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芙先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也难怪,你初到咸阳城来没多久,没听过星月教坊的大名也不稀奇!”
“星月教坊?那是什么地方?”
“哈哈哈,改日带你去见见世面,我也是没去过呢!”夏芙先道。
没过多久,丹霄在夏芙先的带领下第一次进了教坊,亦是他跟连羽桐的第二次相见。这次,他总算是知道了教坊是何种场所,原就是供达官显贵消遣之地,但凡有钱人,总能在这温柔乡里找着乐子。
随后的这几年来,星月教坊成了丹霄与夏芙先的常聚之地,他们来这儿听连羽桐弹琴唱曲儿,或与她下棋作画,一起品茗吟诗。时光流转,彼此也算是情意不浅,却没一人挑破这局面,说出自己暗藏的真心——可是这许多许多的日子,在连羽桐看来,却犹如满屋子花香,虽看不到,心内却充满温暖和寄望。
……连羽桐正陷入追忆之中,目光落在床边垂下的珠帘上,忽听外头婢女一声惊呼:“小姐,不好啦,不好啦!”
连羽桐回过神来,定下心绪站起身,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丹霄,沉声轻斥婢女道:“小声些!为何这么慌张?究竟发生了何事?”
“夏公子他,他跟人打起来了!还受了伤!”
连羽桐吃了一惊,忙撩起裙裾跑向前厅,等她赶到之时,只见满地狼藉,到处是摔破的酒盏,踢倒的熏炉,婢女们低着头,正怯怯地收拾着残局。其他的人显然都离开了,一旁的角落里,只坐着面无表情的夏芙先,他默声不语,左手垂着,伤口处正一点点滴下鲜血。
连羽桐见状,立即果断地命令婢女:“快去拿药箱来!”
“是。”婢女忙跑走了。
连羽桐走近夏芙先身边蹲下,执起他的左手去看伤口,看样子似乎是被利物划伤的,上头一道深深的伤口,正裂开了往外渗血,可他却丝毫不觉得痛似的,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待婢女拿来了药箱,连羽桐又命令她们道:“别收拾了,你们都先出去吧!”
外人一一退下去,凌乱的房间里面便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连羽桐先是帮他擦去鲜血,再给伤口消毒上药,接着慢慢地给他包扎。在这过程中,他们两人始终都没有开口说话,空中漂浮着极为沉闷的气息。
“为什么会闹起来?”终于,连羽桐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夏芙先盯着她的脸,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丹霄呢?”
“他睡着了。”连羽桐回答。
“是么,你一直陪着?”夏芙先的话语里掩饰不住的讽刺。
连羽桐并不介意他的故意调侃,只是兀自溢出一丝苦笑。
这几年来,夏芙先不止一次对她表达爱意,她总是不着痕迹地婉拒道谢,声称自己是教坊女子,根本不可能如俗世之人拥有爱恋。可是夏芙先看得真真切切,她并非不愿有爱,而是她根本不爱他罢了!她心中只有丹霄,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在看着丹霄弹琴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就已有所属。
对于夏芙先,除却逢场作戏的热络,连羽桐一直是彬彬有礼的,他们之间始终存在不能越过的距离,甚至,她总觉得有些畏惧他。相识那么久以来,她看不到他的怒气,也看不到他的不甘,他始终将一切掩饰得很好。至今在连羽桐的眼中,他都是深不可测、城府极深的人,他不像丹霄——丹霄虽也不太外露内心,但至少,她能看到丹霄有一双澄澈的眼睛。
“疼么?”连羽桐轻轻问他一声。
夏芙先不答她,却道:“我上次提过的事情,你考虑好了没有?”
连羽桐顿了一下,而后平静答道:“我还是上次的那些话,夏公子,谢谢你对我那么好,羽桐感激不尽。可是……我终归还是教坊里的人,配不上你的身份,若你不管不顾,非要为我赎身将我带回家,你会被世人耻笑的。”
“你这都是借口!”夏芙先有些不耐烦了,他道,“当朝太后不也是教坊出身吗?现在不是也高高在上万人尊崇。你拒绝我,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身份,你根本不喜欢我,是不是?”
连羽桐垂着头,无可奈何地道:“我一直以为,你该知道的。”
“我该知道什么?”夏芙先的脸逼近了她,强迫她与他对视,嘴角带着讽刺的冷笑,质问道,“你觉得我该知道什么?”
连羽桐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帮他捆绑着伤口,动作极其轻柔,夏芙先却恼了,冷漠地收回自己的手臂,不让她再碰触。所幸伤口也已经处理好,连羽桐不再强求,站起身来,在他对面立着。
“我哪里不如他?你说,我哪里不如他?”夏芙先不甘心地问道,“凭家世和才学,你觉得我哪点不如他?为何不是我?”
连羽桐甚觉过意不去,语气仍是温软的,所言之词却更令夏芙先怒火中烧,因为她道:“这一切,终归是勉强不来的,你既知道,何必非要我亲口说出来?我也不想伤了和气。”
夏芙先知道她对丹霄一片情深,他始终忍耐着,远观着,等待着,想象着总会有那么一天,她会明白谁是真正适合她的人。然而,所有的手段他都用过了,真心、剖解、利诱、名分——只可惜,这一切她都不稀罕,她用残破的自尊保有自己的那点真心,就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夏芙先心里一痛,口便不择言,他指着她,撕破脸一般地恨恨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婊子!是个随处卖笑的贱人!你凭什么挑挑拣拣?你以为他待你真心?那他为何不给你赎身?那他为何不娶你?”
“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夏公子操心了。”连羽桐稳稳地道。
她看似妥协的辩驳和反击,实则却满是避让和怜悯,这种姿态令夏芙先更心生憎恨。这些年来的坚持,却终究换来推辞,两手空空的虚无终于让他再也无法容忍,他站起身来,恼羞地丢下一句:“你以为你真能得到真心?你以为像你这种贱命,真能等到天长地久?别做梦了!”
连羽桐苦笑着,对他的辱骂和恶言既不辩解,也不生气,只是款款施了个礼,轻声道:“夏公子慢走。”
夏芙先拂袖而去,再不回头,连羽桐兀自站在狼藉满地的房中。这儿满地的凌乱,唯一还保持盎然生机的,却是角落处的那几盆盛放的茉莉,看到花朵舒展的姿态,她的眼中忽然滑下泪水,它们顺着她的脸庞滴落,如同清晨附在花瓣上的珠雾。
李斯府邸。四月将逝,柳絮飘飞在空中,本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这儿的人们却慌张地忙碌着,每个人脸上都是紧张的神色。
一顶轿子停在门口,李斯从轿子里下来,匆匆步入院中,看到满面担忧的李夫人,以及神情沮丧的诗缨,有些心疼地问道:“还没有找到陌儿吗?他如何会丢的?”
诗缨眼圈倏地便红了,哽咽道:“还是没消息。”
“那漪儿呢?”
“她一直在哭。”李夫人叹口气道,“已经加派了人手去找,再等等吧,陌儿那孩子聪慧得很,就算是走丢了,也一定能想法子回家来的。”
诗缨精神几欲崩溃,难过地道:“怕就怕他是被恶人绑了,前阵子不是还有传言嘛,有人绑了孩子来勒索钱财,我担心陌儿——”
“嘘,万不要作这种念想,吉人自有天相,陌儿一定没事的。”李夫人安慰着诗缨,劝她道,“你总是这么哭也不是办法,外面也找过了,又站在这儿等了那么久,也该累了,进屋里去歇歇吧!”
诗缨固执地道:“不,我要在这儿等陌儿的消息。”
李斯叹息道:“别这样了,先进屋歇着吧,我会派更多的人去找,你先去陪着漪儿,不是说她还在哭嘛。”
诗缨这才念及女儿,只得先回房去,漪儿蜷缩着身子,还坐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母亲来了,更是难过,自责道:“娘,都怪我,要不是我让他去给我买栗子,他就不会丢……”
“乖,别哭啦。”诗缨心里一酸,眼泪又是止不住,走到床边坐下,紧紧地握着漪儿的手,装作坚强地安慰她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要是他回不来怎么办?娘,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都是我不乖,非要闹着出府去玩,都怪我!”
孩子越是自责,诗缨就越心软,陌儿消失踪迹至今,已经过去了大半日,若是回来的话,那么短的一点路程,应是早就回来了,可现在还是没一点儿消息。她心里担心得要命,整个人急得团团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也疯狂地出去到处询问路人,却没有一丁点儿线索。咸阳城那么大,跟陌儿年龄相仿的孩子又到处都是,哪里这么容易找到。现在,除了等待之外,她无能为力。
“娘,要是他回来,我一定喊他哥哥的……娘,我一定乖乖的,我再也不跟他吵架啦……”漪儿哭着说着,不觉就累了、困了,最后昏昏沉沉地倒在诗缨身上睡着了。诗缨心疼地将她放好,给她整理好枕头,掖好被子,往门外望去,天都已经快黑了。
陌儿会去哪里呢?他总是自恃胆大,平日里顽皮得很,其实却是很怕黑的。从上午消失至今,他都遭遇了些什么?他饿吗?有没有吃饱饭?他被什么人带走了?会不会想着家里的人都在担心他?……想着想着,诗缨不觉又是满眼泪水,正绝望心痛之时,却听到外面有仆人惊喜地喊道:“小少爷回来啦!”
诗缨一时紧张,脚步竟有些踉跄,她夺门而出,看见院子里站着陌儿小小的身影时,赶紧冲上去握住他的肩膀,忙不迭地问道:“你去了哪儿?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担心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她一连串地问着,还没得到回答,却见陌儿衣衫破烂,浑身都是伤口,立即惊慌失措,抚摸着他问,“你怎么了?怎么浑身是伤?痛不痛?都伤到了哪儿?”
一听陌儿回来了,李斯夫妇俩也出了门,府中所有的人几乎都团团围了过来,大家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陌儿倒是没有太紧张,他很沉稳地诉说道:“别提啦,我去给漪儿买栗子的时候,不小心把弹弓弄掉在地上,旁边就有个人跟我说,会带我去一个地方,给我最厉害的弹弓。我又不知他是骗子,就跟着他去了,心想很快就能回来找漪儿,没承想那个人会把我给绑起来,还拿皮鞭抽我……”
诗缨听得难过死了,紧张问道:“你被打了?都打了哪里?快,快点,娘带你回房处理伤口!”
“不用啦!”陌儿撩起手臂,诗缨定睛一看,见他手臂上缠着纱布,伤口都已做了稳妥的处理,不由得愣住了。
李斯问陌儿道:“你说被坏人绑了,后来是怎么逃脱的?”
陌儿答道:“他把我捆在一个布包里,给我嘴里塞了布,还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就知道自己像是坐在马车上,一路上都在颠簸。多亏我脖子上有个银圈,我把它掰直了,用尖角割开布袋子,向路人呼救,可是根本都没什么人,马车都快驶出城了,我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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