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主子!”
……
丹凝越来越觉惶惑不安,自从丹霄离开咸阳之后,她做梦总是能看见他,一次次在梦里,她看到他遭遇险境,或是他漠然离去,空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不能动,声声呼唤“霄儿,霄儿”,却总也不见他回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丹凝越来越憔悴。为了缓解内心的忧虑,她决定去找丹霄,可是又不想让诗缨知道担心,就谎称要去禹州故土拜祭父母,几日之后就归来。诗缨担心她一人行路的安危,丹凝便指名让燕离作陪,燕离被她收养多年,自然是义不容辞。毕竟燕离武功高强,诗缨就放了心,没多联想。
行至路上,丹凝才跟燕离说出实情:“我总有不好的梦,燕离,我不是要去禹州,你陪我去找霄儿。”
燕离愣住,试图劝慰:“姑姑,丹先生出门去做生意,说是很快就会回来,您又不知他身在何处,到哪儿找去?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好,还是回家好好歇着,莫再奔波。”
“你以为我不知道?”丹凝苦笑道,“我已问过陌儿了,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不能由着霄儿这么下去,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姑姑——”
“你若不陪我去,我便自己赶车了!”丹凝固执地板脸道。
燕离无奈,只得应允。他们才刚出了咸阳城,丹漪就骑着马赶了来,她做着男装的打扮,拦在车轿前时,把丹凝和燕离都吓了一跳。丹凝惊愕问道:“漪儿,你跟来做什么?”
丹漪笑呵呵道:“待在家里要闷死了,我也想出去走走。姑母,我听娘说你是要回禹城给祖父祖母上坟,是不是?也带上我一起吧。他们还没见过我呢!”
“别闹了,漪儿,你快回去吧!”丹凝不容置疑拒绝道。
“为何不能带我一起去?娘都允许了啊。何况……何况,难得爹爹不在家,我跟燕离才能有相处的机会,姑母,你不是一直赞同我们的吗?现在就不能可怜可怜漪儿?”丹漪说着说着,已经泫然欲泣的模样,弄得燕离心疼不已,手足无措。
丹凝明知她是故意,却也不好再拒绝,只得应承道:“好,那就一起去吧。”
丹凝兴奋不已,快快乐乐地跟着燕离和丹凝一起赶路,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因为根本不是去禹州的路途,便忍不住问丹凝道:“姑母,这里是——”
“我问过陌儿了,你爹就在这附近。”丹凝未再隐瞒,直接与她道,“其实我回禹州是假,来寻你爹爹是真。”
“爹爹在这儿做什么?不是说他去咸阳做生意了吗?”
丹凝忧虑道:“听闻他现在跟起义军混在一起,我不清楚究竟,所以一定要来看一看。”
丹漪瞠目结舌,也没想到父亲会跟起义有关,却见燕离一脸镇定,可见他早就知情的,没准还和丹陌一样,是丹霄的帮手。
……
陈涉的“张楚”政权建立之后,全国范围内反秦斗争愈演愈烈,到处飘扬“张楚”大旗。陈涉越来越有号召力,农民起义的烈火已成燎原之势。与此同时,一些之前落败国的贵族参与势力也纷纷收罗旧部,起兵反秦,其中分别有刘邦、项羽、英布、彭越等人。
陈涉与吴广在其他支持者的协助之下,进一步确定行军战略,陈涉任命吴广为副王,由他率领起义军主力西击荥阳,取道函谷关,直捣秦都咸阳。同时又命其他人入武关,进而迂回攻关中,随后又命人分别北渡黄河,进取原赵国领地,向南攻取九江郡,进宫广陵,攻取长江下游、黄河以南大梁等地。一时之间,各路起义军勇猛作战,所向披靡,陈涉越来越得意,以为天下大权指日可待,却没想吴广攻下荥阳不久,大军西进就受到了阻碍。
荥阳自古就是兵家必经之地,附近还有秦囤积大量粮食的敖仓,拿下荥阳,取得敖仓,就可以切断秦军的粮草供应,也能解决起义军的军需问题。可是吴广万万没想到的是,抢来的粮食却都是沙粒!
当时起义军的队伍已经拥有战车千乘,士兵数十万人,秦二世胡亥一听大军逼近咸阳,顿如晴天霹雳,大惊失色。在都城空虚调兵不及的情况下,只好听从少府章邯之谋,赦免在骊山陵服役的几十万刑徒,并封章邯为将军,临时组编军队抗衡起义军。起义军本因为粮草不足正在休整,没想到会被突如其来的几十万秦军攻打,一时之间措手不及,只得被迫退出关中,在曹阳亭固守抗击秦军数十天后,又败退渑池。可是最终,在无粮无援的情况下,还是寡不敌众,落败于秦军。
溃败的消息传至陈涉处,陈涉大惊失色,不解问道:“粮食是咱们从荥阳敖仓抢来的,怎会有问题?”
“已经调查过了,是那个金大人买通了掌管谷物的治粟内史,率先把粮草都换成了沙粒!咱们兵卒饥渴困顿,哪里还有力气打仗?”
“金大人?”陈涉恍然大悟,恨恨道,“好个丹霄!原来他早有准备,竟然决绝到如此地步!”
“大王,咱们现在怎生是好?”
“即刻派人去阻拦丹霄与蒋牧,不许放他们活着离开!”陈涉吩咐道。
“是!”
陈涉的部下带了几十个精干的兵,立即出发前去丹霄居住的客栈。与此同时,丹凝三人已先一步找到客栈。
丹霄与蒋牧正在屋中商议要事,没想到丹凝和燕离三人会突然造访,不由得惊讶一场,问道:“姐姐,你们怎么找来的?”
丹凝望着他,定定道:“停手吧,霄儿,我不管你在做什么,记得你答应我的承诺,现在跟我回家去。”
“姐姐,你听我解释——”丹霄拉她坐下,还没等他说话,就听外面轰隆巨响,好似是大门被砸破的声音。
“蒋牧,去看看怎么回事!”
蒋牧颔首出去,才没一会儿工夫,神色凛然回来道:“主子,不好,咱们被包围了!”
丹霄一愣,情知不妙,肯定是荥阳的事被陈涉发现了,知道他动了手脚,为今之计不宜耽搁,必须尽快离开才是。忙道:“快从后门走!”
“到底出了什么事?”丹凝愕然问道。
“别问那么多,回头我慢慢跟你解释,现在咱们很危险,要赶紧离开这儿!”丹霄有点儿焦急了,他一人无从逃脱倒不怕,万万没想到丹凝和丹漪都会找来。若牵累她们出事,他可怎能心安?
几人出了门沿着走廊下楼,准备往后院门前跑,却听门外车马吆喝声步步接近,已经有十几人一队,率先扛了刀剑冲来。
丹霄见状大惊,忙道:“燕离,漪儿,你们带着姑母先走!”
却见丹漪满面凛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望着他道:“爹,我不走!你走!你带着姑母走!我们保护你们!”
“是,丹先生,你跟姑姑快走!”燕离也这么说。
说话间双方已打了起来,亏得是燕离与蒋牧身手矫健,对付这些人倒还不算太吃力。丹霄愣着看他们厮杀,也帮不上忙,却不防被一士兵从暗处袭来,冲他便是一刀。幸亏丹漪手疾眼快,赶在那人之前拦腰一刀,这才救了丹霄一命,她不顾自己被溅了满脸的血,着急地又催促道:“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带姑母快走!”
丹霄这才如梦初醒,拉着丹凝就往外跑,他满脑子气血翻涌,忽而悔恨起自己的固执来了。若不是他阻拦着,丹漪恐怕早就已经得到幸福,也不至于耽误到这个年岁还待字闺阁!可是丹漪呢,她和燕离非但不怨恨他,还舍命救他出水火。是父亲看轻了女儿吧?丹霄鄙夷着自己,暗想着,一直以为丹漪娇生惯养,脾气执拗,却原来柔软俏丽的外表下是铿锵坚韧的心,有着冲破逆境的勇气,更有临死不畏的气度!
那十几人不经杀伐,一一被蒋牧和燕离毙于剑下,丹霄与丹凝找着了车马,他刚扶丹凝上去,见丹漪、燕离、蒋牧三人也赶了来,不由得又惊又喜,道:“快上来,走!”
“主子,您坐进去,燕离,你赶车,我来断后!”蒋牧立于原地,唯恐还有追兵前来。
见他固执忠诚,丹霄备受感动,与丹凝、丹漪坐上车后,燕离一声呵斥,快马便腾蹄奔起,车马颠簸着往前疾驰。
果如蒋牧预料一般,车马刚走,守在前门的又一批士兵已追到后院,与将牧展开又一轮的厮杀。蒋牧扬起长剑劈下去,一下子除掉几个人,又手疾眼快地躲避旁人砍来的利刃。但是兵士的援兵却越来越多,他一人之力渐渐匮乏,终是稍不留神,被人一刀刺入胸口,他瞪大眼睛,顿觉胸口一凉,低头向身上看去,只见伤口处正有鲜血喷涌出来,润得皮肤黏稠发热。
……
“准备,放箭!”临死之前,蒋牧听得这一声呼喊,便知原来陈涉还准备了弓箭手。可惜,他再也没有力量去营救丹霄他们,只能带着一腔怨愤,颓然倒入尘土之中,再也没能站起来。
丹漪担心蒋牧,撩开轿帘向外望去,没找着蒋牧的影子,却见一片黑压压骑兵踏马而来,手上还各自举着弓箭,不由大惊,对燕离喊道:“燕离,快一些!他们追来了,还带着弓箭!”
燕离闻言,忙呵斥马儿快行,丹霄忧心忡忡,似是已能预料到蒋牧遇难,一时之间心里难受得紧,也有些失神。
“漪儿,快别伸头,你躲入轿子里,省得他们弓箭射到你!”燕离赶车之时还不忘惦记丹漪的安危,丹漪听得他的话,赶紧缩头躲进轿子里,却在触碰到丹霄的目光之时垂下头,唯恐父亲又怪责她与燕离。可是还好,现在情势紧急,丹霄也顾不得她,只是默然无声。
燕离的车马越行越快,躲过了弓箭的袭击,一波波的箭射来,有的射在轿子的木框上,幸而他们都没有受伤。丹霄耳中似乎有幻听,感觉到“嗖”的一声响,丹凝立即朝他扑来,接着就无声息了。他还以为是马车颠簸得厉害,使得丹凝坐不稳,等看见她后背上插着一支箭,衣裳都被鲜血浸染通红时,才恍然明白,原来她是为他遮挡了危险!
“姐姐!姐姐!”丹霄大惊失色,晃着丹凝问道,“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丹凝开始感觉到疼痛,疼痛使她腿脚发软,只能这么趴在丹霄身上,身体内的血液似乎在一点点抽离,使人变得虚空。
“姑母!姑母!”丹漪吓得哭了。
丹霄跪在轿子里的地上,用力支撑着丹凝,他听见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温热的鲜血从她身体内争先恐后地流出来。
燕离还不知轿子里的情形,见前方一队浩荡人马赶来,认出领头的是丹陌之后,不由得惊喜交加,转头对轿子里喊:“丹陌带人来了,咱们有救了!”
与丹陌一同前来的,还有丹初。丹陌带着诸多人马往后厮杀,拦住了陈涉的那些兵卒,丹初则跟着燕离的马车往洛阳走,听得轿子里传来丹漪的哭声,这才觉得不对劲,赶紧下马进了轿子,却见丹凝后背中箭,已经奄奄一息!
“姑母!姑母!这,这是怎么了?”丹初眼睛立刻就红了。
“啊,真好。”丹凝模模糊糊的,像突然从漫长的梦里醒了过来,从丹霄肩窝里抬头,苍白的脸面对着丹初,口中喃喃道,“没想到,我临死之前,还能看见我的初儿,我便是……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胡说什么!你不会死!你不会死!”丹霄喉头哽咽,慌得难受。
丹凝嘴角溢出一丝笑容,丹霄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不沾染时光,亦是他永难忘记的美。
“万般……万般皆是命。”丹凝望着丹霄,轻轻道,“我自知根本劝不动你,霄儿,你又不听话……你变了太多……”
“姐姐——”
“你明明答应我的,说是只要杀了嬴政,从此就安分过日子,却瞒着我弄得生灵涂炭,遍地战火……霄儿……你可知……你可知不管死的是谁,总是一条人命……也总得人来偿……”
“快别说话了,姐姐,你别说话,别再说话!”丹霄眼含泪水,口中道,“我知道你身为大夫,对万物都心怀仁善,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下来!”
丹初观察丹凝的脸色,却见她脸色由苍白变了颜色,嘴唇也乌青发紫,不由得惊道:“这箭是带了毒的!”
丹霄问他:“不能拔出来吗?初儿,快点帮你姑母拔出来!莫再让她受苦!”
丹初为难地摇摇头,道:“拔除会失血过多,一样难逃劫数。”
“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眼睁睁看她死吗?”丹霄恼了,红着眼骂他道,“枉姑母还夸你聪颖,说你有神医之资,你这蠢材,却连这点伤都医不好么!”
“爹爹,我……”丹初见他着急,心里也跟着难受得要命,又心疼丹凝的伤,眼泪都落了下来。
丹凝看着丹初和丹漪泣不成声的样子,委实感到心疼,兀自浮现一丝苦笑,责问丹霄道:“霄儿,你瞧你,怎像个不讲理的孩子?莫再……莫再执着了,我活不成了,我知道……”
“姐姐!”丹霄恨不能自己代她去死。
丹凝静静道:“霄儿,人活着,才会有无穷无尽的遗憾,今我若是死了,也不失为一件幸事……我再没放心不下的事,只是担心你,你虽长大了,在我眼里却还是孩子,你要听话,霄儿,好好的吧,莫再……莫再——”
话还未说完,丹凝已在那个瞬间失去了知觉,只听见死亡临近的脚步声,那是极为轻微又极为恐怖的声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提起最后的气息说了一句:“把我的骨灰带回故乡,这样,我就是死了,也能跟爹娘在一起!”
说完这句,她就闭了眼,再无气息。丹霄耳畔却如同幻听一般,还响彻着她的话语,她纯洁安恬的声音犹如天籁,她淡然地躺在他怀里的样子,是那般庄重与自然。她的声音成为最美的歌唱,他聆听着,觉得那声音拥有向死而生的力量。
车轿缓缓朝前走着,天色渐晚,薄云被夕阳烘成桃花。
丹凝的身体慢慢变凉了,丹霄还是不肯放手,牢牢地把她抱在怀中。
随着路途向前,天色越来越暗,行至的土地上泥沙松松软软。乌云四散而去,天上出现一轮皎洁的明月,兀自洒下清冷的光,如此锋利,如此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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