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霄站起身来,接近诗缨身后,在她未及防备的时刻,他已从背后揽住她的腰,温柔地将头搁在她的肩上。诗缨愣了一下,手中端着的茶盏顷刻颤了颤,有些茶水从茶盏里跳了出来,沾湿了她的手,她的眼泪簌簌落下。
“是烫着了吗?”丹霄见她落泪,忙将那杯子从她手里夺下。
诗缨双手交握,泪水仍是落个不停,摇着头道:“啊,不是,不是。”
丹霄望着她流泪的脸,想起她这半生的隐忍荣辱,不由更是怜惜,直觉亏待她太多太多,但万千话语堵在心头,偏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能走到她身前,将这瘦弱娇小的女子紧紧抱在怀中,久久未松开。
“夫人,谢谢你。”他道。
诗缨哽咽问道:“谢什么?”
丹霄庄重答道:“谢此生有你,从未离开。”
……
惊觉相思不曾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望着彼此尘鬓如霜的模样,两人皆是百感交集。丹霄伸手触摸诗缨的脸,想着这女子曾为他舍弃尊严,为他天涯海角,但不管时光如何,她最可贵的,便是心思一如孩童般清且浅,从无半丝虚伪,韶光过去,使她变成磨砂的琉璃,兀自有一种难得的美。
诗缨凝视着他的眼眸,内心也是万千起伏,从前她不懂得他,所以一直猜忌,他究竟喜欢哪样的女子。她总觉得他会寻一个跟他姐姐一样的女子,清冽从容,不,也不是,他也喜欢过连羽桐,可不是么,那样妩媚明艳的女子,也是她望尘莫及的……这么两个女人她都比不得,更莫说跟奇情侠义的虞清音相比了,那女孩儿是他生命里永恒不能消除的灯烛,哪怕世界都末日了,犹有这点光兀自为他亮着,生生不息。
——但,就在她如履薄冰,对生命处于绝望的姿态之时,他抛却了性命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去救这么一个暴烈固执的妻子,还同她说,在这世上,只有你配生我的孩子。
丹霄拥抱着诗缨,脸贴着她的脸,在她耳边喃喃道:“你知道吗,她一定是不肯原谅我。”
“你说姐姐?”诗缨问。
“是。”丹霄叹息着,沮丧如孩子似的,口中道,“自从她离开后,这些年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她。”
诗缨安慰他说:“也许是因为人老了,梦也跟着少了许多。”
“无数次我从梦中醒来,因为梦见的人不是她而感到绝望。”
“许是她不想来打搅你的平静。”
“可我宁愿她来,我睁大眼睛不睡,挨过长夜等天明,就是为了再次熟睡的时候,能看见她的脸。”
“不用担心,该见着的时候,总会见到的。”诗缨柔声说。
“真的?”他带着疑惑。
诗缨的话语带着安抚的力量,她许诺说:“相信我,真的。”
……
早在一年前,丹霄就请人在山顶建造了一座漂亮的园子,并且把丹凝和父母的墓都迁到那里。在他们生前的时候,他无法给他们宽阔安稳的家园,却也不想看他们死后游荡荒野,所以铸造了这么一个“家”。
又到了春季,明日又是该去祭拜丹凝与父母的日子。丹霄夜里难以入眠,所以起身去院子游荡,不自主地,累了又坐到那石凳子上,对着夜空怔怔良久。想起那些在咸阳的日子,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他每次踏马去医馆探望丹凝,丹凝都是在忙碌,给人诊治,或者挑拣草药,那些日子是多么好,当时却不觉得珍贵,仿佛只有隔了辽远的尘世纷争后,才终能明白。
若人人都能预料到老了以后的事,会不会一早就懂得珍惜?丹霄幻想着,如果他们都还没有离去,那该有多好;如果时光重回几十年前,丹凝、连羽桐、夏芙先、筱蝶、李由,他们每一个都活着,平平安安的,那该有多好。
也不知道是因为累了还是困了,丹霄感觉到有些疲倦,因此缓缓地闭上眼睛,伏在了石桌上。就是这个时候,他看见丹凝从门口走来,她步伐轻盈,音容笑貌都如活着的时候一般,如此真实,如此温暖。
丹凝怜惜地问他道:“霄儿,你怎么独自守在外面,不冷么?”
丹霄摇头,追问她道:“姐姐,你可好?”
丹凝一身素净白服,脸庞非常年轻,对他笑言道:“霄儿,你莫担心,我可好啦。”
蓦然睁眼,却原来是梦。丹霄觉得面庞冰凉,原来是有微微的雨点打湿在脸上,好似谁人的眼泪。但他却觉得心胸顿开,在梦见丹凝之后,仿佛之前的压力都消失了,整个人再也没了悲伤。
第二日,他独自坐车去山上祭拜,车子在坎坷不平的崎岖山路上前行,一路向上。半山腰停下来之后,余下的路只能徒步行走。他给丹凝建的庄园就在山顶茂密的林子里,坐落于葱翠树木的掩映之中,尤显得别致风雅。
因为是初春,所以还带着萧索的一点冷,丹霄裹紧了外套,虽然年岁大了,他脚步却并不显得沉重,整个人还是保持洁净,穿着得体考究的衣裳。走上山顶,见门口的侍卫已经在准备迎接了,虽然这里并无人居住,他却常常派人打扫护卫,就像真正在守护自己的家人。
“要不要换一双鞋子?”侍卫看着他鞋底稍带泥泞,体贴地问道。
丹霄摇摇头,与他寒暄道:“不必了,因为昨夜下了小雨,所以山路稍有泥泞。”
“是,您要不要饮茶?”
“沏一杯吧,有劳了!”丹霄谦逊道。
侍卫转了身离去,丹霄就一人在院子里转悠,这所院子因为坐落在最高处,所以视野所触之地,四处可见秀丽山色。雨后的泥土松软中带着坚硬,丹霄低头研究那泥土,它们是由碎石分化而成。天地真是鬼斧神工,沧海桑田,似乎只在造物的一念之间,包括这土地、山水、森林,一切都显得如此深情。丹霄感慨着,眷恋着,突然觉得活着是这般惬意。
正发着呆,却听门口处传来熙攘之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丹陌带着丹云和燕止前来,两个孩子一路上都不忘吵嘴,弄得丹陌极为头疼,训斥道:“你们下次再吵,就分开绑起来,三天不许见面!”
慑于丹陌的威严,两个孩子赶紧都闭紧了嘴巴。
“你们怎会来此?”丹霄问道。
丹陌回答:“娘担心回去时天黑路遥,您一个人下山寂寞,所以让我来作陪,谁知这两个捣蛋鬼非要跟着!”
“她在家里做什么?”丹霄问起诗缨。
丹陌道:“不知是否因为冻着了,她身体稍有不适。”
丹霄不禁非常担心,着急了追问道:“要不要紧?”
丹陌笑笑,风轻云淡道:“不碍事的,有漪儿和初儿守着呢。初儿的医术那么好,小小的受风,只是有点儿头痛罢了,没什么关系……娘还再三嘱咐我,要我一定不要告诉您呢,省得您担心。”
丹霄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一旁的那两个孩子已经乐开了怀,你追我赶,甚是快乐,这个屋子那个屋子都钻进去瞧了瞧,对里面精美的装饰与摆设甚是喜欢。燕止兴奋地对丹霄喊道:“外公,这里这么大,又这么多间屋子,我们以后能常来玩吗?”
丹陌唯恐他们说错话惹丹霄生气,连忙呵斥道:“不许胡言!”
丹霄却笑了,带着宠溺的笑容道:“可以,你们要是喜欢,都能常来。”
“噢!太好啦,我喜欢这个园子!”燕止大叫,脸上欢喜地溢出笑容,问丹云道,“你听到没?外公说我们以后能常来!”
“听见了,哈哈,你看我手中这是什么?”
“咦?你何时捡到了我的弹弓,快些还给我!”
“才不要,咱们比试比试,看谁射得准啊!”丹云故意逗他,口中道,“你若是比不过我,这弹弓就归我啦!”
燕止不满道:“再不还我,看我不打你!你要男孩子的弹弓做什么?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
“怎么不是?我是你姐姐!”丹云笑着跑进里边的院子,燕止追了上去,他二人追逐打闹,又跑又跳,一时间衬得这落寞的园子热络起来。
丹霄悲喜交加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恍若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与丹凝,又仿佛看到了幼时的丹陌与丹漪。岁月流转,一年一年,一代又一代,过得可真快啊!他想,若是能再回到过去的时光,听丹凝抚琴吟唱,该是多么美好的事——但这种奢侈的念想,此世已经是无望,只能寄望于来生。
丹陌看他所有所思,问道:“爹,你在想什么?”
丹霄笑笑,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我去看看那两个孩子,省得他们惹祸。”丹陌道。
“去吧,去吧!”丹霄对他挥了挥手,自己则负手在背后,独自踱步走出院子。身后孩子们的笑声追逐声,丹陌的呵斥声劝架声,渐渐地都远了,仿佛隔着河岸看对面的烟火,只有璀璨光芒,声音却是若即若离。
丹霄立于山崖顶处,他眺望远方苍茫的天际,就仿若看尽了一生归途。如今的他,再没有自怜的感伤,也没有粗浅的怨愤,所有的慌乱似乎已完全地从生命中抽离,只剩下淡泊的宁静。他定定站着,遥望乱云之下的远川,那儿升腾起浮蒙的薄雾,虽是朦胧深寒的寒冬,他却闻到春水般明净的清香。
不管如何,往后诡谲的路途还是要继续行进。踏过凶险漫长的半世风云后,如今他已然再不畏惧颠簸困厄,他觉得自己是踏在一堆金子上,周身散发着闪闪的灼光,而远处的薄雾正缭绕着化作一匹神骏,从时光深处马不停蹄地朝他奔来,与他的生命迎面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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