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霄冷眼扫去,质问道:“请你们来是做什么的?若连一个女子也对付不了,待在这儿还有什么用?”
见他这般严厉斥责,侍卫们皆面有愧色。也许是因为听到里头丹霄讲话的声音,那叩门声就更紧了,一名侍卫赶紧走过去,口中道:“别敲了,来了来了!”
丹霄也朝前走去,身边的侍卫们都戒备起来,各个将刀剑抽出握在手中,唯恐主人会受到伤害。在门打开之后,丹霄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挑起灯笼,对着门外女子的那张脸细细看去,手却不由得颤抖起来——但见她衣饰朴素,脸庞洁净,眉目清晰,嘴唇苍白,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张脸,她曾在他的梦中出现过千百次,以为毕生不再能相见,如今却真真切切来到眼前!
“姐姐?”丹霄疑心是梦。
丹凝对他溢出笑容,气若游丝般吐出一句:“霄儿。”话一出口,整个人就昏沉地晃晃荡荡,不支倒地。丹霄赶紧扔掉灯笼去抱她,他喉头哽咽,气血翻涌,用力将她抱起来揽在怀中,眼圈不由得就红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请示他道:“主子,这……”
“快将大门锁紧!”丹霄甩下这句话,就匆匆抱着丹凝往屋子里走去,边走边叫着,“诗缨!快出来!快出来!”
诗缨多年未见他这般紧张过,听得他的叫喊后赶紧起身迎到门前,看到他怀中抱着一个女子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他吩咐道:“把床铺好!”
他的命令使诗缨醒悟过来,也没来得及细问,赶紧跑过去把凌乱的被褥摊开,看着丹霄将丹凝放在床上,刚想开口问这人是谁,却见丹霄已回过头来,眼中噙满了泪水,同她道:“是姐姐,她回来了。”
诗缨目瞪口呆,仔细去端详丹凝的脸,果真眉目与丹霄十分相似!一时间诗缨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找了衣衫套在身上,语无伦次地问他道:“怎么……怎么会……是晕倒了吗?我要做什么?还是,还是去请大夫来?”
“不要慌。”丹霄嘱咐她道,“先去准备一盆热水来。”
“好,好,我这就去。”诗缨着急忙慌地出了卧室的门,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欢喜是因为丹霄的姐姐并没有死,他终于能和思念的亲人重逢;紧张却是因为丹凝至今还未见过她,她不知这位姐姐是否对她满意。
丹霄先是掐着丹凝的人中,接着又去用手揉搓她冰冷的手臂,如此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一声沉重的喘息,丹凝缓缓地睁开眼来。
她迎上丹霄急切的目光,一时之间忍不住,泪水就夺眶而出。是的,他活着,好端端的,看起来那么成熟沉稳。她曾祈祷他永远不死,永远不败,梦里也看见他青衫长袍,于晚风中负手望天,衣袖随着风雨摇摆,气度却是那般潇洒自在,仿佛什么都不能击倒他似的,霸气决绝,气宇轩昂。如今真见了他,她便觉得自己的祈祷应验了,可不是么,他活得那么好,那么好。
“姐姐,你同我说句话,你说句话。”丹霄急切地请求她,似乎生怕她又昏过去。
丹凝泪光闪烁,竭力伸手去触他的脸,幽幽道:“霄儿,我们终于又见面啦!”不知为何,丹霄在她的声音中捕捉到疲倦与沧桑,她的容颜依旧年轻,心却已经伤痕累累。相别多年之中,她又经历了多少曲折,他无从得知,现在,他俯下头颅挨着她,只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任由自己的眼泪在她掌心中流淌。
“诗缨呢?孩子们呢?”丹凝这才想起问他。
丹霄愣了一下,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我们分别前我就已经知道,陈涉告诉我的。”丹凝抚摸着他的发丝,由衷道,“你们重逢了吧?霄儿,我真为你高兴,真的。”
正说着话,诗缨已经端着一盆热水匆匆忙忙赶来,见丹凝已经醒来,顿时愣在当场,他们姐弟二人泣涕的样子,使得她也觉得心软,眼睛酸涩。她与丹凝的目光对视,半晌才吐出言语道:“热水,热水好了。”
丹凝笑笑,对丹霄道:“扶我起来。”
丹霄依言将丹凝扶起,诗缨小心翼翼地将脸盆端到床前,拧了一把汗巾递到丹凝手里,情不自禁地叫了句:“姐姐。”
丹凝心中甚是欢喜,又因太过激动而无从回应,只能对她点点头示意,兀自用汗巾把风尘仆仆的脸庞擦拭一番,这才道:“谢谢你,诗缨。”
诗缨也是万千感慨,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毕竟这是丹凝与丹霄姐弟重逢的时刻。他们经历生死与流亡,肯定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思来想去,诗缨便道:“我,我去漪儿房间。”
“也好。”丹霄并未阻拦,直言道,“我与姐姐也有些话要说。你可以告诉漪儿姐姐回来的事,叫她明早来给姑母问安。”
“好。”诗缨望了一眼丹凝,真心道,“姐姐,既回家了,就放松身心好好歇歇吧。”
丹凝也诚意道:“嗯,多谢你。”
诗缨点了点头,端着脸盆出了卧房的门,还顺手将门替他们关好。
丹凝体力虚弱,待诗缨走后便又躺回枕头上,丹霄还是在床前坐着,离她很近的位置。她缓缓问他道:“你见他了么?我写信托他带给你,你看没看?”
丹霄乍一听她这没头没尾的话,也不知是何意,因而疑惑地问道:“他?是谁?从来没人捎你的信给我,你这些年都在何处?”
丹凝也怔住了,半晌才嗟叹道:“这么说来,你真是与他未曾谋面,怎么会?这固执的人,他明明应承我,说必要之时会去找你帮忙。”
丹霄愈发觉得糊涂了,问她道:“姐姐,你究竟在说谁?你都经历了什么事?遇到了哪些人?若是早些能与我联系,为何一直不曾现身?”
丹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放松了一般,她要从何说起呢?但凡是故事,总有开端和结束。因为力气不足,她说话的声音就非常细小,在她慵懒地讲述那些故事的时候,倦意就变得如同烟云般袅袅婷婷,熏得丹霄也要醉了似的,他突然很想喝酒,痛痛快快饮上几杯。
“他救了我,对我极好极好。我们先是住在衍水河畔的小村落,那儿经常下雨,雨声潺潺,像刻意弹奏的乐曲。”丹凝陷入回忆中去,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后来我们就迁去了燕国城郊,门口有一处很大的荷塘,一到夏天就开满了荷花,很美很美。”
丹霄不想打断她的回忆,可他偏偏听出了些许酸楚,就忍不住问她道:“姐姐,你说的那个他,究竟是谁?”
丹凝望着他的眼睛,目光里闪过一丝绝望,可她下定了决心,要将那些守口如瓶,讳莫如深的话语,全都跟他倾诉一番,于是便道:“他叫荆轲。”
“啊,是他。”丹霄吃惊不小,同时也生出懊悔来,早知就坚持去寻她,定能早些与她相见的,原来她真是那个荆夫人。可是荆轲,荆轲不是被秦王杀死了么?想到这儿,丹霄的神情又黯然下来,几乎不敢去看丹凝的凄然,他不用想也知道,她在经历过温暖之后又彻底失去的感觉,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滋味。
丹凝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缓缓道:“我以为自己毕生不会再信谁,却将自己的心灵交付于他,他走时明明答应过我,说一定会活着回来与我相见。可惜,他再也回不来了。”
她绝望的样子使丹霄觉得难受,他能做的,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继续沉默地听她讲话。她道:“秦王是谁?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嬴政。以往虽住在宫中几年,却根本没见过他的面。他是我半生都未谋面的陌生人,却杀了我唯一爱过的两个男人!”
丹霄从未听她主动诉诸过仇恨,如今听了,只觉无比心疼,宽慰她道:“还会……还会好起来。”
“不,霄儿,你知道吗?人若是有了遗憾,便会毕生困顿。有些人的生命经历过一些事,便会有一道门被永久关闭。”丹凝顿了顿,如同将要窒息似的,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抓着他的手道,“我已经知道,我毕生再不会对谁动情,心已死了,再不能复活。”
丹霄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能道:“姐姐,别难过。”
丹凝凄凉苦笑,嗟叹道:“知我如此,不若无生!”
“你若无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丹霄被她说得心凉,幽幽道,“我一直等着你呢,我一直不信你死了,我就知道我们会再见面的!”
丹凝点点头,稍事平定了一下心绪,这才接着道:“本来我与燕太子之间有承诺,他要我永不得离开燕国,可是我们都没料到嬴政会那么快攻过来……太子带着我逃走,我们被追来的秦军逼入了绝境,他将自己的马给了我,让我先逃……我躲在暗中看他誓死不肯投降,然后坠入水中……”丹凝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下来,她抽泣道,“太子沉溺水中的尸体顺流而下,我却不能去将他打捞上来,也不知他最终魂归何地……”
丹凝回忆起那些片段,想着她累得趴在燕太子的马背上,不知要走向何方,恍恍惚惚之中,只有一个意志在支撑着她。如今她诉诸丹霄道:“霄儿,在我以为生命要抵达终点的时候,我强撑着扭转了头,并觉得我必须要去的地方,是你的所在。”
丹霄备受触动,在她毫无保留的讲述中,他想倾诉的欲望也被勾起,他与她说起自己的种种经历,当年他如何在明面上经营玉馆,又如何在暗中操控大大小小的制陶、织布、酿酒等作坊。除此之外,他还开辟了马匹交易市场,兵器制造坊……外人并不知道他是这些场馆的所有者,他们都称这个神秘的首领是“金大人”。咸阳城,乃至其他城池的生意场上,万邦皆要听从他的号令,由着他指挥路途,并传说他是唯一可与吕不韦比拟的商界奇才。
丹凝一早便知他并不简单,如今听他亲自承认了,倒觉得放下一颗心来,她道:“霄儿,我最庆幸的,是不管如何险象环生,你终都能找到出口打破荆棘。你是如何做到的?有什么规则?”
丹霄顿住了。有什么规则呢?在他看来,没有固定的规则就是永恒的规则,世间万物变化无常,包括人心也如是,稍有不慎,刹那间也许就瞬息万变,生死也一线之隔。
“没有什么规则。”他回答丹凝道,“我不过是告诫自己,只能赢,不许输。”
丹凝叹息一声,道:“但我还是希望你改一改,不要将仇恨看得那么重,你该有所顿悟的吧,只有不拘泥过去,才能活得更好。”
丹霄颔首,道:“我知道。”
“你这一路,定也是受了不少苦,都是如何挨过来的?”丹凝抚摸他清瘦的脸庞,温柔地问道。
丹霄答:“曾经,在我陷入绝境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如果注定要受苦,就把这些当成是不可避免的磨难。要能做大事,必须能屈能伸,在我看来,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过程可以有多种选择。”
丹凝点点头,却又道:“我不管你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但是,只问你一句,有缺憾吗?”
“缺憾?”丹霄有些不懂她的意图。
丹凝道:“缺憾便是在你这一路沿途,是否曾对不起谁,让谁受苦过?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弥补,不要让自己良心抱憾。”
她这浅淡的几句话犹如醍醐灌顶,丹霄一时间愣住了,半晌才说:“确确实实,我对一人怀有歉意……姐姐,我,我想将她找回来,跟她解释事情始末,求得她的原谅。”
“你如何对不住那个人?”丹凝问道。
丹霄垂下头去,言语庄重道:“我害死了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怀抱歉疚之心的样子让丹凝动容,她仿佛又看到那个白衣洁净的少年,永远善良,永远年轻,涉世未深。因而,她宠溺地拍拍他的手,对他道:“事情既是因你而起,便也要由你终结,你的决定是对的,把她找回来吧。”
丹霄承诺道:“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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