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信不信,”清音从容道,“我确实只是路过。”
“你不是憎恨我么,怎肯出手相救?”
清音顿了顿,不屑地道:“因为觉得你可怜。”
丹霄怔然:“我可怜?”
“没错,每次我见到你,便总有人要杀你,你浑身是血,模样狼狈,还不够可怜吗?天下这么大,偏就你永无太平。”
丹霄被她这半是讥讽半是同情的话给说中,只得苦笑两声,不知能再说点什么好。他现在感觉无比虚弱与憔悴,像是不眠不休了许多天,徒步跋涉了山山水水一样,脚底和全身都传来疼痛,半步都动不了了。
晨光中的雾气渐渐散去了,被朝阳刺得踪迹全无。丹霄看着眼前明亮的天地,死去的车夫、燃尽的篝火、地上的鲜血、打斗的痕迹,几乎疑心这才是一场梦,可眼前因为有清音在,却又让他否定了梦境之说。
人间万事,真不是老早就注定了的吗?他要不是听了丹凝临去的一番话,终于恢复仁善,恐怕就不会谅解一切,前来搭救陈涉。而陈涉若非劣习不改,心中忌恨于他,也就没有这场厮打,从而清音就不会巧施援手……哪里来的诸多巧合?若不是天意,谁能相信?
丹霄从不像现在这么信任命运,他热切起来,开始问询清音:“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清音,你随我走吧!跟着我去洛阳!”
清音睥睨眉眼,板着脸望着他,问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你三番两次救我,我总是亏欠于你!清音,你不觉得这就是命吗?你随我走,我保证下半生给你荣华富贵,让你再不受一点委屈,也不用奔波江湖!”
他这番情真意切的承诺,清音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望着他笑了笑,这次却没有讥讽,也没有不屑,只是一个平平淡淡的笑容,跟少女时代一模一样。她抓紧马的缰绳,轻声同丹霄说道:“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丹霄挣扎着拦在马前,茫然问道:“你去哪里?”
“去寻我的男人。”她沉静说道。
“你是说项羽?清音,你跟着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肯定终日要打打杀杀。若你留下,我应承你,一定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
清音打断了他的话,她脸上有他从未看过的柔情与向往,她道:“我乐意跟着他,你何须相劝?你这呆子,总说些什么傻话!你可知道,他是我的英雄,便是我跟着他一同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
丹霄摇头道:“我也可以那样对你!我不懂,他哪里好?哪里值得?”
清音又是笑笑,她质问道:“你怎会不懂?就如同李诗缨对你那般,痴心追随,千山万水,要什么缘由?不过就是喜欢!”
丹霄顿住了。诗缨,是啊,还有他的诗缨。
清音轻拍马背,最后瞧了他一眼,口中道:“这次我真的要走啦,你也早些回家吧!多保重!”
她红色的身影犹如一团火焰,再次消失于他的目光中,他好半天还在回想她的话,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说:回家吧,她已经原谅你了。
现在,你自己也原谅自己吧。
咸阳城经历重创之后,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赵高谋反将胡亥杀死,扶持扶苏之子秦三世子婴继承王位。赵高自封为丞相,把揽朝政大事,专横跋扈,不可一世。
丹霄已无心再过问世事,他带领全家去了禹州,在那儿花费了大量钱财建造一所大宅,一家人一起住了下来。
父母尸骨虽已无存,丹霄却仍给他们建了墓碑,又把丹凝骨灰带着,重新厚重安葬,坟墓跟父母紧紧挨在一起。
一切看似都平静下来,丹初的病却越来越重。他自幼身体就差,一直靠丹凝帮他调养,现在丹凝去了,他整个人宛如失去了主心骨,脸色愈加憔悴,身子也越来越单薄,常需要依赖药物才能续命。偶尔高烧犯了糊涂,就仿佛变成了孩子,抓了丹霄的手问道:“爹爹,姑母呢?她说今日要教我针灸,为何总不见踪影?”
丹霄强忍着眼泪,抚摸他的头发道:“初儿乖,莫要等了,姑母不会来了。”
“今日不来了吗?那明日呢?”
“明日……”丹霄喉头一哽,强忍着难过道,“明日也不来了。”
丹初面露疑惑,兀自猜疑道:“爹爹,姑母是出了远门么?为何今日不来,明日也不来?”
丹霄眼泪落下,悲伤道:“初儿乖,等你病好了,姑母就回来了。”
总是这么折腾一次又一次,丹初才能睡去。没人诊得出这是什么病,所以就只能一直耗着。诗缨操碎了心,丹霄也是疲累至极,他们刚刚经历丹凝离去的悲恸,又要承受丹初得了失心疯的痛苦,两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燕离赴约前去见丹漪,他迈过花园、长廊,最终来到长亭之中,见她端坐在长亭内,石桌上搁置一具古琴,她似乎是刻意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衫,专门坐在那里等他。
见燕离一步步靠近,丹漪开始抚琴,琴声悠扬起伏,衬得她也愈发秀美,燕离看得整个人都呆了似的,目光不忍从她身上移出半寸。丹漪的双手如同着了魔,拨得那琴弦时而湍急,时而飘忽,时而铿锵,时而清越,到最后狂野交织、爱恨交错。琴声越来越急,犹如暴风骤雨的前夕,听得燕离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想到,仅仅是抚琴而已,却能奏出这么多不一样的情绪,正沉浸其中不得自拔,却听那琴声忽然停了,抬眼去望丹漪,她已经满脸泪水。
“漪儿,你怎么了?”燕离忙问。
丹漪也不搭话,兀自哭了许久,像是要把内心多年积郁的情感都哭出来。燕离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真是难受,他希望她是永远笑着的,如最初相逢之时。却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笑容逐渐隐去了,就宛如被乌云笼罩的天空,极少数能恢复晴朗的时候。
“漪儿,你莫哭了,好端端的哭什么?令人心焦。”燕离慌得很,他懊恼自己口舌粗笨,也说不出什么柔软的话来安慰人。丹漪却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抱之中,抱着他痛哭失声。
燕离这些年与她都是以礼相待,虽是彼此暗生情愫,却从来不敢有任何越矩的举动,他更是没见过丹漪这么失态,忙提醒她道:“漪儿,你不要命了?若是被你爹看见,又要——”
“别再提他!”丹漪带着哭泣喊道,“燕离,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再也不想这么活下去,我都要疯了!”
燕离的心慌得要命,四处望着,见家里几个仆人注意到了他们,却唯恐被他们发现似的,赶紧都藏了起来,不敢往凉亭这儿走,就只得保持理智,继续提醒丹漪道:“乖,漪儿,莫哭了,你又不是小孩子,平白让人看笑话。”
“谁笑话就让他笑话好了!”丹漪索性抱他抱得更紧。
燕离用颤抖的手抚摸她的秀发,甚至能嗅到她发丝的清香。他觉得口干舌燥,心里像是有一团烈火炙烤似的,却不能回应她的热情,只能安慰她:“别哭啦,漪儿,别哭,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
丹漪抬起头看他,目光殷切:“你带我走,咱们今晚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又说这种傻话!”燕离叹息着。
“我等不了了,燕离,我已经青春不再,眼看就要老去,每天都能看见你,却与你生生相离,我受不了!”丹漪越哭越厉害,抓着他的胳膊望着他,盼着他能点头答应,她就再无顾虑,一定随他天涯海角。
燕离却理智得很,他轻轻问她:“可咱们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你我容身的地方?爹爹再狠,总不至于天涯海角追杀我们!”
燕离叹息一声,而后道:“我不是不想带你走!漪儿,这十年来,拉着你一走了之的念头时时刻刻在折磨我。可是,我怎能如此自私?你还有父母,还有兄弟!这是你的家!”
“可我爱你!为何我们不能在一起!你难道忍心看我这么过一辈子?你明明知道,除了你,我谁都不会嫁!”
燕离眼圈发红,伸手触摸她耳边垂落的一丝乱发,轻轻地撩到耳后去,口中道:“我如何不知你情意?我对你也是!若我是从前的燕离,一定自私带你走!可现在不行了,漪儿,你听我说,如今你父母也都老了,丹初又病着,他们需要你!就算我带你私奔,你随我走到任何地方,心里都会牵挂他们,你不会快乐!我不能这么自私地毁了你余下的人生!但你放心……不管谁赶我走,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看着你……哪怕不能走近呢,起码我在看着你。”
在他小声的安抚下,丹漪的哭泣声越来越小,她总算是慢慢镇定下来了,心里却还是非常凄楚。抬眼看他,眼泪还是无声落着,撇着嘴骂他道:“你这傻瓜,天下第一的傻瓜!”
燕离微笑着看她,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口中道:“我的漪儿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只要你笑,我就觉得什么都值得,所以,千万别再哭啦!”
丹漪最终算是止住了眼泪,察觉自己失态半天,这才终于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痴痴望着他,口中问道:“你真的,哪儿都不去?不管谁赶你?”
“是的,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燕离庄重地承诺着,这一次,他主动走向她,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拍拍她的肩背,像兄长安抚妹妹那样,宽慰她道,“就把我当成家人,和丹陌与丹初一样,要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
……
第二日,丹漪和燕离没想到的是,丹霄叫着他们一起出门,而且没带任何随从。跟在丹霄身后走着,丹漪与燕离的心情都很忐忑,猜测着是否哪个下人告了状,丹霄知道他们昨日在凉亭的事,所以要训斥他们一番。
各自战战兢兢,又不敢多问,都慑于丹霄的威严,乖顺地跟在他的身后,俨然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等丹霄终于停下来时,丹漪才发现这儿是丹凝的墓前,不由得有些讶然:“爹,这是何意?你怎么……怎么突然带我们来这儿?”
丹霄板着脸,回头命令她与燕离道:“你二人跪下!”
丹凝愕然,不知他的用意,与燕离对望一眼,却都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跪了下来。毕竟丹凝对他俩都犹如亲母,就是不问缘由要他们跪拜,也实属应当。两人都忐忑着,猜疑着,不知接下来是什么暴风骤雨,却听丹霄声音柔和,命令他们道:“你二人给姑母叩头,诉于她知,就说从今日起你们结为夫妻,让她在九泉之下放心。”
丹凝呆了,燕离也呆了,都疑心自己耳朵听岔了音,但分明又都知道,根本没有听错,这是实实在在的答允。他们纷纷收起眼泪与惶惑,赶紧给丹凝磕头,末了又给丹霄磕头,一起道:“多谢爹爹!”
丹霄道:“燕离,自此之后,我便把漪儿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
“多谢爹!我一定会好好待她!多谢爹!”燕离堂堂七尺男儿,流血时也不见丝毫皱眉,这会儿却哽咽起来。
丹霄看不过去,扭头掩饰动容表情,口中道:“谢什么?你们不恨我,我已经很感激。姑母刚逝,初儿又病着,便不给你们大肆举办了,自己家人团圆着吃顿饭便好。我已经嘱咐过了,家里给你们布置好了新房。”
听着这一番浅淡言语,却包含多少情感,父亲对女儿的歉意,以及深爱,丹漪感动得要命,过往哪怕是有过丝毫的怨恨,这会儿却都消失不见了。她望着燕离,感觉到山长水阔后的天地,是比所有喜悦加起来都值得的等待。
这一晚,一家人团聚起来庆祝丹漪与燕离成亲,丹霄多喝了几杯,不知是否年岁老了,他感觉自己已不胜酒力,最后被丹陌背着进了卧室的门。
诗缨摇他、晃他,他却没有一点儿知觉,她只得盯着他人事不省的脸叹息,先帮他脱去衣裳,而后去端来热水给他擦身。天气好像是一下子热起来的,已然又到了夏季,院子里除了夏虫鸣叫,偶尔还能听到孩子啼哭,那是丹陌的孩子,取名为云儿,这孩子虽是女娃,却精气神很足,半夜哭起来哇哇的,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可就是这样聒噪的声音,反倒是令诗缨觉得心安。
丹霄最怕热,他虽然醉着睡了,却依然翻来覆去。诗缨知道他是怕热才睡不安稳,就起身找了一把摇扇,一边给他扇风,一边兀自瞌睡,稍微清醒一点,就继续摇着那扇子,生怕丹霄会流汗。
也不知深夜几许,丹霄昏昏沉沉醒来,窗栏半开,还能闻到院子里传来的花香。看着诗缨沉沉睡去,手里还握着摇扇的模样,他心里极为感激,轻轻地把摇扇从她手中取下,又抱起她,给她脖子下垫上松软的枕头,做完这一切,他才穿了鞋子,缓缓地走出门去。
许是到了后半夜,天气渐渐凉了许多。丹霄抬头去望夜空,浩瀚遥渺的星辰中,是否也有一颗是丹凝。广袤无垠的夜空中,谁也不知会有什么,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如同死亡一样,死亡是未知的,死去的人,他们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活着的人永远无法猜测。
自丹凝离开之后,丹霄就没有一天不惦记她,却又害怕惦记她。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去回味这一生,他曾在山穷水尽中斗智斗勇,也曾在人性与野心交织之时,无数次选择用金钱来决定胜负。
丹霄站着、望着,因为累了,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姿势与丹凝活着的时候极为想象。她活着的时候,常常喜欢坐在那里,垂着头刺绣或者撰写药方,又或者挑拣草药,脸上始终带着安静祥和的表情,他记忆中有许多是午后的时光,太阳暖洋洋地洒在丹凝的肩膀上,那种情景,他不需要再看一眼,只消花费心思去怀想,都是瞬间就要眼睛湿润的。
正发着呆,却不知哪里来的一个人影,突然就停在了他身边。丹霄一惊,刚想喊人,却在对上那人的眼睛时,瞬间就停了下来。
来人穿着一身黑袍,面相斯文温和,若说有什么不同,则那黑袍的一只胳膊是空的,随着夜风晃荡着,他对丹霄轻轻一笑,道:“别来无恙。”
丹霄叫出他的名字:“萧城!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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