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动天下-去浓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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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尘浓,人散了。回首旗亭,渐渐红裳小。莫讶安仁头白早。天若有情,天也终须老。

    ——宋·张先《苏幕遮·柳飞绵》

    十月。御史大夫李斯府邸。

    一匹黑马在府门停下,自马背跃下一个矫健的年轻男子,从面相上看他的年纪顶多二十来岁,肤色稍黑,眉宇昂然,神色坚毅,身着暗蓝色劲装,从装束能窥出必是习武之人。虽然他的服饰简洁且并不华丽,但若仔细观察,仍能从他脚上的官靴辨出他的非凡身份。此人正是李斯独子李由,在秦宫中官位为中尉,担任京畿警卫一职。

    门口侍卫见他来临,忙恭恭敬敬招呼道:“公子,您回来了。”

    “嗯。”李由将手中缰绳递给迎出来的下人,走进府门内。

    老管家见李由归来,忙上前道:“公子,您怎么突然回来啦?为何不提前招呼一声?老奴也好及早禀告夫人。”

    “我回自己的家,还须得提前招呼吗?”李由淡然反问道。

    老管家笑言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只因公子您已有半年未曾回府,夫人饱受思劳疾苦,一直闷闷不乐,若听说公子回来了,一定非常开心。”

    李由问他道:“听说母亲患了头疼症,叫了大夫来看吗?”

    老管家听了李由的问话,忙答道:“公子放心吧,大夫来过了,说夫人并无大碍,给开了几服驱风去痛的药……不过这会儿您回来了,应该比吃了什么汤药都管用,夫人肯定能尽快康复的。”

    李由点点头,与老管家道:“你先去跟母亲报一声,说我回来了。我去换身衣服,稍后就去给她请安。”

    “好。”老管家忙应了,急匆匆跑去给李夫人禀告。

    李由沿着院子往里走,想要回自己的房间,他经过园子里的小竹园时,冷不防从前面跑过来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儿,她的头发分开束成两朵花样的髻,上面还点缀着珍珠的装饰,看上去小巧玲珑,整张脸也是粉雕玉琢,再衬着身上的翠羽绿衫,简直犹如画上走下来的小小仙子一般,通透玲珑的模样显得煞是可爱。

    “漪儿。”李由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带着无比宠溺的语气。

    女孩儿见李由出现,蓦地停住了脚步,上上下下打量他,带着狐疑警惕的表情,皱了皱眉头审问他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家中?又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童声童气的话语,以及严肃无比的神情,令李由甚至觉得可乐,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这……”

    “你是外公的客人,还是误闯的坏人?快说!”女孩见他支支吾吾,眼睛里顷刻露出些敌意,更是令李由哭笑不得了。

    “这才几日,你竟不识得我了?”李由蹲下身子与她对视,不敢相信地问她道,“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咦?我先前识得你吗?”女孩有点犯糊涂了,挠了挠头,半天也想不起来似的。

    正此时,从竹林里蹿出一个手执风筝的男孩,也是三岁左右的样子,跟女孩的个头差不多。他看了一眼李由,立即对他展开笑颜,露出口中一排亮白整齐的牙齿。

    “你到底是谁啊?”女孩催问李由,带着不耐烦的语气。

    身畔的男孩儿轻推了她一把,继而训斥她道:“笨丫头,你脑袋是石头做的?竟然不晓得他是谁。”

    女孩皱眉摇摇头,仍是未想起来似的,显得非常苦恼。

    李由不动声色,问男孩道:“噢,你说她笨,那么你呢,你又晓得我是谁吗?”

    男孩爽气大叫:“我当然知道,舅舅!”

    这一句脆生生的叫喊,使李由难得地笑了:“哈哈,小鬼头,来!”他伸出手臂,男孩旋即跃进他的怀里,他将男孩举过头顶,横空转了几圈儿——这是他们之前最爱玩的游戏。

    等李由把男孩放下后,女孩儿还是一副怀疑的模样,李由拍拍她的额头问道:“怎么,漪儿,你真把舅舅给忘啦?”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女孩儿不敢相信地问他。

    “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李由伸出手摩挲着自己的脸和下巴,并未觉有什么不妥,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胡茬也刮掉了,有什么跟从前不一样的呢。

    女孩嘟囔着,仔细去辨认他的眼睛,依稀是想起了从前似的,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最后无可奈何似的,背着手冲他说了句:“你现在的脸可比以前黑得很!”

    李由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心里想,原来是这样,可不是么,这半年来的日子,他任由自己在阳光下暴晒,在雨水中冲刷,凡是能磨炼身体和意志的事情,他全都身先力行,再不是那个往日看上去斯文儒雅的李家公子,如今的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么,这样的话,那个人,她就不会再觉得他只是个孩子了罢。

    男孩儿的话语打断了李由的思路,他举着手中的风筝问李由道:“舅舅,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放风筝?”

    李由道:“你们玩儿吧,我不去了,我得先去给你们的外婆请安。”

    “噢,那你去吧,外婆正跟我娘在一块儿。”女孩儿好意提醒他,指着竹林后面的院落说,“娘在教她酿酒。”

    “好,谢谢你。”李由对她致谢,他看着两个孩子手牵着手,一块儿往远处找空地放风筝去了,一直到他们走远了,李由还能依稀听见女孩抱怨男孩儿的不悦声音,“方才你叫谁是笨丫头?我看你才是笨呢,今天根本都没有风,风筝怎么能飞得起来……”

    李由的笑意不自觉地在嘴角上扬,在原地站了很久,这才想起要去换衣后拜会母亲,但因之前听漪儿说母亲在这里,便觉得不必再绕圈子,迈开步伐,就直接朝着竹林后面的园子走去。

    这是李府宅院中最僻静朴素的一角,但景色和空气却相当地好。庭园并不算太宽敞,略有些显小,也没有名字,篱笆做的木门虚掩着,李由缓缓推门进去,扑面便闻到一股子酒的香气,听到一个柔柔的女声,他听出这正是诗缨的声音,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诗缨和他的母亲李夫人。

    诗缨正端起一盏酒,递与李夫人道:“娘,您尝尝看味道如何。这种酒虽麻烦,但酿出来味道最为奇美,酿好后须得倒入大罂内,辅以浸泡九种花卉的茎叶,贮存十年以上再为饮用最好。”

    接着是李夫人的声音:“嗯,味道确实香浓,比黄酒好喝多了,就是贮存的时间太久了点……”说到这儿她忽然放下杯子,幽幽叹息道,“唉,也不知再等上个十年,我已老成了什么模样。”

    “您还年轻着呢,千万别说这种话。”诗缨劝道。

    李夫人叹息道:“你呀,别尽说好听话来哄我!我哪里还年轻呢。皱纹一天比一天多,都快要不敢照镜子了……其实我啊,也不担心别的,就是想了却一桩心愿,亲眼看着由儿成婚。你倒是替我出个主意呀,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想的,当日不过是说了句让他跟夏侯爷家的女儿见个面,连定亲的事情都没提,他就离家半年不归,一定是有意躲着我们——”

    诗缨微笑开解她道:“也许他真的是因宫中之事烦琐才脱不开身呢,娘,您放心吧,他肯定会回来看您的……”

    诗缨正说着劝解李夫人的话时,无意扭头,却看见立在门畔的蓝色身影,旋即回头露出笑容,面带喜气地指着李由冲李夫人道:“娘,你倒是望望那边,瞧瞧是谁回来啦!”

    李夫人正愁眉苦脸地对诗缨倾诉着思子之情,这会儿顺着诗缨的话语往园子门那儿望去,见李由真真切切出现在自己面前,立即站起身来,欲要迎到他身前去,口中不敢相信地问道:“啊,由儿,真的是你?”

    “是,娘,孩儿回来了。”李由忙赶在母亲之前奔过去,目光直直地与她对望,上前同她的手相握。李夫人一时激动得悲喜交加,竟不由得湿润了双眼。

    “娘,您哭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李由握了握母亲瘦削的肩,忽然心里也觉酸楚,又说不上缘由来。

    李夫人破涕为笑,自嘲地取笑自己道:“瞧我,瞧我,多好的日子,竟忍不住掉起眼泪来,好好好,不哭不哭。”

    李由瞧见母亲双鬓生出的丝丝白发,甚觉有些惭愧,放开母亲,垂下头去,直直地跪在李夫人身前,对她叩头道:“娘,孩儿给您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又不是我的寿辰,好端端的磕什么头。”李夫人心满意足去扶起他,诗缨在旁见他母子二人的深情,也甚是觉得感动,眼睛片刻间亮闪闪的,也是含带着水雾。

    给李夫人请安之后,李由这才望向母亲身畔穿着红衣的诗缨,看着诗缨一如从前那般,眼中映着柔和澄澈的光,还未等他开口,诗缨就主动问候道:“由弟,好久不见,你回来了。”

    李由又是觉得心里一酸,他对她点了点头,面庞上仍是不动声色,静静回答道:“是,你……你们一向可好?”

    “我和陌儿、漪儿都好,多谢挂怀。”诗缨道。

    李夫人嗔怪地责问李由:“瞧你这孩子,虚长了二十岁也不懂礼节,到了现在也不称诗缨一句姐姐。”

    李由不知该如何作答,只默默低下头去,倒是诗缨替他开解,她笑呵呵地与李夫人道:“娘,切莫这样强求,我比由儿也大不了多少,这样倒也随意,不要强求。”

    “你啊你,比亲姐姐待他还好,他称句姐姐是应该的。”李夫人拍着诗缨的手,转而又同李由道,“你刚回来吧?先去换衣服,娘和诗缨去厨房看看如何准备晚饭,让他们好好给你接风。”

    李由点点头,对她二人道:“好,那我先回房了。”

    “嗯,去吧!”李夫人对他挥挥手,诗缨则是轻轻点头示意。

    他的目光与诗缨对视的瞬间,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来。三年前的他,是个比现在更话少和孤僻的少年,他决无法想象,他看似平淡无奇的生命中,会突然闯入这么一个人——从此,她活生生地扎根于他的心和魂灵中,如同一根嵌陷进骨内的刺,再也无法移除。

    三年前。

    那年李由十七岁,那个秋天是他唯一在家度过的几日,因在宫中习惯早起,天还未亮,他就醒来了,又无心再睡,就决定起来走一走。

    深秋的早晨还是挺冷的,府中的下人已起身忙碌,三三两两奔波的仆婢们,经过他身畔的时候都礼貌问候,同他招呼道:“公子早。”

    李由一一点头示意,却并不搭话,他本就是话少的人,又不常在家中。自幼时他便被父亲送进宫中读书习武,长大又在宫中任职,不仅练就了一身的好功夫,还形成了慎思独行的孤僻性格。即便与亲生父母,他也从不倾诉心事,他们从不知他所想所求,只觉得他是个教人省心的孩子,并以他为荣。

    李由展展双臂,伸伸腿脚,正欲在院子里随意动动筋骨时,却看见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婢女慌慌张张跑进来,边跑边惊慌失措地与众人道:“不好啦,不好啦!”

    李由微蹙着眉头,镇定拦住她道:“怎么了?”

    婢女这才看出是李由,赶忙垂下头去,颤颤巍巍道:“公子……”

    “为何慌慌张张?究竟出了何事?”

    “这……奴婢,奴婢正准备禀告给管家……”

    见婢女支支吾吾的不肯明说,李由眉头皱得更深了,责问她道:“怎么,跟我说不是一样?”

    “不是……这——”婢女被他逼问急了,终于鼓足了勇气,将菜篮子放在地上,指着门口带路道,“公子,那您去看看吧,有个女人正躺在咱们府门口,也不知是死是活!”

    李由听了这话忙疾步走向门口,刚踏出门槛,果然见一个女人躺在门前,她的样子看上去特别狼狈,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很破旧。因为被凌乱的头发遮盖住半张脸,李由也看不清楚她的模样,但却能从她露在袖口外的手看出她并不像做粗活的人,因为她的手指非常纤长,指甲也是干干净净。

    “她还有气儿吗?”李由指着那个女人问婢女。

    婢女摇了摇头,怯懦地道:“奴婢也不知……奴婢不敢碰她。”

    李由只好俯下身去,欲伸手去碰触躺在地上的女子,却被身后的一个小厮提醒道:“公子,别动!”

    “怎么了?”李由抬头问他。

    “万一她有什么传染病呢?公子您还是先退开吧,先不要擅自碰她,小人先去叫管家来!”小厮谨慎地提醒他道。

    李由平素其实最厌恶家中下人和管家将他当成孩子的那种嘴脸,他们越是提醒他不能碰触,他就偏不要听从。所以他径自弯下腰去,撩起那女子脸上的乱发,当他看到她那张如花朵般的素净脸庞时,不由得一愣,接着,他将手指凑近了放在她的鼻息前,感受到丝丝暖暖的呼吸微弱地传出来时,不知为何,忽觉百感交集。

    ——她鲜活的气息触碰到他的手背时,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她还活着。”李由观察着女子苍白的脸庞,立即吩咐下人道,“速去医馆请大夫来!”

    下人虽觉尚未通报管家,这么收留不知来历的陌生女子不太好,但又不敢违逆李由的差遣,毕竟他是府中的少主人,所以赶紧按照他的吩咐去请医了。而李由则想都不想就将女子抱起来,她横在他手臂上时,他感觉到出乎预料的重量,看她的样子,他原是没料到她有这么重的,幸而他是习武的人,能稳稳地抱住她,并感觉到她的躯体冰冷。

    当他横抱着她往府中走,目光无意地落在她的衣裳上时,看到她稍显臃肿的身姿,伴随着身畔婢女们慌张的窃窃私语时,他才猛地醒悟过来,怪不得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原来,这女子是个孕妇!

    当时李夫人刚刚起身,才梳洗装扮完毕,出门正迎上李由抱着一个女子走来,李夫人惊讶异常,忙问他道:“由儿,你……你抱着的女孩儿是谁?”

    “娘,您快救救她吧!”李由不由分说地将怀中的女子放在母亲床上,这才又解释道,“我也不知她是谁,发现的时候,就躺在咱们府门口。”

    李夫人端详着昏迷的女子,看她气质和容貌都不俗气,绝不似流落街头的浪人,便伸手去触她额头,发现她正发高烧,便叹口气道:“她一定是遇到了苦楚,不然不会挺着肚子躲在别人家门檐下,如今她正发烧,须得赶紧请大夫来才好!”

    “孩儿已派人去请了。”李由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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