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动天下-温如玉(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诗经·国风·秦风·小戎》

    丹霄坐在诗缨的房间内,等了很久很久,仿佛她是故意要让他这么等待似的,婢女去通报了半天也不见她的踪影。不过丹霄倒也不着急,他自得其乐地沏茶喝,一杯完了,又续上一杯,终于听得门口婢仆一句低语,恭敬地与他说道:“回丹公子,诗缨小姐来了。”

    丹霄放下手中茶杯,微笑望向门口,见诗缨穿了一身白蓝相间的衣服,整个人显然是刻意打扮过了,眼睛里折射出少女的依恋与娇羞,却偏要装出一副骄矜的傲气来,生怕被他看低了似的。

    诗缨进门望了他一眼后,便支开了婢女,吩咐道:“你出去吧!”

    “是,小姐。”婢女走时面庞带着戏谑的笑意,诗缨被她这么一笑,神态立即变得极为羞怯狼狈,看上去极不自然。过了好一会儿,她还在偷偷地窥看外面,似乎是想知道婢女到底走远了没。

    待再无外人,诗缨才终与丹霄对话,开口就是一句质问,冷冰冰地问他道:“你来做什么?”

    丹霄慢条斯理地答道:“我来讨要我的白烈。”

    “什么?”诗缨一时没听清楚。

    丹霄就道:“我的马啊,白烈!不晓得怎么回事,它突然被贼人给偷了!你也知道的吧,白烈跟随我多年,如今年岁也老了,不知它驮人跑了那么远的路后,有没有被好生对待。”

    诗缨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甩袖道:“你放心,它吃得饱着呢!就在后院马厩里,牵了快走吧!”

    “这么着急撵我?”丹霄倒是不急不躁,他停顿了片刻,忽然转了话题与她道,“我没想到……”

    等半天了也不见他说下句,诗缨就沉不住气追问道:“没想到什么?”

    却见他的眼睛落在床畔的两双小鞋子上,悠悠道:“没想到你怀的竟是双生,一男一女,龙凤呈祥!”

    诗缨呆住了,她能从他的目光里看出柔情,带着慈善的光,亦是无法掩饰的父亲情怀,她一时怔了,竟不知该作何反击,整个人就这么软了下来。

    “孩子取作何名?”丹霄问她道。

    诗缨甚觉他是明知故问,他都能买通仆人,能从李夫人那里打听到她的下落,又怎会不知两个孩子的名姓?可她懒得与他纠缠,所以铿锵答道:“李陌,李漪。”

    “谁取的?”丹霄又问。

    “义父李斯大人!”诗缨咄咄逼人反问他,“怎么,你要挑剔些什么,这名字不好吗?”

    丹霄半晌无语,而后却道:“并非名字不好。”

    “那是……”

    “姓错了!”丹霄应道。

    诗缨沉默,半晌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怎不问我来做什么?”丹霄又问她。

    诗缨赌气道:“你不是说你来要马的吗?牵了走便是,没人拦着你!”

    “不。”丹霄站起身来,凑近了她的身边,牢牢地捉了她的手,仍然镇定自若地同她说道,“我是来提亲的。”

    诗缨抬起头来去看他,现在,她终于能与他的目光对视,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外人的窥看,她决心从那双眼睛里去找到一丝一毫的慌张,不,也许不是慌张,哪怕愧疚和依恋也好!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还是一如既往,带着令她恨到咬牙切齿的平静。

    “提亲?你以为提亲那么简单?如你去菜市买一棵白菜似的?”诗缨一把甩开他的手,含着怒气问道,“我一直以为你不一样,可是你凭什么不一样!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丹霄不生气,也不同她申辩,他只是问:“你在闹什么别扭?我们隔了那么久才重逢,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谁稀罕!”

    “那陌儿和漪儿呢?你怎知他们不想与父亲团聚?”丹霄轻易的一句话,就击中诗缨的软肋。她只消想到那两个五年多没有父亲的孩子,整个人就能立即变得温软,带着母性特有的柔情,驱也驱不散。

    可即便如此,诗缨还是冷冷地、矜持地对丹霄道:“你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来了!我实话告诉你,我不会嫁给你的!”

    “为什么?当初有你爹阻拦,如今我听说他已不在了,我也算略有成绩,我们终于能匹配了,为何你还要拒人于千里?”丹霄总觉她又是在故意找碴。

    诗缨一听丹霄提起李肇,眼睛不觉就湿了,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死了,是的,他死了!你知他为何而死?就因为去追我!我回家后发现有了身孕,所以又一次背离他去寻你,夜晚他骑着马在后头追我,叫我的名字,然后坠崖身亡!我三年后才知道这件事,我是多么不孝的女儿……我酿下那么大的罪孽,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诗缨说着说着,已经忍不住泪雨纷纷,心里的酸楚使她无力支撑,只能缓缓弯下腰去,兀自摇着头,又道,“不,不能怨你,都是我自己的错,我没资格去怪任何人……”

    丹霄安然站着,心里却翻江倒海,他看着她哭,泪水如同滂沱大雨那般倾洒,她再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了。这些年来,她独自承担痛苦,坚强地养大两个孩子,他觉得她身上现在闪耀着一种光,尽管她已经哭泣得不成样子,那光却将她映得如此美丽。

    丹霄迈开步子走到离她最近的地方,伸出双臂去拥抱她,他用自己强有力的双臂支撑她的悲伤,他们的身体彼此贴近,再无距离。

    诗缨想推开他,却没有力气,又或许,是她根本不想他再离开,她眷恋这温暖的怀抱,纵然她是哭泣的,内心却充满喜悦的幸福。

    “你记得六年前的时候,你找到我以后跟我说的话吗?”丹霄附在她耳畔轻轻地问。

    “哪些话?”诗缨哽咽地问,她记得自己说过许多话,突然被他这么一问,倒不知他意指何言了。

    丹霄重复着她说过的话,他道:“那时候你说,你连家都不要了,爹爹也不要,出来寻我。你还说,那几个月来你跑遍了咸阳城,到处跟人说你要找一个养马的年轻人,结果人人都说不认识,你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差点搭上一条命,就是为了要见到我……”

    诗缨愣住了,也停止了哭泣,她想起这些话来了,她还记得当时丹霄要赶她走,所以她哭着哀求她,她最后问他道:“不管我做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的,你说说,我这是何苦来?”可是即便那时候,丹霄也是言语平静的,他冷冷讽刺她道:“是的呢,你何苦来?我又没让你这么做。”

    丹霄如今再提旧事,更是触了诗缨的怒火,她挣扎着想推开他,他却将手臂圈得更紧,根本不容她逃脱。诗缨恼了,问他道:“你提起那些干什么?莫非你又要像过去那样羞辱我?”

    丹霄却道:“不。那时候是我错了,诗缨,其实我说了违心话……”

    诗缨顿住了,她还在等,等他接下来有别的说辞或解释,但是,她什么都没有等来,只感觉到他的拥抱,还能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就是这样么,他一向言简意赅,从不多解释,如今他能这般承认自己的违心,已经算是最大的让步。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着,院子里蝴蝶绕着繁花飞舞,他们就这么拥抱着,也不说话,很久很久都不动,似乎只要他们不松开手,当下就是地久天长。

    重逢之后,丹霄便迫不及待地带诗缨去观看“戒忧堂”。

    诗缨置身玉馆的雕刻室内,听丹霄一点点跟她介绍这儿的一切。这是他的王国,他用自己过人的才华建立起来的王国,她在这儿看到一个崭新的、更真实的丹霄,这是跨越六年时间与她相遇的人,他依旧带着不容小觑的魄力和自信,看上去是那样的闪闪发光。

    “长阳街也不乏很多饰品店,为何单单你的店生意最好?”诗缨不解问他道,“我听义父说,你在咸阳甚至已跻身首富之列,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你是怎么做到的?”

    丹霄笑笑,回她道:“若要赚穷人平民的钱,再艰苦不过,良心上的不安且不说,还要日复一日累积……我不喜欢太久的等待,所以我选了捷径,经营最好的玉馆。”

    “可是玉又不是天天有人买,不是吗?还比不得酒坊呢,总归有人天天会喝酒的呀。你手艺又好,为什么没想到开酒坊?”诗缨问道。

    丹霄忽然沉默了,他很想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但是斟酌了很久,终归是没说,而是自顾自地同她道:“玉自古就有很大的市场,因它寓意极好,是高贵和纯洁的象征。人们总是认为,若能有幸得到一方心仪已久的美玉,应当算是一种福分。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就是这个道理。”

    诗缨道:“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要赚就赚富人的钱,对吧?平常老百姓能糊口便不错了,谁家舍得买这种奢侈品呢?只有富人才会不计代价挥霍金钱在这上面,是不是?”

    丹霄点点头,心内赞叹着她的聪颖,回她道:“确实如此,往来‘戒忧馆’的客人,都是些达官显贵,他们买玉或赠人或自己收藏,且玉器又与其他古董珍玩不同,其他的只可远观不可赏玩,玉却恰恰相反,你越是与它亲近,它就愈加圆润,充满光泽……总而言之,这是一种很有灵性的东西,人们对它的迷恋也会与日俱增。”

    诗缨查看着雕刻台上一些玉石的半成品,拈起一方在光线下慢慢观看着,好奇地问他道:“玉要如何赏玩?我似乎听人说过有‘养玉’的方法,奇怪了,它又不是花卉或动物,如何能养?”

    丹霄为她讲解道:“所谓‘养玉’,意思是说,收藏者除了要对玉器进行日常保养擦拭之外,还须将它贴身收藏,并不断地盘玩,总之便是片刻不离身。只有这样,一块看似普通的玉石,才有可能化蛹成蝶,绽放出自身潜藏的灵性与光泽。”

    “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养?”

    “不,绝没那么简单。养玉的关键在于盘玉,盘法得当就会事半功倍,否则就将功亏一篑。”丹霄细细与她解说道,“所谓盘玉,素来有文盘和武盘之分,藏玉在身,通过佩戴把玩,让玉器保持恒常的温度与人体接触,从而养成良玉,此乃文盘。文盘的好处是一般都不会伤及玉器,但效果甚微,往往三五年都难奏效,有些甚至得耗费数十载的光阴。”

    “那武盘呢?效果会很快吗?”诗缨愈发觉得有趣了,她好奇丹霄怎会懂得那么多,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学识,他用他的广阔,带着她探看更豁达的天地与玄妙。她带着崇拜的目光望着他,内心觉得欣慰且幸福。

    丹霄继续为她解说道:“新采之玉最适合文盘,因为只有经过一年以上的文盘后,玉的硬度才会逐渐恢复,这时方能借助外力盘养,这就是所谓的武盘了。武盘可以用干净的白布不断摩擦玉器,受热产生高温后,可以将玉中的土气迅速逼出,使其显现晶莹润泽。但武盘亦是有忌讳的,不可操之过急,否则玉器极可能会毁于一旦。”

    诗缨感慨道:“我从未想过,小小的玉器竟有这么多玄妙!”

    丹霄笑笑,又与她道:“这还不算是最妙的,最妙的是盘玉还有‘意盘’一说。意盘是指藏家在盘玉把玩的时候须得想着玉的美德,从玉的美德中不断地汲取精华,以此不断养人自身的品性。这样一来,不仅是玉器得到养护,养玉之人的心灵也得以净化,时间久了,自然可以达到人玉合一的至高境界,这便为意盘的精髓。”

    诗缨叹道:“如此看来,与其说是人养玉,倒不如说是玉养人了!”

    “确实如此。”丹霄面色忽然浮现黯然之色,叹息道。“在所有收藏之中,养玉堪称是藏家的至乐,这种志趣是一种超然物外的享受。只可惜,那些来买玉的人,又有几个有这种觉悟呢?”

    不知为何,看着丹霄的脸,诗缨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他,他说的岂止是玉?也许他说的是人间万物。

    人们若都能手执一方美玉细细品味,于静谧之中回首前尘往事,将自己的心情沾染玉之灵气,就算岁月流逝,天地颠覆,又哪里会来许多尔虞我诈,得失计较。此时此刻,诗缨只愿从此与他再不分离,就如同生长在同一块玉石上的两枚玉,走过雕琢、走过流光、走过爱恨,等很久以后再回眸观望,过往的一切,如何也好,定都能充满玉的温润、细腻,以及玉的淡定和从容。

    “李由大婚日期已定,我正愁要送什么贺礼呢,不如就送他玉器吧。”诗缨想起了这件事,便对丹霄说,“我希望你帮我挑一件。”

    丹霄沉吟片刻,拉着她的手走向里间的密室道:“你跟我来。”

    诗缨随着他走了进去,门打开后,就感觉到一阵清凉的气息。这里虽未燃起灯烛,却分外明亮。面前立着几扇相连的玲珑屏风,色泽洁白晶莹,诗缨走近后惊讶万分,不敢相信地问:“这,这是玉制的屏风?”

    “是。”丹霄定定答道。

    诗缨伸手抚触,感觉光滑圆润,手感非常舒适,且细细看去,每扇屏风上面都雕着不同的图案,细细密密,紧凑盎然,简直巧夺天工。诗缨钦佩地问道:“这屏风的雕刻一定非常繁杂吧,费了不少功夫?”

    “三个匠师雕琢了半年,此屏风当属镇店的无价之宝了。”丹霄从容道,“就拿这个送给李由做贺礼吧!”

    诗缨忙推辞道:“这如何使得?还是留在店里吧,我送他别的即可,无须这般贵重的。”

    丹霄却握紧了她的手,诚恳道:“不,他值得更贵重的礼物。诗缨,我都听说了,他是你们娘仨的救命恩人,即便你不开口,我也打算酬谢他的。”

    诗缨感动得眼睛都有些湿润,再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往六年的时光,每当她想起他的时候,都是爱恨交加,爱他需要什么缘由呢!喜欢就是喜欢,所以才能为他背弃家人,流落天涯海角,独自承受孤独。恨他倒是有理由的,恨他的不挽留,不解释,不寻找——但如今,在这款款深情与相知相依面前,她的憎恨与埋怨都一扫而光了。

    转眼之间,就到了李由和夏筱蝶成亲的日子。因为李斯和夏侯爷的地位,喜事当日宾朋满座,且到场的皆是有身份名气的人,李家的排场很是豪华宏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