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吕不韦气急败坏地低吼,“你还不知她的秉性吗?老夫不过是多年前对她略施恩惠,她都能拿命来偿还,现在听闻太后赦免她自由之身,以她的性子,还能不去拜谢?”
“都怪小人粗心,请大人降罪!”高若愈发惭愧了。
吕不韦叹息一声道:“算了,而今不是追究错误的时候,丹凝她人在何处?”
高若忙答道:“小人已将丹小姐送回房中,门口派了几个人看守,再不会有任何差池了!”
吕不韦这才放心地喘了口气,嘱咐他道:“既是如此便好,万不可让她与太后碰面。对了,你跟着前面的人过去看看,给太后安置一处歇息之地,她有些醉了。”
“是,小人这就去办。”
待高若走后,吕不韦独自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远望被众人簇拥的赵姬,心内说不出是何种滋味。至今他仍记得过去的种种,她跳舞的时候,他为她击筑唱和;他作诗的时候,她为他研墨递笔。她用才情及舞姿将他彻底征服,那时候的他,只需望她一眼,便觉此生已足够,他曾收藏数不尽的稀世珍宝,包括她在内——他把她当作是所有珍宝中最耀眼的唯一。
“吕不韦,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竟要把我送给异人那个色鬼!”
“吕不韦,你还是不是人,你抛弃了我和政儿那么多年,现在还要利用我!”
“吕不韦,我受够了,我再也不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过日子了!”
“吕不韦,我不要太后的虚名,也不要这荣华富贵,我只要你!”
“吕不韦,你永远都只是把我当成棋子,对不对?”
“吕不韦,你以为这样就能跟我撇得干干净净了吗?”
“吕不韦……”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她指责他的每句话,都如同是晴天炸雷一般响彻耳畔。吕不韦慢慢已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她不再叫他吕不韦,而叫他丞相大人,每次她刻意这么称呼他的时候,嘴角都会带上一丝讥讽的笑。
岁月荏苒,他们彼此竟纠缠了近二十年的时光。
转头回到厅堂内,吕不韦带着笑意周旋在众人中,他绕着每一桌去敬酒,一杯接一杯,直饮到头晕目眩,心神飘忽,不知今夕何夕。
夜幕已深,宴席将散。吕不韦寒暄着送别宾客,待人走得差不多之时,他也准备要回房去歇息,却见高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地与他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你今日为何总是如此鲁莽?又发生了何事?”吕不韦伸手抚着额头,微觉有些头痛。
高若焦急地说道:“丹小姐不见了!”
吕不韦惊问:“你说什么!她怎会不见的?不在房中吗?”
“小人去房中找过了,她不在!家仆亲眼看见太后拉着她的手去了后花园,小人在花园转了好几圈,却并未瞧见她的身影。”
吕不韦睁大双眼,不敢相信地问:“怎么回事?太后与她见面了?”
高若面色如土,支支吾吾地答道:“正是,太后说是酒醉头疼,小人便安排了她在正厅歇息。谁料小人刚一离开,太后便去找丹小姐了,门口的侍卫见是太后亲临,也不敢有所阻拦……”
“坏了!太后人呢?”吕不韦着急问道。
高若颓废地答道:“太后她声称身体不适,已经摆驾回宫,这会儿想必已经在路上了,大人……丹小姐会不会……”
吕不韦直觉得背脊发凉,双手攥成拳头,微微有些颤抖,好半天,高若才听他焦躁地下令:“通知府里所有人去找丹凝!厅堂、卧房、花园,所有的地方都给我找遍!”
高若声音里带着紧张的颤抖:“是,小人即刻就去!”
“等等!”吕不韦脸色阴沉,喊住高若又吩咐道,“尤其是府中的荷塘,派人跳下水去找,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跟随吕不韦十年之久,高若也算同他经历沉浮起落,但这般不镇定的吕不韦,他当真还是第一次瞧见,心里不由得又悔又急,悔的是没有保护好丹凝,急的是不知丹凝此时究竟在何处,是生是死。
高若带着府里男男女女全去寻丹凝,大家挑着灯笼,将整座院子快要翻了个底朝天,终归也没有看到丹凝的影子。
吕不韦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深渊的洞口,只须动一动,顷刻就能沉下去,在漫长的暗途中化作尘灰。他怎会不知赵姬的心性?这些年来,他为商为国,与女人都是逢场作戏,从不肯再放一丝真心,赵姬知道他疲惫了,也不再似从前那样想紧紧抓着他,她说她怕寂寞,他便用计送了嫪毐给她做伴,她赌气地接受了嫪毐,从此与他以君臣之礼谦和相待,彼此成为对方疏远的客人。可吕不韦心里清清楚楚地明白赵姬的为人,她能放任他孤孤单单,却不能见他身畔出现任何女子,以她对他的积怨幽恨,她才不会管那女子是谁,或对他意义如何,她就是不能见他对其他女子心有怜惜,只有这样,她才觉得他忠诚。
可他究竟对谁忠诚过?为商为政,或设棋局,一切不过是他的私欲在作怪。吕不韦比谁都能看清楚自己,他贪,要天下还要虚名,要富贵还要清誉。普天之下,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人们都希望牢牢握住些什么,借此慰藉孤凉空虚的内心,他从未见过用钱不能收买的人,也没见过视繁华如虚无的人——除了丹凝。她在他生命最为干涸的时候出现,恍若无涯的荒漠上突然临降的清泉,带着潺潺欢快的声响,将他心中的琴弦缓缓拨弄。
是心动么?吕不韦说不清楚,他原本以为自己终生不会对谁动心。可自从丹凝来了府中,她的一举一动全都牵扯他的心,他同她对话时,见她静思时,都会拥有愉悦身心的力量。这女子明慧清澈的眼睛,仿佛是能窥透人心一般,让他这久经风雨的睿智者,瞬间就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
盈盈亮亮的月光将地上照得光明如许,吕不韦失神地步出宴厅,沿着石径小路走回卧房,现在他眼中什么都瞧不见,包括天上那轮巨大的满月。吕不韦如同踩在云端一般,恍惚地推开卧房的门,又磕磕绊绊地将门掩上,没留意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她面带喜色地叫了他一句:“大人。”
吕不韦疑心是幻听,他扭头去寻那声音的来源,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丹凝的身影!她正端坐在他的书桌前!
“你,你怎会在这儿?”吕不韦目瞪口呆。
丹凝朝他走来,含笑应道:“小人整晚一直在这儿啊,在等丞相大人回来。”
吕不韦蒙了,他以为她出事了,他快让人把整座院子都掀翻了,却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她就在他的房中!吕不韦觉得堵塞的心头仿佛被安上一扇窗,终于能好好地顺一口气,他如释重负一般,疲倦地卸下心头的包袱,这才问她道:“你等老夫所为何事?”
丹凝道:“小人此前见过大人的毛笔稍显老旧,便砍了几根竹子,做了些新的毛笔拿来,不知您用着是否顺手,但却是小人的一番心意。”
吕不韦怔怔望向书桌,但见一排摆放整齐的毛笔置于台上。他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根,但见笔头柔软洁白,做工精良巧妙,笔管上有竹套,竹套两侧皆有镂空的图案,比之他从前用的任何毛笔都显得雅致。
“这些真的都是你亲手做的?”吕不韦不敢相信。
丹凝微微一笑,羞涩地点点头。吕不韦注意到她交握在一起的手,这才发现她有两个指头是缠着纱布的,方才晚宴她去给太后倒酒的时候,他竟粗心没有察觉,此时他赶忙问道:“你的手怎么伤了?是不是制笔时弄的?”
“哦,只是小伤,不碍的。”丹霄赶紧将手放在身后。
吕不韦皱着眉头,命令她道:“给老夫看看!”
丹凝摇摇头,依旧躲避着,吕不韦急了,一把将她的手从身后拽过来,当他捧着她的手,看到那细嫩白皙的手掌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时,禁不住生出怜惜之意。丹凝被他握着手,一时觉得有些尴尬,忙将手抽回来。在她手臂晃动的时候,吕不韦看到她右腕上通透翠绿的玉镯,不由得僵住了。
“这,这是?”吕不韦识得那个镯子,那是他送给赵姬的,赵姬戴在手上十七年也未摘下来过。
丹凝见他注意到镯子,脸上即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同他解释道:“回大人,这是太后送给小人的,太后真是慈祥,她不仅没有怪责小人私自离宫,反而同小人说了很多体己话。”
吕不韦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地问她:“她同你说了什么?”
“太后问小人从前在宫中过得如何,又问小人而今在府中过得如何。”丹凝尚沉浸在赵姬的慈爱关怀中,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曾间断,她继续跟吕不韦道,“对了,大人,太后还说跟小人有缘分,要认小人做义女呢!”
“你说什么?”吕不韦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丹凝又讲了一遍:“太后说,她一直希望有个女儿,可惜未能如愿……小人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太后,但太后执意要如此,她还将手上的镯子褪下来赠送与我。”
吕不韦直觉心口刮入一阵冷风,他无奈地溢出苦笑,心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赵姬这是存心恶心他呢,她要用这种方法提醒他,让他不要对丹凝起别的心思……吕不韦觉得更疲惫了,他清醒地认识到,不管过了多久,世间最能一眼看透他心思的,原来还是赵姬,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却偏偏不想如他所愿。
丹凝见吕不韦一直不语,不觉有些忐忑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为何不说话?是不是小人做错了什么?小人真的没想要冒犯太后,是她主动过来找小人聊天的——”
“好,老夫知道了。”吕不韦似是有些不耐烦,很快打断了她的话。
“大人,您是生气了吗?”丹凝不安地观察吕不韦的表情。
吕不韦望着她晶亮的眼眸,又望向那一排她亲制的毛笔,胸腔中冲撞着挥之不去的暖意,他怎会对她生气?而今,他心里所想所念,都只是一句话:赵姬,没用的,你做什么也没用,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为何要生你的气?”吕不韦回神,对丹凝微微一笑,问她道,“你在此一直候着老夫,就是为了要送这些毛笔给我么?”
丹凝愣了一下,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有些不舍地说道:“其实,其实,小人是想与大人说,既然太后赦免了小人离宫之罪,那么,小人便要去府寻弟弟了。”
吕不韦稳了稳了心绪,平静地问她:“这么说来,你是等着跟老夫辞别呢?”
丹凝垂下头去,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你一直住在府里便好,至于你弟弟,老夫会派人替你寻找。”
“万万不可!”丹凝连忙拒绝道,“小人已麻烦您太多,再不敢多有叨扰了。至于弟弟究竟在何方,小人自己都无法得知,哪能让您跟着费心?大人襟怀宽广,您对小人的恩德与慈善,小人实在无以为报,只能一辈子铭记于心!”
吕不韦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只觉眼中一酸,酒劲这会儿全涌上来,让他觉得头痛不堪,他缓缓地对丹凝挥挥手,无力地说道:“此事明日再论,你且回去吧,老夫累了!”
丹凝忙道:“好,那小人就不打扰您了,大人快些歇息吧!”
丹凝辞别吕不韦,将门关上,在院子里迎面撞上一群寻找她的人。见她好端端地从吕不韦的房里走出来,大家又惊又喜,有几个一时口无遮拦,还喊出话道:“啊,原来她没死!”
丹凝不知是何种状况,她懵懂地问领头的高若:“高总管,这么晚了,你们在忙什么?”
高若怔怔半天,才答话道:“你,你一直在大人房中吗?”
丹凝有些茫然,问他道:“是啊,怎么,你们是在寻我吗?”
“你没事便好了!”高若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险些都要欢喜地掉泪。
丹凝望着这群人,看到其中有几个家仆浑身还是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似的,不禁觉得惊讶,问高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高若摆摆手,轻描淡写地道:“没事,没事了,您回去歇息吧!”
“那好吧,我先回房去了,诸位晚安。”丹凝虽有疑惑,却没有过多追究,与众人告别后,径自回到居住的客房去了。
在她走后,高若吩咐大家各自回去安歇,喧嚣了整晚的丞相府至此才总算静下来。
天上的那轮明月,此时正被飘忽而来的一团黑云遮住,顿时失去了光亮。
吕不韦呆立在丹凝离去后的房间,她人虽已走了,空气中似是还留有她的清香。他僵持许久,顿觉毫无困意,百无聊赖之时,他信手拈起一支新的毛笔,蘸上墨汁后,起势要挥笔写字。
这是由丹凝亲手制作的毛笔,管长杆硬,刚柔并济,含墨饱满而不滴,行笔流畅而不滞,吕不韦急势地在帛上落笔,落眼细看时,不由得呆住:原来他无从所思,直接听凭信念所写下的,竟然是个“丹”字!
第二日,丹凝准备正式向吕不韦辞行,当她到了吕不韦的居室门口时,却见门开着,里面根本没人。
碰上高若的时候,丹凝便问他:“高总管,大人一早去了何处?”
高若答道:“大人已去王宫了,这是他病愈后第一次早朝。”
“哦,原来如此,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高若摇摇头,不确定地道:“这我倒不清楚了,若是事务不繁,天黑前应当是能回来。”
“那么晚?”
见丹凝面带遗憾神色,高若便问她:“丹小姐找大人有要紧的事?”
丹凝点点头,坦诚道:“我已决定离府,去寻找失散的家人,本想昨夜就跟大人禀明的,但他当时似是喝醉了,所以我想今日等他清醒了,再正式辞别。”
高若顿了一下,忽然问丹凝:“丹小姐从宫中出来之时,应是并未带盘缠在身上吧?”
丹凝苦笑道:“当时我只想着逃出宫为大人治病,万一被人发现捉住的话,定是砍头的大罪。那种情形之下,哪里还有心思顾及盘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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