布的手腕,得知他脉象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俩进来!”高若皱着眉头斥那两个小婢。
两个小婢跌跌撞撞地被推搡进来,脸上还带着惧色,高若问道:“你们慌慌张张起什么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丹小姐为何会受伤倒地?”
“她……她……”其中一个小婢指着地上的丹凝,支支吾吾不敢相信地说,“不是我们做的,是她自己用刀子划伤手臂,还把血滴在大人的伤口上……”
“她用血滴在大人伤口上?”高若皱起眉头,问小婢道,“那大人的伤口呢,都处理好了吗?”
“都处理好了,但是小姐她却死了!”小婢惶恐地望着地上的丹凝,对刚才诊治的过程还是后怕不已。
高若伸手放在丹凝鼻前,能感觉到还有气息,便立即吩咐道:“她还活着!来人哪,快些将她带出去,想法子给她止血!”
……
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吕不韦也不清楚。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屋中已点起烛火,影影绰绰的火光映照着整间房子,使他得以看清楚床帐上垂落下来的流苏,以及门梁顶上雕刻的花纹,这熟悉的景象令他意识到,原来此处并非阴曹地府,他尚且活着。
高若警觉地听到床上吕不韦叹息的声音,他赶忙凑上前来,又惊又喜地对着睁开眼睛的吕不韦道:“大人,您醒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吕不韦问他。
高若答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带着笑颜答道:“回大人,已经是两更天了。”
“这么说,我竟睡了一整天?”
“……是。”
吕不韦忆及白日里的事,这才想起为他诊治的丹凝来,他忙问高若:“丹凝呢?她在何处?”
高若迟疑一下,继而诚实回答吕不韦道:“丹少使失血过多,而今还在昏迷中,尚未醒来。”
“失血?她不是为老夫诊治么,为何会昏迷?”
高若垂下头去,面带愧色地道:“据说丹少使是以自己的血为大人做药引,所以因失血过多昏迷……看来一直以来是小人错看了她。谢天谢地,如今您终于能醒来,您身上的伤口已全部被她剔除,现在都敷上了药……大人,现今您的伤口痛不痛?”
“痛?”吕不韦这才去留意自己的身体,他见自己全身皆缠着纱布,鼻息内闻到一股清香的药味,以往流脓的伤口处如今也变得轻松无比,丝毫不觉得有一丝痛意,不禁讶异地叹道,“真是奇了,老夫竟全然没有感到一丝痛意!”
高若闻言,脸上的愧疚更加深了,不禁因自己以前对丹凝冷劣怀疑的态度而觉羞惭,他敬佩地道:“看来丹少使果然是神医后人!”
吕不韦命他道:“速去请人为丹凝诊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醒过来,她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我必要重重谢她!”
高若忙不迭地答应。
此时窗外依旧是凛冽寒风,屋顶上没有化尽的冰雪重新凝固起来,门檐上是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冰溜。在吕不韦的窗前,那株开花的梅树,此刻却呈现一幅颓败的景象,仿似它已竭尽全力地盛放过,如今徒剩被大风吹残的伶仃花瓣,在陡峭的天地中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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